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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時鏡 -【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03 PM     標題: 時鏡 -【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8-2-11 06:57 PM 編輯

【書名】:大清宰相厚黑日常

【作者】:時鏡

【內容簡介】:

  陰差陽錯嫁給未來宰相,眾清穿小說萬年路人,顧三姑娘眼前一黑。

  九龍奪嫡與她何干?她只是混吃等死——

  奈何嫁得太糟,不是她找事兒,是事兒找她!

  *

  從人人鄙夷的官二代,到萬人之上的一代名臣,

  宰相爺告訴你:大清第一秘書是怎樣煉成的。

  顧三微笑拆台:呵呵,和稀泥和出來的吧?

  *

  宰相爺日常:吃飯、睡覺、寵老婆。

  相夫人日常:吃飯、睡覺、打宰相。

  一句話簡介:大清第一秘書及其夫人的厚黑哲學!

  Ps:文名之中【宰相】二字

  明朝廢除丞相制度,消失的是「丞相」這個官職。但是「宰相」這個稱呼在絕大多數時候並非官位,而是合稱通稱。後世大臣之中也有地位與丞相宰輔相當的人:清朝納蘭明珠被稱為「明相」,還有一部電視劇叫「宰相劉羅鍋」,位高權重的稱一句「X相」,也有鰲拜和珅等稱「X中堂」。所以文名取「宰相」二字意圖可參照電視劇《宰相劉羅鍋》。民間一直有稱居於此地位的人為宰相。

  文中張英父子民間一直稱「老少兩宰相」。

  清朝軍機大臣和大學士的地位和權力略弱於明清以前,但實際地位基本等同於相。

  本文的宰相不是職位,是地位,依照民間俗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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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07 PM

第一章 有女顧三

  三月裡頭,踏春遊人本該不少。

  只是顧懷袖被丫鬟青黛扶著進來的時候,天色已經見晚,遊人大多歸去,茶肆裡也冷冷清清。

  「老爺方才下車,說是去見故人了。小姐您坐,我們歇上一刻便走。」

  青黛將茶肆裡的桌椅都擦過了,才讓顧懷袖坐下。

  顧懷袖只覺得自己骨頭架子都要散了,連帶著頭上那唯一一枚較重的海棠白玉簪子,都顯得搖搖欲墜。

  「什麼歇上一刻?」

  她手裡歪歪捏著一把畫蘭的扇子,斜了青黛一眼,「這地兒距離桐城也不過就六里路,轉瞬即到。你去叫車把式多歇一會兒。再走下去,一把骨頭都要散了。」

  說這話的時候,顧懷袖隨手攏了攏自己薄薄的春衫的袖子,看一眼竹簾外面西斜的人日頭,趁著沒人看見,便用扇子遮著悄悄打了個呵欠,顯然是困得慌。

  青黛乃是她貼身丫鬟,這一次老爺顧貞觀來桐城見故人,在這龍眠山外面就停下了,只說讓小姐這邊先走。青黛是沒鬧明白,到底老爺是去見誰,不過瞧小姐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像是心裡有底,便問道:「小姐像是知道老爺的行蹤。」

  「我爹隱居山林多年,多久不曾踏出無錫地界兒了?平日裡只知寄情詩書,又縱情山水,跟他交好又還健在的人,掰著手指頭都能數得出來。」

  顧懷袖最瞭解顧貞觀。

  按照她的理解,顧貞觀就是個酸腐風流文人士子,明崇禎十年生,後來入仕,也曾得到康熙爺的器重,不過至交相繼故去之後,便心灰意冷,恨知音少而辭官歸隱。

  這一歸隱,便是近六年。

  除了納蘭性德跟吳兆騫之外,朝中只有一個張英跟她爹要好。

  說起這張英,也是當朝的大紅人。

  顧懷袖道:「去歲一等公佟國綱殞身沙場,著令禮部起文,偏生下面人出錯,祭文失辭。那時候張英大人還是禮部尚書、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又管著詹事府,不是平白受了牽連?被罷了尚書之職,聽說失了聖眷。」

  「那老爺是去見張英大人了?」青黛一下就想明白了,張英大人雖沒了尚書職,卻也管著翰林院跟詹事府,這會兒應該剛好回自己老家來祭祖。這龍眠山不就是張家祖宅所在之地嗎?

  「見張大人只是其一。」顧懷袖晃了晃青黛遞上來的茶杯,只覺得粗糙,也不喝,就握在手裡。她盯著那茶杯裡的漣漪,懶洋洋道,「怕更多是為了大姐呢。」

  微微瞇著眼的顧懷袖,似乎很漫不經心,明眸中又隱約著幾分嘲諷。

  青黛的表情,卻在聽了這話之後,轉瞬變得鄙夷起來,她撇了撇嘴,「大小姐的事兒——」

  「青黛。」

  顧懷袖忽然打斷了青黛的話,只手一指外面等候著的車把式跟家中僕從,吩咐了一句:「去把他們叫進來,喝兩口茶,歇歇腳再走吧。」

  被她這一打岔,青黛也忘記自己要說什麼了,便一躬身,出去招呼人了。

  等她回來的時候,顧懷袖已經快要睡著了。

  「小姐,這江南天氣濕冷,您別在這兒睡著了啊。」青黛將她叫醒,臉上掛了幾分擔心,轉瞬又想起之前那話茬,壓低了聲音道,「我聽說張大人四位公子,三位沒有婚配,張英大人乃是名滿天下的鴻儒,他家的公子們肯定也不錯,大小姐也真是好運。」

  「啪。」

  顧懷袖輕輕用扇子打了青黛的頭一下,她一邊站起來,準備伸個懶腰,又一邊笑說道:「什麼運氣不運氣的?你只聽說過虎父無犬子,可我告訴你啊:富不過三代,大多都在第二代就壞了。」

  沒來清朝之前,某二代的事情聽了不知多少,官二代有幾個是好的?

  選夫婿,顧懷袖一直覺得還是跟吃東西一樣,貴精不貴多,重質不重量。她是吃方面的行家裡手,自己有自己的心得,雖不是自己的事兒,不過總有幾分參考價值。大姐嫁了,二哥的婚事也就順理成章,她這個顧家三姑娘怕也是快了……

  以自己在外的名聲,哪家的好公子能看上自己?

  顧懷袖一想起這茬兒,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古代剩女的下場更悲慘啊。

  「話可不能這麼多,奴婢聽說張大人的長子已經中了進士,雖然已經婚配,但以他來推測,張大人的其餘幾個兒子定然也不凡。依著咱們跟張大人家這麼親密的關係,指不定大小姐嫁過去了,小姐您也快了呢!」

  青黛掩唇偷笑,顧懷袖也到了這個年紀,一旦說起這事兒小姐必然是愁眉苦臉。

  這不,又開始了——

  顧懷袖心裡堵得慌,安生日子都沒過舒坦,轉眼又要說嫁人?

  她知這茶肆沒人,也沒怎麼在意,調笑的話便脫口而出:「張家公子算什麼?自古是一代不如一代,商湯擁天下,而紂王毀之,始皇坐江山,二世敗之……兒子哪裡有老子好?張家幾位公子再厲害,也不能跟張英大人相比。那是大清鴻儒,萬歲爺身邊兒的紅人,別看現在看著失了聖眷,趕明兒就能官復原職了。」

  「照小姐您這麼說,那張家的公子們真是一無是處了,到時候看您嫁誰去!」青黛知道顧懷袖是在逗弄自己,只抿唇笑著附和她。

  顧懷袖搖了搖扇子,又覺得有幾分冷,將扇子一壓在木桌上,笑了一聲:「何必嫁那勞什子張家的公子,直接嫁給張英不就得了?」

  青黛愕然,被顧懷袖這言辭嚇得說不出話來。

  顧懷袖早知青黛會被自己嚇住,「噗嗤」一聲,幾乎笑得打跌,「青黛你真是……」

  這一會兒,青黛才反應過來,她被自家小姐戲弄了。「小姐你又欺負奴婢!」

  茶肆裡頓時起了一陣歡笑之聲,倒是讓剛剛走到茶肆前面的張家兄弟倆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們將裡面那主僕二人的對話聽在耳中,卻無端覺得尷尬。

  本是無意偷聽,這倒也罷了,偏生是這樣的內容。

  來的這二人,乃是前禮部尚書張英的次子張廷玉和三子張廷璐。

  張廷玉年紀稍長,已是英俊不凡,一身普通的天青色緞袍襯得他氣質清朗,站在此地只如蒼松翠柏一樣。微冷的風牽起他袍角,似竹葉飄擺風中,自有其朗朗昭昭之氣。

  安徽桐城春景正美,張廷玉心中卻一下不美了。

  早聽說顧家三姑娘不一般,今兒算是見識了。

  人說顧家雙姝,各有千秋。

  大小姐瑤芳知書達理,溫婉嫻靜,乃是個一等一的玲瓏心肝。只可惜一向是藥石不斷,身子骨弱,今歲才漸漸調養好,有個道士來給她算命,說必得過了二十才能出嫁,否則定有災禍上身。所以顧家大姑娘直到方今邁過了雙十的坎,熬成個老姑娘才談婚論嫁。

  三小姐懷袖,在外名聲卻是不好。

  顧大小姐不嫁,而顧三姑娘懷袖雖有十七,也不敢嫁。況顧懷袖得她爹喜歡,要多留她在身邊兩年,顧懷袖又懶得嫁,在家當米蟲,混吃等死很是開心。

  這一位對正經事兒愛理不理,唯獨吃喝玩樂比誰都通,一個漢家姑娘,竟比那八旗那些個鬥雞走狗的紈褲子弟更為誇張,時人戲稱其為「顧三」,最厭惡便是讀書寫字上學。每每其父顧貞觀教訓,她便抬出聖人訓來:女子無才便是德。

  被氣住的倒不是顧貞觀,而是她大姐顧瑤芳。畢竟芳姐兒自問文才學識不錯,也算是京城無錫兩地的大才女,只是生得不如顧懷袖好。

  因而都說顧貞觀有二女,一女溫婉柔靜,秀外慧中,文采風流,為才女;一女國色天香,不學無術,繡花枕頭,為美人。

  才女雖美,不如顧三;才女有才,顧三難及。

  簡而言之,顧瑤芳長得不算絕美,但是頗有才華,顧懷袖渾身上下,除了長得漂亮,再無長處。

  而今在外面聽著,雖沒見這顧三是個什麼模樣,但印象已然是不好。

  張廷玉皺了眉,身邊三弟有些站不住,悄悄捅了捅他手臂,一張青澀稚氣未脫的臉上竟然帶著幾分幸災樂禍。

  漢家女不必選秀,顧大小姐年有二十還未婚配,與張廷玉年紀恰是相合,只怕這一趟親事是跑不了。原本顧貞觀跟張英敘舊去了,眼見得天色已晚,張英不放心顧家三姑娘,特意遣了張廷玉兄弟二人來送,沒料想偏聽到之前顧懷袖那出格之語。

  什麼兒子不如老子,還願嫁給張英?

  真是荒謬!

  張廷玉抿了唇,也沒搭理自家三弟。

  他只眼皮子一搭,斂了眼底微芒,微微扯出一抹笑來,站在茶肆竹簾外,拱手溫聲道:「裡頭可是顧三姑娘?家父張英,令尊正與家翁煮茶敘舊,在下與三弟特來護送小姐入城。」

  茶肆之中的人,早已走得差不多了,還笑鬧著的聲音像是一下被人給掐斷了。

  茶肆內外,瞬間安靜。

  裡頭坐著的顧懷袖眼皮子一跳,她扭頭看向竹簾外站著的人影,回眸瞥了青黛一眼,嘴唇微微翕動,卻是咬牙切齒道:「外頭來了人,怎生無人通傳?」

  青黛委屈,自己正跟小姐玩笑,哪裡能顧得了那麼多?

  顧懷袖哪裡還不知道外面人的身份?人家都自報家門了。

  她只盼著自己驚世駭俗的言語沒被這二位給聽去,不然顏面定然掃地。顧懷袖強作鎮定,咳嗽了一聲,便起身,執著扇子,微微遮了下半張臉,學著自己大姐顧瑤芳那弱柳扶風模樣,輕聲細語道:「張伯父思慮周全,小女謝過,勞煩二位公子。」

  青黛忍不住悄悄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顧懷袖立刻甩了她一對白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08 PM

第二章 未來姐夫

  跟大姐顧瑤芳不同,顧懷袖天生是個不學好又活潑好動的,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外加嘴甜能哄人開心,顧懷袖一直挺得顧貞觀的喜歡。由此一來,便越加縱容,左右看顧懷袖沒惹出什麼事兒來,顧貞觀也不約束她,都放開了。

  青黛覺得起雞皮疙瘩,完全是因為此刻顧懷袖這一番作態。

  大小姐瑤芳成日裡捧著藥碗不放下,說話就這時不時要斷氣的模樣,倒是被外面人說是弱柳扶風、身嬌體弱,方才顧懷袖這話簡直把顧瑤芳的作態學了個十成十。

  不僅是青黛抖了一下,外面兄弟倆也不知道為什麼打了個寒戰。

  張廷玉心下自然覺得好笑,方才聽這主僕二人說話可不是這姿態,顧三也是「名聲在外」。他之聰明不下其長兄,心裡明鏡似的,便接話道:「三姑娘客氣了。」

  原本顧懷袖一路舟車勞頓,困乏得厲害,想要在這茶肆裡坐著,沒想到張英竟然叫了自己兒子來送,卻是讓她好一陣無語。顧懷袖心說自己之前說一通張英的好話算是白費了,這張老大人跟自己簡直不對盤啊。

  偷懶沒戲,顧懷袖只能出來。

  青黛上前撩起了茶肆竹簾,張廷玉、張廷璐兄弟二人退了兩步,便見到一個身穿青緞小襖、梳著雙環髻的丫鬟先出來,往旁邊一讓,裡頭出來個用畫著蘭花的團扇子遮著下半張臉的姑娘。

  身段細瘦苗條不必說,一襲藕荷色的春衫微薄,下頭配著鵝黃色百蝶穿花馬面裙,透著江南水鄉的柔美;頭簾半掩眉,是個垂鬟分肖髻;肌膚賽雪,明眸善睞。雖見不著其整張臉,不過眼瞧著這一身風流姿態,果真不愧是京城人說的「美人顧三」。

  也對,除了「美」之外,一無是處。

  顧懷袖還不知別人怎麼想,不過心知旁人對自己是什麼印象。

  她只掃了眼前這二人一眼,略一俯身:「見過二位公子。」

  「三姑娘有禮。」張廷玉二人還禮,而後便請顧懷袖上車去,看著顧懷袖跟丫鬟往車駕旁走了,這才鬆了口氣兒。

  青黛之前也是嚇了一跳,直到將顧懷袖扶上車,才撫了撫自己的胸口:「真真兒嚇死奴婢了,您瞧見那兩位公子了嗎?大小姐真是好福氣——」

  沒等青黛絮叨完,顧懷袖便一扇子給她抽過去,瞪她一眼,也不說話,模樣頗為凶狠。

  跟著顧懷袖這麼多年,對自家小姐的脾性,青黛也算是摸透了。她頓時明白過來,外面還有兩位張家公子,自己在這兒絮叨難免隔牆有耳,況方才自家小姐在茶肆裡調笑,還不知是不是傳入那二人耳中,是她莽撞了。

  「奴婢自己掌嘴。」

  她甜甜一笑,縮到顧懷袖身邊,半跪著蹲身下來,討好地笑著。

  顧懷袖輕歎了一聲,只捏了她臉一把,壓低了聲音道:「一會子萬莫說什麼親事的話。我本是陪著我爹來游賞桐城風光的,自來我名聲不好,高攀不上張家公子,你也別給我惹事兒。」

  青黛少有見到顧懷袖這麼嚴肅的時候,她有些不懂,只看著顧懷袖,聽她繼續說。

  「何況我大姐心氣兒高,去歲萬歲爺罷了張英老大人的官,而今張家在外已經不如以往。我爹瞧得起張家,可我大姐不一定。她看著聰明,實是個糊塗鬼,若讓她知道這事,怕是死活不願意。到時候,我爹瞧得起那張家公子,跟張家這邊說好了,等我大姐不願意,怕是兩家還有下不來台的時候。」

  壓低了聲音說話的顧懷袖,臉上沒了慣常的懶怠,只透著一種奇異的整肅。

  青黛被嚇住了,回想一下大小姐顧瑤芳的脾性,越想越覺得自家小姐所慮不假。「這……」

  「瞧把你嚇得。」

  顧懷袖猛地驚覺,自己不該跟青黛說這麼多,不過話都說了,也不可能一點不提點著她,萬一這丫鬟給她惹事兒,要救場都來不及。她臉上的表情一下鬆快起來,倚著那車駕後座,手指指甲輕輕敲著扇柄。

  「你只記得謹言慎行,你家小姐我已失策了一回,再叫你毀了我清淨日子,非扒了你皮不可。」

  「奴婢省得了。」青黛連忙點頭如搗蒜,「日後有關大小姐的話,斷斷不往外說一個字。」

  想起自家那糟心大姐,顧懷袖心裡自然堵了一陣。

  顧貞觀難得出來遊玩,他是個不拘泥世情的,只帶著顧懷袖一起來,出門的時候顧懷袖還不知道有張英老大人這一家子的事兒,不然就是裝病也不肯出門。

  如今她去桐城,顧貞觀在張英家住下,那是最好不過。

  她自己謹慎著,別攪進這渾水裡便好。免得回頭顧瑤芳那邊又栽贓,說是自己給她鬧事兒。

  顧懷袖原以為自己是穿到個詩書之家,雖不見得父親有什麼高官厚祿,左右還算衣食不愁。哪裡想到,偏偏攤上這麼個病姐姐,病不小,脾氣也大,身子骨兒還弱,跟個瓷娃娃一樣,家中上下只怕磕了碰了。

  對著這顧瑤芳,顧懷袖跟對著馬路上老太太一般,只躲得遠遠的,生怕她有什麼事兒都往自己身上賴。顧懷袖已經吃過一回虧,被顧瑤芳咬過一回,現在還疼著呢,哪裡又肯被人害第二回?

  一想起往事,她便暗恨,藏了幾分忌憚。

  自己這名聲,何不是托了她顧瑤芳的福?

  壓下唇邊幾分冷笑,顧懷袖一副沒事兒人的模樣,也沒叫青黛看出個端倪來,只靠著秋香色引枕假眠。

  馬車已行上官道,張家兩位公子在兩邊護送著,也不說話,馬車裡也安安靜靜。

  天擦黑的時候,便進了桐城城門。

  這桐城在安徽,亦是江南水鄉,是個風水養人的地方。

  前禮部尚書張英老家便在此處,祖宅在郊外六里龍眠山,在城中也有宅院。早在張大人寫信給顧貞觀請他來敘舊的時候,便已經著人打理過城中別院,如今張廷玉眼看著已入城,端坐馬上,說道:「家父給三姑娘安排了宅院,三姑娘若不介意,便往別院去,不知三姑娘意下如何?」

  顧懷袖沒睡著,只點了點頭:「但憑二公子做主。」

  張廷玉眉頭一抬,心說這顧懷袖心思也不淺。

  他跟顧三姑娘此前也沒見過面,之前自家大哥肯定也沒見過她。顧懷袖脫口而出便是「二公子」,而不是籠統地稱「張公子」,顯然是已經認定他是張廷玉,而非他大哥張廷瓚。

  草包美人?

  張廷玉忽然覺得未必。

  之前顧懷袖在茶肆所言,自然驚世駭俗,然而回頭想想,卻有一句非同尋常。

  顧懷袖說:張家幾位公子再厲害,也不能跟張英大人相比。那是大清鴻儒,萬歲爺身邊兒的紅人,別看現在失了聖眷,趕明兒就能官復原職了。

  他父親張英在朝中當初也是位高權重,一朝被皇上問責,多少人落井下石?原本熱鬧的門庭也立刻門可羅雀,冷清非常。

  顧懷袖雖是戲語,可琢磨這一句「趕明兒就能官復原職」,她倒似乎比他們這些張英的兒子更對張英和康熙爺有信心。

  壓下心底一切的思緒和懷疑,張英給車把式指了路,約莫一刻鐘之後,便到了城南的別院前。

  這一段路並不算很顛簸,顧懷袖下車時候頭腦都還清醒的。

  她抬眼便見到一旁青石板的小路上長著青苔,遠遠瞧得見遊玩的孩童從路上跑過去,宅院就在巷中,還算是個僻靜所在。

  玄青大門打開,下車正好在門口石階前,車把式趕著車走,後面三五個僕從跟在顧懷袖身後。

  顧懷袖道一聲「公子費心」,踩上台階的時候,卻沒忍住停了下來。

  張廷玉就站在這台階下面,剛剛將馬牽住。

  他三弟張廷璐是個頑劣的性子,只對顧懷袖那一張臉好奇,正悄悄盯著顧懷袖看,奈何顧懷袖一直用扇子遮著半邊臉,也看不完全。

  此刻她輕輕轉頭,纖長脖頸細白,髮絲微垂,忽然望向張廷玉:「方纔在茶肆之中,卻是小女子讓二位公子多候了,失禮之處還望二位公子見諒。」

  聞言,張廷璐立刻想說什麼,只是沒料想被自己二哥給搶白。

  張廷玉心裡哂笑,只截道:「是三姑娘客氣了,我兄弟二人並未久候,三姑娘又何來失禮之處?」

  顧懷袖捏著扇子的手指微微一緊,抿了唇,「那便當是小女子客氣了吧。」

  「天色不早,三姑娘請進。」

  張廷玉一眨眼便將話題岔開,安排著這別院的事情了。

  這別院不大,只是院中花草不錯,是江南宅院的制式,宅院相融。

  那張家兩位公子安頓好這邊的事兒,便已經告辭,還要趁著城門未關出城回龍眠山祖宅。這邊丫鬟僕婦略一整頓屋子,顧懷袖便進了屋。

  前腳踏進門,後腳就把扇子扔在紫檀雕漆圓桌上,她坐下來哀嚎一聲:「完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11 PM

第三章 拜會張家

  「完了?」

  青黛不解,這當中又發生什麼事兒了嗎?

  顧懷袖只恨不能攆出去將那張廷玉給剁了,「我方才出言試探,說是我失禮使他二人久候,那張二公子一板一眼地回了,說他倆沒等多久,你信?」

  「……」青黛很想說,為何不信?

  咳,可是她不敢。

  「小姐,事情哪兒有您想得那麼可怕?咱們說的,不過是女兒家的戲語,哪裡能當真?人家大老爺們兒,至於跟咱們計較嗎?」

  青黛說的不是沒道理,可顧懷袖不覺得。

  她手肘支在桌面上,手指壓著自己太陽穴,「只不知道這個張二公子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瞧著不顯山不露水,卻也不像是個庸才。

  顧懷袖問道:「看你之前說這張家頭頭是道,你倒跟我說說這張家公子是個什麼情況?」

  別的青黛不懂,單單這四處來的小道消息,她是什麼都知道。

  當下青黛便站在顧懷袖面前,得意道:「張老大人的事兒,小姐您比奴婢清楚,不過要說這四位公子,那是奴婢清楚。」

  「行了,再賣關子當心我攆你出去。」顧懷袖打斷她絮叨,讓她說正事兒。

  青黛一吐舌頭,這才掰著手指頭跟顧懷袖數——

  張英的長子,名為張廷瓚,年紀較大了,乃是康熙爺十八年的進士。二十五就中進士的可不多,乃是才俊之中的才俊,不過已經婚配,兒子都不知道多大了。

  次子張廷玉,也就是今天見到說話最多的那一個,今年怕剛好二十,多半是這一次顧瑤芳的對象。顧貞觀一向覺得張家的公子們好,張英教出來的兒子都好,所以一直有意把自己女兒許配給張家子。日後,這張廷玉指不定還是顧懷袖的姐夫。

  三子張廷璐,年十七,應是今天看上去還滿身青澀的小子。

  四子張廷瑑,今年才十歲,聽說很是聰明。

  其實真正近年要娶妻的,便是張家次子張廷玉跟三子張廷璐。

  顧懷袖開始覺得不對勁了,大姐跟張廷玉年紀相仿,自己跟張廷璐同歲。她老覺得脖子後面冒冷汗,心說自己別是被便宜親爹給坑了,這要一個不小心嫁出去可就倒霉了。

  這麼一想,她頓時覺得身處火坑。

  張英老大人是什麼人?

  康熙爺心腹重臣,教過下面一干皇子,不管是太子還是下面的阿哥,都要稱他一聲「老師」。

  這人還跟權相納蘭明珠交好,被明珠當成自己人。可同時,索額圖也視張英為心腹。要知道——當朝大臣之中,已經是黨派林立,納蘭明珠跟索額圖這兩位,一個擁護大阿哥胤褆,一個是堅定的太子一黨,彼此死掐的時候多了,張英能同時跟這兩個人交好可不簡單。

  若不是知道這一點,顧懷袖也不會覺得張英是個本事人。

  這樣的家庭之中,難免有官場上種種往來,更何況張英的兒子都不是什麼庸人。

  顧懷袖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官二代的種種言論,只恨不能回到過去,把自己說出去的話給吞回來。

  什麼一代不如一代,那張廷玉……

  一門父子兩宰相,顧懷袖想想都心疼自己。

  「我心絞痛……」

  顧懷袖走過去躺在床榻上,兩眼無神望著帳頂。

  她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萬沒想到開玩笑的時候張家兄弟倆就在外面。兩家若真結親,她是得罪了自己的姐夫;沒結親,兩家關係難免不好,呵呵,那仇恨就更大了。

  青黛走過來,只覺得顧懷袖杞人憂天:「小姐你就是太謹小慎微了,整日裡操心這些個有的沒的……」

  喲,這小丫頭片子還敢說她。

  顧懷袖橫她一眼,「臭丫頭,你膽子倒是越來越大,連我都敢編排。我是平日裡誰都不願意得罪的,和稀泥和稀泥也就和過去了,不然哪兒來安生日子?這世道,槍打出頭鳥,誰掐尖兒誰挨掐。」

  青黛撇撇嘴,不懂。

  處世哲學不一樣,顧懷袖也懶得再說。

  橫豎還是看以後,真要是個大男人,沒得跟她斤斤計較到這個程度。

  她名聲也夠壞了,不差這一點半點的。

  顧懷袖很快就想開了,由著青黛伺候,又吃了些東西,便躺床榻上睡了。

  也不知是不是認床,次日天沒亮她就睜眼了,青黛在外間睡,顧懷袖隨便披了件衣裳起來。

  她不喝冷的茶,一摸到茶壺冷的,便坐在那兒想一會兒事,又把藏了許久的玉珮拿出來,摸了摸又放回去。

  坐了沒一會兒覺得冷,顧懷袖又躺回去,睡個回籠覺,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被青黛叫了起來。

  「小姐今兒又醒得早,奴婢瞧見那茶壺的位置動過了。」青黛有些憂心,一面給顧懷袖梳頭,一面說著,「您就是睡不好,也不知這毛病是不是給大小姐傳染的。」

  顧懷袖心說這哪兒跟哪兒的事兒啊,「我跟大姐固然不好,但她可是個睡得好的,你別聽那大夫胡說八道。睡不好,也不是什麼大毛病。」

  顧瑤芳說是身子骨兒弱,顧懷袖其實從來不覺得,尤其是近兩年調養得好,只是她依舊那弱不禁風模樣,比較惹人疼罷了。

  她瞧著菱花鏡裡自己一張臉,「不過……我要是顧瑤芳,也得心塞啊……」

  有自己這麼個妹妹在,哪個姐姐又能高興得起來?

  這樣一想,顧懷袖又笑了。知道顧瑤芳過得不好,她也就開心了。

  今日梳的是個雙螺髻,換了一身湖藍的衫子,配著顏色略深的墨花裙,瞧著也清秀。

  青黛伺候著顧懷袖用了些粥,日頭也才剛出來。原本顧懷袖是打算去桐城看看,這時節踏青的人還多,沒料想下面小廝便來報:「一會兒咱們老爺跟張家老爺要進城,住在張家桐城大宅裡,老爺讓小姐過午便去拜見。」

  張英為官多年,名下產業自然不少,桐城大宅一般是張家人住,不過張英歸來沒多久,去祖宅那邊是為了盡孝心。他跟顧貞觀都是文人,在外煮茶論道固然要緊,不過若說待客,還是來大宅較好。

  顧懷袖早料到如此,只想著別麻煩上身,應了一聲便打發人去回顧貞觀。

  下午時候,顧懷袖去了桐城張家大宅,也在城南,隔了兩條街,門口蹲著兩座大獅子,倒有京城張府的氣派。

  顧貞觀跟張英正在抱廈外亭中下棋,顧懷袖過去的時候這兩人下得正高興。

  張英還只是個普通中年人的模樣,他在朝中多年,伴君如伴虎,早養成了謹小慎微的習慣,抬手落子時候的動作也是頗為沉穩。

  至於她父親顧貞觀,年歲不小,看著頭髮花白,臉上皺紋也多,下棋時候卻是舉重若輕,很是輕快瀟灑,畢竟顧貞觀是個文人更甚於一名政客,一身的風流骨不因年歲消減。

  只是顧懷袖一看顧貞觀表情,站在亭外六七丈位置的一樹沒開的西府海棠邊,沒走近。

  顧貞觀最厭惡別人打斷他下棋或是作詩,這一點顧懷袖明白得很。

  她就在這裡站到日頭偏西,那兩人才分出個勝負來。

  「還是遠平兄棋力老道,我是疏於練習了啊。」

  張英歎了一聲,投子認輸。

  遠平乃是顧貞觀的字,他聞言笑了一聲,「你是陪在聖上身邊的人,平日裡不管是跟皇上還是阿哥們下棋,怕都不敢贏,所以疏懶,倒覺得有些中庸了。」

  「你這老傢伙,說話依舊不客氣!」張英眼睛一瞪,做出生氣的模樣,不過轉眼又笑瞇了眼,「好漢不提當年勇,我如今也是落魄了。伴君如伴虎,你也不是不知道,攪和著吧。」

  張英曾經是禮部尚書,還是翰林院掌院學士,又兼管詹事府。

  禮部乃是大清六部之一,且按下不說。

  翰林院一向是大清人才出來的地方,多有人才都被授為翰林院庶吉士,日後都要成為朝中重臣。這裡適合拉幫結派,派系林立,現在看著太子的位置穩穩當當,可下面的阿哥們年紀也開始大了,各自開始顯本事,翰林院就成了個爭鬥場。各個派系都在拉人,他這掌院學士可不好當。

  詹事府就更慘了,直接跟太子東宮掛鉤,管著相關的事情,算是把張英給牽扯進去了。

  他這一回被罷官,何嘗不是朝堂鬥爭的結果?有人瞧著他這個禮部尚書不好了,要給他弄下來,張英也就下來了。

  他倆老不死的收拾收拾棋子,眼見得差不多了,顧懷袖便走上來。

  她在亭前台階處一拜:「小女給父親、張伯父問安。」

  張英回頭一瞧,早聽說顧貞觀兩女各有千秋,這顧三更是生得精緻,一見果然如此。他昨日已經跟顧貞觀談過,兩家婚事已經算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不過是說給顧瑤芳和自家那次子張廷玉的。如今一見顧懷袖,雖聽說此女頑劣不知禮數,不過容貌一等一,看著賞心悅目。

  他倒動了心思,若能親上加親,似乎也不錯。

  「侄女出生之時,我還去賀過喜呢,一轉眼便出落成了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倒是要恭喜遠平兄了。」

  那邊顧貞觀瞄了張英一眼,只道:「小女頑劣,自雲喜歡遊山玩水,我來桐城,順便引她見識一番。你也就看著她這時候乖巧,私底下不定怎麼無法無天呢。」

  自家閨女拿出去說,總是要說不好的。

  這樣的道理,顧懷袖知道,只乖乖站在那裡,指望著見禮完便走。

  前院裡,張廷玉收了一封信,拆開一看,便知道是京中來了消息。

  茲事體大,還要父親定奪,問得張英與顧貞觀在亭中下棋,便待尋去。

  那下人忽道:「小的看著,顧家三小姐也在外面,等了怕不下一個時辰。」

  「等?」

  張廷玉沒明白,眉峰一蹙,方抬腳準備走,後面張廷璐便跟了上來,滿臉的興奮:「二哥,我給你說個好消息,方才娘跟我說,你跟那顧家大小姐的事兒已經說成了,可是件好事。」

  那病歪歪的顧大小姐嗎?

  張廷玉點了點頭,臉上無甚喜色,只平淡至極道一句「我知道了」,彷彿這並非自己終身大事一樣,便捏了京中來的信,往園後那石亭走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11 PM

第四章 我心疼他

  方繞過迴廊,隔著那沒開花的海棠,張廷玉就瞧見了亭中情況。

  今兒顧懷袖換了一身湖藍的,就站在顧貞觀的身邊,似乎還跟張英說著話。也不知道是說了什麼,只讓一向嚴肅的張英滿面都是笑容。

  他才走近,聽到裡面的對話。

  「懷袖就是太過貪玩,她娘生前也是才女,只不知她怎地這樣不學無術。平日裡,寫個字都要跟我鬧半天,我還記得你那長子寫得一手好字,女兒雖不與男兒相比,可我這姑娘至今寫字都是歪歪扭扭,哪裡有個詩書之家出來姑娘的模樣?我又心軟,捨不得罰她,只等著回頭請個先生來好好約束了。」

  顧貞觀隨口說著,同時看了顧懷袖那不大好的臉色一眼,心裡頓時舒坦了。

  這姑娘就是太不聽管教,在外人面前還好,一回了家,沒了別人,就要鬧得無法無天了。

  不趁著這個機會損顧懷袖幾句,一沒別人可就沒機會了。

  顧懷袖愛面子,也愛惜顧貞觀的面子,不輕易在人前丟臉。

  她忍了沒說話,只等著他們把這個話題揭過去,自己就藉機告辭。

  只是她到底低估了這顧貞觀故交張英老大人的本事,張英一摸自己那一把鬍子,聽顧貞觀方才誇了自己長子,竟然提議道:「這你也不必擔心,還花什麼心思請外人當先生。我那長子廷瓚,比你家三姑娘大了個十好幾歲,當得她先生。」

  本來顧貞觀跟張英,乃是相互引為至交知己,說話都直來直去,不怎麼繞彎子。

  張英一提議,顧貞觀便是眼前一亮,他想來喜歡張家的幾個公子,尤其是其長子張廷瓚,表字卣臣,二十來歲就中進士,可不簡單,能挑這麼個人當先生,也是懷袖的福氣。

  當下,顧貞觀便道:「那可要勞煩你家卣臣了。我這姑娘不聽教,只管抽她。」

  「……」

  顧懷袖張了張嘴,在張英和顧貞觀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下,竟然一個字都沒吐出來。

  她總算是回過味兒來了,怎麼覺得這二老是要一起整自己呢?

  她嘴裡發苦,不想說話。

  偏偏張英笑問她:「顧家侄女兒可是不願意?莫不是看不上我那愚鈍的兒子?」

  人家年紀輕輕就中了進士,顧懷袖哪裡敢說什麼?也不敢拂了張英面子,便點頭,勉強道:「張伯父說笑了,伯父抬愛,懷袖感激還來不及,怎敢嫌棄?多謝伯父。」

  「如此便這樣說定了,近來我長子也無事,恰巧我獨女已出嫁,她院子旁邊那個院倒沒人住,不若叫人整順出來,明日叫卣臣去學塾便成。」

  三言兩語地,張英就把事情給打點好了。

  顧貞觀點點頭,也贊成,顧懷袖也沒說「不」的資格,頓時有些喪氣起來。

  這話說完,張廷玉也正好走過來了,他把大哥成了顧懷袖先生的事兒聽著了,這邊的顧懷袖一看,忙道「告辭」,只為避嫌。

  顧貞觀點點頭,叫她也不必離府。於是顧懷袖才側身從石亭另一側出去了。

  張廷玉只瞧見顧懷袖一個側臉,卻比昨日還驚艷。

  他也不多看,俯身便給顧貞觀見禮,「拜見父親、顧伯父。」

  張英問道:「可是有事?」

  張廷玉便呈上來那一封信,已經拆開看過,此刻張英接來一看,也是眉頭緊皺。

  顧貞觀一看,便笑了:「想必又是朝中之事。」

  張英歎氣,捏了捏信紙,這信上事情也不是什麼機密,便對顧貞觀說了:「遠平兄當知,當初一起侍奉皇上左右,頗為得寵的有兩個。一個是我,一個便是徐乾學。此人乃是明相之子納蘭容若的老師,你也認得。他先投明珠一黨,對抗索額圖;後來索額圖失勢,又勾結索額圖及其朋黨熊賜履,反過來算計明珠。」

  「這人我自然聽說過,是個貪戀權勢之人。」

  納蘭容若是顧貞觀往年至交,當初也是徐乾學的門生,他也曾提到過這徐乾學。

  「我被奪官之前,從康熙二十七年開始,他便陸陸續續被彈劾,到今年,終於是翻了船。」張英似乎不願再說,將信紙遞給顧貞觀。

  顧貞觀一看,此人寫信給山東巡撫錢鈺,包庇吏部主事朱敦厚貪污一案,而今已被革職。

  「當初你被奪官,便有這人作梗,如今徐乾學既倒,想必回歸朝堂也是很快了。」

  張英搖搖頭,只將信收好,對張廷玉道:「你去吧,回頭通知你大哥,請他來當顧三姑娘西席,讀書寫字罷了。至於朝中之事,暫且不管,待回京再說。」

  「是。」

  張廷玉躬身退下,一眨眼便想到某些話。

  後面顧貞觀看著這張二公子氣度風采,滿意點頭:「你家公子,都是朗朗昭昭,堪比日月一樣的風雅,有君子之氣。」

  他二人對張廷玉跟顧瑤芳的親事都甚是滿意,張廷玉已經是顧貞觀的準女婿,自然越看越好。

  張英大笑起來,卻說道:「你不瞭解他,自然看他哪兒都好,我這次子,文才學識乃至於謀略都是一等一,更甚其兄。只是……」

  聽了對方這欲言又止的話,顧貞觀倒好奇起來,「你說話莫要吞吞吐吐,若毀我姑娘,這親事我還要斟酌斟酌。」

  「你想到哪兒去了?」張英歎氣,「我其餘幾個兒子文才韜略表現在外,偏這次子藏秀於胸,性子又與我太相似,機心似乎重了一些。」

  這不過是張英身為一個父親的擔心,顧貞觀想著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只勸他:「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瞎操個什麼心,我看他是個好的,下棋下棋——」

  顧貞觀看那張廷玉是哪兒都好,顧懷袖這邊卻是可憐他得很。

  攤上顧瑤芳這麼個未來媳婦兒,那張二公子的苦日子還在後頭。

  她由張家的下人領著在園中逛,累了便坐在一邊,那張家的丫鬟自動走遠,不妨礙這邊顧懷袖主僕二人說話。

  「這下可慘了,小姐您說您平白多了個先生,到底老爺葫蘆裡賣的是個什麼藥啊?」

  顧懷袖輕輕用指甲刮著著自己袖口上的銀線刺繡,慢吞吞又漫不經心一般道:「總歸不可能把我嫁給那張廷瓚,不擔心。我只擔心……」

  只擔心這件事本身。

  顧貞觀對自己讀書寫字這件事有一種莫名的執著,家裡管教不了,尤其是她母親去後,就更無法無天,索性叫個外人來,興許還能好一些。

  畢竟顧懷袖年紀也不小了,而今顧瑤芳都要出閣,若顧懷袖在外還是那名聲,怕是愁嫁。

  這年頭,長得好不頂用,好人家娶親都要看德行。顧懷袖顯然沒有。

  而這一張臉,也只能惹自家那大姐厭惡。

  現在顧貞觀叫人教她,不過是想她收心,說出去也能說顧家三姑娘又學好了,不至於日後嫁不出去。

  他的苦心,顧懷袖也能知悉一二。

  不過知道是一回事,聽不聽,能不能跟著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昨日顧貞觀與張英隨口談了子女親事,便已經著人傳訊回無錫,來回也就三五日。

  顧懷袖一想到顧瑤芳聽見這事時候的反應,便有些想發笑。

  「要奴婢看,張二公子真是個東床快婿之選。配給大小姐,真是白瞎了。」青黛還是對此事耿耿於懷,見不得仇人好。

  這話青黛車軲轆一樣說了不知多少次,顧懷袖耳朵都要聽出繭來,只無奈道:「我點了你多少次,這事兒別拿出去胡說八道。」

  青黛辯解:「小姐您說的是不准說你跟這張家的事兒,我說的是大小姐跟張家的事兒啊。」

  顧懷袖幾乎為之絕倒:「榆木腦袋!」

  青黛撇嘴,皺著眉,忽然嘀咕了一句:「都說大小姐德行文才好,您名聲不好,我倒沒覺得,還不都是大小姐——」

  「住嘴。」顧懷袖眸光終於一冷,看著青黛。

  青黛是真委屈,她只隱約知道那事情始末,卻不知小姐怎麼一直遮掩著不說,還忍氣吞聲任由大小姐踩到臉上來。可小姐這般做,定然有忌憚,青黛再不平,也只能忍了:「青黛知錯。」

  「好了,是我口氣重了,你千萬別往心裡去。」顧懷袖起身,只望著那鋪展在湖水之中的一道殘陽,「善惡到頭終有報,你且看著吧。」

  待兩家親事傳回無錫,顧懷袖就能看好戲了。

  依著顧瑤芳的脾氣,不氣得七竅生煙、舊病復發才怪。

  她朝著迴廊走,那張家丫鬟還在不遠處等著,顧懷袖想到自己見過的那張廷玉,她輕聲道:「我很心疼大姐呢。」

  末了,她又莫名呢喃了一句:「不過,我更心疼張二公子才是……」

  青黛聽了,想著顧懷袖新認張家大公子為先生,還要學讀書寫字,於是板著一張臉補刀。

  「奴婢也很心疼小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12 PM

第五章 嚴師劣徒

  甭管誰心疼誰,當晚顧懷袖就換了來桐城之後的第二個住處。

  隔壁便是張家姑娘之前住的院子,聽聞這一位姑娘執意嫁了位商人,一路南下,離家頗遠,常年不能跟張英相見。

  顧懷袖不用青黛叫,便起了個大早。

  她一貫醒得早,只是醒了之後不一定清醒,多是迷迷糊糊。

  梳妝好之後,天都沒亮,青黛也困,只道:「這張府吃食也算是精緻,只怕不對小姐胃口。」

  能吃好的,顧懷袖自然吃,吃不著,還有個什麼辦法?

  客隨主便,她還敢反客為主不成?

  顧懷袖只覺得眼皮子重有千斤,心說應該去睡個回籠覺,不過雙腳卻自動帶著她來到了廳前那雕漆桌邊,坐下來各樣菜都動了一筷子,最後能吃的只有那薏米紅豆粥,別的再沒多動一筷子。

  她見張家丫鬟在外面,一句話沒說,吃完了便讓人將早上膳食撤了,準備去會會那張家大公子。

  這一位二十來歲就中了進士,乃是一等一有學識的人,如今也在朝為官,不過陪著張英回來祭祖,所以有了閒暇。

  回頭顧貞觀就可以對那些個婆婆嘴的媒人們說:顧家三小姐拜了張廷瓚為師。

  等她不耐煩張廷瓚了,指不定還能讓當朝大學士張英來掛個名,說顧懷袖是張英學生,這樣一來好歹也能嫁出去。

  顧貞觀用心良苦啊,苦得顧懷袖都笑不出來了。

  她以為來桐城一趟是遊玩,現在倒成了煉獄。

  被人引著去了書齋,顧貞觀跟張英也在,引著顧懷袖跟張廷瓚認識過了,顧懷袖一看那張廷瓚唇上留著的兩撇小鬍子,就忍不住無言。

  張廷瓚近日正好無聊,早跟自家老爹抱怨過沒事兒干,不想昨日張英就給他找了一件事做。

  當先生?這事兒他在行。

  現下顧貞觀跟張英引著他二人認識之後,便相約出去游春作詩了,屋裡只剩下顧懷袖跟張廷瓚大眼瞪小眼。

  張廷瓚在她面前踱了兩步,已經知道自家二弟跟顧家大小姐的親事已經談妥,這兩家將來是姻親,弟媳的妹妹就是他的妹妹,只是這妹妹看著怎麼……

  「三姑娘一直盯著我看,可是有什麼不妥?」

  顧懷袖收回盯著張廷瓚那兩撇鬍子的目光,搖搖頭,一本正經道:「沒有。」

  張廷瓚的才華自然是不必說,時人稱其遠超其父,他一摸自己那兩撇小鬍子,便道:「我既然已經成為三姑娘的先生,日後三姑娘到了這書齋,便需口稱我為『先生』,還望三姑娘記好了。」

  桌上放了一把戒尺,張廷瓚沒動,臉上的表情卻變得嚴肅起來。

  他穿著一身月白的袍子,讓顧懷袖站在桌前,這書桌前面鋪著宣紙,他道:「你先寫幾個字給我看看。」

  「是,先生。」

  平白得了這麼個先生,一般人都會高興,可顧懷袖不是一般人,所以她不高興。

  提筆起來的時候,她簡直覺得自己握著的不是一支筆,而是一把劍,殺死自己的劍。

  手抖,一抖就沒法寫字,歪歪扭扭在紙上畫了一會兒,顧懷袖面不改色地擱了筆。這一下,手終於不抖了,她淡定對張廷瓚道:「先生,寫好了。」

  張廷瓚坐在一邊看詩,心說她竟然這麼快便好了,起身往這邊一走,只一眼便差點跌倒。

  古人語,字如其人。

  乖乖,若這顧三之字,如顧三其人……

  張廷瓚有些無言,半天沒說出話來。他覺得顧貞觀跟張英簡直是在為難自己,他可以把一塊普通木頭雕刻出來,然而遇上朽木,即便能工巧匠也不可雕之。

  顧懷袖心知自己這書法是驚艷了一些,像張廷瓚一樣的表情,她早已在不少先生的臉上看見過了。

  她這一手「好」書法,早不知逼走過多少西席。

  顧懷袖啥都不好,好吃懶做又不學無術,偏只有一點是別人比不上的——臉皮厚。「先生也覺得學生這字是筆走龍蛇、龍飛鳳舞、鐵畫銀鉤、獨有氣質吧?」

  張廷瓚:「……」

  這學生,他真教不了。

  望了望屋頂橫樑,張廷瓚做出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瞧見了從走廊上過去的張廷玉,決定犧牲自己的二弟。

  他道:「顧三姑娘果真是書法一途不世出的奇才,廷瓚才疏學淺,不配當三姑娘的先生,待我為你尋一位更好的。」

  說完,他一拱手,逃也似地出去了。

  青黛站在外間角落裡伺候,此刻終於沒憋住,雙肩抖動著,笑噴了。

  「笑死奴婢了,這天下還有小姐您逼不走的先生嗎?又走了一個……」

  顧貞觀乃是鴻儒,他都教不好顧懷袖,請了一大堆的先生來。想想這顧貞觀在文人之中是怎樣的名聲,要請個先生何其容易?可偏偏,沒人能教顧懷袖。

  來的先生們都說,顧瑤芳好,顧瑤芳好。你問顧瑤芳哪裡好?先生們說「顧瑤芳哪裡都好」。

  至於顧懷袖——

  呵呵,愛誰教誰教去。

  顧懷袖其實挺享受的。這種「我自巍然不動,逼死先生無數」的功力,能修煉到如今的境界,也是不一般了。「小丫頭片子,你就笑吧,趕明兒我跟我爹說說,我這丫鬟也該讀書識字一下,免得日後我出去斗大字不識一個。」

  這語氣涼颼颼的,隱含著威脅。青黛怎能聽不明白,她頓時打了,連忙搖頭,撥浪鼓一樣:「小姐誤會了,奴婢這是讚美您。」

  顧懷袖信她才有鬼了,她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字跡,過了一會兒摸著自己精緻的下頜,嘀咕道:「其實我也覺得我的字進步多了。」

  她話音剛落,便有輕微的腳步聲從門口處傳來。

  顧懷袖扭頭一看,竟然瞧見張廷玉站在外面,頓時訝然,這人怎麼來了?

  她聯想到張廷瓚走之前說的話,難不成「尋一位更好的」就是這一位?顧懷袖跟張廷玉結了暗仇,此刻老大不願意。

  且不說什麼男女大防,姑且算他是自己的新先生,可這人有本事教自己?逗她還差不多吧。

  「張二公子好。」

  表面上,顧懷袖還是客客氣氣的。

  張廷玉總算是瞧見顧懷袖這真容了,瓜子臉,下頜微尖,顯得臉小,柳眉而杏眼,瓊鼻而朱唇——皮相是極好的,名聲是極壞的。

  一念及此,張廷玉也順手回禮:「家兄方才有事,說是大嫂那邊請他去一趟,只囑托我暫時過來守著三姑娘讀書習字以作敦促,算是三姑娘暫時的西席。」

  張廷玉話出口,顧懷袖聽完,然後她覺得自己很想跟這張家翻臉。

  不過轉眼,她就壓下了這想法,能逼走一個先生,自然能逼走第二個。張家四兄弟,逼走了一個大哥,來了個二弟,等她再逼走這個,不知那年紀頂多跟自己相仿的張廷璐能不能來?

  自然是不能的。

  所以,基本上逼走這張廷玉,顧懷袖的悠閒日子就有了。

  她忽然展顏一笑,覺得張廷玉不再是面目可憎,「二先生好。」

  二先生又是什麼奇怪稱呼?

  張廷玉略覺無言,他不是情緒外露之人,只站到了方才自己兄長張廷瓚站過的位置,「還請二姑娘將墨寶借在下一覽。」

  墨寶?

  那邊的青黛簡直要笑彎了腰,她死命憋住,卻依舊露了一點聲音。

  顧懷袖瞪她一眼,而後微笑著將自己方才寫下的字轉了一圈,「請二先生過目。」

  張廷玉:「……」

  他忽然理解自己兄長了。

  面對這樣的字,是個文人都能崩潰。

  眼前這一張漂亮的宣紙上,用上好的徽墨畫了……鬼畫符?

  興許只能這樣形容了。

  彎彎曲曲,甚至東倒西歪,她的字,就像是一群醉漢,喝多了,分不清東南西北。

  張廷玉滿臉的整肅,只慢慢拿起桌上擱著的戒尺,輕輕用手指指腹摩挲著那竹製的表面,說道:「三姑娘的字,丑醜雖了許多,也不算沒救。」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直白地說顧懷袖的字「丑」,也是第一次有人說她還有救,當然——

  也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拿起戒尺。

  不知是為了什麼,顧懷袖一見到張廷玉拿起戒尺,就開始發楚。

  她心說這張二公子總不至於對女人動手,也算是安慰了自己,只勉強笑道:「張二公子還是第一個——」

  「在書齋裡,請三姑娘稱在下為先生。」張廷玉打斷,並且糾正了她。

  顧懷袖一窒,只覺他死板,原想辯駁兩句,可想想又忍了:「是,先生。」

  「你先練練握筆的姿勢吧。」張廷玉自顧自說著,踱了兩步,「自古字如其人,三姑娘天生麗質,字卻不該如此難看。字歪,人歪,乃是姿態不對。」

  你握筆的姿勢不對!

  顧懷袖自動翻譯,嘴角微微一抽。她一站在書桌前就懶洋洋不想動,跟沒骨頭一樣。

  可張廷玉要求了,她也不敢沒反應,便站直了去提筆。

  她手剛剛伸到半路,指尖剛剛碰著那湖筆,便聽得「啪」一聲響。

  張廷玉戒尺落到她手背上,平淡道:「身要直。」

  「我已立直,你為何動手?」

  顧懷袖疼得眼淚都出來了,手背上立時紅了一條楞子,抬眼便瞪他。

  沒料想,張廷玉一襲青袍,面如冠玉,那薄唇雖輕輕勾出些弧度來,可絕無半分笑意。一雙狹眼沒了溫和,顯得嚴肅而略帶森冷,手中輕輕翻轉著戒尺,只這樣看著她。

  「戒尺,以戒為尺。戒者,告誡,規勸,戒除;尺者,度量,規矩,方圓。」張廷玉聲線微平,「在下以尺戒三姑娘,先生以尺戒學生,有何不妥?」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13 PM

第六章 雞蛋與書法

  生平頭一遭,顧三覺得自己是眼睛被鷹啄瞎了。

  她看走了眼,原以為這張廷玉是個翩翩溫和公子,不成想竟然是披著羊皮的狼。

  對著女人他也狠得下心去動手?

  顧懷袖想要反駁,看看那戒尺也只有認慫,低聲嘀咕一句「打女人算什麼本事」,卻還是重新站直身子,努力打直了脊背。

  「起筆。」

  張廷玉看了一眼,似乎覺得可以了,便這樣吩咐她。

  顧懷袖心裡那個憋屈,恨不能在張廷玉臉上畫個大王八。她抬手就去抓毛筆——

  「啪!」

  又是一聲響。

  顧懷袖吃痛,猛地縮手回去,疼得那淚花在眼眶裡打轉,右手手背紅了一片。

  她終於忍無可忍,怒瞪張廷玉,「你這人怎生老是打我!」

  張廷玉面不改色,溫聲道:「筆不當以抓,握。」

  「……」顧懷袖真的快崩潰了,她右手攏在袖子裡,不住地揉搓著手背,試圖緩解疼痛。

  那邊的青黛哪裡見過這樣的場面?當初來顧家的西席,又有哪個敢對細皮嫩肉的顧家小姐動手?早在張廷玉落下第一尺的時候,青黛就已經嚇得呆住了。

  直到這時候,她才反應過來,腳往裡一邁,便喊道:「二公子——」

  「這裡不是你說話的地方,出去。」張廷玉連目光都沒轉一下,話是對青黛說的,卻還看著顧懷袖,彷彿在等她下一步的舉動。

  顧懷袖抿唇,眼底終於壓抑了幾分寒氣。她望著張廷玉,自問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人,本想要繼續爭辯,甚至去他老子張英那裡打他小報告,可當日茶肆之中的話忽然浮出來。

  心裡帶了幾分狐疑,顧懷袖微一皺眉,回頭看了畏畏縮縮已經退出去的青黛一眼,只覺得這丫頭賣主求榮。她抬目,眸光微動:「先生那一日在茶肆外,當真是什麼都不曾聽見嗎?」

  「不曾。」

  張廷玉搖搖頭,不過轉眼又補了一句,「三姑娘三番兩次地問在下,莫不是您在茶肆之中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顧懷袖咬牙,暗道這人惹不起,心機深重,不是個手段弱的。

  說這人什麼也沒聽到,現在的顧懷袖是怎麼也不肯相信的。只是對方給下自己下套,反問她是不是在茶肆之中說了什麼,她若是承認,這不就是自己給自己下套了嗎?如今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要顧懷袖怎麼說?

  張二公子,太難纏。

  她斟酌著言語,正準備開脫自己,張廷玉看她神情閃爍,早已經將她心思猜了個大半,「起筆。」

  「……」

  一句話堵在喉嚨口,顧懷袖還沒來得及說,這張廷玉就已經換了話題,她幾乎沒反應過來。

  怔了半晌,待張廷玉重複「起筆」二字,她才明白過來。

  不僅心機深重,還喜怒不定?

  明明已經給自己下套,下一刻卻放棄了這個套,把話題轉開。原本就開始忌憚張廷玉的顧懷袖,心底越發覺得這人不好琢磨。

  她不敢再猶豫,生怕再吃戒尺,端整齊肅地捏了右邊袖子,起筆。

  這動作頗為小心翼翼,一面捉筆,一面還窺看張廷玉面色,雖看不出個所以然,卻也沒見他動手——

  「啪!」

  「起筆便起筆,目光游移而東張西望,是為不誠。」張廷玉手指輕輕摩挲著戒尺光滑的表面,嘴唇的弧度始終只有那麼一點,似有似無,讓人捉摸不透。

  顧懷袖淚眼汪汪,委屈得很。

  她縮手再快,也不如張廷玉的戒尺快。

  這輩子從小到大,她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花言巧語就能哄得一家子團團轉,連顧瑤芳都少有在她手裡討了好去的時候,今時今日,竟然被這麼個小肚雞腸的先生責罰。偏偏遇上這麼個看上去溫雅實則冷酷的男人,再漂亮的言語都使不上,指不定人家還抓著自己背後說人小話的小辮子,顧懷袖心虛,不敢反抗,也不敢回頭去打小報告捅刀子。

  忍之一字,方為上策。

  努力開解自己,顧懷袖憋著沒說話,克制著,重新提筆。

  宣紙已經鋪開,她看著那白紙,只覺得自己這輩子寫字都沒那麼認真過。

  她不願寫字練筆,握毛筆太不舒服,又是個懶怠人物,平日裡敷衍著也就過去了,今日陰溝裡翻船,是栽了。

  顧懷袖是「能看不能寫,能讀看不懂」,所有的字都認識,寫其實也能寫,就是醜了一些。

  鬼畫符的字跡,再次出現在宣紙上。

  張廷玉自打顧懷袖起筆,便盯著她手。

  戒尺在他手掌之中,偶有翻動,不過此刻見了她那一直打顫的手指,眉頭又皺了起來。

  顧懷袖眼角餘光瞥見他這神情,手一抖差點扔了筆,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戒尺,戒備也就鬆了。

  張廷玉回頭,忽然看向青黛,吩咐道:「你去取一枚生雞蛋來。」

  聞言,顧懷袖與青黛齊齊色變,顧懷袖「不可」二字剛剛出口,便被張廷玉用那平靜得不起波瀾的目光給定住了,她訕訕扭過頭,盯著自己面前的宣紙,暗暗嚎了一句:天亡我也!

  手握生雞蛋起筆寫字,多少文人先輩的血淚史?

  每一名成功的書法家背後,必定有無數陣亡的生雞蛋。

  顧懷袖嘴裡發苦,心裡也苦,連帶著臉上也是一片苦意。

  她試圖跟張廷玉套近乎:「先生,聽說我大姐跟你的婚事已經定了下來。」

  張廷玉將戒尺往桌面上一放,回身去几案上為自己倒了一杯茶,「三姑娘對這些事情倒是很關心。」

  關心?顧懷袖當然關心了。

  她真想說「心疼你」,可看著現在張廷玉似乎對顧瑤芳一無所知,幸災樂禍的心又上來了。這倒霉的未來姐夫,有得熬,指不定哪天……

  顧懷袖表情微微一變,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紅痕,心裡想著的卻是另一件事。

  顧瑤芳不嫁,張顧兩家關係要壞;顧瑤芳要真嫁了,更是大事不好。

  家醜不可外揚,整個顧家又有幾個知道顧瑤芳的事兒?只有自己這倒霉鬼。

  這張廷玉真娶了顧瑤芳,指不定要戴多久憋屈的綠帽子。

  內心糾結,這時候卻沒表現在臉上。

  顧懷袖沒事兒人一樣,「學生這不是恭賀先生將有喜事上門嗎?回頭我這小姨子總要多得些紅包的,是先生的喜事,我也高興啊。」

  這話是大實話,也是大廢話。

  「我家大姐秀外慧中、溫柔敦厚、琴棋書畫樣樣都行。前歲聖上南巡,太子隨行,問及江南才子之時,便誇讚過我爹,不過先生恐怕不知道吧?那時候,更多人都說我大姐才名遠播,乃是文姬在世。」

  她用一副炫耀的口氣,說了這一番話。

  張廷玉聽著倒覺得沒什麼,細一思量,老覺得顧懷袖話裡有話。

  可反觀顧懷袖,一臉的天真無邪,真真個沒心機的草包美人,這話裡又能藏個什麼話?

  飲了口安徽本地六安的瓜片,張廷玉微微一笑:「天底下哪裡來的那麼多蔡文姬。」

  顧懷袖秀眉挑起來,她垂眸,勾唇,「先生是沒見我大姐,見了便知。」

  文姬乃是蔡邕之女,其本事後世多少女人比不上?她以文姬比顧瑤芳,不是她誇大,而是外面的人這樣傳,總之把顧瑤芳誇到天上去。可這即將跟顧瑤芳有姻親的張二公子,竟然隨口說「天底下哪裡來那麼多蔡文姬」,聽著似乎隨意,可言下之意卻頗耐人尋味了。

  顧懷袖沒說話了,張廷玉也不說。

  兩個人只在這屋裡等著,沒一會兒青黛便回來了,遞上來一枚淺褐色的雞蛋。

  張廷玉伸手接過,修長手指轉了兩圈,似笑非笑掃了青黛一眼,青黛脖子一縮,像是覺得自己被看穿了,立刻低頭下去。

  顧懷袖瞧見那雞蛋,只覺得心裡哇涼哇涼。

  果然,張廷玉將那雞蛋輕輕放在她桌案上,「生的,握著寫吧。」

  生的,握著寫吧。

  這人輕飄飄一句,就要自己握著雞蛋提筆寫字了?

  顧懷袖一張漂亮的臉微微扭曲起來,她掙扎許久,又看了一眼還放在桌上的戒尺,終於還是將那雞蛋放進右手掌心,而後將筆也放好,提筆寫字。

  青黛看得額頭直冒冷汗,瞧見自家小姐那顫顫的手腕,恨不能立刻出去了。

  剛剛張廷玉看她一眼,嚇得她連眼色都忘了使。

  生雞蛋一旦落下去,便要砸個爛,那時候就一片狼藉了。

  顧懷袖哪裡還有心思觀察青黛的臉色?這會兒自顧不暇呢。

  張廷玉摸出塊西洋懷表來,看了看時間,頭一日到這裡也差不多了。

  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他出言道:「可以了,放下吧。」

  顧懷袖如蒙大赦,忙小心翼翼取了雞蛋下來,只覺得那日子一分一秒流逝都跟三年五載一樣。

  她鬆了一口氣,捧著那雞蛋,抖著手,整個人都要虛脫。

  張廷玉眼底劃過一分笑意,放下茶杯,還是發了善心,說:「今日便到這裡,還望三姑娘明日精益求精,如此刻苦,何愁學無所成?」

  顧懷袖氣得噎住,半天找不出反駁的話來,手裡捏著那一枚雞蛋,很想扔到張廷玉臉上。

  張廷玉已經走到門口,這時候頓住腳步,好心好意回頭說一句:「這雞蛋怕還是今日廚房新煮的,午時熱熱還能填填肚子。三姑娘,在下告辭。」

  生雞蛋……熟雞蛋?

  顧懷袖回想自己方才擔驚受怕、膽戰心驚生怕雞蛋掉下來的蠢樣,氣得差點暈過去。

  青黛聲音弱弱地,帶著哭腔:「奴婢本是叫廚房給了個熟雞蛋,可過來的時候二公子看我一眼,我便嚇得什麼都忘了,沒告訴您……」

  聞言,顧懷袖只覺得眼前一黑。

  好,好,好一個張二公子!

  活該你戴綠帽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13 PM

第七章 回信消息

  張廷玉走在半路上,下午便直接找了張廷瓚。

  張廷瓚一見他就心虛,看著自家二弟那不顯山不露水的模樣,大力拍著他肩膀:「二弟難得來我這裡,可是有事?」

  有事?

  張廷玉想想那顧家三姑娘,念及上午張廷瓚找自己說話時候那奇怪神情,「大哥真是塞了個好學生給二弟,二弟感激得很。」

  張廷瓚摸摸自己的鼻子,進了屋,繞過一扇畫屏,叫張廷玉坐下。

  「自古看美人,那就是賞心悅目之事,雖則這顧家三姑娘頑劣了一些,資質魯鈍了一些,可一張臉能看啊。這是大哥對你好,對你好。」

  一面倒茶,一面笑,張廷瓚努力想著為自己開脫的事兒,只順嘴問一句:「不過我聽說顧三姑娘可是黑著臉出書齋的,你莫不是招惹了她?」

  張廷玉心說這與自己何干?不過是戒尺和生雞蛋。

  他淺淡一笑:「自古嚴師出高徒,大哥將這等重要的事兒交給廷玉,廷玉自然要把顧三姑娘往好了教。」

  往好了教?

  張廷瓚嗤笑:「我跟你說啊,一見顧三小姐那字兒,我就跟著醉了。她那字不是醉漢,是走在酒池肉林的紂王,哎,你可明白愚兄感受?」

  「……」這形容,卻是挺貼切。

  張廷玉也歎氣,想起之前張英與顧貞觀二人定下顧三先生之時,自己也在場,可萬沒想到這事兒如此艱難。

  「你嫂子最近身子不好,我得多陪陪她。難得能有些清閒日子,怕是不日便要啟程回京,那時候就是想陪陪她也沒時間了。」張廷瓚原本那略帶著玩世不恭的表情,忽地隱沒,「你到了婚配的年紀,前兩年都推說京中的姑娘跟你不合適,如今難得父親相中了顧家大小姐,你也該成家立業。我聽三弟說,你得知此事時,並不大高興?」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張廷玉沒覺得有什麼高興不高興的,他在家行二,老四張廷瑑出生之前,他恰是夾在中間的那個……

  眼皮子輕輕一搭,張廷玉笑道:「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呢。」

  張廷瓚倒覺得奇了:「我們家雖不如以往,可門第卻略高於顧家的,你娶他顧家的大姑娘,因著父親跟顧老先生的交情,定然是個板上釘釘的事情啊。」

  「興許吧。」

  張廷玉也懶得反駁,他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的直覺,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總之這種事,有和沒有,對他似乎無甚影響。

  男兒成家立業,先成家後立業。都說婚姻大事不可兒戲,可在他們這些人看來,又跟兒戲有什麼區別?

  「你就這模樣,性子寡淡!」

  張廷瓚見自家二弟這模樣,只歎氣,「想當年多少淑女名媛上門來,巴巴要倒貼我。換了你這行二,跟全京城都沒姑娘了一樣。」

  哪兒有那麼誇張?張廷玉不過是看著冷淡,雖能跟人相處,可始終較為疏淺,以是在京城之時人人都沒覺出這張廷玉有什麼厲害的。

  張廷玉自己倒也不介意:「顧家大姑娘這不是有了嗎?詩書皆通,我是福氣來得晚的。」

  張廷瓚也不知為什麼笑了一聲,便道:「反正是你娶那顧家大姑娘,而今幫著姐姐管教妹妹,想來最合適,我去陪你大嫂,這顧三的事兒,你可別找我了。回頭跟你翻臉啊——」

  這誰跟誰翻臉啊?

  張廷玉還沒來得及叫住他,張廷瓚便已經沒了人影。

  這人,溜得比兔子還快。

  坐在屋裡,喝完了那一杯溫茶,張廷玉緩緩地放下了茶杯。

  他走出門,外面阿德等著他,「二爺。」

  這是他貼身小廝,這個時候似乎憋著笑,就這樣招呼了張廷玉一聲。

  張廷玉聽著奇怪,問道:「可有什麼值得樂呵的事兒?」

  阿德抬頭,看著自家公子爺那雲淡風輕的表情,更覺得可樂,便湊上去,在他耳邊說了一番話。張廷玉聽了,將那手一背,笑一聲:「隨她去。」

  上午書齋一行,可不是開罪了那顧家三姑娘嗎?生氣也是應該的。

  顧懷袖窩在屋裡,一下午沒出去過,青黛正給她上著藥。

  「小姐您就別嚎了,再嚎下去名聲都要傳到桐城去了。」

  原本自家小姐就是個名聲不好的,不管是當初旅居京城,還是回無錫故居,風言風語沒斷過,外面那些個多嘴多舌的婆子,什麼渾話都能往外說,青黛是恨不能抓了那些人頭髮、狠狠摔上幾個大耳刮子的。可天底下,最難防的就是旁人的口。

  青黛歎著氣,方才顧懷袖已經拐著彎兒罵了張家二公子不知多少次,細皮嫩肉沒被打過,手上的紅印子擦了藥也沒見消減下去。

  顧懷袖冷笑一聲:「你個丫頭片子懂什麼,我這叫未雨綢繆。別看我罵得難聽,也不是沒好處。」

  在別人家裡說別人家公子,竟然還有好處?

  青黛真真開了眼界,自家小姐的想法總是與眾不同,她嘴角一抽,道:「奴婢洗耳恭聽。」

  一指頭戳到青黛的腦門兒上,顧懷袖道:「你個死性子的丫頭,大姐不嫁這張家也就罷了,真嫁進來,我跟那張三公子張廷璐同歲,指不定就被配了對,我聽我爹也不是沒這個意思。他跟張英那老傢伙,都是老奸巨猾的人物,親上做親這種事兒,也不是幹不出來。」

  「那小姐您是……」青黛隱約明白了。

  看了看自己右手,還有放在妝奩上面那一枚熟雞蛋,顧懷袖恨得牙癢。

  「總之是嫁誰都不能跟她顧瑤芳擱一塊兒,這些年她也膈應夠我了,嫁人了還膈應,還不是我堵心?」

  只是未雨綢繆,兩手準備,顧懷袖心裡一把算盤扒拉得「啪啪」的。

  顧瑤芳就是個禍端,離得越遠越好,否則遲早引爆。

  青黛只覺得顧懷袖平日裡看著嘻嘻哈哈,跟啥事兒沒有,可心底下不知藏著多少事兒,只是太多人看不出來。她不敢再說跟大小姐有關的事情,只伺候著顧懷袖睡了午覺。

  日頭西斜的時候,外面一名張家僕婦來請顧懷袖,說桐城有燈會,凡這一日男男女女都能出去,問顧懷袖去不去。

  顧懷袖二話沒說便推了,懶得去。

  她在這清朝可是標準的閨秀,只要不是特別感興趣的事兒,定然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過一旦出門,總要鬧出些什麼來。

  青黛早知道結果,去回了那僕婦,回來的時候才聽說原是張家三公子鬧騰著要找人去的,大公子、二公子、四公子都去,還有大奶奶跟她堂妹。

  顧懷袖聽了,倒覺得奇怪。

  青黛促狹道:「我瞧著三公子也是儀容俊秀,這請您去游燈會,結果被您給推辭了,回頭指不定怎麼傷心呢。」

  顧懷袖手裡翻著一藍皮簿子話本,正看得津津有味,隨口便回青黛:「早跟你說了,這張家不成,你小姐我對張家沒意思。不說大姐的事兒,有個張廷玉當二哥,也夠膈應的。」

  青黛這才想起來,即便是大小姐不願意跟張廷玉結婚,回頭嫁了別人,若小姐嫁給張廷璐,那也要叫張廷玉二哥,這二哥跟弟媳之間恩怨可不淺。想著,青黛便哀歎了一聲,竟說一句:「照您這麼挑,何時才能嫁出去?」

  顧懷袖揮揮手,「別擋著我亮,趕緊地,走開,走開……」

  青黛:「……」

  看個小說話本就這樣高興,平日裡讀書寫字怎不覺得?

  這一夜,顧貞觀聽說自家閨女挑燈夜戰,那屋裡的燈三更才熄。

  張英笑說「指不定是學好了」,顧貞觀也只能苦笑。

  他還不清楚那丫頭的德性?也只能作罷,懶得去拆穿了。

  第二日,顧懷袖照舊起來上書齋,今兒還是昨日的吃食,她依舊只喝了那粥,別的一筷子沒動,便叫人撤下去了。

  一路上書齋,她一路跟青黛說:「再不回無錫,我得餓死。」

  青黛知道顧懷袖嘴挑,出門在外,哪裡有家裡方便?她也只能安慰:「老爺的書信也回去有兩日了,按照腳程算,今兒怎麼也該有回信了。」

  話及此,顧懷袖腳步忽的一頓,念叨了一句:「好戲將開場啊。」

  她兩手交握在一起,一雙明眸忽然神采奕奕,「你耳朵緊著點,回頭跟我說。」

  「是。」青黛也挺好奇,到底大小姐那邊是個什麼反應。

  眼見得要進書齋,主僕二人都沒了聲音。

  只是才踏進去,顧懷袖就走不動了,已經被他封為煞神的張廷玉已經在裡面了。

  一口氣提在喉嚨口,沒出去,顧懷袖老大不高興,「二公子好,不知大公子哪裡去了?」

  張廷玉早知她是如此反應,也沒介意,只道:「陪嫂子和孩子去了,以三姑娘書法的深淺來看,我兄弟幾人任意一人都是作得三姑娘先生的。」

  這臉皮,也是夠厚。

  顧懷袖陡然覺得自己右手手背開始疼起來,顯然想起昨日淒慘。

  好在今日張廷玉不怎麼折騰,手一指那一枚擱在案邊的雞蛋:「三姑娘,請。」

  昨日用了熟雞蛋,今日這雞蛋是張廷玉準備的,想必是生的了。

  顧懷袖咬了咬嘴唇,還是忍了。

  左右在這張家也就幾日,這張廷玉多半還抓著自己的把柄,若他出去胡說八道,倒霉的還是顧懷袖。這感覺太憋屈……

  張廷玉似乎不大在意顧懷袖這邊的事情,只是看著自己手中的書,偶爾望一眼懷表,似乎在掐時間。

  只是今日事情,怕沒那麼順當。

  顧貞觀身邊的老徐頭走到書齋附近,青黛見了便出去,二人說了一會兒話,青黛回來便躬身一拜:「張二公子,我家老爺請小姐過去一趟,不知……」

  顧懷袖擱筆,有些疑惑,她看了張廷玉一眼,張廷玉點了點頭。

  「失禮之處還望先生海涵,懷袖先告辭了。」

  她微微彎身一禮,退出書齋來,走出去有一段距離了,才問:「可是大姐那邊有回信了?」

  青黛點頭:「老徐頭沒說,不過八、九不離十。」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14 PM

第八章 瑤芳拒婚

  若無甚棘手之事,顧貞觀怕是不會找上自己。

  他跟張英這幾天敘舊煮茶吟詩作對,那日子逍遙著呢。一旦逍遙起來,什麼都拋得開,唯其遇見煩心事,才會撇開這樣的日子。

  顧懷袖聽了青黛轉述的老徐頭的話,心裡已經有了底。

  這顧貞觀的屋子被安排在東面,充分顯示了他這故友張英心目中的位置。顧懷袖來到門外,不遠處有幾個掃灑丫鬟,顧家這邊的丫鬟則守在門外,一副規矩模樣。

  見顧懷袖來了,都低頭喊一句:「三姑娘好。」

  顧懷袖只叫她們不必多禮,話音方落,人卻已經進屋了。

  「懷袖,這邊來。」

  顧貞觀坐在那書案後面,右手擱在書案上,掌側壓著信封,手中捏著的卻是一張淺黃色的箋紙。他聽見外面丫鬟們給顧懷袖問好的聲音,早知顧懷袖來了,便叫她進來。

  顧懷袖臉上微微掛著笑意,只帶了些微的疑問:「父親跟張老大人遊山玩水,我以為您忘了我,今兒怎麼又想起懷袖來了?」

  「家中上下,就屬你最伶牙俐齒。」她那略微抱怨的語氣,只讓顧貞觀覺得親切,只是回想起另一個女兒來,顧貞觀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

  按理說,顧瑤芳最知書達理,又有其母之風,頗通文墨,比之顧懷袖,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誰不都說顧瑤芳好?可實際上,顧懷袖走到哪兒都吃得開,聽著名聲壞,喜歡她的倒不少。

  顧懷袖愛惜一家子上下的面子,從不在人前讓長輩下不來台,更不要說讓顧貞觀左右為難了。

  只一個顧瑤芳,時時刻刻都要緊著心,一開始巴巴地放在手心疼著,可時間一長,竟然有一種厭煩感。

  心裡說著自己不算是個好父親,顧貞觀也只能歎氣:「雖先生們總說你資質魯鈍,可不過是不願學,這些個勞什子我也不怎麼逼你,不過為了讓你日後找個好人家嫁了。這一趟,你也猜到我是為何來的吧?」

  顧貞觀喜歡顧懷袖也不是沒原因的,不該裝傻的時候顧懷袖絕不裝傻。

  她暗歎一聲,這事兒終究逃不過,只盼著跟自己的牽扯小一些。

  「大姐前一陣子過了雙十之齡,依著道士的話,應當能出嫁了。父親向來中意張家公子,每每在家中提起張英老大人跟張家幾位公子,都是讚不絕口。這一回,時機如此趕巧,懷袖也聽聞了這府中上下一些不知是否是捕風捉影的傳聞,似乎是相中了張家二公子。」

  說完,她看了看顧貞觀的臉上,心道果然如此。

  「父親跟張老大人是故友,這件事有什麼棘手之處?」

  她自然知道棘手在哪裡,可人都不懂藏拙,只有挨掐。顧懷袖皺了皺眉,遲疑著補了一句:「父親捏著家裡寄來的信,莫非……」

  顧貞觀又是一聲長歎,「你大姐素來身子骨弱,凡事我都順著她,唯恐她舊病復發,可我沒料想,她竟然糊塗至極。你且看看,你大姐送過來的書信。」

  顧懷袖頓了一下,上前三步,雙手接了顧貞觀遞過來的信箋紙,面上表情凝重,心底卻是笑不可遏。

  顧瑤芳這許多年,只有假聰明和賣弄聰明,從沒個真正清醒的時候。

  她想到顧瑤芳會拒婚,可不曾想到對方將話說得這樣難聽。

  所幸這還是寫給父親的信,沒叫張家人看到,不然兩家即便礙於當家的顧貞觀跟張英交好,而不會立刻扯皮,可疏遠是肯定的。

  字跡清秀雋永,一看便出自大家閨秀,能透過這字見著顧瑤芳那清雅姿態,只可惜興許是接到消息的時候太過震驚,這字跡,略散亂了一些。

  一字一句,莫不是哭訴。

  顧瑤芳先說自己體弱多病,又言陪伴在父親身邊多年,不願意離開。這本是客氣的話,她卻寫得一本正經,即便是不知道她想法的人,在看到這裡時候也當有幾分知覺。

  顧懷袖心裡有了準備,接下來果然看見那話了。

  「況張家式微,張英老大人已失聖眷。自古言:伴君如伴虎。張家何如,尚未可知,猶日落西山,愁雲慘淡。小女嘗聞:其次子性情怪癖,不易相處……終身大事,豈可兒戲?女兒福薄命淺,非不願嫁,實恐張家危難,女兒嫁入張家將牽連我族。懇請父親,三思之。」

  悄悄抬眼,看了一眼顧貞觀的表情,顧懷袖心知看了這漏洞百出、又虛偽做作的書信,顧貞觀心情定然不好。

  平日裡顧瑤芳不會這麼露痕跡,只是這一次她事先沒得到消息,連顧懷袖走的時候都沒想到這一趟會順便談親事。消息傳回去,對大姐來說,當真是晴天霹靂。怕是顧懷袖處在顧瑤芳的位置上,也鎮定不到哪裡去。

  只是這信中措辭……

  「父親,大姐言辭雖……不過她興許是高興過頭……」

  顧懷袖不說還好,一說顧貞觀就炸了,他滿佈著皺紋的手指,使勁兒地敲了敲桌面,「這信上寫得還不夠明白嗎?她不願意嫁,是看不起張家,看不起張家公子!她也信不過我這做父親的!」

  顧貞觀跟張英是何等的交情?顧瑤芳眼皮子也忒淺了。

  張英這樣老奸巨猾的人,能在康熙身邊得寵這麼些年,因為禮部起佟國綱祭文失辭之事被奪官,不過官場尋常。這朝堂局勢,瞬息萬變,哪裡是三兩眼看得清的?

  張英最艱難的時候,困守龍眠山四年,待康熙爺除了鰲拜,張英才回朝來做官,輔佐著皇上平定三藩之亂,功勞不小,乃是康熙左膀右臂,豈是說砍就砍?

  可這些道理,顧瑤芳不知道。

  一時之間,連顧懷袖都躊躇起來。

  她找不出什麼話來說,顧貞觀找自己來,必定是有事情要交代,不會簡簡單單給自己看這麼一封信,可要顧懷袖心甘情願地攪和進這件事,她又不甘心。此刻,她只能微微一笑,安慰道:「興許大姐只是一時糊塗,待父親回無錫,找大姐說說,這事兒指不定就能解決了呢?信上的事情,說不清楚。」

  顧貞觀打量著顧懷袖,「你倒護著你大姐,我看她是越病越糊塗了。」

  顧懷袖心中一凜,老覺得顧貞觀話裡有話,可顧貞觀這文人雅士,何時說過什麼藏頭露尾的?她只作不知:「大姐身子不好,府裡上下都體恤著,女兒哪兒敢例外?」

  「罷了,這事兒原也與你不相干,我只想讓你回去勸勸你大姐。」顧貞觀終於還是嚥下了原本準備說的話,不打算提,反而起了另一個話頭,「張家與我交好,我若去跟她說,必覺得我用話哄她。你是她妹妹,雖不見得有什麼文采,於世事卻比芳姐兒通達多了。怎麼說,你自己拿主意,實在不成也便罷了。」

  這種事,強求不來。

  顧懷袖心道本該如此,不過她若是去勸,只會適得其反。

  在顧貞觀面前,顧懷袖不編排誰,每每談到兄弟姐妹,都是諱莫如深。有關於自己跟顧瑤芳的恩怨,除了她自己,也就一個四阿哥略知一二,青黛隱約覺得一點,對過程卻不明晰。至於顧貞觀,他從哪裡知道去?

  她沒說別的,只應了下來:「待回無錫,女兒或可勉力一試,不過父親素知我魯鈍,不與大姐一個路子,興許適得其反,父親若要解決此事,光靠懷袖怕還不成。怕是父親,還要想想別的法子的。」

  接下任務之前,把可能的後果說好,免得日後找上自己。

  顧懷袖只覺得自己也命苦,一點也不願意跟顧瑤芳打交道,偏還要去勸她,堵心得很。

  「你大姐今年必須出閣,後頭就是你二哥和你,都等不得了。」顧貞觀都是半截身子埋進土裡的人了,說這話出來,也覺滄桑,「我只盼著你們人人都好,人人都在。你回去也收拾收拾,我去回了你張伯父,還是早日回無錫去。」

  「是,那女兒退下了。」

  她再次垂首,雙手將信紙遞回去,退了出去。

  退到門邊,她才轉身,攜了青黛,順著走廊出去了。

  原本看著顧瑤芳這樣作死折騰,顧懷袖該很高興的,可聽了顧貞觀最後那一句,當真高興不起來。

  青黛有些不解,「小姐你……難道不該高高興興的嗎?」

  顧懷袖原本走在前面,聽了這話,出其不意地一回頭扮了個鬼臉,嚇得青黛哇哇大叫起來。

  「哈哈哈……」顧懷袖捧腹大笑,看著青黛那傻乎乎的樣子,真要把眼淚都笑出來了。

  「小姐!」青黛怒瞪。

  顧懷袖笑夠了,直起身子,她摸了摸自己的臉:「笑一笑,十年少。常年繃著一張臉,不老也得老……」

  這話青黛又不懂了,自家小姐時不時捉弄自己一翻,總能笑得很開心。氣悶了許久,青黛一路上也沒說話,等走到她們暫住的院落旁了,青黛才想起來:「剛才您出來,到底是怎麼了?」

  顧懷袖捏著自己湖藍色的繡雲紋的綢緞袖子,悠然道:「這不是好戲來了嗎?」

  該來的總是要來,她惆悵個什麼勁兒?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即便顧貞觀是她們父親,可有的事情不是顧貞觀能改變的,做過什麼事,有什麼樣的心思,就該得什麼樣的業報。

  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15 PM

第九章 棗仁龍眼粥

  無錫顧家來了信,這事兒張家人這邊也都清楚,只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顧貞觀過來說的話。

  「敦復兄,此事是我顧慮不夠周全……」

  顧貞觀歎氣的時候,越顯得年紀老邁,顧瑤芳的回信,是他怎麼都沒想到的。顧家雖不錯,可他早沒了官職,真若論起來,顧瑤芳要許給張二公子,還是他家芳姐兒高攀,原以為十拿九穩,不想芳姐兒執迷不悟。

  張英對顧貞觀也算瞭解,朝廷裡這麼多年察言觀色,又豈是尋常?

  自打他昨日恰巧撞見顧懷袖從他這一位老友屋裡出來,便已經隱約有了預料。

  那顧家大姑娘,德行持重,才名遠播,偶有人傳得一兩首閨閣間流出來的詩作,也覺得清新雅致,有高潔之趣。所以不僅是顧貞觀滿意張廷玉,張英也很滿意顧瑤芳。

  兩家的大人真可謂是一拍即合,孰料橫生出這樣的枝節?

  思慮一下,張英還沒想到是對方看不上自家的家世和前途,只當是自己次子性子寡淡之名遠傳,讓閨秀們有些望而卻步。顧貞觀也不會直言自家姑娘如何評點張家,托辭乃是「舊病有復發之象,還得回家看看,兩家的親事怕要推後再談」。

  場面話誰都會說,也都知道是場面話。

  張英哪兒能不知道是顧瑤芳那邊出了問題?他不願傷了跟老友的至交之情,只爽朗地一笑:「你都說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兩個老不死的擔心也不頂用。回頭遠平兄回無錫,若有消息,自然是皆大歡喜,若是無緣,天涯何處無芳草?且隨小輩們去吧。」

  這話說得豁達,也是張英為人處世之道。

  沒一會兒,話題便被張英岔開,兩家之前議親之事,像是從來沒出現過一樣,不管是張英還是顧貞觀,都絕口不提。

  原本來桐城是遊覽為主,不過生了這事兒,下面人又說顧瑤芳身子開始不大好,自知道談婚論嫁之事後便一病不起。顧貞觀在外也是憂心忡忡,一路遊玩也不會高興,索性趁早收拾了東西回無錫去,路程不過三兩日。

  啟程的日子,定在了兩日後。

  本是預備著早日回的,可安徽一帶似是出了亂子,鬧什麼匪患,生生推遲了一日。

  所以顧懷袖今早,又坐在了桌前用粥。

  今日的粥卻跟昨日前日的不同。

  顧懷袖皺著眉,手裡捏著的勺底繪花鳥圖的描金瓷勺,略攪動了一下這粥,怪道:「棗仁?龍眼?昨兒不是還上的薏米紅豆粥,怎生今日換了?」

  青黛哪裡知道這麼多,也只能去問外面伺候的丫鬟。

  那立在門口一個穿著青緞襖子的丫頭進來回了,躬身道:「回三姑娘的話,昨兒奴婢跟青黛姑娘一道回廚房去的時候,正巧撞見二公子打南面路過,可巧撞見奴婢們跟大廚說話。聞說三姑娘吃得精細,青黛姑娘又說您總是起得早,睡不好,二公子便隨口說熬個棗仁龍眼粥,喝個十天半月,沒大一會兒便好。奴婢們也不知,第二日去廚房怎就換了這一道粥……想必是……」

  想必又是那張二公子幹的好事吧?

  顧懷袖心說心病不是常藥能醫,食療之法見效甚微,多出於病患者自己心裡暗示,老覺得好了而已。她攪動一下這粥,不知怎地便沒了胃口,但在別人家裡,顧懷袖只微微一笑:「若再有機會那樣趕巧地撞見,記得替我多謝二公子。」

  她給青黛使了個眼色,青黛點了點頭,暫時沒動作。

  顧懷袖便將那棗仁龍眼粥盛了,略略一嘗,味道只能算平平,吃不出個什麼好壞來。好廚子能把白粥做成人間至味,不是她托大,這張家什麼都好,只這廚子斷斷不如顧懷袖中意的那個。

  好在這日子也不必忍多久了,顧懷袖痛快地喝了粥,轉頭便將這事兒給忘了。

  倒是撤下碗盤的時候,青黛過去悄悄塞了一小串銅錢到那丫鬟的手裡,只道:「你也是個嘴巧的,這是我家三姑娘賞的,快要離開也沒個見禮,你莫嫌棄才好。」

  那丫鬟有些誠惶誠恐起來,哆嗦著收了錢,只說道:「三姑娘不是責怪著廚房那邊多事吧?」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們是客,只是小姐早上吃得實在是少,又過於精細,所以每每動了粥,別的都吃不下了,也不好拒了張府這邊的心意。哎,小姐那邊還等我去伺候呢,回頭跟你細說。」青黛適時地打住了,見那丫鬟走了,才從外間掀了簾子進來。

  她往顧懷袖身前一站,道:「走了。」

  顧懷袖桌上放著七八串小瑪瑙粒穿成的珠串,正在自己玩兒「抓子」呢,那手掌一翻,便將一把珠串放在自己的手背上,臉上表情倒是鬆快,只隨口問道:「說了?」

  「說了。」青黛悶悶地回答。

  顧懷袖又問:「怎麼說的?」

  「小姐!」青黛又不明白了,「您莫不是被大小姐詆毀多了,所以放任自流了?這些話有必要跟下面人說嗎?回頭又不知道要說小姐什麼!」

  話雖沖了一點,可顧懷袖就喜歡她這直性子,沒個太大的機心,說蠢笨也不蠢笨,說聰明也不聰明,是個合格的下屬。她一面抓子,目光跟著那瑪瑙串上下,一面道:「該打!多日不曾管教你,一張嘴又四處渾說!等我騰出手來,一會子教訓你。我就是要張家知道,我這樣的姑娘娶不得。」

  誰願意娶個這麼挑剔的媳婦回去?

  顧懷袖又不是傻子,那一日燈會,張家三公子張廷璐差人來請她,被她一口給回絕了;昨日顧貞觀找她談事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他心下怎麼打算,顧懷袖不知,可把她嫁給張廷璐,其實也是解決目前問題的好辦法。

  只可惜,她顧懷袖不高興,不想嫁。

  青黛嘴巴嚴實,會說她睡不好醒得早的事兒,可吃食方面的事情,怕還是那張家丫頭說出去的。這樣的人,你告訴了她什麼,轉眼便能讓全天下的都知道,無疑是最好的傳聲筒。

  今兒青黛告訴她,回頭她就能在張家下人裡傳遍。

  顧懷袖指望著讓別人知道,她名聲雖不好,可皮相好,難保有人為著這臭皮囊還願意娶她。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誰叫她「百無一用」之外,皮相佔了九十九呢?

  她為了作踐自己,也是挺拼。

  青黛其實知道她用意,不然也不會在顧懷袖還沒說明的情況下,出去說顧懷袖嘴挑。

  她嘴挑是事實,可很少表現在外,更不會自己出去說。

  青黛愁眉苦臉,忽想起一茬兒來:「對了,其實張二公子的事兒,倒是真有。」

  「啪」地一聲,三串瑪瑙串從顧懷袖手背上落下去,她沒接住。

  顧懷袖只保持著伸出手背接瑪瑙串的動作,回頭看了青黛一眼,目露思索,又慢慢轉頭過來,將桌上的瑪瑙串收拾起來,重新玩起來。

  她沒說話,青黛卻好奇:「您方才是想到什麼了嗎?」

  「你覺得我想到了什麼?」顧懷袖反問她。

  青黛吐了吐舌頭,抓耳撓腮半天,還是大著膽子道:「奴婢怎覺得……這二公子,像是對小姐有那麼點意思?」

  「女孩兒家,說這也不知羞。」顧懷袖目不斜視,彷彿青黛的話沒對她造成任何影響。

  左右話都說開了,青黛也不顧忌,抻著腦袋一見外面沒人,趕緊地蹲在了顧懷袖的身邊:「小姐,我是說真的啊,雖則這張二公子大了您三歲,可這一點算什麼?要緊的是,文采風流,人也俊秀,還對小姐上心。」

  「不過是隨口一說,什麼棗仁龍眼粥,也就你個丫頭片子信。」

  顧懷袖心說哪裡有那麼簡單,她也不自作多情,這張家個個都不是普通人,隨口一提的事兒,哪兒能當真?她還要當這張家廚子對自己也有意思呢,不過張廷玉隨口一提,他便記住第二日換粥,豈不奇怪?

  一念及此,她又頓了一下,捏了那瑪瑙串摩挲,又覺得脖子後面冒冷汗。

  怎麼這局勢,自己越發看不懂了?

  青黛幾乎都要趴地上去,哀嚎著:「趕明兒咱們就要走了,又要回無錫去看著大小姐那一張臉,奴婢真心疼自己……」

  顧懷袖聞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怕是我們回無錫,大姐更堵心呢。」

  她回頭一看菱花鏡,一揚眉,心道管這些個人是怎麼想的,她還是拾掇拾掇回去準備跟顧瑤芳的說辭。

  青黛也笑了出來:「回頭您去勸她,她還不知要暈倒多少次,奴婢想想就要笑了,噗……」

  什麼勸說,根本就是說著玩兒。

  單看人張家一個描金的白瓷勺子,顧懷袖就知道兩家底蘊誰更厚。她清楚得很,顧瑤芳是嫁不成的,這天底下她嫁給誰都要壞事,唯獨那一個,興許能保全顧家名聲。

  顧懷袖早知顧貞觀這一趟是白來,走時候也瀟灑。

  次日天不亮被青黛叫起來,梳妝打扮,她穿了素白鑲青邊的薄衫,下頭一身重重疊疊雅致淺綠百褶裙,照舊是海棠白玉簪,簡單挽個雙螺髻,便同顧貞觀一起,辭別了站在大宅門前的張英老大人和他四個公子,踏上歸途。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15 PM

第十章 芳姐兒

  「三姑娘回來了!」

  「哎哎,知道嗎,三姑娘回來了……」

  「走,我們去前頭接三姑娘去!」

  「我新繡了個花樣,月前三姑娘還提點過,我也瞧瞧去。」

  ……

  嘰嘰喳喳,走廊上丫鬟僕婦們歡笑著,一起往外面走。

  這是無錫顧家老宅,辭官歸隱之後,顧貞觀便長住此處,京中雖有宅院,不過已經不大有人居住。前些日子去了安徽桐城,家裡頭都以為要些日子才回來,不想前日送了信回來,今日人就已經回來了。

  顧家統共二十來個丫鬟婆子,這時候大半都跑出去看熱鬧,後院裡頭反倒是冷冷清清。

  東院正屋裡,三個丫鬟聽著外面吵鬧,也不敢有什麼動作,只侍立在榻邊。

  那榻上坐著名面色蒼白的女子,眉尖若蹙,含著愁態,雙眸秋水般明淨,瞧著巴掌大一張小臉上,五官倒是頗為清秀。她只穿著白色中衣,她貼身丫鬟青溪一手端著藥碗,一手持著勺子,有些小心翼翼地給顧瑤芳餵藥。

  兩年前來了個道士,瘋瘋癲癲,照著顧家兩扇大門就吐唾沫,被門房捉住了,便口稱這一家有災禍。一問,竟然說了個完全——顧家大小姐顧瑤芳,打從康熙爺南巡迴去之後,無巧不巧地就病了。

  大夫來了,都說是奇怪,脈象上看不出什麼毛病,這人就是不好。這是個沒人能治的怪病,無錫城裡的名醫都請遍了,愣是沒一個能看出個深淺的。

  這病左右治不好,瑤芳便同顧貞觀說,那都是命。

  可巧來了這麼個道士,開了個奇怪的藥方:用珍珠粉和著粳米,用大冬日的雪水,熬製成粥,每日早起便喝上一小碗;再加上些稀奇古怪的藥材熬成的湯藥,每日進服。如此兩年之後,一旦越過雙十治齡,便可無虞。

  起頭還沒人信,只當是這道士瘋癲之言,可他手一指顧瑤芳的屋子,說大小姐必定要咳血了。眾人駭然,一瞧,可不就咳了血?

  這一回,再沒人敢不信這道士。

  那時候,顧家家境尚算寬裕,吃這藥也吃得起。

  於是乎,顧瑤芳的病,就這般不緊不慢地治了兩年。平日裡顧瑤芳也不做別的,寫寫詩,畫些畫,跟丫鬟們一起做做女紅,日子也算是悠閒。兩年過去,恰是一月前,那病果真說好就好,顧家上上下下誰不說那道士是個神人?

  可誰料想,老爺從桐城寄了封信回來,大小姐便再次病倒了。

  一時間,伺候著顧瑤芳的丫鬟們,都誠惶誠恐,整日地守著,看自家小姐愁眉不展,安慰再三都不頂用。

  今兒外面倒是熱鬧,顧瑤芳抬眸一望,春日裡光景多美?

  她推開了藥碗,「父親跟三妹,是一起回來的吧?」

  三妹一回來,這家裡人人都趕去迎接了……

  呵。

  外頭人說股三姑娘不學好可不僅僅是說她無才,這世道本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顧懷袖名聲壞在出門多,還跟外面男人扯不清。

  若那一日偷窺之人真是顧懷袖,也活該她被自己抹黑。

  顧瑤芳壓下心思,掃視了自己屋裡這四名丫鬟:「你們也想去嗎?」

  闔府上下,只顧瑤芳這裡的丫鬟是四名,因著她體弱多病,顧貞觀心疼得緊,所以定例與別人不同。

  顧懷袖身邊只有青黛一個貼身丫鬟,另外一個不過是打掃屋子的掃灑丫頭,喚作湘兒。她本來洗靜,厭惡身邊不明不白的人太多,平日裡算計來算計去也都浪費時間,索性不要那麼多的丫鬟。因而對比這邊顧瑤芳屋子裡這許多人,便寒酸了起來。

  只是顧懷袖為人隨和,沒災沒病,跟府裡人的接觸也多,因而府中上下人人都認得她,見著便都甜甜叫一聲「三姑娘」,而顧懷袖也總是能輕鬆地叫出那給她問好的人的名字。一來二去,顧懷袖名聲雖不好,卻成為丫鬟們比較喜歡的。

  只是,在顧瑤芳這屋裡,卻不與別處一樣。

  兩姐妹之間,平日裡不大走動,一個病著,一個活蹦亂跳;一個名聲好,一個臭名昭著。說沒矛盾?鬼才信。

  四名丫鬟,以青溪為首,都畏懼地垂下頭來,顫著聲音,低低道:「奴婢們不敢。」

  「不敢?那就是怕我擋著你們了,心底大都還是想去的吧?」顧瑤芳的聲音細細的,她細白的手指輕輕地交握在一起,「要去便去吧,我知道三妹雖不是個靠譜的,可討人喜歡得緊。去啊……」

  她輕聲細語,這屋裡的四個丫鬟卻都抖得跟篩糠似的。

  青溪帶著哭腔:「大小姐,您別這樣,奴婢們是真心疼。闔府上下誰不愛著您、敬著您?您只要養好身子,哪兒能被三小姐壓下去?您喝藥吧……」

  顧瑤芳展顏一笑,一雙秋水明眸裡閃過幾分譏誚,她從青溪微微抖著的手裡接了藥碗,看著那淺褐色的液體,心裡卻苦成了一片。

  「壓下去……你是說,我顧瑤芳,被顧懷袖壓下去?」

  這聲音拉長了,還帶著笑意。

  青溪頓時白了臉,知道自己說錯話,「奴婢該死,是奴婢滿嘴胡言說錯話——啊!」

  她驚叫了一聲,忽地說不出一句話了。

  顧瑤芳將那碗裡還微燙的藥,就這樣從青溪的頭頂淋了下去,而後輕輕一鬆手,任由藥碗滾落在榻邊小杌子上,發出「咚」地一聲響,這才冷笑道:「都給我滾吧,見了你們就心煩!」

  青溪頭髮都濕了,那藥雖是吹涼了的,可從她脖子窩裡淌進衣服裡,也燙得厲害。

  可做下人的,哪兒敢在主子面前哭?

  青溪咬著牙,忍了痛,朝著那小杌子磕了個頭,便帶著人出去了。

  顧瑤芳靠在榻上,屋裡沒人安安靜靜的,她從枕頭下摸出一隻荷包來,拆了來看,裡頭是一隻碧綠的翡翠扳指,是個水頭好的老坑,內側隱約刻著字。

  她只將這一枚扳指放在胸口,貼緊了,臉上卻流下淚來。

  年已過二十了,答應她的那個男人還沒來。

  顧貞觀竟然還要她嫁給張家那般人家,顧瑤芳如何肯答應?

  她咬著牙,臉上露出些許與平日病弱形象不同的狠色,又漸漸地息下去,聽著外頭動靜。

  時近正午,日頭卻不大。

  顧家門口停了三輛馬車,前頭是顧貞觀,中間是顧懷袖,後面是普通下人和帶回來的一些土宜。

  她下車來,方進了門,便聽見前面說話的聲音。

  「三姑娘好!」

  「三姑娘好,總算是回來了。」

  「奴婢給三姑娘問安!」

  ……

  都是些小丫頭,顧懷袖看了一眼,這一圈都圍了七八個,她好笑道:「你們都來圍著我,怕是巴望著我給你們帶些好玩兒的,可我現在乏得很。」

  「奴婢給你倒杯茶去。」

  「那奴婢給您捶腿。」

  「奴婢可以捏腰!」

  「對對,還有奴婢呢……」

  青黛擠上去,啐了她們一口,「呸呸呸,這是我家小姐,要伺候也是我伺候,你們來擠個什麼勁兒?回去伺候自家主子去,別來討人嫌!」

  青黛這小氣模樣,頓時招來一片罵聲,丫鬟們都跟青黛鬧起來。

  顧懷袖看著這一群丫鬟,只輕輕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脖子。

  從桐城回來,又是一路舟車勞頓,顧懷袖其實有些乏,不過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顧家比不得張家氣派,可顧懷袖看著順眼。

  這一路上還遇到過事兒,原說安徽那邊出了匪患,他們已經停了一日,等官兵平亂了再走。哪裡想到那根本不是什麼匪患,而是今年春汛來,江堤竟然出險,平白淹死了許多修築堤壩的長工和囚犯,這些人真鬧騰著呢。

  顧貞觀一路都憂心忡忡,這一回了顧家,便進了書房。

  至於顧懷袖,她輕輕地搖著扇子,也不是要扇風,而是藉著這樣的動作,整理自己的思緒。

  這邊丫鬟們玩鬧著,顧懷袖卻已經走到東院去了,門口三名丫鬟圍繞著一名綠裙丫頭,顧懷袖只一眼,便看到這丫鬟的狼狽。這不是大姐身邊的青溪嗎?都說是得她喜歡,辦事也相當得力,裡外事情都處理得恰到好處,平日裡青黛說起這青溪,多是一般酸一半服。

  今兒怎麼……

  顧懷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大姐可在屋裡?」

  四名丫鬟頓時散開,青溪是這院裡大丫鬟,便上前一禮:「回三姑娘,大小姐在屋裡呢,三姑娘若要進去探望,奴婢為您通傳。」

  顧懷袖一點頭,一揮扇子,斂了寬鬆的衣袖,便走在青溪後面,跟著進了屋。

  青溪往榻前一躬身:「大小姐,三姑娘來看您了。」

  顧瑤芳還是那病弱模樣,瞧著真跟水做的一樣,她若無其事,只虛弱一笑:「三妹今兒回來了,府裡可好一陣地熱鬧,難得你會來看我,我本以為三妹避我如洪水猛獸呢,怕是我多想了。」

  對著顧瑤芳,顧懷袖老覺得有些不自在,她也不走近,只坐了另一名丫鬟抬過來的繡墩,隔著顧瑤芳約莫有三尺,將扇子壓在雙膝之上,她笑意清淺:「大姐說到哪裡去了?還不是外面婆子們跟父親說,我來看望大姐多了,帶來些邪氣,不利於大姐養病,否則懷袖怎敢不來看大姐?大姐是個福厚的,多想一時可以,這誤會既解開了,也便莫要憂心了吧。」

  青溪輕輕地給身邊丫鬟打了個眼色,自己先下去換衣裳,免得一會兒大小姐想起來又要訓斥。

  這邊兩姐妹看都沒看青溪一眼,只望著對方。

  良久,顧瑤芳彎唇,帶著幾分苦澀:「我是個福薄的,又有哪一日不憂心呢?」

  話題終於繞開,顧懷袖是揣著顧貞觀的交代來的,她聞言正好接上一句,單刀直入:「大姐哪兒是個福薄的?前面薄,後面老天爺不也開了眼,補上了,這福氣是厚得很。」

  見顧瑤芳露出一臉疑惑的表情,顧懷袖心底一聲冷笑,面上卻是溫溫和和,解釋了一句:「今次一趟去桐城,父親可為姐姐說了一門好親事。」

  這一句出口,顧瑤芳的臉色立時就變化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16 PM

第十一章 執迷不悟

  興許是沉默了良久,顧瑤芳臉上那如臨大敵的表情,慢慢地消減了下去:「是嗎?」

  顧懷袖假作什麼都沒發現,一點不知道顧瑤芳的痛苦,反而略帶著幾分艷羨道:「可不是,張家的二公子,京城裡誰不知道張家的好名聲?張英老大人在萬歲爺面前乃是得寵的紅人,他家的幾位公子都是不錯的。不瞞大姐說,那張二公子我也見過了,一表人才,英俊瀟灑。」

  她臉上的表情越是歡快,顧瑤芳內心也就越加痛苦。

  這種痛苦是隱藏著的,她不能表現在外,當時只輕輕揪緊了薄薄的錦被,「那張家又算是什麼好人家?我是聽說過的,去歲張英就獲了罪,被罷了職,早已經不是當初最得寵的那個張老大人了。這張家,也就看著最後一個骨架子。我還能不清楚嗎?三妹何必哄我?」

  若非現在顧瑤芳還在自己面前,顧懷袖指不定能立刻笑噴出來。

  目光短淺如此,縱使有再多的小心眼,又能怎樣呢?

  顧懷袖微微一笑:「大姐此言差矣,我聽父親說了,大姐似乎不大滿意這一門親事。可父親是極看得上張家公子的,即便姐姐覺得不好,父親的眼光亦不該有錯。按著咱們顧家的門第,攤上這一門親事,都得算是高攀了。」

  前兒顧貞觀要顧懷袖來勸瑤芳,她雖知這一趟定然無功而返,卻只求問心無愧。

  這問心無愧,自不是對著顧瑤芳,而是對顧貞觀而言——這老頭兒,只盼著自家姑娘好,顧懷袖受了他這十多年的恩惠,能幫則幫罷了。

  再說了,她說不說都是一個效果,不若此刻對著顧瑤芳,把這張家的事情分析個透徹,也好叫顧瑤芳更堵心。

  眼瞧著好男人就在面前,可她不能嫁,也不敢嫁,真真想想就令人發笑。

  見顧瑤芳有一會兒沒說話,心知人家是不想搭理自己,可顧懷袖還是得說。

  「大姐,你如今身體也調養好了。父親在桐城收到了你的信,只叫我來勸勸大姐,希望大姐你應了這一門親事,這是父親為了你好。畢竟張家這樣的好人家,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我們家也是不如以前了,也就是大姐你,文采風流,芳名在外,這才有這許多的人家來提親,而今身體一好,若能立刻出閣,闔府上下誰不高興?」

  「況這張家,也並非大姐所以為的那樣日落西山。」

  這話,就有反駁顧瑤芳的意思了。

  她眼皮子一抬,終於看了顧懷袖一眼,只柔弱地彎唇,嗓音細細地:「三妹,我素知你不大喜歡我,也知道你不學無術,別人都說你德行上不大好,不我雖是你大姐,但因為身子骨不好,沒怎麼管過你。罷了,這些按下不提。這些話你說給別人聽,他們自然信你,吹得個天花亂墜,誰都分不出真假來。可這些話,你萬莫在我跟前兒說,那是班門弄斧了。」

  德行上不大好?當初說見到顧懷袖跟外面人不清不楚的,不就是她顧瑤芳?

  能顛倒黑白到這境界,顧懷袖也是服了她。

  至於班門弄斧?

  顧懷袖雙肩忽地抖動了一下,她著實忍不住,頗為感慨地看著顧瑤芳。這些年,顧瑤芳幾乎都是喝著迷魂湯過來的,人人都誇讚她,她還真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女了?這世上,有才華的人比她多了去了,高門大戶之女也未必見得有這樣高的自視。

  她興許是太久沒跟顧瑤芳說過話了,竟然不知道她已然成那坐井觀天之蛙。

  「大姐,今日我只是聽從父親的話,來勸告於你。我說的話,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說我的便是。」

  她終究還是沒有拂袖離去,而是穩穩當當地坐著,只是那手輕輕地靠在了紅木雕漆圓桌邊上,終於又是那懶洋洋的模樣。

  顧瑤芳一見她這姿態,眼底便劃過了幾分鄙夷。

  旁人若做出這樣的慵懶姿態來,都被人說是沒教養,可顧懷袖早已經習慣了,甚至這樣的動作在她做來,就有一種自然的風流姿態。

  她只道:「張英老大人,乃是當初幫著萬歲爺除了三藩之亂的左膀右臂,朝廷裡有哪個人是沒獲罪過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有人知錯能改,所以步步高陞。張大人跟父親交好,父親識人也有一套,大姐何故執迷不悟?即便張家中落,還有許多產業,張大人的大公子如今也是進士,在翰林院任職,那二公子也是個才子志士,怎麼也配得起姐姐的。」

  配得起?

  顧瑤芳暗自冷笑,就憑他張家也能娶自己進門?她若將自己那些事兒說出來,只怕張家人立刻就要給自己跪下呢。這天下間,一個張家又算得了什麼?

  顧瑤芳只當顧懷袖眼皮子淺,又覺得跟她不能說這麼多,一時只懶懶地打了個呵欠:「三妹,你也不必說這麼多。即便是我想嫁,也得看看我這身子骨兒,今日我乏了——青溪,送三妹出去吧。」

  「是,三姑娘,這邊請。」青溪出來,擺了個手勢。

  好心被當了驢肝肺,顧懷袖也不介意。

  這顧瑤芳只覺得自己字字句句都在害她,唇舌耗費再多也是沒用。

  只可憐了顧貞觀一片愛女之情,顧瑤芳一心要作死,別無他法了。

  顧懷袖起身,跟著青溪走出去了。

  她停住腳步,院外走廊那邊,青黛已經等著了,想來跟那些丫鬟已經玩鬧夠了。

  青溪雙手只垂首對顧懷袖道:「大小姐近來身子不大好,整個人都懨懨的,還望三姑娘莫要見怪。」

  顧懷袖只擺擺手:「這算是個什麼大事兒?大姐一向這樣的冷刻性子,我還不清楚?你顧著你自己吧。」

  她瞄了青溪一眼,雖換了衣裳,可脖頸上還有微紅的痕跡。

  不過別人院裡的事情,顧懷袖不會插手,更何況是顧瑤芳院子裡的?她只警醒得一兩句,旁的也與她無關了。

  說完,顧懷袖便帶著青黛走了。

  青溪站在後面,瞧著嘰嘰喳喳跟顧懷袖說話的青黛,眼底頓生一些無奈。

  後頭梅芳又在喊:「青溪,大小姐叫你呢。」

  「來了。」她應了一聲,急急忙忙就進去了。

  那邊顧懷袖已經走遠,不過在轉過花園角的時候,頓了一步,回頭看青溪剛剛轉過身。

  她忽然問青黛:「你說我大姐到底是怎麼對這心腹的?」

  青黛看著大大咧咧,在某些細節上卻是心細如髮,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奴婢老覺得吧,大小姐對青溪不好,在大小姐身邊的丫鬟們,哪個不是整日裡愁眉苦臉的?嘖,都跟大小姐一個德性了。別人怎麼想,奴婢是不知道,可要奴婢說的話——這樣下去,遲早得出事兒。」

  遲早得出事兒?

  顧懷袖微微凝眉思索著,還是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她的屋子在後罩房西邊,與顧瑤芳的屋子乃是兩頭,算是這府裡相隔最遠的兩個院子。

  繞過迴廊,便見正屋前頭栽著兩樹榆葉梅,正接近花期,粉紅色的花朵一團堆著一團,煞是艷麗好看。

  顧懷袖不愛這些個賞花吟詩的事兒,只瞅了一眼便進去,坐下來第一句話是:「小石方呢?這也該到了晌午用飯的時辰了……」

  其實回顧家,真正值得高興的事兒也就一件:吃。

  青黛道:「方纔您去大小姐屋裡的時候,奴婢就已經通知廚房了,這會兒也該上來了。」

  沒什麼大事兒,一家人都是分開地方吃的。

  這顧家上下,吃得最昂貴的定然是顧瑤芳,可若說吃得最精緻的,非顧懷袖莫屬。

  她吃得也不多,可很挑。

  整個顧家,她只吃一個廚子做的菜,這廚子也只給三姑娘做菜。

  都說這廚子是顧懷袖救回來的,年紀不大,本事不小,今年才十五,名為石方,府裡人都叫「小石方」,不愛說話,只愛在廚房裡窩著鑽研吃的,算是術業有專攻。

  顧瑤芳眼睛都笑瞇了:「這些日子去張家,真是個折磨,哪一日我要是出嫁了,小石方必須陪嫁走,不然怕是我到婆家得餓死。」

  青黛笑出聲來,卻道:「奴婢去外面看看,小姐您稍等一下。」

  點點頭,顧懷袖先端了一杯茶喝著,就聽見外頭青黛「張媽」「湘兒」地叫了起來,沒過一會兒,果然端著食盒上來,擺了個滿桌的菜。

  張媽是奶過顧家大小姐的,原也在顧瑤芳身邊伺候,可顧瑤芳嫌棄她粗鄙,只攆出了院,後來被塞進顧懷袖院子來。原本顧懷袖的奶媽,跟著自家男人去了兩廣,本就是良家子,再沒回來過。張媽是老徐頭的妻子,在府裡也有些年頭,有一子一女,兒子是不學無術,女兒倒是乖巧,也就是伺候在顧懷袖身邊的湘兒了。

  母女倆上來,都滿面堆笑:「小姐您出去一趟,這瞧著都瘦了許多,怕是沒吃慣外頭的東西吧。早知道您要回來,石方小師傅說,給您做了許多吃的呢。」

  顧懷袖一看,這份量果然不小。

  她只在湘兒端著的盆裡淨了手,才起筷:「張媽你跟湘兒也別忙著了,一會子我用完了再讓叫你們。這一回去安徽,帶了些東西回來,青黛你去拿給她們。」

  糖醋鯉魚,香酥排骨,蓮藕白玉粉蒸肉,八寶丸子芙蓉湯……

  人生如此美好,何必理會顧瑤芳那種早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救的蠢貨?

  而今樂事,唯一「吃」字!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16 PM

第十二章 舊伎倆

  顧懷袖在裡頭,外面青黛卻跟張媽套著近乎了。

  湘兒年紀尚小,有些唯唯諾諾,沒自個兒的主見,也是不敢有自己主見。她只看著青黛跟她娘說話,兩隻大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這茶是順路帶的,也不是什麼金貴的東西。徐管家不就喜歡喝茶嗎?小姐說了,這東西張媽你不一定喜歡,可老徐頭肯定喜歡,張媽你快收下吧。」青黛將那一盒茶葉給張媽塞到懷裡去。

  張媽只覺得手裡有些發燙,茶葉也是件稀罕物,下面的僕婦們哪兒懂這些個高雅的東西?只是她男人老徐頭,早年乃是顧貞觀的書僮,也喝過這茶,平日裡時不時喜歡泡上一壺。「三姑娘真是心細,這等小事都記掛著,老婆子我這一張臉都要掛不住了,青黛姑娘你回頭好好替我謝謝三姑娘,我回頭也給老徐頭說。」

  青黛滿臉堆笑:「您說的這是哪兒的話?小姐就是個善心的,您收下便收下,哪兒用得著客氣這麼多。我跟著小姐離開無錫這麼久,瞧著張媽你還是沒怎麼變化呢,倒是湘兒越發出落了。」

  湘兒連忙低下頭,有些臉紅。

  誰不喜歡別人誇自己女兒?

  張媽一張臉都笑皺了,「青黛姑娘就是會說話,我聽說這回老爺帶著三姑娘去桐城,可是談了個要緊事呢,老婆子我也聽見些風聲,府裡上下的都來問我,只是我哪兒知道啊。」

  眼珠子一轉,青黛垂了眼,歎了口氣:「張媽你是不知道,張家二公子長得真是好看,不管是文采還是皮相,那都跟咱們大小姐是絕配,怕是這一門親事,板上釘釘呢。」

  張媽就是個嘴皮子利索的,平日裡喜歡跟人說話。

  她早年被顧瑤芳攆出來,到了顧懷袖這邊,可心思老不安定,任是誰看了,都覺得顧瑤芳日後是個有本事的,不願意往顧懷袖屋裡鑽,因而甚是冷清。

  這些年,眼瞧著芳姐兒的身子開始調養好,張媽那曾經熄下去的心思,又開始冒上來了。

  要能重新搭上大小姐那一條船,日子可不就好過了嗎?

  顧懷袖早知道張媽是個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自己屋裡要緊的事兒,一件都沒交給張媽做過。有什麼,都是她跟青黛兩個人合計,顧懷袖對張媽是什麼態度,青黛清楚得很。

  這會兒青黛只管跟張媽說這一門親事是如何如何般配,老爺顧貞觀又是怎麼看重這一門婚事,又極言張家之權勢富貴,直把那張家和張二公子誇得天上僅有、地上絕無,唬得張媽是一愣一愣的,連這一會兒吃飯都有些坐不住。

  青黛暗中冷笑,待這一頓飯吃了,便回屋伺候,與顧懷袖耳語幾句,只把顧懷袖笑得淚流。

  「這蠢貨,三心二意,我以為她能忍得住。」

  好不容易止了笑,顧懷袖切切實實地冷笑了一聲。

  「吃裡扒外的東西,打她來了我院裡,哪兒虧待過她?不過又是個昏庸的沒用東西,我且看看她們怎麼作死。」

  一頓飯吃過,睡了個午覺,顧懷袖起來的時候,天氣竟然轉陰了。

  「這天兒倒也奇怪了……」

  她嘀咕了一聲,也不知怎地,平白覺得要出什麼事兒,她揉了揉自己額頭,看青黛似無所覺,只問道:「你沒聽見外頭似乎有些吵鬧?」

  青黛沒當一回事兒:「外頭哪一天不吵鬧?不過您這麼一說,今兒似乎是鬧騰了一點……」

  說到這裡,青黛也愣住了,主僕倆在屋裡沒出聲,豎了耳朵聽。

  前院那邊,約莫是大門的位置,果然是有一點不一樣的聲音。

  「罷了,一會兒我去父親那邊說一說大姐的事兒,你同我過去,順便打聽打聽,回頭跟我說便是。」

  「是。」青黛應聲,給顧懷袖梳了個頭,給理了理衫子,這才一起出去。

  過了兩道垂花門,便從左手邊迴廊來,到了正屋前頭。

  老徐頭,也就是徐管家,恰是張媽那一口子,年少時陪著老爺讀書的,也有點本事,跟著顧貞觀許多年了,這會兒站在屋外頭,跟下面小廝交代著一些事兒。

  見顧懷袖帶著丫鬟來了,他連忙停了走過來,給行了個禮:「三姑娘。」

  「我去給父親請個安,順便說些事,父親可在?」顧懷袖問了一句。

  老徐頭笑著說:「在呢,三姑娘請。」

  他前面引路,上去躬身通傳:「老爺,三姑娘來了。」

  「進來吧。」顧貞觀聲音裡透著些疲憊,怕是已經猜到顧懷袖來意了。

  顧懷袖進去了,青黛則在外面,也知道自家小姐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便悄悄去前頭打聽消息。

  在後院的時候還不覺得,一到前院,便能聽見那些個議論的聲音。

  青黛心說奇了,這顧家門前還能出個什麼事兒?

  她這邊去打聽,顧懷袖那邊卻已經坐下。

  顧貞觀叫她別拘束,眼光在顧懷袖臉上晃了一圈,又收回來:「看你一副不大想說的模樣,我便知道是個什麼結果了。」

  顧懷袖早跟顧貞觀說過,別對自己去勸說抱什麼太大的希望,只是事到如今,顧懷袖倒複雜起來,反過來安慰:「父親也不必太過掛懷,大姐自來是個有想法的,興許是她看自己身子不好,所以才推脫。況且那張家祖宅雖在桐城,可真要說起來,還在京城。若大姐真遠嫁了去,哪裡又能時常相見?」

  這已儼然讓顧貞觀放棄這一門親事了。

  本也是沒辦法之中的辦法,總不能逼著顧瑤芳嫁了去——

  若真逼著顧瑤芳去嫁,無非兩個結果。

  其一,顧瑤芳憤恨,不肯嫁,真逼急了,一則可能尋短見,二則自己做出些丟人的事兒來,壞顧家名聲,連著顧懷袖這個三妹也好不了;其二,即便是一時不撕破臉,待嫁過去,也只有被人揭穿,遲早還是要丟顧家的臉。那個時候,怕還不止丟臉那麼簡單。

  所以顧貞觀又能怎樣?

  他苦笑了一聲:「你自己怕也知道,這話是哄我吧?」

  在他那目光下,顧懷袖垂了頭,有些不願接話了。

  顧貞觀正在寫信,這一回是他愧對張英,這時候心情自然複雜。不過看著顧懷袖,之前那想法又冒出來,「說來,你也見過那張家的二公子三公子,你覺得這二人怎樣?」

  顧懷袖心頭一跳,只覺得這事情不一般。

  她心電急轉,面上卻是平淡得很,卻道:「張家二公子三公子都是極好的人,不過女兒才疏學淺又不學無術,自然不懂這二位公子如何,瞧著都是那神仙一樣人物。父親也是知道,但凡別人眼裡神仙一樣的人,在女兒眼底都是厭惡得緊的。」

  這話,著實不客氣了。

  顧貞觀聽了,眉頭狠狠地一擰,瞧著顧懷袖。這袖姐兒一向是個玲瓏心肝,怕是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問了,袖姐兒既然拿這話來堵自己,怕是心裡不願意了。

  想著,他便將手中信箋一折,塞進了紙封裡,用火漆給封了,一邊做這些事兒,一邊道:「你左右是怎麼看那張家二公子三公子都不對的了,只是這樣的好夫婿,日後哪裡找去?」

  話都已經明著說了,顧懷袖也不能再裝不懂。

  她都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涉及到自己的終身大事,不得不跟顧貞觀交一句實話,生怕這老頭子把自己賣給張家,她才是沒地兒哭去。「張三公子且不說,張二公子是個煞星,此前張大公子偷懶,興許是看女兒那字見不得人,索性給了二公子教。女兒便是不信,父親沒聽說過——」

  顧懷袖將自己手伸出去,可憐巴巴地望著顧貞觀:「大姐不肯嫁,難不成越過大姐,要把我這三妹塞給張家不成?您看看女兒這手背,都是那張廷玉打的,天下哪兒有男子這樣對待姑娘家的?」

  顧貞觀一看,那手上還有一點點紅痕,竟然一下笑出聲來。

  「我沒料想,你大姐是個糊塗的,你自己遇到事兒也開始糊塗了。你回去想想,我過一陣等了張家那邊的回信再來問你。」

  顧懷袖將這話細細一思量,也沒想出個所以然,只道:「若是父親無事,女兒便告退了。」

  「去吧。」

  顧貞觀點了點頭,讓她出去了。

  方走出門,顧懷袖想起顧貞觀對大姐拒婚這件事的態度和評價,是說這張家公子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出的好夫婿,可大姐要不起……

  說起來,這樣的門第和人品,確是難找了。以顧家如今的局面,還真的是「高攀」張家的。

  這時代就沒有女子不嫁人的說法,以她顧懷袖的名聲,能嫁去個怎樣的人家?

  不知怎地,她臉上的表情一下就黯淡了下來,回頭看一眼顧貞觀屋門,終還是默不作聲地繞過了迴廊。

  青黛迎面過來,忙壓著聲音道:「不得了,不得了,兩年前那道士又來了!」

  兩年前那道士?

  顧懷袖就要「哈」地一聲笑出來:「故技重施,一樣的手段,她要使幾次?她不膩味,我都看膩了……」

  話音剛落,那邊也有小廝來報老徐頭,老徐頭聽了去報顧貞觀。

  沒料想,顧貞觀那臉一瞬便拉下來了,只將手中白玉管湖筆狠狠往桌上一扔,摔得「啪」一聲響,冷聲道:「好個道士,還敢來,真當我顧家人都是瞎子不成!」

  顧貞觀不是沒眼的人,官場上沒少處理過大案子,心眼子多得很。

  芳姐兒以往用這一招,他忍了,可今時不同往日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17 PM

第十三章 此計不成

  顧貞觀的反應,完全沒在顧懷袖意料之中。

  她都為顧貞觀這樣大的怒氣而震驚,更遑論顧瑤芳了。

  後院裡,顧瑤芳靠在躺椅上,聽著外頭鬧了好一陣了。

  她斜了青溪一眼:「可跟那道士說好了?」

  青溪垂首:「早說得清楚明白了,那道士就是兩年前的那個,聽說小姐還要找他,正高興呢。這會子,在前面喊得正是賣力,想來是不會壞事的。」

  顧瑤芳略帶著得意地一勾唇:「我不想嫁,還能逼我嫁不成?就憑那張家,也配麼……你下去繼續探聽著消息。」

  「是,小姐。」她扭身便出去了。

  顧瑤芳看著自己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不由笑出了聲來,這些個人都是蠢貨,莫不是以為親事都能聽他們的。她的野心可不小,憑著自己的本事,哪裡嫁不得?偏生要給張家做親,做夢!

  張家二公子那樣的人,當初在京城裡從來就沒聽說過,約略聽過一些名頭的,都說是張家大公子張廷瓚人好,他二弟張廷玉又算個什麼東西?這樣個沒本事也沒名聲,眼瞧著要家勢敗落的,合該配給了顧懷袖,她不是說這張家這兒也好,那兒也好嗎?

  回頭她就跟父親說去,看看這三妹到時候還笑不笑得出來。

  顧懷袖笑不笑得出來,這還是個未知,不過很快顧瑤芳就要笑不出來了。

  青溪悄悄去前頭打聽,叫了小廝去看,才知道事情壞了。

  顧貞觀從老徐頭口裡得知那道士又來了的時候,壓抑了多年的心思,終於鬧翻了。

  他扔了筆,便直接出了門,腳步太快,甚至都沒看見旁邊沒來得及走的顧懷袖。

  顧懷袖這邊看得有點心驚肉跳,她腦子裡電光火石一般閃現過此前在桐城時候的事兒。那時候顧貞觀找自己說顧懷袖的親事,言語之間便頗多微妙。那時候顧懷袖只當是自己的錯覺,可看顧貞觀現在這架勢,怎麼也不像是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啊。

  她是女眷,不好出去看,也打發青黛去問消息。

  大門前面已經鬧開了,顧家不算是什麼特別厲害的高門大戶,可好歹顧家老爺是個當過官的,還是個風流文人,在這大江南北都叫得上號,做官倒不見得多有名氣,更厲害的是其在文人中間的名聲。

  由是這無錫城裡,人人都知道顧家。

  兩年前,這顧家就已經出過一樁怪事兒,那時候康熙爺南巡剛走,後頭就有個道士找上門來說他家大姑娘要出事兒,果不其然,確出了事。可這事兒,好歹都過去兩年了,顧家大小姐多病已經不是什麼稀罕消息,沒料想,今日這又來了一遭。

  一名穿著道袍的道士,大喇喇站在顧家大門那兩隻石獅子中間的空地上,正對著顧家的大門。

  邊上開了道小門,出來不少看熱鬧的顧家下人,也有不少過路的探著腦袋看。

  那道士兩道掃帚眉,塌鼻子,小眼睛,瘦得乾柴一樣,揮了揮手上拂塵:「都看什麼看,貧道早已經說過,你家大姑娘定然出事,眼見著就要活不久了。」

  周圍圍觀的,都在議論,有知道前因後果的,便如此這般地說上兩句,一會兒便說將這事兒傳了很遠。

  顧貞觀出來的時候,瞧見這下午時候,竟然圍了這麼多人,想起這些年來府裡發生的事情。

  他不願意說瑤芳什麼,一是因為她母親生前偏愛瑤芳一些,不大待見顧懷袖,亡妻乃是知書達理的賢妻良母,顧貞觀因著她的緣故,凡事都順著瑤芳一些。況芳姐兒身子不好,也不是全然作假。

  可這道士的事情,兩年前已經是有了一次,當初她鬧騰著,顧貞觀心裡知道是怎麼回事,終究還是沒揭穿,心裡想著她早晚會想清楚,也許姐妹倆日後能重歸於好。可跟張家議親這件事,算是讓顧貞觀看明白了。

  「吱呀」一聲,那大門打開的聲音,格外地酸澀。

  顧貞觀面無表情地站在大門口那台階上,一張皺紋滿佈的臉上嵌著一雙冷目。

  下頭那道士一見顧貞觀,眼珠子頓時骨碌碌一轉,便喝道:「顧老爺,可還記得貧道?兩年前,貧道過路你顧家大宅,瞧見此處有災禍之氣。當初貧道掐指一算,為大姑娘化解災禍,如今貧道又路過此處,乃是有因有果,再為大姑娘一算,卻又有災禍將要上身——」

  這道士真是侃侃而談,說話間順溜得很,像是照著本子念出來的一樣。

  顧貞觀站著聽了一會兒,卻回頭道:「老徐頭,打盆廚房裡涮鍋的水來。」

  老徐頭一怔,回想起自家老爺方才在屋裡的臉色,頓時有點害怕,他遲疑了一下:「老爺,這……」

  「讓你去就去,你多那些個廢話幹什麼?」顧貞觀眼皮子都沒抬一下,甚至根本不回頭,只聽著前面那道士說得天花亂墜。

  「這天下的事兒,有因有果,有果有因,我與大姑娘消災乃是前因,今日又來顧家大宅,乃是後果,正所謂是因果循環,又言之報應不爽……」

  這人說起話來,倒是順溜極了,一撥跟著一撥就出了口,眾人聽得是雲裡霧裡,只覺這人一條舌頭上能綻出花來。

  只是顧貞觀不為所動,過了許久,臉上才掛了那麼一點些微的笑意。

  沒一會兒,老徐頭回來了,端著一盆髒兮兮的涮鍋水,「老爺,端來了。」

  下頭那道士忽然之間就住嘴了,這事情發展怎麼跟自己想像的有那麼一點差距呢?

  上一回,他救了顧家大姑娘,按理說這顧家早該把他奉為上賓,怎麼見到自己在外面干吼這半天,非但沒有一句話,還笑吟吟看著自己,那一盆又是什麼東西?

  顧貞觀揮了揮手:「給我潑。」

  給我潑。

  潑?!

  老徐頭瞪大了眼,他沒聽錯吧?

  顧貞觀回頭,見老徐頭今日真是遲鈍,只有些不耐煩,抬手便將那一隻木盆奪了過來:「你不潑,我來!」

  說完,便將手中那一盆水,照著站在台階下那道士潑去。

  這發展,也真是離奇。

  「嘩啦啦」一陣水聲下來,道士即便是知道有不對的地方,可避無可避,站得近不說,潑出來的水也不是一束,那是一片,當即就被淋了滿身濕漉漉。

  這都是涮鍋的水,瞧著黑黑黃黃的一片,那打道士哇哇大叫了幾聲,滿身的狼狽:「幹什麼!這是幹什麼呢!我好心好意來救你家姑娘,你還恩將仇報,這是要遭報應的!」

  「呸!滿嘴胡言的東西,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呢!」

  老徐頭之前沒反應過來,這個時候終於回過神來了,好歹這還是顧家大宅前頭,說什麼要遭報應呢?這街坊鄰居可都看著,聽了這些個胡話,沒得讓人笑話!

  「你才呸呢!你們幹什麼潑你道爺的髒水?!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的了?!」那道士鼻子都氣歪了,直看著要七竅生煙。

  他那身上味兒重得很,周圍人都掩著鼻退遠了,眼神之中帶著嫌棄。

  顧貞觀看著他,將雙手一背:「你再不走,我便叫人把你打出去。」

  「你!」

  道士有些色厲內荏,他原是受了顧家大姑娘那邊人的使喚,故技重施一回,只要他在這裡喊著,那邊顧瑤芳自會配合,更何況,兩年之前,顧家將他視作天人,他還指望著進去混吃混喝,哪裡想到今日遭此橫禍?

  來一趟,什麼沒撈著不說,竟然還被潑了滿身!

  顧瑤芳這娘們兒到底在搞什麼!

  真真是要逼瘋他家道爺了!

  惹不起,躲得起。

  道士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好,好,好!是你顧家不仁不義,且看上天如何報應!今兒道爺我不同你們計較,惡人自有天收!咱們騎驢看唱本!」

  「咚!」

  顧貞觀懶得聽這江湖術士廢話,一甩手將木盆給扔了出去,就要砸中那道士。

  道士見勢不好,哪裡還敢廢話?他脖子一縮,便提著袍子跑遠了,一面跑一面罵:「老東西,你跟你家姑娘都沒個好下場,老不死的臭東西!」

  顧貞觀站在那兒倒沒什麼反應,老徐頭氣得眼暈:「老爺,這臭道士滿嘴胡言,不若老奴帶人好生教訓他一番。」

  「唉……」

  顧貞觀搖了搖頭,只隨手擺了擺,看前面人都還站在這裡看熱鬧,也不知道別人會怎麼傳這顧家。原打算將芳姐兒許給張二公子,未必沒存了幾分試探的心思,自來女兒家心思細弱,他唯恐自己的揣度傷了父女之間的感情,打髮妻亡後便越是小心翼翼,而今看來,卻是大錯特錯。

  「追個什麼啊,回府吧。」

  說完,他便轉身,拖著一身的疲憊跨入大門,穿過條抄手遊廊,竟然朝著後院去了。

  這一遭,顧貞觀潑走了道士。顧懷袖是怎麼也沒想到,她聽青黛將這事情講得繪聲繪色,只嘲笑她:「你也不是親眼所見,說得這樣繪聲繪色,就跟開了天眼一樣,瞧把你得意的!」

  青黛兩眼都在泛光:「奴婢以為老爺必定好吃好喝給那老騙子供起來,沒成想一盆涮鍋水給伺候上了,誒,小姐,您說老爺是怎麼想的?」

  怎麼想的?無非是一下子想開了而已吧。

  興許顧貞觀原以為顧瑤芳還有救,或者以為事情沒嚴重到那地步,即便私下與人有首尾,要說嫁人也是沒妨礙。偏顧瑤芳一提嫁人就害怕,卻不是普通的抗拒了。這一來,顧貞觀怕是自然也想到更不好的地方去。

  顧懷袖手指輕輕揉搓著那一串紅瑪瑙的串子,垂了眸,掩住眼底暗光:「老爺哪兒去了?」

  「說是朝東院大小那兒去了。」青黛回了一句,又補了之前的問題,「老爺這是要去幹什麼啊?」

  顧懷袖一笑:「怕是比我更沒想到這件事的,大有人在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18 PM

第十四章 揭穿

  這一回要演的還是咳血的戲碼,青溪已將沾了血的帕子給顧瑤芳準備上了,只等著在外頭探聽消息的人回來報,便立刻咳血,再去跟顧貞觀說,如此一來,便是天衣無縫的一場神戲了。

  顧瑤芳倚在籐椅上,腿上蓋著薄毯,看著一副有氣無力模樣,「青溪,外頭怎麼樣了?」

  青溪站在門外,守著外面消息,聽了顧瑤芳的話,便小步走過來,回道:「還沒個消息,小姐您身子弱,先躺一會兒吧。」

  擺擺手,顧瑤芳冷笑了一聲:「坐一會子也不出什麼大事,修養的時候還多呢。你且去看看……」

  「不好了,不好了,老爺往這邊來了!」外頭丫鬟雪心急急忙忙就往這邊跑,氣兒都沒喘勻就在說話,「老爺不知怎地,竟然一盆涮鍋水把道爺給潑走了,現下正往咱們院裡走呢!」

  顧瑤芳聞言,一下便站起來,那毯子落在地上,也顧不得了。

  「這怎麼可能?你把氣兒喘勻了,好生說!」

  這消息,直將整個東院都給炸開了,要真是這樣,顧瑤芳還作什麼戲?

  那一時間,她害怕得緊,手都開始打顫,還是青溪上去握了她的手,「小姐莫急,那道士的事兒與小姐有什麼相干?小姐您趕緊坐下來,方才起得急了,一會兒頭暈可不好。」

  顧瑤芳雖不見得病得多厲害,可身嬌體弱,自然不是顧懷袖那樣的粗糙姑娘。方才驟聞這消息,一下站起來,連著身子都顫了幾顫,看得屋裡丫鬟們是心驚膽戰。

  顧瑤芳哪裡坐得住,她心虛,自以為之前的戲是天衣無縫,機關都算盡了,卻萬萬沒想到會在顧貞觀這裡出問題。她一時怨恨起來,也不知這死老頭到底是怎麼想的,早先疼她疼得那麼緊,今兒怎麼也不該做出這樣的事兒來啊?到底是哪個地方出了問題?

  千頭萬緒,瞬間交雜在一起。

  顧瑤芳眼前略過了幾張臉,也不知該懷疑哪個,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便聽見外面一陣沉重的腳步聲,跟敲在她心房上一樣。

  她握緊手指,強自鎮定,陰著臉,只道:「莫管了,雪心出去,青溪留下。」

  那雪心糊里糊塗的,一躬身退出門,竟然恰好撞上抬腳往裡頭走的顧貞觀。

  「奴婢該死,退得太急,衝撞了老爺,還望老爺恕罪!」

  雪心嚇得連連叩頭,平日裡也沒這麼慌張,可今日跟往日,似乎總有那麼一點不一樣。

  顧瑤芳在見到顧貞觀那臉色的一瞬間,心頭那不詳的預感,便坐實了。

  她勉強勾了勾嘴唇,是個蒼白的笑容:「父親怎麼來了,女兒近日不大好,只怕過了病氣給爹爹,自打父親從桐城回來,還不曾去拜見爹爹呢。」

  顧貞觀一路走過來,心裡想了很多,原本顧瑤芳是個乖巧懂事的,別人說她賢惠溫婉,也絕非全是虛言,可現在瞧著她目光躲避閃爍,顧貞觀心裡早已經透亮了。

  有的事兒,能有一次,可若是次數多了,便惹人厭惡。

  他聲音平平地,也不坐下,掃一眼丫鬟青溪,只道:「你出去吧。」

  青溪有些怕,今兒這兆頭一點也不好。

  可又有什麼辦法?不走留在這裡幹什麼?顧瑤芳也知道,似乎不大能善了了。她臉色已經慘白,只道一聲:「青溪,你出去吧。」

  青溪顫顫地退下,屋裡便只有顧貞觀跟顧瑤芳了。

  她看了顧貞觀一眼,強壓著忐忑:「爹爹怎麼不坐?」

  顧貞觀如何坐得下?

  自家女兒變成這樣,人都說養不教,父之過,可他自問不同於別家,教習女兒詩書琴棋,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顧貞觀覺得女兒家除了《女戒》也當知曉些別的事兒。可他萬沒想到,教出個這樣不知廉恥的東西來。

  兩年之前,康熙爺南巡,那時候顧貞觀已經辭官歸隱有幾年了,有時候也往京城裡走動,可不大頻繁,一家子還是生活在江南。康熙爺還念著顧貞觀好文采,召了他一家去見。事情,也就是那個時候開始不一般的。

  芳姐兒日漸逼近了出閣的年紀,早年其母病故,還戴著孝,才從京城回來沒多久,所以不談婚事。可眼見著兩年之前要談,芳姐兒便越加不好。

  那時候江南熱鬧,皇上南巡,人人都高興,處處張燈結綵,難免有姑娘家出去遊玩。

  早在京城,亡妻便責斥過袖姐兒,說她放浪形骸。他晚上偶然問起當時還在世的妻子,髮妻說芳姐兒瞧見袖姐兒悄悄往後門跟人見面,過從甚密,也不知是哪家的,怕袖姐兒在外面玩兒野了,影響姑娘家的名聲,還說要把袖姐兒給拘著一些。

  沒料想,沒一段時間,髮妻便亡故了。

  有這一件事在前,顧貞觀其實並沒怎麼懷疑過。

  可直到兩年前,皇上南巡迴鑾了,芳姐兒一病不起,同時顧宅內外都在說袖姐兒行為不檢,顧貞觀便起了疑心。好不容易熬到了出了孝期,哪個姑娘家不巴望著嫁出去?可芳姐兒卻是談嫁色變。一次兩次的,不打緊,可若多了,他顧貞觀也不是什麼糊塗鬼。

  兩年前,也不是沒有什麼蛛絲馬跡,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年深日久,便滾雪球一樣起來了。

  而今,兩年過去,遇著張家這樣的好人家,與其說是芳姐兒不想嫁,不如說她是看不上張家。

  好高騖遠,又嫁不成,不願嫁,天底下哪兒有這樣的好事?

  他自來是個不信鬼神的,道士的事兒,有一次,不見得有什麼,可若是同一個手段使上兩次,便太露痕跡了。

  顧貞觀想了許多,終是歎了口氣,最後問了一句:「芳姐兒,我看那張家二公子是極好的,我想著你與他乃是金童玉女的一對兒……」

  「爹爹,女兒不願嫁。」顧瑤芳沒料想顧貞觀進來是說這話,一時忘了那到道士的事兒,生硬地開口截了顧貞觀的話。

  顧貞觀終於不言語了,他瞧著芳姐兒,仔仔細細地,卻讓顧瑤芳一瞬間明白過來。

  她按著那籐椅的扶手,試圖為自己辯解,秋水般明眸裡盛著點濕潤。

  可顧貞觀沒給她說話的機會:「我一向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這樣半截身子埋進土裡的人,干涉不得你們,只巴望著你們都好。可我想著,怕是不能了……」

  「……」顧瑤芳低頭,卻咬牙暗恨,也不知顧貞觀到底是個什麼意思,捉摸不透。

  那道士的把戲沒能奏效,顧瑤芳心裡氣得發慌,對顧貞觀是滿心的怨懟,哪裡願意聽他在這裡絮叨?可不聽也不成,一時忍得心口疼。

  「你既然不願嫁,我已修書給張家,只推了這一門婚事,你日後莫要再後悔。須知,千金難買的便是後悔藥,芳姐兒,你可想清楚了。」

  顧貞觀不慣跟別家大人教訓孩子一樣,動輒出手,況他只是懷疑,興許是存著那一丁點的希冀,不願意往深了想。這些年來,只看著袖姐兒豁達,任由這些個流言漫散,不想芳姐兒終究看不透,執迷不悟。

  他又道:「這世上,男女婚配,都講究門當戶對四個字。我顧家門楣雖不低,可在這大清,不過是漢家人,到底不如正經八旗滿蒙的高門大戶。門第不對,嫁進去也是諸多的艱辛苦楚,芳姐兒,你可想清楚了。」

  芳姐兒,你可想清楚了。

  顧貞觀這話說了兩遍,他一直看著顧瑤芳,可顧瑤芳只是低著頭。

  她手心冒汗,平日只覺得顧貞觀說話和和氣氣,可今日老覺得這話裡套話,一句勾著一句,環環地扣著,句句戳進她心底隱秘之處。顧瑤芳手抖了一下,只作沒聽出這話裡的意思:「若是女兒身子骨好了,自是願意嫁,可如今這樣,嫁進去也不過是拖累別人,爹爹何苦逼迫女兒?」

  逼迫?

  顧貞觀忽地一笑,他一張老臉真是有點掛不住了,又覺得這女兒養了終究不是自己的,也不知說什麼,一拂袖便出去了:「你好自為之,那些個道士,莫再往家裡招了。」

  起頭的一些話,都還不見得有什麼,說得隱晦,可最後這一句驚雷一樣,嚇得顧瑤芳臉白。

  她本來站起來,準備送顧貞觀出去,被這話震得渾身發軟,一下又坐了回去。

  青溪見老爺走了,連忙進來,瞧見顧瑤芳那一臉恍惚慘白的模樣,嚇得厲害:「小姐,您怎麼了……」

  顧瑤芳手指扣著籐椅扶手,那指甲陷進凹處,只咬牙狠聲:「他是故意的!」

  「啪」地一聲,掀了桌上一乾杯盤,滿臉陰鶩之氣不散,顧瑤芳氣息不穩,連著喘了幾口氣,想要說話,可想起這一遭顧貞觀說的一句句,真跟扇她臉一樣,竟然白眼一翻,眼前一黑,一頭栽倒,氣暈了過去!

  消息傳到顧懷袖這裡,笑得她一口茶噴出來。

  顧貞觀怕是心裡有底,只是不知道顧瑤芳跟那人到底到了什麼程度,如今看她死活都「不敢」嫁出去,估計也明白了。事兒,不僅僅是傾心外男又私相授受那麼簡單了。

  「哎喲,奴婢肚子都疼了,不成不成,別笑了,哈哈……」青黛也跟著笑彎了腰。

  顧懷袖想想,還是笑得打跌,拍手,「這回怕是真暈,真真笑煞我了!」

  「喲,三姑娘這是在笑什麼呢,這樣高聲大氣的。」

  一名美婦,不知何時來了顧懷袖這西院,剛進屋便聽見主僕二人笑聲,尖著聲音問了一句。

  顧懷袖一聽,眉頭一抬,這顧家大宅,也就一個人有這樣的氣勢了。

  顧貞觀有個妹妹,名為顧姣,早年嫁出去剋夫,夫家一家子都死乾淨了,乾脆搬回了顧家住,自顧懷袖母親去世,便代管著這顧家上上下下的事務,平日裡忙得很,今兒怎麼往這邊走動?

  青黛是個伶俐人,忙上去扶她:「這不是正在講笑話兒呢嗎?姑奶奶您進來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18 PM

第十五章 落井下石

  顧姣早年也是這無錫城裡一枝花,作為顧貞觀的幼妹,她自然有過一段風流日子。可伴隨著出嫁之後種種不如意,原本的閨秀,竟也染上風霜。一年一年,柴米油鹽醬醋茶地催逼下來,活活兒地磨成了個市儈的俗婦。

  她是沒了丈夫的人,膝下無子,只有回顧府討生活,正巧顧貞觀夫人歿了,順手就開始操持著顧家的家務,不算是吃白飯。

  淺紫半臂套著白底緞衫,下頭一件正藍百福馬面裙,留了個複雜的牡丹頭,這顧姣瞧著也是風韻猶存的。

  她一進來,便使勁兒地打量著顧懷袖:「三姑娘這出去一趟,竟是瘦了不少,必是途中舟車勞頓,沒休息好吧?」

  顧懷袖心知這不過起個話頭,便隨意一笑:「姑姑也當知道我這嘴,吃得挑,沒了小石方做的吃食,去哪兒能如意?」

  「這倒也是。小石方那手藝,廚房裡師傅們可是讚不絕口的。」顧姣笑了一聲,臉上又露出幾分為難來。「說起來,這裡卻有一件事,不知當說不當說……」

  那目光在顧懷袖臉上逡巡了一陣,似乎在看顧懷袖的臉色。

  一般這種「不知當說不當說」的話,被以這樣一個話頭起出來,那就是必定要說的了。

  她來一趟不容易,本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顧懷袖清楚得很,只順著她話道:「姑姑來這一趟,有什麼話也就說了,左右就咱們兩個,誰也不能聽了去。」

  她伸手隔著雕漆圓桌,握了顧姣手腕一下,顯出幾分親暱來。

  總之她在這大院裡,也不必端著什麼架子,人人都知她是個什麼德性,跟丫鬟笑鬧也都是沒分寸的。

  顧姣原還有一點顧忌,不過估摸著顧懷袖跟顧瑤芳關係本來不好,便下定了心,她臉上露出那種埋怨的神情:「我原是顧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苦無生計才回來討口飯吃,嫂子去世,我心裡也痛,可家務總不能沒人操持,這才接了顧家的掌家之事。本已經是個外人,平日裡做事格外小心,不敢讓上下有什麼不滿之處,這些年也沒出過什麼大錯兒。」

  說到這兒,她頓了頓,抽了絲帕出來,假模假樣地抹了抹眼角。

  「本想著日後你二哥娶了媳婦兒,我這差事便可放下,眼瞧著你大姐就要嫁出去,寒川也該快了。我心裡挺高興,昨兒便去跟芳姐兒說,趁著家裡有個喜事,這三月時候,趕早地裁上兩身衣服。」

  這些事兒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兒,不過姑姑到她這裡來編排顧瑤芳的不是,那就奇怪了。

  顧懷袖有些謹慎,也沒接話,端著茶杯便低眼瞧著,輕抿一口,像是在認真聽顧姣說。

  顧姣看了顧懷袖一會兒,見她沒接話的意思,便只能自己繼續說了:「袖姐兒一向是更懂事的,你知道你父親自打辭官之後,也就前歲聖上南巡的時候,得了些賞賜,別的銀子都從莊子上來,一年到頭這日子勉強能算是個滋潤。可芳姐兒要養病,也不能怠慢了,要什麼人參,珍珠粉……她一時饞了,要廚房做什麼,都不敢說不做。她平日裡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別說是咱們,就是老爺都比不上她。」

  這一次,顧懷袖聽出眉目來了。

  府裡這柴米油鹽的賬本事兒,她只聽說過一些,這些都是顧姣管著,雖猜到顧家內囊也上來了,可何時嚴重到顧姣連這些也上來抱怨?

  她只覺奇怪:「大姐身子不好,嬌貴一些,府裡上下照顧她一些也是應該。」

  「話是這麼說,我也沒短了她吃的穿的用的。」顧姣心裡老大不願意,終於將昨日的事給說了,「昨兒我找你大姐,說該裁衣裳了,她便說自己去歲的衣裳不好,那還是蘇繡的緞子呢,一身要好幾兩銀子,竟也覺得不好。這也罷了,合該今年她快出閣,裁身更好的,偏說要請那燕雲莊的裁縫,我們這樣的人家哪裡請得起?她要吃的要穿的,府裡再多的銀子也不夠她使!」

  顧瑤芳在府裡的銀錢開支,自來是一個人能頂上別的主子合起來的份兒的。

  顧懷袖皺了眉:「咱們府裡……」

  「咱們府裡早沒那麼多的銀錢使了,光大小姐一個便花了不少,還有往來人情便不說了,府裡一大口子人,張張嘴都要吃飯,更甭說你二哥也是個能花錢的……這衣裳咬咬牙給她裁了是不要緊,可有一就有二,更何況,府裡是真開支不出這麼多了,樣樣錢都要計劃著使……」

  顧姣埋著頭,絞著手裡的帕子,陰聲怪氣地說著。

  顧懷袖覺著吧,顧瑤芳這挑剔是個毛病,顧姣怕是也不喜歡她,否則不必來她這裡抱怨了。

  「這事兒您也就找我抱怨抱怨,我也幫不了您啊。」

  她一臉無奈的模樣,卻對顧瑤芳之事絕口不提。

  顧姣心裡暗罵了一聲,只詢問她道:「我方聽說老爺從大小姐屋裡走了,芳姐兒摔了東西……」

  顧懷袖截道:「姑姑與父親乃是兄妹,這大宅裡的事情有什麼說不得呢?都是一家人,也不必拘泥,我這樣的小輩,萬不敢多言,家務事都是姑姑操持著,是您勞心勞力的,我們小輩本該體諒著,平日裡若有什麼不妥,您多提點,我們才能做好啊。」

  不就是想拿她顧懷袖當槍使嗎?

  這顧家是不如以往了,可她娘留下的嫁妝還在,加上父親添了不少的東西,從顧瑤芳開始,到顧懷袖,人人都有一份,顧懷袖對這家裡的事兒一直都是冷眼看著,一是不想插手,二也是插不了手。

  這顧姣看著就是個頂精明的姑姑,一把把家裡的權都攥在手裡,下頭小輩誰敢說她什麼?

  顧瑤芳固然不對,可這顧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顧懷袖不想蹚渾水,不如把顧姣往顧貞觀那邊推,也好叫顧貞觀知道自家大姑娘是個怎樣的人。

  她這話裡的意思不多,不過就是給顧姣吃顆定心丸。

  這裁衣裳的事兒,本是昨日發生的,要說早說了,何必留到這個時候?不過是看那顧瑤芳找來的道士在前頭吃了癟,老爺顧貞觀對顧瑤芳的態度似乎也發生了一點微妙的轉變,顧姣這能看風向的轉眼便明白過來——踩顧瑤芳的時候到了。

  顧姣來找顧懷袖,不過是想看看她態度,探探口風。

  顧懷袖直接建議她去找她兄長,這不就是暗示了?回頭要顧貞觀問起來,她也好多一個托詞,就是顧瑤芳要找她,也能栽到顧懷袖頭上。

  得了這回復,顧姣滿面都堆著笑:「還是袖姐兒是個會說話的,我想著府裡的規矩也該整飭一下了,回頭還要給府裡人裁衣裳,明兒有成衣鋪的婆子來,三姑娘可記得莫出門。這就去找兄長說上一說。」

  「可還是那家齊雲齋?」顧懷袖眼皮子一跳,心頭一緊,忽地問了一句。

  顧姣沒當一回事兒,只回道:「正是呢,還是齊雲齋的白巧娘,人家說喜歡咱們家,願意給咱家做衣服呢,也是福氣。我走了啊,三姑娘您跟青黛繼續聊著。」

  「姑姑慢走,青黛你去送送。」顧懷袖微微一笑,不自覺地一捏荷包裡揣著的玉珮,心底卻是暗歎了一聲。

  該來的躲不了,催命的來了。

  青黛去了一趟回來,便臭了張臉:「姑奶奶平日裡待大小姐多好,別人捧著,她也捧著,說裁衣裳,還不都是她給大小姐找出來?如今眼見著人不好了,老爺似乎不大喜歡了,便落井下石,也夠下作的。」

  「牆倒眾人推,你當她平日捧著我大姐是心甘情願嗎?」

  怕是私底下不知忍了多少回,顧姣跟顧懷袖她們娘關係不好,顧瑤芳很得生前母親的喜歡,一貫不愛搭理顧姣,都是顧姣熱臉貼上去。今兒顧瑤芳在屋裡發火,雖沒傳出什麼消息來,可聰明人也知道顧貞觀肯定是說了她什麼,再加上前頭那道士被攆走的事兒,便能確定個七八了。

  「那小姐您也不該直接叫她去找老爺啊,回頭大小姐那邊聽說這事兒,還不怪在咱們頭上?」青黛抱怨著,過來給顧懷袖捏肩膀。

  顧懷袖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瞧著外頭太陽要下來,倒想出去走走。

  「我若是一個字不說,大姐便不會懷疑我?你也是忒天真了,只要姑姑往我這邊走過,這腥我便沾上,還跑得了?左右她都會懷疑,不若我成全她,早早地坐實了。原我是見不得她好,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她顧瑤芳也別怪我。」

  早年顧瑤芳下黑手的時候也沒手軟過,她這個時候聖母個什麼勁兒?

  不過是往井裡扔了塊石頭,聽聽響,打發打發時間而已。

  她沒工夫跟顧瑤芳計較,這人太蠢,早晚惹出事兒來。

  「都不是什麼好人……」青黛咕噥著,「姑奶奶手裡攥著錢拿出去放印子,當然說手裡周轉不開了,怕是這一回拿捏住大小姐,便不放下了。」

  放印子錢這事兒,顧瑤芳也聽過,她也不搭理:「等二哥娶了媳婦兒,當家主母一換人,她遲早得吐出來。諒她也不敢做得太過分,不是個有膽略的,我父親豈是個沒準兒的人?他心裡,有數著呢。」

  從張家那一日他找自己說話開始,顧懷袖便當看明白了。

  今天這道士一遭,她才知道,薑還是老的辣。

  只是不知道,顧貞觀知道的,到底到了哪個程度?

  「走吧,去園子裡逛逛,鬆鬆骨頭。」

  她起身,伸了個懶腰,便往園中走。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19 PM

第十六章 庶子明川

  這已經是個暮春的時候,園子裡的花也開始有凋謝的跡象,顧懷袖轉了一圈,鬆了鬆筋骨。

  看著太陽就要落下去,她跟青黛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說來納蘭公子的忌辰也快到了,老爺怕又要往京城跑一趟了。」青黛掰著指頭算了算,納蘭性德乃是權相納蘭明珠長子,在世時乃是顧貞觀往年至交,只可惜英年早逝,是個命淺的。

  顧懷袖一聽,心裡咯登地便是一下。

  往年顧貞觀都是自己去京城祭拜,偶爾帶著家裡人去,可這一年……

  「我這心裡老是覺得不舒坦……」

  一副要出事的模樣,顧懷袖壓了一口悶氣,看看天色,也不大早了,便回轉身,朝著後頭走,「罷了,還是回去吧,明兒還有人來裁衣裳。」

  說起「裁衣裳」和「白巧娘」這三個字,顧懷袖便覺出一種難言的壓抑來。

  青黛跟在她後面,正想要問,不過此時顧懷袖偏巧看見迴廊上一灰衣瘦削的小子快步跑過去,便是眼前一亮,忙開口道:「小石方!」

  那灰衣的小子一愣,抱著滿懷的瓜果蔬菜,回頭一看,便瞧見顧懷袖,頓時露出一臉的喜色。顧懷袖往迴廊台階這邊走,那小子也湊上去:「三姑娘好!」

  眼前這少年,許久不見,個頭看著倒也高了,可還是瘦猴一樣。

  這人是當初顧懷袖從京城救回來的,那個時候還是個小蘿蔔頭,不過卻是廚藝方面的天才,能把顧懷袖這樣一條挑剔的舌頭給伺候好了,自然是個本事人。

  一見到小石方,顧懷袖眼睛都笑瞇了:「小石方好,我還當你厭惡我吃得精細,一見了我就跑呢。」

  小石方平日其實是靦腆的性子,剛開始笑得歡實,這會兒倒臉紅起來。他那大眼睛眨了眨,想去摸頭,可手被佔著,也摸不到,於是只能尷尬:「小的才跑過去,趕著給您做晚上的吃食,一時沒顧得上看周圍,哪兒想到三姑娘在?」

  青黛抱著手,一副不饒恕他的模樣:「虧咱們小姐還惦記著你,去一趟桐城給你帶回來那麼些的好東西,有的人啊,一轉臉就忘記了。」

  顧懷袖也板著一張臉,看似對小石方這種蔑視她的行為不滿。

  她沒說話,小石方心底這忐忑的,忙道:「這哪兒跟哪兒的話啊,小的這不是沒看見嗎?瞧青黛姑娘您說的,我給您道個歉成麼?您別埋汰我了。」

  「噗哈哈……」

  青黛笑出了聲來,擺了擺手,「逗你玩兒呢,看你一臉著急,莫是當了真?」

  小石方橫了她一眼,「早知道你埋汰我,回頭要什麼吃的,我就倆字兒:沒有!」

  說著,他扭身抱著一懷的食材,便給顧懷袖一躬身:「三姑娘,石方這就忙去了,您還是管管青黛姑娘吧,這遲早是個嫁不出的。」

  「你!」

  青黛氣得柳眉倒豎,憋了半天沒憋出一句話來。

  顧懷袖才是笑得打跌,她掩唇笑著,不過一抬頭看見走廊盡頭過來個少年人,便咳嗽了一聲,止了笑。

  青黛跟小石方都不過是玩鬧,這會兒瞧見有人來了,也收斂起來。

  站在那邊的少年,約莫十三四,身量還未長足,穿著天青的袍子,看著眉眼俱是清秀,是個生得好的,只是略微畏縮了一點。

  顧貞觀下面育有二子二女,長女瑤芳、次子寒川、三女懷袖、四子明川。前面三個都是嫡出,後面一個是妾柳氏所出,今年剛十四,也就是現在顧懷袖看見的這一個。

  他似乎是有事從這邊路過,見著自己三姐,也不好扭頭就走,便上前來一拜:「明川問三姐安。」

  顧懷袖一擺手,叫青黛跟小石方過去談,她晚上的吃食還是需要商量一下的,最近想出些新吃法,還要青黛去說。

  不過她一直看著顧明川,微微一笑:「一家人哪兒來的那麼多禮,趕緊地起吧。這是才從家學回來?」

  顧貞觀挺重視教育子女,二哥顧寒川今年十九,雖材質平庸,不過平日先生拘束著,也只能發奮刻苦,竟中了個舉人。雖說今年春闈沒過,到底是顧家的希望。四弟顧明川是個庶出,卻也早早地入了家學,被教導著要跟誰家的誰一樣,發奮努力。

  顧懷袖倒是覺得,這四弟瞧著,卻比二哥要聰明許多。

  顧明川確是下學回來,因為顧懷袖平日裡為人處事也溫和,所以他倒也不怎麼緊張。

  他眼睛跟他姨娘一樣,那是漂亮的桃花眼,面容很是俊俏,這會兒略略地一彎唇,又帶著幾分靦腆:「剛剛下學,今日功課完成得早,先生誇獎一回,早放了我回來。」

  「你也是個伶俐的,想必柳姨娘還等著你回去呢,我也不拉著你多說話了。」顧懷袖跟這府裡的姨娘們沒怎麼接觸,顧貞觀有幾房妾室,不過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來。正室能生養,顧貞觀也不會把小妾扶正,沒了那心思,自然也就沒風波了。

  這話正對顧明川的意思,雖說顧懷袖為人處事溫和,可柳姨娘一向警醒著他,別隨隨便便地惹了三姑娘,見著了雖不說繞著走,千萬也得懸著十二分的心。

  這府裡上下,單單柳姨娘一個能生下庶出的顧明川,自然也有點本事。

  顧明川躬身又給顧懷袖行了個禮,這才轉身退走。

  顧懷袖就站在這迴廊上看著,年紀雖小,心思卻已經起來。這府裡,向來是她大姐跟二哥的關係好,兩個人能鑽到一堆,顧懷袖是個落了單的,至於明川,也就是一名庶子,平日裡除了他姨娘也沒個人疼著,早年不見得如何,上了家學之後,看著倒是越發地長進。

  「長進好啊……」

  她整了整袖子,便朝著小石方跟青黛那邊走過去,這兩個人正聊得暢快。

  「這南瓜粥也不錯啊……」

  「我小石方做的,哪一樣差了?」

  「瞧你這得意的,誇你兩句你還上天了?一說粥,我倒是想起來,咱們小姐睡得淺,前兒在桐城張家的時候,那邊端上來個什麼棗仁龍眼粥,張家二公子說這能治心神不寧。」

  「棗仁龍眼粥?誒,這倒是好粥啊,趕明兒我也做來試試,上一回翻藥膳集,似乎還是哪個大家寫的粥方呢。」

  「難不成這還真能治?」

  「能啊,棗仁龍眼可是好東西……哎?三姑娘,您回來了。」

  青黛跟小石方正聊到興頭上,瞧見顧懷袖淡著一張臉走過來,覺得奇怪:「您怎麼了?」

  原本顧懷袖心情是挺好的,聽著他倆又提起那勞什子的棗仁龍眼粥,心情就不美了。

  「哪年的破事兒,還叨咕個什麼勁兒?一個破粥也能說上個幾年。」

  她說著,手指頭就去戳青黛額頭,一臉的嫌棄。

  青黛癟了癟嘴,心想著這不還是為了小姐您好麼?管那粥是誰說的,能治好毛病不就是好粥嗎?可是瞧著小姐瞄著自己的那眼神,她又慫了,弱弱回了一句:「奴婢知錯了……」

  嘴上是知錯,背地裡就是「你說多少次我都不改」,認錯態度好有個什麼用?

  自己是這個德性,丫鬟也是這個德性,真把顧懷袖給氣笑了,她看看時間,也差不多:「好了,那幾個新式菜樣,可跟小石方說了?小石方?」

  小石方剛才還在偷笑,這會兒便點了頭:「是,青黛姑娘已經同我說了。」

  「那便好,你廚房那邊還忙著,趕緊去吧,我們也回屋了。」顧懷袖斜了青黛一眼,便揪著她走了。

  「大小姐眼見著是不成了,張二公子這樣的人,真是難找啊……」

  青黛逮住機會就要給顧懷袖灌迷魂湯,她覺得那張家二公子可是頂好的,當初看著顧懷袖受罰是心疼,回頭來想想,竟然有人能壓制得住顧懷袖這性子,也是稀罕。這不是茶壺配茶蓋,剛剛好的嗎?

  顧懷袖頭疼,她歎了一口氣,使勁兒地摁了摁自己額頭,有這麼個叨咕的丫鬟,日子還能好了嗎?

  張廷玉這樣的人,日後是個本事人……

  不過真要論起來,顧貞觀已經修書一封,叫人往桐城送了,快的話一兩日便能到,這兩家的事情怕也攤開了。

  真不知道這隱藏頗深又沉默寡言的二公子,在被告知人家顧瑤芳看不上他的時候,是個什麼感想。

  不過話說回來,張廷玉就看得起顧瑤芳了?

  想起那一句「天底下哪裡來那麼多蔡文姬」,顧懷袖這心底就微妙了起來。

  不過更微妙的,怕還是那棗仁龍眼粥。

  「張二公子說一句棗仁龍眼粥,人家廚子就乖乖地在第二日換了給您上的粥,奴婢覺著吧,這事兒肯定不是那麼簡單的,小姐……」

  「你就成日裡地胡說八道吧?當心我把你扔到我大姐面前,叫她撕爛你的嘴。」

  顧懷袖冷冷地吐出來這麼一句話,嚇得青黛臉色煞白。

  青黛連忙搖了搖手:「奴婢哪兒敢?」

  不敢就好了。

  顧懷袖懶得跟她計較,嫁人這事情,怕還是聽天由命。至於張廷玉,有心,無心,一時也不是那麼重要。她關心著的,還是明日裁縫家娘子來的事兒——麻煩也要跟著來,怕是那位爺又催命來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20 PM

第十七章 翡翠扳指

  顧懷袖天擦黑從園子裡回了屋,晚上換了自家睡覺,果然是舒服了許多,可半夜裡她還是起來了。

  天依舊沒放亮,她坐在自己梳妝台前頭,只捏著那一枚玉珮,想著過不了幾個時辰,那齊雲齋的白巧娘就要來,心底難免有幾分惴惴。

  原本這事兒也跟自己沒關係,誰叫顧瑤芳心眼沒長對地方呢?

  顧懷袖輕輕歎了一口氣,念叨著自己倒霉,又去摸茶壺,才發現茶壺竟然是溫的,怕是不久之前青黛起身給溫上的。

  她心下感動,臉上帶了幾分笑,只慢慢地倒了茶來飲。

  按著她的習慣,坐了一小會兒,又將喝乾了的茶杯翻過去,扣在茶壺邊,躺回床上去了。

  天亮起來,青黛也沒多說,只幫顧懷袖揉著額頭。

  湘兒端了銅盆和帕子來,顧懷袖洗漱過了,便坐在妝鏡前。她看了看那菱花鏡,自己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嘴角略微一抽,顧懷袖嘀咕了一句:「就知道沒好事兒……」

  「每回裁衣裳您都心神不寧的,也不知在擔心個什麼。」

  青黛靈巧地給她挽了個單螺髻,嘴皮子一翻,便又抱怨一聲。

  顧懷袖搭著眼皮,右手抬起來,用無名指指腹輕輕地摩挲著眼下那一塊青黑,只道:「你哪一日見我有個心神寧靜的時候?」

  「……」這倒也是,只是今兒格外嚴重而已,瞧著竟然像是一夜沒睡好。

  青黛聽著顧懷袖不大想繼續這個話題,便聰明地閉了嘴,抽了粉盒出來給她眼下打上一點,只求能見個人。

  她是心裡裝這事兒,又不能說,一面擔驚受怕,一面又憋得慌。這些個爺,成日裡就是故弄玄虛。真要這麼缺這個東西,自己去找顧瑤芳不就好了?純屬有病!

  深吸一口氣,然後輕輕吐出,顧懷袖收拾好了,便伸了個懶腰。

  「今日早晨吃的什麼?」

  一面往外頭走,顧懷袖一面說著。

  青黛悶笑了一聲:「棗仁龍眼粥。」

  「……」顧懷袖停下腳步,扭頭,只指著青黛道,「你就這樣作吧!」

  「是,是,是,是奴婢作。」青黛沒介意,依舊引著顧懷袖坐下來,將那缽盂之中的粥盛出來,放在了顧懷袖眼前,看得顧懷袖歎了一口氣。

  「你跟著小石方這樣苛待我,哪兒還有個下人樣子?」

  不過甭管這粥是怎麼來的,小石方的手藝自然比張家的廚子好,入口軟糯,棗仁甜酸,龍眼清香,一頓飯吃得是神清氣爽,別提多舒服。一碗粥見底,顧懷袖瞇著眼道:「這粥養神不養神,不是看粥,看廚子。」

  張家那粥,味道著實不怎樣。

  心裡將兩家廚子比較了一番,這一頓飯也差不多了。

  端了茶,漱過口,顧懷袖看了退出去的湘兒的背影一眼,又問道:「可知道那裁衣裳的白巧娘什麼時候來?」

  「按著往日的規矩,也就是半個多時辰之後的事兒,小姐您現在?」

  「我去書房看看書,外頭可有什麼消息沒有?」

  昨兒姑奶奶去顧貞觀面前告了芳姐兒一狀,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況。

  顧懷袖有此一問,青黛便答:「狀是告了,說是姑奶奶笑著從老爺屋裡出來的,怕這一狀是成了,只是大小姐那邊還沒什麼反應。」

  反應?這個時候怕還沒開始呢,今日方是開始鬧騰的時候。

  顧懷袖定了定神,揮手讓青黛出去了,自己往書房裡走,也不是去看書,而是在躺椅上閉目養神。

  沒半個時辰,青黛便又進來了。

  後頭跟著姑奶奶顧姣,還引進來個皮相白淨的婦人,眉目清秀,舉止之間看得出與別人不一樣。

  這就是那齊雲齋的裁縫娘子了,名為白巧娘,傳是當初在宮裡侍奉過已歿的孝懿仁皇后佟佳氏。年歲到了放出宮來,本是個漢軍旗的,出來只嫁了個商人,在江南跟著過營生,日子也算是舒坦。

  向來因著她在宮裡做過事,外頭人聽說,都格外高看她一眼。又因為有手藝,所以家家戶戶都覺得找白巧娘做衣裳很有面子。只是人人都找白巧娘做,白巧娘卻不是人人的生意都接,要她看得順眼的才給做,否則就是給百二十兩銀子也休想請得動她。

  做個裁縫娘子做到這份兒上,也是本事人了。

  顧懷袖被請出來,抬眼便瞧見這清秀沉穩的夫人,宮裡出來的,果真跟別處不一樣。站在那裡雙手都輕輕地扣在腰側,微微垂著頭,目光也是沉沉穩穩的,並不到處亂看。

  「不就是裁個衣裳,量個尺寸,還勞煩姑姑跑一趟,也是辛苦您了。」顧懷袖先跟顧姣打了招呼。

  「這不是順路嗎?我那邊還算著賬,這得回去看著,三姑娘您要做什麼都跟巧娘說,我回頭再來。」

  興許是昨日告狀成功,今日的顧姣滿面都是笑容,走起路來腳下都帶著風,一臉的得意,好不威風,話還沒說完便已經笑著出去了。

  於是這屋裡,便只剩下青黛、白巧娘跟顧懷袖了。

  顧懷袖抖了抖自己身上穿著的湖藍色衫子的大袖,上頭用銀線繡著祥雲,她抬眼對青黛道:「你去泡杯壺好茶來,我這邊讓巧娘量量尺寸,再著廚房做些點心。」

  「是。」這宮裡出來的裁縫娘子,地位似乎的確不一樣,反正小姐對這一位白巧娘是挺客氣的。

  青黛躬身退走, 而白巧娘站在屋裡頭,安安靜靜不說一句話。

  等到青黛走了,她才微微地笑起來,也不是長得多好看,但是瞧著端莊,看著跟普通的體面婦人沒什麼大區別。可因著在宮裡年歲久,整個人的見識都不是尋常人能比,所以眼底透著一股子通透。

  她歎了一聲,拿了一把尺,便朝著顧懷袖微微一禮:「三姑娘今歲這身量越發長足了,看著去年裁的衣裳都短了一小截兒。」

  一開口還帶著京片子的味道,在京城的時間,顯然佔據了顧懷袖眼前這女人生命中的大半。

  她張開雙臂,等白巧娘上來給自己量,嘴上卻笑道:「身量長,腦子不長,也沒什麼用。」

  白巧娘看著是個靦腆清秀的,只抿著嘴一笑,「三姑娘是個通透人,何必這樣妄自菲薄,您若要真是個沒長著腦子的,怕是這天底下都沒聰明人了。」

  顧懷袖也笑笑,不搭話了。

  這屋裡屋外的也沒別人,白巧娘也就繼續說下去了:「若三姑娘是個糊塗人,這顧家早不知去哪兒了,上上下下的,又有誰知道三姑娘的本事呢?能忍得,本就是很好了。人生在世,誰不是個忍?三姑娘忍得、讓得,大福氣還在後頭呢。」

  強壓了怒氣,顧懷袖其實很想直接把這白巧娘轟出去。

  這巧娘雖句句都是誇,可帶著一種難言的高高在上的感覺,畢竟她為著那位爺做事,又是宮裡出來的,自然不一般。她顧懷袖自問惹不起這樣的人,也只能道一句:「我向來是惹不起,也就只能忍了,這輩子不就是個貪生怕死的命嗎?」

  「越是貪生怕死,越是能有作為呢。」巧娘收了尺,一看,嘴裡咕噥著記了一下,又重新給她量肩,「不知道三姑娘那翡翠扳指找得怎麼樣了?」

  「沒找見,我也不知她是藏哪兒了,總不能我到她屋裡去搜吧?」

  顧懷袖咬牙,顧瑤芳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跟位不靠譜的爺廝混在一起,怕是早有肌膚之親,不然見著張家也該嫁了。談情說愛就談情說愛,在顧懷袖這眼底也不算是什麼大罪,總之與她不相干,偏還拿了人東西,那一位自然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催逼,只知道使喚另一位煞星爺辦事兒,倒霉的還是她這個知情的三姑娘。

  她的回答,也在白巧娘的意料之中,去年來的時候,問著也是這樣的話。

  白巧娘手很穩,量了肩膀,又換了兩條手臂,接著是腰,還有身高,她一面忙,一面道:「巧娘聽說京城裡頭明相長子納蘭性德的忌辰將到了,爺那邊的信說了,若是大小姐也跟著去,這事兒就不妙了。他想著,三姑娘還是早日找見那扳指,大家都能睡個好覺,不知三姑娘意下如何?」

  「四爺說的話,自然是都對的。」顧懷袖真是一張臉都要抽起來,偏還要做出副無甚大礙的樣子,她也憋得慌,只覺得每次量尺寸都跟上刑一樣,「我找個機會再試探一二吧,巧娘費心了。」

  「巧娘也不是為難三姑娘,也就是幫著主子們做事兒,不敢有什麼費心不費心的說法,倒是三姑娘要操的心還多,您一個人,可關係著這顧府上上下下幾十口呢。」

  白巧娘收了尺,已然將這尺寸記下了,看顧懷袖整理著自己袖口沒說話,又慢慢道:「今年京城裡時興粉藍緞面十二幅的繡裙,回去我為三姑娘制一件出來,還是送到府上。」

  「又要勞煩您了,青黛這丫頭也是,怎地還不回來?」

  她皺了皺眉,語氣裡帶著幾分埋怨,又掩唇一笑,道:「巧娘坐一會兒吧,喝口茶再走。」

  「不敢了,這會子還忙著呢,三姑娘的好意巧娘心領了,巧娘告辭。」

  白巧娘沒多留的意思,說完便福了福身,小步退著到了門口,而後又一禮,這才轉身走。

  青黛端著茶點進來,卻看到顧懷袖一手按在雕漆桌邊,臉色有些異樣的蒼白,頓時大驚,忙放下茶盤:「小姐,您怎麼了?」

  「不礙事,也就是昨日沒睡好,有點恍惚了。」

  顧懷袖擺了擺手,坐下來,閉著眼睛,「中午不吃了,我去睡一會兒,你叫小石方別忙活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20 PM

第十八章 張家廷玉

  最近鬧所謂「匪患」,別的人倒沒忙活,把個張英忙得暈頭轉向。

  安徽桐城,春雨連綿,下了小兩日。

  張家大宅,後院裡張廷玉、張廷璐兄弟倆靠著走廊邊,往外頭走。

  張廷璐年紀小,雖已經十七,不過在眾人眼底乃是個沒長大的臭小子,張廷玉看他不長進,只教訓他道:「你也緊著點心,那顧家的二公子今年都是個舉人了,你十七,人家十九,莫墮了我張家書香世家的名頭。」

  張廷璐見不得自家二哥這死人臉,只哼哼道:「我見過那顧寒川,不過是個死讀書的書蠹,資質平庸的蠢貨,要學不該學咱大哥嗎?中個舉人算什麼,今年春闈,那顧家二公子不也去了嗎?還不是鎩羽而歸?咱大哥,可是十八年的進士。」

  張廷玉那微微彎著的唇角,就這樣慢慢地拉下來一點,他背著手往前面走,一副老成的模樣:「你就嘴強吧。」

  「我這是大實話。」張廷璐朝天翻了個白眼,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忽然往張廷玉身邊湊了湊,撞了撞張廷玉隔壁,壓低了聲音道,「二哥,我聽說無錫顧家來了信,怕是那邊有消息了,你都不去問問?要不我去娘那裡,給你打聽打聽?」

  「有什麼可打聽的?」還不就是那麼回事兒,眼見著這一樁婚事怕是不能成了。

  當初顧貞觀還在張家大宅做客的時候,張廷玉便有了預感。

  張廷璐看張廷玉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癟了癟嘴:「二哥你都對這種事兒都不關心,真不知天底下有什麼能讓你上心?唉,不過我倒是想知道……你說顧家的大姑娘不嫁給你了,那他家三姑娘可怎麼辦?」

  平白地怎麼提到那草包顧三來?

  張廷玉一聽見顧三名字,便想起那歪歪斜斜字,頓時連牙都要倒了。不過……三弟這話裡,似乎有點奇怪的意思。

  他扭過頭,看著張廷璐,也不說話。

  「咳……」

  張廷璐咳嗽了一聲,看自家二哥這樣直白地看自己,有點不好意思,「二哥,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啊?」

  有點意思了。張廷玉還是沒說話,他知道張廷璐是個心裡壓不住事兒的,一旦起了話頭,後面跟倒豆子一樣,要多快有多快。

  果然,張廷璐也不等張廷玉回話,便道:「自打上回見了那三姑娘,我就老想著,你說這姑娘家怎麼就生得那麼好看呢?二哥,這是不是就是那誰誰誰說的——食色,性也?」

  張廷玉眸光一閃,只繼續朝前面走,外頭在下雨,順著屋簷滴滴答答落了一地的春雨。

  三弟對那顧三姑娘有了那麼一點意思?

  若說那顧三姑娘,也是真漂亮,眉眼皆是雅致,如今回想起來,那一張美人面,便跟籠在這江南十里煙雲裡一樣。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是顧懷袖這樣的呢?

  還記得他那一戒尺下去,顧懷袖含著淚瞪視他時,竟有貓兒般楚楚可憐的感覺。

  張廷玉心底微微地動了一動,不過轉瞬又壓下去。

  「你不過是年歲小,見著漂亮姑娘所以——」

  「二公子,二公子留步,老爺那邊有事兒找您,請您立刻去一趟。」

  一名小廝跑著上來,便在張廷玉身後一拜,喊了這麼一嗓子。

  張廷玉話沒說完,這會兒也顧不上說了:「你回了父親,我這便去。」

  他回頭道:「大哥那邊你先去著吧,父親找我怕是有事情要談,我過去一趟,一會兒就來。」

  「嗯,我先去給大哥說一聲。」張廷璐應聲,不過卻有些好奇,不知張廷玉被叫去,是不是正好談那顧三姑娘的事兒?

  張廷玉一路繞過花園前頭的榆葉梅,便回了張英院子,張英妻子吳氏坐在外間,手裡正捏著張繡樣慢慢看著,見到張廷玉進來,便手一指裡間,道:「你父親在裡頭等你,趕緊進去吧。」

  「是,母親。」

  張廷玉躬身一禮,這才進去。

  張英怕是這麼多官員裡頭,唯一一個只有一位妻子的,吳氏不見得有多精明,可也賢惠,這麼多年來張英也就守著她過日子,沒個三妻四妾,也是難得。

  張廷玉揣著事兒進了裡間,張英站在堂前那一副燃藜圖下頭,手裡捏著一張信紙,像是已經思慮良久了。

  「來了啊。」張英不回頭便能聽見那輕微的腳步聲,年紀不小,不過耳目聰明,身子骨還算硬朗。

  「外頭小廝說父親找孩兒,像是有事。」張廷玉畢恭畢敬,低眉斂目,一副寡言少語的模樣。

  這話有些難開口,可終究是要說的。

  張英早料到有這樣的結果,回過身,看看自家這兒子一臉的平靜,忍不住一笑:「你是個胸中有見地的,原想著我這話不知怎麼開口,不過瞧見你這波瀾不驚的,可是有了想法了?」

  「聽聞午時有信差從無錫來,孩兒想,當是顧家大姑娘的事兒吧?」張廷玉也不遮掩,張英既然問了,自己揣著明白裝糊塗也沒意思,索性爺兒倆攤開說,一家人不必藏著掖著,敞亮些才是一家子。

  聽了張廷玉這話,張英又問:「那你知道是個什麼結果了?」

  「廷玉才疏學淺,也無甚長處,顧家大姑娘怕有許多為難之處,父親也不必介懷,傷了兩家的感情。」

  好話都被自己兒子給說盡了,張英還能說什麼?

  他聽著,竟然笑出了聲,手一撫下巴上一撮鬍鬚,張英道:「原是想著兩家能有個喜事的,沒想人家不願意,這也是沒辦法,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你看得開便好。我這裡倒是不打緊的,你爹我跟你顧伯父是多年的至交了,哪兒能為這事兒傷了和氣?只怕你們小輩心裡有疙瘩,壞了事。如今看著你豁達,我也就放了心。天下好姑娘多的是,等我復職回了京城,便為你求一門好親事去。」

  憑著張家的門第,自然是有不少名門淑女願意嫁進來的,所以對於子女的婚事,張英也不著急。

  他一面說著,一面將那信紙塞了回去,想著便要揮手讓張廷玉走,沒料想,張廷玉竟然又說話了。

  「父親,對這一門婚事,孩兒有想法。」

  他很直接,張英卻很詫異:「你還有個什麼想法?難不成還想娶人顧家姑娘?」

  「正是。」

  面對著張英的疑問,張廷玉垂了眼,兩片薄薄的嘴唇一掀,安靜而平緩地吐出這兩個字來。

  正是。

  正是?

  張英有點暈了:「人家大姑娘不願意,你還能強娶不成?你爹我,可拉不下這個臉再去求。」

  張廷玉知道顧瑤芳的意思,怎麼可能死纏爛打?他想的卻是另一樁了,「孩兒只是說,想娶顧家姑娘,並非顧家大姑娘。」

  掐著鬍子的手一抖,張英這有點驚駭了。

  他略覺奇異地瞧著張廷玉,忽然繞著張廷玉走了兩圈,上上下下看著,張廷玉面不紅心不跳地站在那裡,任由自己父親打量。

  之前沒反應過來,那也不是張英遲鈍,實是沒想到。

  可這一會兒,張廷玉話說得這麼明白了,顧家也就兩個姑娘,一個顧瑤芳,剩下一個是誰?腳趾頭想想都知道啊!

  張英頓時覺得有意思起來了,他臉上掛了帶著探究的笑意,若有若無的,「我倒看不出,你小子心還挺野,什麼時候看上人家的?」

  張廷玉只覺得哭笑不得,張英有時候正經得很,有時候有給人一種為老不尊的荒誕感。

  「父親,您別取笑孩兒了。」

  「誰取笑你了?有那膽子跟我說,問你句話,你還抗拒了?」

  張英背著手踱步,又摸摸鬍子,斜睨這二兒子,看他還是不說話,沒忍住補了一句,「前兒我路過,聽見廚房那邊掌炊的,說你吩咐了給顧家三姑娘換粥的事兒,我還當自己耳朵不好聽岔了,沒料想你早就跟人家姑娘家獻慇勤了。我說你小子,這心裡可憋著壞,那時候,顧家大姑娘的事兒可還沒影兒呢。」

  既然是還沒聽見風聲的事兒,那這張廷玉竟然對自己未婚妻的妹妹起了心,這小子莫不是皮緊了找抽?

  張英眉頭一豎,忽然覺得該請家法了。

  張廷玉見狀,暗歎了一聲,心說自己這也是夠遭罪的。

  他原不是那意思,只好耐心解釋:「父親,那換粥的事兒不過是一順嘴,並沒有更多的意思。」

  不過要說對顧瑤芳拒婚一事的預料,卻是早有的,只因為給顧三姑娘當先生的時候,聽見她提過一兩句奇怪的話,所以早有了不好的預感,如今一看竟然成真。

  「張顧兩家結親,原是喜事,若因為大姑娘的拒婚而使兩家有那麼一絲半毫的嫌隙,都是誤了初衷。娶大姑娘是娶,三姑娘——不也是娶嗎?」

  張英聽著,冷哼了一聲,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信,抖落了一下:「巧言令色鮮矣仁,你不開口的時候是個悶葫蘆,一開口倒能說得頭頭是道,不過是你看得上人家顧三姑娘,何必安那麼多的名頭?男子漢大丈夫,說中意個姑娘又怎麼了?我看那三姑娘也不跟外頭傳的一般,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有這心,也不是稀罕事。」

  張廷玉聽著張英這般略有些驚世駭俗的言論,只抿著唇,不說話,眼角眉梢透著股溫然笑意。

  張英又道:「我回頭修書一封,跟你顧伯父說說,可顧三姑娘願不願意,就難說了。你說你也是,早知今日,何必在當先生的時候得罪人那麼狠?活該你這輩子娶不著媳婦兒!」

  說著說著,張英又想起顧三姑娘受罰那一檔子事兒來,為著這事兒,張英早把他給罵了幾回,逮著就要教訓他,沒的跟人一姑娘計較,像什麼話?

  張廷玉一聲聲地應了,也不反駁,站在那裡只跟青竹一樣,挺拔俊逸得緊。

  他頂多說了一句:「在孩兒眼底,治學之事無分男女。」

  言下之意是,對姑娘家也跟對男子無甚區別,所以罰顧懷袖他自覺無甚不妥之處。

  張英原看他沒反駁,還當他受教了,這會兒被他這話一噎,頓時來氣,忙揮了揮手叫他滾:「你趕緊地走,也不知道心裡揣著個什麼,遲早能能憋死你!」

  自知惹了自家老爹,張廷玉好聲好氣地躬身告退,出來了又給吳氏問了個安,這才離開。

  吳氏在外面聽得分明,見張廷玉走了,趕忙進來,頭一句便道:「老爺,外頭人都傳那顧三姑娘跟外男勾勾搭搭,是個德行不檢點的,廷玉莫不是燒糊塗了?」

  「瞧你說的這是個什麼話?」張英其實也挺喜歡顧家那三姑娘的,聽吳氏這麼說,老大不願意,他道,「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了?遠平兄下頭教出來的子女,怎可能是個德行敗壞的?你想多了,況這事兒八字沒一撇,你別瞎操心了,忙你的去吧。」

  吳氏憋了一肚子的話說不出來,只能歇了,悶聲悶氣地出去了。

  張英這裡,卻是當即修書一封,叫人快馬往無錫送。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21 PM

第十九章 京城消息

  不掰著指頭算的時候,日子便過得挺快。

  那齊雲齋白巧娘走了兩日,顧懷袖這心裡現在還沒緩過勁兒來,連著這幾天下雨,也沒怎麼出門。好歹今日天剛剛放晴,她帶著丫鬟在外頭放風箏,真跑到花園邊上,就看到下頭有人捧著信封往顧貞觀屋裡送。

  老徐頭站在外頭接應,那送信的穿著頗為體面,只在老徐頭的引路下,進了屋。

  顧懷袖遠遠看著,心底生出幾分疑雲來。

  青黛道:「這又是哪裡的來信?這送信的,穿得比咱們管家還體面呢。」

  「還能打哪兒?京城的唄。」掐指一算,可不是快到明珠長子的忌日了?顧懷袖還記掛著前日那白巧娘來交代的事兒。

  現在顧瑤芳是真病了。她整日悶在屋裡,也不出門,昨日說要做一身頗複雜的新衣裳,沒料想被姑奶奶陰陽怪氣地給堵回去,氣得摔了屋裡不少東西。眼見得顧瑤芳不如以往了,屋裡大大小小的丫鬟們臉上也沒光彩,有異心的不知多少。

  反正現在顧瑤芳是吃不好,睡不好,一氣給氣病了,熬了藥她也偏不吃,只覺得人人都在害她。

  這時候的顧瑤芳,對什麼警惕性都很高,顧懷袖現在也沒琢磨出個好法子。

  那翡翠扳指也不知是個什麼稀罕物,照理說那位爺也不該缺這麼個玩意兒。

  不缺,尋它幹什麼?真缺,真要緊,三五個月來催一回,問一回,也是夠閒。

  這扳指,怕是有些來頭。

  不過這些都跟顧懷袖不相干,她巴不得自己知道得越少越好。

  這一樁事兒,現在拖著是夜長夢多,可若是一下子給辦好了,難保人家不會過河拆橋。

  他們顧家算是什麼?根本沒資格跟人拿喬。

  一想到這些個事情,顧懷袖頭都大了一圈。

  她扯著那風箏線,看風箏飄到天上,便慢慢退著走。

  青黛也扯著個灰色的大魚紙風箏,一面拉著線,一面道:「莫不是明相那邊?」

  「也只能是那邊了。」

  顧懷袖一副不大感興趣的模樣,接了這麼一句。

  至於顧貞觀屋裡,已經接了信函,看著那來人了:「可是明相派你來的?」

  「回顧老爺的話,正是老爺派奴才來的,老爺說了,該說的都在信裡,顧老爺您看了信便可以給個口信兒,若有回信也可一併交予奴才,奴才好順路回給老爺。」這人半跪在地上,很有規矩,說話也是爽脆,納蘭明珠府裡的奴才都比別地兒的好。

  顧貞觀跟張英交好,早年做官的時候也是個挺本事的,納蘭明珠愛極了那已故的長子納蘭性德,由此也格外高看當初跟納蘭性德交好的顧貞觀。當初還是明珠看中了顧貞觀的才華,請了顧貞觀去當納蘭明珠先生的。

  這些故事想起來,不免有些傷懷。

  顧貞觀長歎了一聲,擺擺手,叫那送信的起來,然後拆開了信封,果真是納蘭明珠的字跡。

  明珠權傾朝野,向來都是春風得意,官場上沉沉浮浮的見多了,最近又開始得意起來。他信上說了早年顧貞觀跟納蘭性德的交情,陳述其痛失愛子之情,可謂字字懇切。時近納蘭性德忌辰,特請顧貞觀來京一趟,共敘一回舊情。江南風物雖好,也請顧貞觀萬莫忘記聯絡京中故友,早來住上一段時間,他們這些個眼見著就要老死的人,也沒得幾日好聚了。

  顧貞觀心道明珠這位高權重的人,竟然也寫出這樣的字來,怕是上一回因為跟索額圖之間的爭鬥有些心灰意冷,略吃了些虧。

  「明相此言,正合了我意。本想著快到容若兄弟的忌日,我也該上京祭掃一番。老夫即刻修書一封,你且送給你家老爺。」

  說完,顧貞觀便已經起筆,寫了一封信,叫老徐頭裝起來,遞給那信差。

  那信差好生收了,又是一拜:「奴才這便啟程回京,將顧老爺的信送回,奴才告退。」

  「嗯。」

  顧貞觀略一點頭,由著那人去了,又叫老徐頭送他出去,免不了塞了點金銀打發。

  外頭顧懷袖便見著那明相府的人收了老徐頭些許銀子,出了府去,一時也沒了放風箏的心思。

  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便將那線團一扔,叫湘兒給接住:「不放了,沒意思,看這個風箏也飛不起來,咱們回屋去。」

  「哎……」

  這原本放得好好的,好不容易見著這一片藍天白雲,終於放晴,三姑娘這心思也是六月天娃娃臉,說變就變的。

  青黛、湘兒兩個對望一眼,沒敢多說,忙收了風箏便跟上去。

  花園在東面,回來的時候未免也路過顧瑤芳院子。

  顧懷袖那腳步只是一頓,就看見青溪從前院出來,進了屋。

  她皺了皺眉,停下來,看了看前院,眼底便多了幾分陰鶩。主僕三個走到花園角上,顧懷袖便忽然不動了,站在外頭看。

  青溪進去回了顧瑤芳的話,出來便朝著二公子顧寒川住的東南院走,似乎要去找人。

  青黛這邊起了疑心:「大小姐跟二公子關係一向不錯,可這時候跑去找二公子幹什麼?」

  顧懷袖倒是已經猜出來了,可這樣的事情自己也攔不住。她能上去幹什麼?直接攔了顧寒川,說你別去找顧瑤芳嗎?如今這二哥是個舉人了,眼瞧著就要趕考,顧貞觀興許也巴望著他考個進士功名出來,也能光宗耀祖一番。看樣子,顧瑤芳的腦子還挺好使——

  青溪之前從前院來,怕也知道納蘭明珠那邊來信的事情,接著這個機會,顧貞觀肯定是要入京城,只是帶不帶家人不好說。若是這時候拉出一個要上京趕考的顧寒川來,事情就好辦多了。

  只要顧瑤芳這麼一攛掇,以顧寒川的死腦筋,況還不知道顧瑤芳葫蘆裡賣的藥,傻乎乎答應了就這樣去找顧貞觀,也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顧懷袖懶得再看,心情陰鬱到極點,回屋便拉著青黛玩自己研製的跳棋去了。

  顧瑤芳近日來無疑是一點也不順利,真覺得府裡人人都跟自己對著幹。

  她咳嗽不止,也不肯喝藥,就這樣拖著,整個人沒兩天便瘦了一圈,廚房那邊也不肯依著她心意,種種山珍海味地給供著,她也就置氣。不如她意,索性不吃,就這樣乾熬著。

  可這吃穿用度上還不是最苦的,更苦的是她越來越渺茫的希望。

  「二弟來了嗎?」

  顧瑤芳咳嗽著,又問了一句。

  青溪方回來,道:「二公子即刻便來。」

  話音剛落,前面雪心便來通傳,說二公子已經來了。

  走進來的公子哥兒穿著一身錦袍,長得倒是還好,不算太出挑,只是眼神有些輕浮了,看不出多聰明,只一味蠢蠹。

  原本顧瑤芳也不喜歡這二弟,可因著他身上有功名,平日兩個人說的話也多,難免地就近了。私底下,顧瑤芳很瞧不起這一個。

  「大姐,你瞧瞧你,這幾日沒見,竟然瘦了一圈兒。」

  顧寒川走進來,便是大吃一驚,坐下來端了茶牛飲一口,擦了擦嘴唇,瞄著她屋裡幾個漂亮的丫鬟,又咂了咂嘴。

  顧瑤芳心下厭惡,卻不得不掛起個虛弱的笑意,一副溫和模樣:「我自來都是這樣,倒是瞧著二弟近來越發滋潤,今年二哥名落孫山,乃是意外,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依著我看,不是二弟沒本事,而是我顧家一直在江南,沒能上京打點通透,若是一早就在京城,誰還沒個人脈?怕是早就中了進士,所以……」

  今歲春闈名落孫山,顧寒川心裡老大不高興著,原本被顧瑤芳這麼一提,就想發作,不過聽著顧瑤芳話鋒一轉,竟然分析起原因來,似乎有那麼一點道理。

  他腦子是個木的,只知道讀書,便道:「那,依著大姐看,應當怎樣?」

  「早早地搬去京城就是了,也好結交士子,憑著咱們父親的名聲,二弟又有什麼功名掙不來呢?這春闈會試,考的不僅僅是學識,人脈更要緊呢。」

  顧瑤芳淺淺笑著,一點一點地把對話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引。

  她給顧寒川分析著去京城的好處,讓顧寒川心動不已。

  還沒等顧瑤芳說個完全,他便急急忙忙地提著袍子出去了,說是要找顧貞觀好好說說。

  顧寒川一走,顧瑤芳那一張慘白的臉便拉了下來,喝道:「把那茶杯給我扔出去砸了。」

  「……是。」青溪心裡憋著苦意,也不敢反駁,上去將二公子用過的茶杯端出去,交由下面的丫鬟砸了個稀巴爛,這才進來回話。

  由此一來,今日的事情就出了奇。

  上午時候顧貞觀收到了來自京城納蘭明珠的信,請他去京城一敘,顧瑤芳瞅著這機會,便攛掇了二弟顧寒川,讓他去顧貞觀那邊說,藉著科舉的名義,也要跟著去京城,這樣一來,正是萬事俱備,連東風都有了。

  顧貞觀上上下下一合計,去京城也好,便打定主意,收拾好,過兩天就啟程。

  他著了人,去跟下面的人說,琢磨著這一回去京城怕是要長住,索性還是連著自己四個子女也一起帶走。

  只是唯有一件事頗令人憂慮,他前些日寫給桐城張家那邊的信,竟然還沒回復。

  連日的春雨來,河邊春汛也厲害,說是路上有發水災,莫不是給攔了?

  「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容若忌日沒幾天了。老徐頭,你去定條船,我們三日後打水路走。」

  顧貞觀把事情給吩咐了下去,想了想,芳姐兒的事兒,也要到了京城才好解決。禍患,還是早日地解決了好。

  「叫人跟袖姐兒說一聲,收拾收拾,打算上京了。」

  「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22 PM

第二十章 泥人氣

  原本顧貞觀要走,這是意料之中,只是沒想到他會帶著一家子一起去。

  無錫這邊只留下幾個僕役婆子看著宅院,餘者跟著一起去京城,先快馬派了信去京城那邊通消息,讓京城顧家宅院那邊看守的下人們打掃著屋子,這邊的人收拾了一下,便將東西搬上車馬,準備出發了。

  顧懷袖原是想要去查那翡翠扳指,可顧瑤芳根本不出門,也不見客,真跟與世隔絕了一樣,顧懷袖不敢做得太露痕跡,雖然也想過撕破臉來做,可畢竟沒走到那一個地步。誰知道那位爺對她是不是還上心呢?連那煞星一樣的四皇子都沒說直接挑明了做這事兒,怕是心裡還是有忌憚。四阿哥有忌憚,她顧懷袖能沒個忌憚嗎?

  萬一那位爺對顧瑤芳也是真愛呢?

  顧懷袖想想也發笑,玩玩的可能性比較大,只是顧瑤芳看不清罷了。不過這可能性大,也不意味著別的可能便沒了,因而顧懷袖依舊只能謹慎著了。

  到京城去也好辦,那時候能想的辦法也就多了。

  一時之間,顧懷袖也沒怎麼著急,帶了青黛、張媽、湘兒便準備上馬車去。

  剛過清明不久,雨水還多著,前一陣拜祭亡母都是頂著傘去的。都說江南風水養人,可雨多了也愁,就是今年河上春汛都嚴重得多,連著鬧出一堆的事兒來,那些個官員可抓破了頭了。

  「小姐,您慢著點兒。」

  青黛小心地扶著顧懷袖,就要上車。

  這時候,顧瑤芳還在後面走,她遮了紗帽,病歪歪地從裡頭走出來,一雙手在日頭下面瞧著慘白得沒了血色。顧懷袖一望,卻止住了腳步,給青黛使了個眼色,她站在車駕前面,沒動了,只等著顧瑤芳走過來。

  顧瑤芳被青溪扶著,不過眼瞧著要走過來,她卻停了下來,似乎頗為嫌棄地看了那車駕一眼:「難道我與三妹同車?」

  呵,不同車你還一個人啊?真當顧家權勢滔天了不成?

  她們都是這府裡的女眷,還是同一輩的,怎麼就不能坐一駕車了?顧懷袖豈能不知道,這是人顧瑤芳嫌棄自己呢。她手裡捏著薄薄的團扇,只笑了一聲,涼涼道:「這車駕只到渡口,沒幾個時辰就轉水路,乘船上京,大姐也不過忍耐些許便可。」

  顧瑤芳最厭惡的便是顧懷袖,瞧著對方穿著一身水綠的衣裳,已經將她想成了一棵大蔥,恨得發緊,聞言便是一聲冷笑,出口的話卻是柔柔弱弱:「三妹可別誤會了,你大姐我是個帶病的,唯恐過了病氣給三妹,回頭若怪到我身上,我可是擔待不起。」

  瞧瞧人家多會說話?

  顧懷袖斜著眼睛看了青黛一眼,青黛會意,插了一句:「大小姐說的這是哪裡話,我們小姐一向是不在意這些東西的,只恐大小姐你嫌棄呢,若是您這不與我家小姐同車,回頭不知別人怎麼說呢。」

  是啊,不知道是說她顧懷袖逼走自家大姐,還是自家大姐嫌棄三妹不肯上車呢?

  一共也就是幾輛車,給前面府裡的老爺公子和小姐們坐的也是就這五輛。老爺顧貞觀自己一人坐一駕,柳姨娘這裡一駕,兩位公子一人一駕,兩位小姐一駕,哪兒還有別的?

  這顧瑤芳不肯跟自己坐,也不知是想要她過去跟柳姨娘一起坐,還是想自己去跟柳姨娘一起呢?

  心下覺得諷刺,又感覺出顧瑤芳沒安好心,顧懷袖那臉色就有點不大好看了。

  她這邊不肯讓步,顧瑤芳哪裡又覺得面子上過得去?站在那裡,顧瑤芳便不肯動了,死命地咳嗽了起來,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引得眾人側目。

  此刻是顧懷袖站在車邊,看著顧瑤芳,顧瑤芳遠遠站在台階下頭,不肯近一步,就這樣咳嗽個不停。任是誰見了,都是顧瑤芳那弱柳扶風的姿態更惹人憐。

  那邊顧二公子寒川跟四公子明川都見到了,也就在旁邊的車駕上。

  顧寒川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他雖覺得都是一家人,可難免因為跟顧瑤芳走得近,被她帶著,也覺得顧懷袖粗鄙,不適合他們書香世家的名聲,跟顧懷袖是比較生疏的,這會兒他也過來,勸道:「不就是一個車駕嗎,大姐志趣高潔,屈就一下又有何妨呢?」

  嘖,又來了個會說話的!

  顧懷袖真想兩巴掌給顧寒川那臉上摔過去,說的這叫人話嗎?十來年聖賢書就讀成這狹隘蠢模樣,合該一輩子中不了進士,中了也不過又一個范進。

  心裡憋屈,顧懷袖站在那兒,冷笑了一聲:「二哥真是個會說話的,人家女兒家都是水做的,偏我顧懷袖是那泥捏的,水泥哪兒能居於一處呢?這不得和到一起,成了個糊嗎。青黛,還站著幹什麼這都要啟程了,扶我上去。」

  泥人也有三分氣,更何況這些年來顧懷袖一直都在受氣,再豁達的人都有一個底線。

  她的脾氣是跟著那一位催命的次數增長的,前兒不久又來催那翡翠扳指,顧懷袖不勝其擾,正煩心著,顧瑤芳偏還來嗆她。

  呸!姑奶奶從不是能被人給嗆住的。

  一向只有她顧懷袖嗆別人,哪裡輪到顧瑤芳來?

  這會兒她脾氣上來,才懶得管什麼大小尊卑,有種你告我去啊,病歪歪的毛病多!

  青黛看熱鬧不嫌事兒大,趕緊地「哎」了一聲,扶著顧懷袖上馬車。

  後頭顧瑤芳見著顧懷袖那有恃無恐,專門氣她的模樣,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還好遮了紗帽,看不怎麼分明,可那身子便開始顫抖起來,青溪忙道:「小姐您緊著點,別動氣,別動氣!」

  「咳咳……」

  顧瑤芳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她裝病裝了這好幾年,也不知胡亂吃了多少看似說對身體無害的藥。須知「是藥三分毒」,喝多了,也是要出問題的,她這身子是越發破落了。

  這場面,也唬住了那邊顧寒川,他用扇子抵了抵自己額頭,有些手足無措。

  這時候,老爺顧貞觀才回去取了一封卷軸,從門裡走出來,四公子顧明川,眼角餘光一閃,已經瞧見了顧貞觀的影子。他心裡一動,上前道:「大姐身嬌體弱,若是怕過了病氣給三姐,不如坐明川這一輛車吧,明川跟柳姨娘坐一輛車也就是了。男子漢大丈夫,也就顛簸擁擠這一二個時辰,到了船上便好,不知大姐意下如何?」

  顧瑤芳是背對著門站的,看不見顧貞觀,心裡想著這明川不過是個庶子,也不過就是個奴僕般的人,哪兒配跟顧寒川一樣,自己坐一車?他自己倒是識相,自己讓出來,也算是識趣。

  「我也是怕我這病傳染給三妹,既然四弟這樣說,倒正好解了憂煩,還是四弟是個省心人。」

  她假模假樣地誇讚了一句,便示意青溪扶自己上去,同時示威一般橫了還站在車簾子前面的顧懷袖一眼。

  顧懷袖也笑,笑顧明川這小子心忒壞,笑顧瑤芳這姑娘人太傻。「大姐真是體貼人呢。」

  顧貞觀走過來,便聽見這前前後後一番對話,又一見自己庶子明川臉上那靦腆又帶著一點尷尬的神情,再看顧瑤芳一臉的理所當然,便是氣不打一處來。

  可是在外面,他也不好直接訓斥顧瑤芳。

  芳姐兒是個什麼德行,現在的顧貞觀亦是清楚了。往日只覺芳姐兒懂得大道理,可他上次拆穿了道士把戲,她竟然惱羞成怒,砸了屋裡不少東西,又因為有顧姣來說道,顧貞觀對芳姐兒這幾日的作為可是一清二楚。

  他強壓了怒氣,掃了顧瑤芳一眼,走到近前來,竟然開口道:「芳姐兒身子骨是弱,自己坐一車也好,免得過了些嬌弱病氣給別人。只是明川好歹是府裡的哥兒,哪兒能跟姨娘一塊兒坐?寒川,我瞧著你那車也頗寬敞,便跟你四弟一塊坐吧,你好歹也是個舉人了,這一路也指點指點你四弟。」

  顧寒川只驚得張大了眼睛嘴巴,「父親,我一個嫡出,他個庶——」

  話說到一半,便半路消了音,顧貞觀一雙眼,忽然含著千萬冷光,只凍得顧寒川說不出話來。

  顧明川低下頭,似乎有些被顧寒川這話傷了。

  這會兒氣氛這樣僵,誰還敢多一句話?

  顧寒川唯唯諾諾地也垂了頭,兩手放在腿側,也沒敢說了。

  關鍵時刻,還是顧懷袖圓滑,出來打了個圓場,她笑說道:「一家人哪兒來那麼多的規矩?也不過就是這一二個時辰的路,上了渡口便是乘船,而今只求個便宜行事,你們再磨蹭下去,日頭都要落了。四弟也不必緊張,你二哥是個謙謙君子,與他說一席話,勝過你讀十年書呢,趕緊上車吧。」

  「是。」顧明川對著顧懷袖微微一拜,應了這麼一聲。

  顧懷袖扭過身,這才鑽進車裡,讓青黛放下了簾子。

  出行也能有這麼一齣好戲,這一路,怕也不會無聊了。

  顧家這邊,連著七八輛車便順著大街駛出去,一路遠去,去了渡口,這才下車登船,順著水路上京去。

  顧家方走了沒兩個時辰,一匹打桐城來的快馬,停在了顧家門口,那馬上的信差翻身下馬,上去便敲門,沒料想顧家老爺都走了,說是才走了沒兩個時辰。於是這信差又趕緊上馬,追到渡口去,可顧家人已經上了船,這信是送不到了。

  若非連日下雨,江堤出險淹了路,困在兩省交界處過不來,這信件早該到了。

  信差捶胸頓足,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馬不停蹄地趕回桐城,去回張英老大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22 PM

第二十一章 阿哥們

  江南春將盡,北地春卻較遲,這幾日才到繁花盛開時候,公子哥兒們都放出來踏春,好不熱鬧。

  一路往北來,顧懷袖身上倒是多加了件半臂,還鑲了一圈白狐毛,聊作保暖。

  他們從無錫水路上來,順著隋煬帝挖起來那一條大運河,一路過了通州碼頭,到京城這邊便棄船登岸,又雇了幾輛馬車,照舊按著來時的坐法,往京城顧家老宅走。

  原本顧貞觀也是做過官的人,還當過納蘭明珠府的先生,因著才名遠播,京城裡沒幾個文人出身的官員不認識他,即便是附庸風雅都要道一聲「顧先生好」。

  顧懷袖乃是在這京城裡長大的,也不像是初來京城的江南姑娘一樣,對什麼都好奇。她只在車裡打著瞌睡,青黛也打著瞌睡,主僕兩個哪兒管京城江南,睡個昏天黑地再一睜眼,怕就已到了京城顧家老宅了。

  這一列馬車也算是頗為氣派,雖不一定是大戶人家,也因為多,而能引人注目。

  旁邊便是京城著名的祥福記酒樓,後頭配了個戲園子,達官貴人們常愛往裡頭鑽,只為聽那南北來的戲班子唱個戲。

  今日這樓上,坐了一班貴客,個個都是器宇軒昂,眉目英挺,瞧著便不是普通人,滿身的貴氣。

  一穿著杏黃色袍子、腰上墜塊和田黃玉的俊逸男子,一手壓著欄杆,一手端著酒杯,看著樓下來來往往許多人,嘴上道:「聽說張英那老不死的,已經祭了祖,前兒給父皇打了個折子,又要回京了。」

  桌邊上坐了幾個人,後頭還站著一撥,不過都沒接話。

  「安徽江蘇那一帶,今年春汛出了險,前兩年發下去的治河銀子竟然不見了,這下頭的官員都是幹什麼吃的?」

  將手中那一杯酒飲盡,這男子滿面都是笑容,不過瞧著有些陰森森的。

  這男子,面目頗為俊美,儀容修整,雍容華貴,跟畫裡頭走出來的一樣,乍一眼看上去可不就是個溫潤的君子嗎?

  只可惜,他這嘴裡吐出來的一字一句,風霜刀劍一樣刺骨:「前年沒出險,去年沒出險,偏今年他張英回去修祖墳就出現,這事兒還真是夠巧,什麼運氣都能給這老不死的撞上!」

  這談論的乃是朝中事,再一看這一位的年紀,說話那語氣,不客氣地稱張英為「老不死的」,便可窺知這一位的身份了。

  胤礽今兒不過是跟兄弟幾個,陪著康熙出來看索額圖跟納蘭明珠的,皇帝累了也想出來踏春,誰沒個想要休閒的時候呢?只美其名曰:體察民情。

  下面幾個阿哥,年紀都不大,不過本事都不小。

  大阿哥胤褆素日跟太子胤礽關係不好,不過今天因為要看望明珠,也跟著來了,現在坐在一邊沒說話。他聽著胤礽那假惺惺的話語,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胤礽回頭看:「大哥對我說的,可有什麼不滿?」

  胤褆端了酒,大口地喝:「我是個粗人,不懂太子說的。」

  「哼……」太子一甩袖子,終是沒搭理他。

  下頭還坐著幾個,大阿哥胤褆、太子胤礽按下不提,還有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

  年紀最大的胤褆,也不過二十,到胤禛下面的皇子就更年輕了。胤禛在裡頭年紀最小,前不久才被指了內大臣費揚古的女兒烏拉那拉氏遠蘭為福晉。他少年老成,一副冷臉拉著,倒比在座的幾位爺更像位爺。康熙爺早斥過他喜怒不定,這會兒他四阿哥胤禛不說話,也沒人來撬他的嘴。

  河工的銀子去了哪兒,誰知道?

  別人不清楚,胤禛心裡頭透亮。

  他瞧著太子這做戲做全套的本事,暗自學了一招起來。前年康熙爺南巡,帶著太子爺一起去,他也有幸跟著走,一路上作為與太子親厚的太子一黨,可沒少見到胤礽的手段。那一路上,暗地裡收了多少官員的孝敬?直沒收得手軟!

  今年春汛出乎人意料地厲害,河堤早出了險,消息傳到皇上這邊來,事兒就大發了。

  偏巧張英在那兒,皇上讓他去處理,得,張英去了——

  現在張英就要回來了,他們在京城,這山高皇帝遠的,手根本伸不到江南去。若不是有當初這一茬兒在這兒,太子爺也不必今日特意提張英跟河工的事情。

  銀子去哪兒了?太子爺兜裡!

  胤禛心底清楚,作為知情者,卻是嘴巴嚴實,一句不說。

  胤礽跟胤褆嗆了一句,這會兒眼一低,就看到樓下過去的馬車,只瞥見了個眼熟的人。

  剛剛掀了車簾子看了外頭一眼的,不是顧貞觀嗎?

  胤礽眉毛一動,心頭一跳,眼光順著那車列便往後面掃,這拖家帶口的,想必是顧家一家都來了。

  「下頭這是哪家的?」

  他有些不確定,隨口一問,旁邊穿著便衣的侍衛耳朵靈,方才就聽見下面議論了,此刻道:「回爺,是幾年前就辭官歸隱的顧貞觀顧先生,這幾日回來給明相長子祭掃的。」

  「哦……」

  胤礽眼神一閃,已經是明白了,他嘴角一翹,也不多問,只道一句:「也是納蘭公子的忌日了……」

  回轉身,他掃了胤禛一眼,胤禛也無巧不巧地抬眼看著他。

  兩個人目光交錯而過,各自沒反應,像是什麼事兒也沒有。

  眾人在這裡坐了一會兒,那邊來報康熙從明珠府裡出來了,便齊齊起身,準備出去迎。

  太子落後一步,說有點要事交代給侍衛,胤禛剛好是最後一個走的。

  「顧家人上京了,那扳指尋了快兩年,也不見你找著!」

  胤礽一拍桌,咬牙暗恨。

  不過是玩兒了個臭娘們,竟然還被人藏了扳指起來。等胤礽想起來的時候,人都不見了,他還誆哄著那女人,原想玩兒個病弱些的,格外有情調,不成想惹禍上身了。

  胤禛閉目垂首,倒是老神在在:「太子爺何必著急,原本顧家在江南,又跟張英交好,咱們不好拿捏,不敢明目張膽。而今到了京城,張英再有本事,能蓋過太子爺去?這等事,合該便宜行事,他們來了京城,便是自投羅網。這件事兒,原也在辦,還請太子放心。」

  胤禛年紀還不算大,瞧著卻不瘦,都是宮裡出來的,心思怕比三五十歲的人還深,他沉著得很。胤礽想想,也是這個道理,於是點了點頭道:「扳指事關重大,要緊得厲害。這事兒也不能走漏風聲,你知道輕重,辦好了,我自會提拔你。」

  他是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下面阿哥們少有跟他作對的,這老四算是他一個小跟班,也挺得力,性子寡淡沒野心,胤礽用起來也放心。

  胤禛聞言點頭表示知道,卻暗道,看樣子只是一時的興趣。想起這幾年一直被他敲打著,沒敢下手報復她大姐的顧三,胤禛眼底微閃了暗光。怕是這一位姑娘,早忍不得了吧?

  兩人說完,前後腳離開了祥福記酒樓,下去迎人了。

  下頭那車列早過去了。

  一路穿過市口大街,遠遠便能見著闊別已久的顧家大宅了。

  兩隻石獅子蹲在門口,下人們接到消息,已經打掃過,即刻便能住進去,這裡頭景致都跟當初離開京城時候一樣。

  顧懷袖下車來,跟著顧貞觀,兄弟姐妹,丫鬟婆子,一路簇擁著進去,好不熱鬧。

  各人先回各自的屋拾掇,在京城大宅,顧懷袖跟顧瑤芳的院子乃是挨著的,所以這一路不免碰見。

  顧瑤芳走在遊廊左面,陰聲怪氣道:「三妹真是好本事,這一路上,吃了睡,睡了吃,也不做點別的事兒,姐姐我真擔心你日後嫁不出去。」

  「這就不勞大姐你擔心了,自來懷袖就是個名聲不好的,哪裡又敢嫁出去呢?懷袖可不像大姐,是因著身子骨不好,所以不能嫁。」

  暗箭傷人,最是爽快。

  顧懷袖也是快受夠顧瑤芳了,再惹她,怕是她就要用最簡單直接的辦法,跟顧瑤芳撕破臉了。

  眼見著現在顧貞觀也看明白了,顧懷袖這裡也不怕顧貞觀再說什麼。

  退一萬步講,即便真出了什麼事兒,顧貞觀也不該再像以前一樣,偏著顧瑤芳。

  熬了這麼久,顧懷袖這才覺得日子算是有個盼頭了。

  顧瑤芳嘴皮子不如顧懷袖利索。

  一直以來,都是顧懷袖憑藉著一張嘴左右逢源,現在要鬥嘴,顧瑤芳哪裡是顧懷袖的對手?

  直到今日,顧瑤芳才有點看清,她眼前這顧懷袖露出那種看似不經意的笑容,就像是貓兒亮出爪子來,給人一種奇異的威脅感。

  「你……咳咳!咳……」

  話都還沒說完,顧瑤芳又劇烈咳嗽起來。

  顧懷袖好心好意道:「大姐有話還是留待日後說吧。再多的話,也不急於這一時,又不是以後就沒機會說話了。」

  人還活著,總有說話的機會,是吧?

  忍了她兩年了,而今又到京城,不知是個什麼光景呢。

  顧懷袖笑瞇瞇地,她搖著團扇,慢慢穿過迴廊,朝著裡頭走。

  老徐頭從後面走上來,步履不疾不徐,「大小姐,請留步,老爺那邊有事兒找您,請您過去一趟。」

  這叫的是顧瑤芳,可前面本來已經走出去的顧懷袖停了,頓時腳步一停,回頭看去。

  老徐頭站在顧瑤芳的身後,弓著背,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來。

  顧瑤芳顯然很詫異,她好不容易止了咳,輕聲道:「可是父親找我有什麼事兒?」

  「回大小姐的話,老爺為小姐找了這京城最靈驗的算命先生,要為小姐卜上一卦,小姐請移步堂屋。」

  聲音平平的,聽不出情緒,老徐頭一副僵硬模樣。

  顧瑤芳身子顫了一下,嘴唇也跟著抖動起來。

  老徐頭躬身:「大小姐,請吧。」

  「……」

  顧懷袖沒出聲兒,老覺得心驚肉跳。

  這是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嗎?顧貞觀平白無故,怎麼剛到京城,就找了人要給顧瑤芳算命?

  「青黛,你先回去。」

  顧懷袖回頭瞥了青黛一眼,使了個眼色,青黛點點頭,便看顧懷袖朝著顧瑤芳走的方向去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23 PM

第二十二章 處理芳姐兒

  顧懷袖不動聲色地從垂花門過來,京城的風裡還透著幾分刺骨的寒意。

  她攏了攏上身一件半臂,沉下心,狀似無意地接近了堂屋,裡頭有客人,聽得見隱約的談話聲,有幾個丫鬟守在外面。

  顧懷袖只站在後面不出聲,顧貞觀的聲音便傳來了。

  這一天,顧家人剛剛回到京城,一路勞頓,本來疲乏。

  顧貞觀年紀已經頗大,卻是剛剛到這裡,就找來了道士,說要給顧瑤芳批命。

  他當初一盆涮鍋水,把顧瑤芳招來的那道士潑走,按理說,他是最不信這些的人。

  可現在,偏生是顧貞觀主動找了道士來。

  顧瑤芳進了屋之後,先給顧貞觀行了一禮。

  然後顧貞觀這邊手一動,指著坐在右邊一溜椅子第一把上的玄袍道士:「這一位乃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張道長,我看著你當初喜歡算命,近年來又是連年的不順,找張道長為你批個命。有災消災,無災也求個福。」

  話說得是好聽的,顧貞觀也是場面話的高手。

  他笑著,臉上起了層層皺紋,注視著顧瑤芳。

  此刻,顧瑤芳臉色早白了。

  她甚至不敢抬頭直視顧貞觀,也就看不到顧貞觀那略帶著痛心的神情了。

  顧瑤芳扭過身,低下頭,朝著那留了一把白色長鬍子的道士一禮:「張道長。」

  那張道長打量了顧瑤芳一眼,有些遲疑地看了看顧貞觀,顧貞觀只端了茶,微微地一點頭,彷彿是示意了什麼。

  這一個細節,顧瑤芳依舊不曾看到,可她心底並沒有什麼好預感。

  張道士叫人拿來了紙筆,請了顧瑤芳的生辰八字,便在紙上寫畫點算起來。

  過了約莫一刻鐘,他將這一張宣紙輕輕一折,起了身,一甩拂塵,「大小姐命數已在此處,只是天機不可洩露。老道生平不曾見過這樣的命格,恐又傷天意,只寫明化解之法。為與不為,全在顧老爺您了。老道分文不取,這便離去。」

  話說完,他竟然一轉身就走了,果真沒要一分錢。

  顧貞觀連忙跟著起身,叫老徐頭拿了銀子追出去。

  沒多一會兒,老徐頭回來,道:「回稟老爺,張道長說不敢以上天旨意牟取錢財,只讓老爺將這銀錢投給窮苦人,只當是行了善事,積了陰德。」

  顧貞觀一震,擺擺手道:「那你便照著張道長的意思辦吧。」

  「爹,難道……」

  顧瑤芳被這一幕給唬住了,她嘴唇上的血色都消失乾淨,聲音都跟著抖了起來。

  顧貞觀捏著那一頁紙,至今不曾翻開看過,他只說讓芳姐兒稍安勿躁,他自己看了再說。

  結果剛剛展開那一頁紙,顧貞觀表情便驟然陰沉下來,轉而透出幾分傷懷。

  「芳姐兒,你跟我來吧。」

  他抬腳出門,朝著書房走去。

  顧瑤芳咬咬牙,猶豫了許久,還是跟上。

  顧懷袖一直站在外面,在道士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悄悄藏到後面去了。

  看著離去的顧貞觀跟顧瑤芳的身影,她不由得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輕輕抬起自己的手指,顧懷袖無意識摩挲了一下自己右手拇指指甲,微微一咬下唇,還是跟了過去。

  書房在右側,連接著堂屋,掀了簾子,就見到迎面擺著一架八寶琉璃畫紅梅報春圖的屏風。

  繞過這屏風,就是老爺顧貞觀的書案了。

  他坐下來,手一指那硯台:「你來研墨。」

  顧瑤芳依言而做,過來便拾起墨,在硯台裡研墨了起來。「爹爹,張道長可是說了什麼?」

  目光飄向被顧貞觀壓在下面的一頁紙,顧瑤芳對批命的結果,還是很好奇的。

  顧貞觀提了筆,蘸了墨,卻久久沒動。

  他彷彿經歷著什麼掙扎,又把一支筆給擱下,「你自己也看看吧……」

  將那一頁紙,遞給了顧瑤芳,顧貞觀看著她的表情。

  紙上寫著道士給顧瑤芳算的命——

  自古紅顏多薄命,花自飄零水自流;若要問詢還生術,鳩佔鵲巢一線光。

  頭一句便是觸目驚心了,可後面的便給人一種頗為朦朧之感,像是蒙著面紗,看不清晰。

  若要問詢還生術,鳩佔鵲巢一線光。

  鳩佔鵲巢的意思……

  鳩將蛋產於雀巢之內,乃是叫雀來為鳩養育後代……

  顧瑤芳渾身一震,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不……這……」

  這批命很簡單,顧瑤芳乃是紅顏薄命,若要問破解之法,只有一個:將顧瑤芳送給別人養,成為別人的女兒,才有可能獲得「一線」之生機!

  顧貞觀垂下頭,說了一句讓顧瑤芳死都想不到的話:「芳姐兒,張道長乃是天師,靈驗無比。前日方有一家人,因不他言,夜半走水,燒了滿家,竟然無一活口。為了我顧家,也為了芳姐兒你,我不得不將你送給別家……」

  「爹!你瘋了!」

  事到如今,哪裡還顧得上別的?

  顧瑤芳搖著頭,臉上那刻毒的表情終於沒能藏住,在這等關鍵時刻,露了痕跡:「我是你的親骨肉啊!爹,那個臭道士一定胡說八道。人定勝天,怎能輕信遊方術士之言?!」

  這時候,顧瑤芳卻稱呼那些道士為遊方術士了。

  好,好哇,好得很。

  顧貞觀方纔那痛惜的表現,一點一點地消減下去,他一張老臉都快掛不住了,若非一生堅毅,幾乎就是要老淚縱橫。

  「兩年前那道士來府上,你信了,說天師救你性命;前幾日,你又為了遮掩,不想嫁人,叫了那道士來;可今日,我找了個道士來為你批命,你卻橫指人為遊方術士!如此前後不一,我如何能信你!」

  聲音隱約帶了幾分尖銳,嚴厲的斥責,讓顧瑤芳忘記了哭泣。

  顧貞觀盡量放緩了聲音,他兩年之前取捨過一回,那時候他還不知事情已經嚴重至此。

  自打因厭惡官場污穢而辭官歸隱,甚至隱居山林,大半時間都在尋訪名山大川之中度過,府裡的事情一直都是她娘管著。又兼之芳姐兒才華素高,以為她定然能拿捏自己的分寸,不料終究還是錯了……

  而兩年之後的今日,他還要重新取捨一回。

  「芳姐兒,你自己做了什麼,自己心裡有數,莫要欺負我年紀大了,眼睛瞎了。即便是我眼盲了,可心不盲!兩年前不知,我縱容得你一回,以為你定然不會糊塗,可待與張家議親之時,你才叫我看清楚啊!這樣的姑娘家,合該拉出去浸豬籠的!」

  顧瑤芳一下跪在了地上,仰頭望著顧貞觀。

  顧老爺身子都在顫抖,瞪視著她,鬍子也跟著身子顫抖。

  這一下,才是真真正正地把話說亮堂了,猶如驚雷劃破寂靜,閃電刺破夜幕!

  一下子沒了力氣,顧瑤芳軟倒,眼底帶了幾分死灰顏色,彷彿瞬間被人抽空了生氣。

  然而顧貞觀的話,還沒結束。

  他那聲音,忽然就變得特別平靜:「你娘在世的時候寵著你一些,我也偏聽偏信,覺得你比袖姐兒好,我甚至還想過,若你是個男兒,日後科舉未必不能一舉奪魁。沒人能否認你的才華,可你偏偏自甘墮落,自為下賤!」

  「兩年前我便覺得不對,那時候沒多想。你污蔑袖姐兒也好,栽贓她也罷,因著袖姐兒心寬,能忍,我念著你娘生前格外疼你,又因你娘生前也同我說過袖姐兒不好,我想著袖姐兒性子格外放縱一些兒,未必是沒可能的。所以即便知道些眉目,也因為種種憂煩之事忽略了過去。」

  這,便是顧貞觀兩年前的取捨了。

  「你與袖姐兒本是姐妹,她名聲壞了,你卻不受分毫的影響,踩著袖姐兒上去!袖姐兒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人詬誣。我最擔心的,是你——原以為事情沒到那一步,我心存了幻想,可卻是錯了。」

  這一錯,便是兩年。

  而今芳姐兒死活不肯嫁,顧貞觀再糊塗,也該明白了!

  他從岸上取了一封信,扔下去,給了顧瑤芳:「你自己看看!這才到京城多久?剛剛到家,你就指使著自己貼身丫鬟出去送信,若不是老徐頭半路攔住,我怕還不知道,你顧瑤芳攀上這麼大一棵樹,也難怪你瞧不起張家!」

  方纔在遊廊上,顧瑤芳從袖中取了一封信給青溪,要她趁著剛剛回京,前後都亂著,著人送信出去。誰料想,這一封信竟然被老徐頭給截下了!

  信封上頭,字跡清秀,不是顧瑤芳的,又是誰的?

  她慘笑一聲:「父親欲如何處置我?」

  「我顧家廟小,容不下你這身份尊貴的。道士為你批了命,你終究不是我顧家的骨肉,即便有,也得割下。」顧貞觀咬著牙,一字一句像是透著血氣,可說出話的時候,便平和了,「內務府漢軍旗六品翎長林恆大人乃是我舊識。其家中由張道長算過,恰缺了一女,否則家宅不寧。我修書一封,你即日便去吧。」

  「不——」顧瑤芳嘶喊起來,「那林恆不過是個從六品的翎長,芝麻小官,憑什麼敢收我當女兒!」

  顧貞觀已然不知說什麼是好,「這是為父最後一次成全你,別不識抬舉!」

  他提筆,不再理會顧瑤芳,狠心寫下一封信,從此以後斷絕了顧瑤芳跟顧家的關係,信上寫明了,將顧瑤芳過給那內務府翎長林恆。

  顧貞觀是漢人,可收容顧瑤芳的,卻是漢軍旗出身的。

  哪個高攀哪個,還不一定。

  如此眼光淺短的女兒……

  顧貞觀真是連歎氣的力氣都沒了。

  他將那封信扔給顧瑤芳,道:「你走吧,好歹父女一場,最後偏心你一回。日後你是榮華富貴,還是身敗名裂潦倒落魄,都與我顧家無關了。老徐,送林姑娘出去。」

  林姑娘,呵……

  林姑娘,哈哈哈……

  顧瑤芳笑了出來,滿臉都是淚,幾乎是被老徐頭給架出去的。

  顧貞觀頹然坐下,沉默了許久,才看向那一扇朝西開的雕窗,道:「進來吧。」

  許久不曾有動靜,過了約莫有半刻鐘,才有一道影子,緩緩繞過窗,朝前面來。

  一片陰影落在書房門前的水磨石地面上,顧懷袖垂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濃重的陰影。湖藍底子鑲嵌著白狐毛的半臂,裡頭是淺白色的衫子,下頭一條青緞暗花細絲褶裙,真真是個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她一步步走來,垂首立在書案前,聲音平緩,似無悲喜:「父親。」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24 PM

第二十三章 水落石出

  一碗水,少有能端平的時候。

  顧貞觀不是聖人,再厲害也無法真正地洞明一切。

  早先因為她娘的緣故,說沒偏心芳姐兒那是假的,現在看到袖姐兒這冷淡而克制的表情,他狠狠地一歎氣,道:「坐。」

  顧懷袖沒坐,只道:「女兒不敢。」

  不敢。

  顧貞觀又是一會兒沒說話,「你不願坐,便罷了。想必你大姐的事情,你也聽了個明白吧?」

  「大姐的事情,懷袖不清楚,林姑娘的事情,卻還知道一二。」

  顧懷袖說出口的話,冷漠到了極點。

  看樣子,顧貞觀是真的知道了這一切。可他還是選擇成全了顧瑤芳,正如顧貞觀自己所言:最後偏心芳姐兒一回。

  內務府,太子勢力範圍;翎長林恆,慣會討好巴結上司;顧瑤芳已二十,雖過了十七選秀之齡,有個內務府的林恆在,怎麼做還不知呢。

  這一切,真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偏心。

  即便覺得顧貞觀這樣的做法是出於血脈親情,可顧懷袖心裡不大舒服。

  顧瑤芳要從顧家的大小姐,變成一個完全不相干的「林姑娘」,顧懷袖不覺得有任何的可惜。

  走了一個顧瑤芳,對她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事。

  從來就沒有什麼姐妹親情,顧瑤芳走了,她清淨。

  「往日,是我不察,也因著偏心,縱容了芳姐兒。」

  顧貞觀開始慢慢地說話了,他覺得袖姐兒多半是寒了心,可不說又能怎樣?

  他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不能再失去第二個。

  「道士批過命,說我顧家不該有這麼個閨女,正好我前些年同僚缺一個女兒,就把她過繼了去。從此以後,再與我顧家沒有關係。我一向是相信清者自清的說法的,你能忍芳姐兒這麼久,也是能成大事的人。」

  女兒家,需要成什麼大事?

  顧懷袖真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她就喜歡吃喝玩樂,也胸無大志。

  顧瑤芳那些野心,她真沒有。

  所以現在,她聽著顧貞觀這些話,略覺得有幾分好笑。

  「父親,我能忍,並非因為我不怨林姑娘。相反,今日父親難得打開了天窗,同女兒說句亮話,那女兒也就告訴父親——」

  她頓了一頓,臉上揚起笑容,顯得燦爛而冰冷:「我顧懷袖,絕非善類。我能忍,不過是因為她與太子勾搭,反算計得我受制於人,一直不敢把髒水潑回去。若有一日,給我機會,定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說什麼不在乎,全是假話!

  顧懷袖今日也是被激了。

  顧瑤芳是個命好的,娘沒死的時候,娘護著她;娘死了,還有爹護著;等到一切被揭穿了,他們各自都在心裡揣著明白,結果還要為顧瑤芳鋪好了後路。

  顧懷袖笑得又是諷刺,又是自嘲。

  「父親何必冠冕堂皇地說那麼多呢?懷袖理解父親的。終究是父親的骨肉,即便斬斷了關係,也該放她一條生路,甚至為她鋪好一條康莊大道。端看她願不願意走罷了。」

  顧懷袖聲音微微拖長,她笑容溫婉地注視著顧貞觀。

  顧貞觀則閉上眼:「袖姐兒……」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的三女兒,是這樣的態度。

  若有一日,給我機會,定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像是一個善良的姑娘說出來的話嗎?

  正如顧懷袖說的,她從非善類。

  她是兩年前,跟顧瑤芳出去買首飾,在無錫城裡撞見了顧瑤芳跟太子的事兒的。

  那兩人,在屋裡摟摟抱抱,卿卿我我。顧懷袖一瞥見那人身上一根黃帶子,差點嚇得驚呼出聲。若不是斜剌裡冒出個四阿哥,一把把她拉到牆後面,按住她,怕是顧懷袖早就露餡兒了。

  從那以後,顧懷袖的麻煩就來了。

  那一位四爺是太子一黨,不准她多嘴。

  可萬萬沒想到,顧瑤芳當時對外面的人有所察覺,思來想去,只能懷疑到顧懷袖的身上。

  所以結束了事兒,一回府,有關於顧懷袖德行不好的事情,就傳開了。

  顧懷袖那時候還不大能忍,幾乎立時想要報復回去,可她終究沒能夠——所有的原因,還不都出在太子跟四爺的身上?

  胤禛似乎也不敢得罪太子,更不敢過問此事更多的細節。

  他們都不確定,太子對顧瑤芳是一時興趣,還是癡情一片,即便顧懷袖敢冒這個風險報復回去,胤禛也不敢。

  他不敢,但是他怕顧懷袖敢,所以叫人三五不時地來敲打她一番,順便叫她辦事兒。

  齊雲齋那白巧娘,伺候過先皇后,也就是胤禛的養母,這一位白巧娘,不是太子的人,而是胤禛的。

  這一位爺,雖還年輕,可肚子裡多的是彎彎繞,竟扔了把玉珮給她就當是信物了。

  這近兩年,顧懷袖無時無刻不覺得折磨。

  那扳指,定然還藏著什麼隱情。顧懷袖從沒跟太子的人接觸過,她接觸的只是四阿哥。

  若那扳指不要緊,太子何必尋回?

  若那扳指要緊,太子自己不知道找人辦顧瑤芳的事兒,偏讓四阿哥來?

  現在四阿哥是太子的人,辦事倒也罷了,偏偏還是不走心地辦,隔三五個月才來催一次,哪裡又是要辦事的樣子?

  所以顧懷袖猜,不是太子算計著四阿哥,就是四阿哥算計著太子。

  反正顧懷袖也沒接觸過太子的人,不知是根本沒有,還是她沒機會接觸到。

  總而言之,顧懷袖之所以必須忍,一者,是他們不知太子的心意;二者,是四阿哥那邊有貓膩,怕是在扳指上做文章,但又不大想讓太子知道,所以小心翼翼。

  顧瑤芳除了跟太子多一層關係之外,並沒有比顧懷袖更多的依仗。這姐妹倆,都魏如螻蟻,能在如此凶險的夾縫之中生存,不過因著兩虎暗鬥,得以喘息罷了。

  每到夜裡,一摸到四阿哥留下那所謂的「信物」,她便心驚膽寒地睡不好。

  說到底,她並沒有那麼大的膽子,敢跟一朝的皇子較量。

  遇到事兒,也只能認了。

  一沒人脈,二沒本事,拿什麼跟人拼?

  因著這種種的忌諱,還有四阿哥當初明裡暗裡的威脅,要她別亂動顧瑤芳,好歹先收拾好扳指的事兒再說。

  可那扳指,保不齊是個燙手山芋,貓膩定然是有。

  顧懷袖自然有辦法把扳指拿到,可拿到之後呢?交給了胤禛,胤禛不會過河拆橋?

  她往左走是錯,往右走也是錯,步步為營,小心翼翼,人前還要裝出副樂呵呵的樣子,彷彿自己一點也不在意名聲不好。

  呸!

  她顧懷袖在意得很!

  今日顧貞觀也處理了顧瑤芳的事兒,她再有什麼話,也該說了。

  她憋得太久,以至於如今決定說了,渾身都舒坦!

  「那道長的事情,不過是父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不是什麼托詞,父親心裡清楚。藉著道士的口,把林姑娘送出顧家門,又想著她已非貞潔之身,特意為她安排了一個漢軍旗的內務府翎長當爹。」

  「若把林姑娘留在咱們家裡,她只有死路一條,不是被浸豬籠,就是打發到莊子上,壞了書香門第的名聲。」

  「這後路,留得真是乾淨漂亮!」

  一字一句,把藏在裡頭的真相剝出來,血淋淋的。

  顧貞觀無法辯駁,更無法否認。

  因為袖姐兒一句沒說錯,句句都插在他心上,也句句都是實話。

  「道士是我找的,林恆大人那邊我也已說好了……她,便好自為之啊。」

  好,真是個好自為之啊!

  顧懷袖似乎終於站累了,坐沒坐相地坐下去了,手裡捏著扇子,用指甲刮著扇面,她狀似不經意地接著顧貞觀的話:「父親真是一片的苦心,要送她上青雲。只可惜啊,懷袖覺得……林姑娘真不是什麼高明的人,她若是不是漢家女,父親若沒辭官,她搭上太子這條大船,那是她有野心,有本事,有手腕。可她背地裡做了多少糊塗事,父親怕是一點也不知的。」

  單那一枚扳指,便不知是多大的禍患。

  若沒個什麼理由,顧懷袖不會輕易說顧瑤芳鼠目寸光。

  不管顧瑤芳是有意要以這一枚扳指為依仗,或者只是無心之失,將這一枚扳指帶走,對顧家而言,都是災難。

  她看到自己一個人的好處了,卻把整個顧家架在火上烤。

  太子跟四阿哥之間是不是有什麼齟齬,顧懷袖沒法知道,可她猜得到那麼一點,也就越發地小心。

  這一枚扳指,怕還是四阿哥跟太子之間的成算。

  陰謀總是累人,顧懷袖真希望活著能有不動腦子的那一天。

  不動腦子的人活得輕鬆,就是命太短;可動腦子的人,興許能活得長些,就是太累。

  「從漢家的,變成漢軍旗的,至少以後就能名正言順去……」

  這才是一切的因由。

  不說顧貞觀現在沒官職,就算是有,他一個漢臣,總不能把自己的女兒獻給太子吧?可內務府的翎長就不一樣了,林恆大人素來是個拉得下臉,慣會逢迎的,怕是林姑娘就有機會飛上枝頭了。

  只可惜,要用怎樣的辦法,才能把人弄進宮去?更何況侍妾格格什麼的不少,要立為側福晉,也是要上報禮部的。

  顧瑤芳?難!

  興許,這女人憑藉著她那一點心計,能走得很遠也不一定。

  可對顧懷袖來說,這路都要走絕了。

  顧貞觀開始覺得自己老了,他白髮蒼蒼,聲音疲憊。

  「你說得不錯,我最後為她鋪了一條路,走不走得下,看她自己了。袖姐兒,我知道你心底不高興,我察覺到那些流言的端倪,卻沒懲罰她,反叫你受了這許多的委屈,而今還心軟為她鋪著路走,指不定你心裡罵我老糊塗,可我……畢竟是她血親……」

  顧懷袖真想說一句「您不是了」,可話到嘴邊,又哽住。

  她又起身,垂眼,行禮:「可憐天下父母心,母親跟父親的作為,懷袖能理解。今兒發生這麼多事,女兒也乏了,父親也好生休息吧。懷袖告辭。」

  說完,她就退了出去。

  顧貞觀張了張嘴,一句挽留的話也沒說出來。

  顧懷袖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扇子,從迴廊上走回去。

  青黛先是回去收拾了一陣,忙完了,就來找顧懷袖,她知道顧懷袖是去探聽情況了。

  現在府裡都傳開了,大小姐跟條死魚一樣,被管家老徐頭從老爺屋裡拉出來,現在還在屋裡折騰呢。

  「小姐,您臉色……好像……」

  顧懷袖停住腳步,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是嗎?臉色不大好是吧?要好了,才是怪了。」

  她朝前面走,經過園後一個小荷塘,使勁兒用團扇給自己扇著風,可那扇面,卻一不小心打在她耳垂下掛著的珊瑚墜子上,疼得她一皺眉。

  一把將墜子取下來,扔進那荷塘裡,又折了團扇,也扔進去,顧懷袖咬著牙,心煩意亂。

  一不做,二不休。

  眼見著顧瑤芳什麼代價都沒付出就要走,她哪裡甘心?

  正所謂是一報還一報,兩年前一筆債,也該討回來了。

  「青黛,不回屋了,咱們去看看大姐。」

  顧懷袖腳步一轉,便換了個方向,朝著上頭走。

  她今日很是反常,青黛猜著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只是不知道嚴重到什麼程度。

  而今瞧著顧懷袖這殺機凜凜的模樣,青黛心驚肉跳,趕緊跟了上去。

  顧懷袖要玩一把大的,現在她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一個太子,要玩兒女人,自己還不好好善後,把事兒給了個煞星四阿哥辦;一個四阿哥,幫著太子辦事兒,也是滿肚子的花花腸子,不知算計個什麼勁兒;至於顧瑤芳,敢拿人東西,自然也要付出個代價來。

  人人都說冤冤相報何時了,可這仇不報,顧懷袖憋!

  憋極了!

  沉著臉,她快步走到顧瑤芳那院子前面,丫鬟們都在外面,有的還在小聲哭泣。

  顧懷袖掃了一圈,沒見到青溪,不在正好,這人是顧瑤芳心腹,有她在反而麻煩。

  屋子裡傳來顧瑤芳的哭聲,罵聲,摔爛屋裡瓷器的脆響,還夾雜著老徐頭偶爾的勸告……真是聲聲入耳,聽得顧懷袖別提多愉快了。

  她懶得跟人打招呼,直接就進去了,站在外面喊了一聲:「徐管家。」

  老徐頭立刻叫了兩個婆子,把顧瑤芳制住,這才有機會脫身出來,往顧懷袖跟前兒行了個禮:「三姑娘好,您這是……」

  顧懷袖雍雅一笑:「好歹姐妹一場,眼瞧著她很快就走,我也不是那冷血絕情的人,就來看看。」

  這話真假如何,只有青黛知道。

  老徐頭知道前院的事情比較多,可後院裡卻是霧裡看花,他頂多能感覺到顧懷袖不是那麼善意。

  天底下多的是落井下石之人,顧懷袖怕也是其中一個。

  一聽見「林姑娘」三個字,老徐頭就知道是個什麼意思了。

  現在顧瑤芳已經不是顧家人,要老徐頭掂量個輕重出來。

  老徐頭躬身道:「現下林姑娘吵鬧得厲害,怕是三姑娘進去,林姑娘更鬧騰……」

  「這有什麼難的?」顧懷袖兩手十指輕輕一握,優雅極了,怡然道,「林姑娘素來是個身子不好的,平日安眠都要喝安神湯,今兒這麼大的刺激和變故,能受得了才是奇怪了。下頭人做事,也該緊著點心,伺候不好林姑娘,不能讓她完好無損地離開咱們顧家,怕是有十個腦袋都不夠掉的!」

  話都說得這麼明白了,老徐頭想想,再讓顧瑤芳這麼鬧騰著也不是辦法。

  三姑娘這法子,雖是不大地道,可非常時期,又怎能以尋常手段對待?在這時候,灌安神湯,也不失為實用的法子了。

  他連忙道:「三姑娘說得極是,老奴這就去辦。」

  老徐頭招手找了幾個人,叫人熬碗安神利眠的湯藥來,一會兒按著林姑娘喝下去。

  平日裡顧瑤芳喝的藥多了,今日剛剛回府,安神湯之類的,早就備下,略一熱就端過來。

  顧瑤芳還在屋裡哭喊,罵著顧貞觀狠心絕情,又說他老不知羞,為著顧家的臉面,也不該懲罰自己。

  她生怕顧貞觀是讓她去死,又是怕,又是怒,急得咳嗽不止,又吐了血。她哭暈過幾回,醒過來,還能繼續哭鬧,也真是……

  又沒叫她去死,走個康莊大道,也嚇成這樣?

  太子府,怕還是能進的,只是進去之後是混出個人樣,還是被吞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就看看顧瑤芳這腦袋什麼時候轉得過彎來了。

  婆子們都是教調過丫鬟的,各有各的手段。

  安神湯一端過來,就按住顧瑤芳,給她灌了下去。

  屋裡初時還吵鬧,沒過一刻鐘就安靜了下來,婆子們出來說一句「睡了」,便知事已成了。

  顧瑤芳是今天明天就要走的,在顧家待不了多久,顧懷袖要做什麼,也就今天了。

  她道:「我進去看看大姐。」

  老徐頭想了想,站在外面,沒跟進去。

  顧懷袖走進去,屋裡還站著一個婆子。

  「林姑娘睡著了?」

  顧懷袖問那婆子,同時走過去,青黛掀開外面簾子,讓自家小姐進去。

  可顧懷袖卻擺擺手,叫她在外面等著。

  婆子恭敬得很:「回三姑娘的話,喝了安神湯,已經睡熟了。」

  「你出去吧,我同林姑娘說幾句話。」

  顧懷袖看著這一地的狼藉,小心翼翼地避開了碎裂的瓷片,這才來到顧瑤芳的床榻前面。

  她整個人憔悴得不成樣子,臉色青白,眼皮子緊緊搭著,跟個要死的人一樣。原本盤得好好的頭髮,全部散落了下來,活像個乞丐。

  顧懷袖一步步,來到了顧瑤芳面前,青黛在外面守著,婆子也出去了。

  沒人懷疑什麼,顧懷袖又不殺人又不放火,能出什麼事兒?

  可沒人知道,她要做的事,比殺人放火驚險多了。

  看著躺在那兒,對週遭事物一無所知的顧瑤芳,顧懷袖終於笑出聲來。

  她先在屋裡掃了一遍,想到這樣重要的東西,顧瑤芳不至於交給丫鬟,也是剛剛從顧貞觀那裡回來,不至於藏在箱子底下,多半還是在床上。

  上前去,在顧瑤芳身上摸了摸,沒找見東西。她於是掀開那枕頭,果然瞧見下面壓著一隻精緻的荷包。

  最直接的辦法,往往最有效。

  也虧得現在情況特殊,直接灌她喝了藥,平時顧瑤芳防著顧懷袖跟防賊一樣。

  顧懷袖動手,都還要考慮是不是會驚動他人的問題,現在不用了,眼瞧著顧瑤芳要走了,誰搭理她去?

  怕是這一屋子曾經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沒個好下場的。

  可那與顧懷袖有什麼相干?

  她面無表情地拆開了荷包,果然摸出了一枚翠綠的扳指。

  也看不出這扳指有什麼差錯,老大的一枚,若戴著定然覺得醒目。

  顧懷袖掂了惦,眉頭一皺,手指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內側,又轉動著這一枚翡翠扳指。

  為了這看上去沒什麼特徵的扳指,至於嗎?

  興許是皇家的東西,件件都登記造冊,或者畫了形狀?不大可能……

  手指忽然頓住,顧懷袖忽然摸到了點什麼,心頭一跳。

  她腦海之中飛快地閃過四阿哥胤禛那一張煞星冷面,手指跟著抖了一下,可下一刻她就做了決定。

  只要這扳指過了她的手,不管她是知不知道這裡面的貓膩,她都免不了沾上腥。

  既然左右都避不過,那就坐實了這懷疑又如何?

  若是要死,肯定逃不了,若是能活,這又算得了什麼?

  她一瞬間就想開了,手指指甲往扳指內側輕輕一劃,再一看,卻是倒吸一口涼氣。

  原來如此。

  一枚扳指,卻是內藏洞天。

  顧懷袖手指輕靈得很,決定之後,便再沒抖過一下。

  她仔細地將那東西讀了,卻是心頭巨震。

  難怪,難怪四阿哥一面擺出為太子辦事兒的模樣,卻在她這邊敷衍了事了!

  可這字條……為什麼太子爺也在找扳指?

  想不清。

  她只知道如今麻煩也來了,她既然看了這字條,就面臨新的選擇。

  扳指,怎麼辦?

  密信,怎麼辦?

  拿走扳指,顧瑤芳醒來定然生事,指不定捅到太子那裡去。

  顧瑤芳應當不曾發現這扳指的秘密,否則早回了太子懷裡,不必在無錫苦熬兩載。

  她細密分析了一陣,決定鋌而走險。

  就算是自個兒倒霉,她也得讓那些高高在上的爺,著急這麼一回。

  更何況,如今除了這,也沒別的辦法了。

  她一面是心存報復,一面是別無選擇。

  心電急轉,想完不過轉瞬。

  將那一枚扳指塞回荷包,放回顧瑤芳枕頭下面,那字條卻被顧懷袖收起來藏好。

  最後看一眼顧瑤芳,顧懷袖只冷笑一聲,「我只盼著,這輩子都不再見到你!」

  說完,她轉身就走,「青黛,回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24 PM

第二十四章 議親

  到底顧瑤芳還是走了,現在應該稱她為「林姑娘」。

  那時候,顧懷袖坐在自己的屋裡,根本沒出去看一眼。大晚上,悄無聲息,顧瑤芳還昏睡著,一點也沒感覺。

  也許,明天早上一睜眼,她就會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顧懷袖將那小小的紙條縫在了隨身掛著的香包夾層裡,也不敢怎麼動。

  太子爺在乎這扳指的話,應當也知道裡頭有貓膩,至於顧瑤芳拿著沒貓膩的扳指去了,到底是什麼下場,也與顧懷袖無關了。

  一旦顧瑤芳離開,就已經不是顧家的姑娘了。

  「小姐,您還不睡嗎?」

  青黛把手裡的針線活兒放下,揉了揉眼睛,看顧懷袖還坐在那裡心不在焉的看書,打了個呵欠,有些困了。

  顧懷袖把那一本書一扔,只問道:「那邊院兒裡是個什麼情況?」

  「方纔進來的時候,看見那邊的丫鬟都沒了。」

  說沒就沒了,青黛跟顧懷袖都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顧瑤芳那院子裡的丫鬟,都是要走的。

  從此以後,顧懷袖就是整個顧府裡唯一的小姐了。

  以後不會有人喊「大姑娘」「三姑娘」來區分,只「姑娘」兩個字,就足夠了。

  顧懷袖起身,伸了個懶腰:「明日就是明珠長子的忌辰,我父親怕是要去的。指不定,我們也要跟著走一趟,還是歇了吧。」

  「奴婢伺候您歇息。」

  青黛走過來,整理床鋪去了。

  這一夜,顧懷袖睡得出奇地好,竟然也沒有一大早地起來。

  青黛是卯正三刻才叫她起來的,天都亮開了一些。

  青黛問:「您去給老爺請安嗎?」

  顧懷袖眼皮子一搭:「暫時不去,現在他大約不大想見到我。」

  顧貞觀年紀大了,也不是每一日都起得那麼早,很久以前就免了晨昏定省,只初一十五走一趟。現在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更不要說,顧懷袖心裡有疙瘩,她見了顧貞觀放不開,顧貞觀見了她也難受。索性能少見,就少見。

  這些也不必跟青黛解釋,她伸了個懶腰,起來洗漱之後用粥。

  剛吃到一半,張媽就進來,哆哆嗦嗦地說了個消息。

  「大小姐那邊的丫鬟婆子全被發賣出去了。原來貼身的大丫鬟青溪,被灌了啞藥,折斷了右手的手指,配給莊子裡一個小廝了……」

  聲音一下就消減下去。

  顧懷袖抬眼,冷冷看著她:「大小姐?」

  張媽陡然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她想起自己原來還是大小姐院兒裡的人,前一陣想著回大小姐那兒去,現在……

  「哎喲!瞧婆子我這嘴!姑娘您別見怪,我嘴笨,腦子也不靈光……」

  嘴笨?腦子也不靈光?

  顧懷袖低頭盯著勺裡的粥,輕輕吹了吹:「罷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你來,就是為了說這事兒的嗎?」

  「這倒不是,就是跟姑娘您說說。方才老徐頭來,說又撥了四個丫鬟給小姐,您看著四個怎麼使喚?」

  就是個傻子,現在也該看出來了。

  顧瑤芳一下消失在府裡,明面兒上是當了大戶人家的小姐去,可事實上境況怕很淒涼。

  要緊的在於,顧懷袖還在。

  從此以後,府裡就這一位姑娘了,還不上趕著巴結嗎?

  顧瑤芳一走,顧懷袖這裡的丫鬟都多了起來。

  意料之中的事情,顧懷袖道:「我這屋裡也不大需要人,交給青黛吧,有時間就安排。今兒怕是來不及了,先晾在一邊,等回來再說。」

  青黛跟張媽都俯身稱是。

  張媽這心裡有些惴惴不安起來,老覺得三姑娘這話裡的意思不對,可又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唯唯諾諾應了幾聲,便告退了。

  張媽一走,顧懷袖那眉頭就皺得老緊:「手腳不乾淨的攆出去,留下能用的。新來的不必進我屋子,一律粗使,誰要不願意,回了徐管家,直接滾。」

  「奴婢明白。」

  青黛應了聲,垂手站在一旁,心裡卻是唏噓了起來。

  好好的青溪,就這樣發賣去了莊子上。

  也是無可避免的,她是顧瑤芳的貼身丫鬟,顧瑤芳自己是個前途凶險的,她也不能帶走,留著自然生禍端。

  灌了啞藥,不能說話,廢了右手,不能寫字……

  顧懷袖對這一切,卻是有些無動於衷。

  這些都是免不了的,她也不會生出什麼救青溪的念頭來。

  若青溪輕易投奔自己,顧懷袖不會相信她,也會覺得這是個時刻能變節,有二心的人。她不是善人,規則就是如此殘酷,不能贏,又有什麼辦法?

  垂著眼,慢慢喝完了粥,顧懷袖起身收拾了一下,就出門去了。

  顧貞觀果然叫人來請她,父女倆也就打了個照面,說了兩句場面話,接著寒川、懷袖、明川三人,就上了車。

  納蘭性德生前知交遍天下,今日來祭掃的人也是相當多。

  明珠相當喜愛這個兒子,納蘭性德甚至是康熙的往年之交,可見此人之風流了。

  今日,納蘭明珠也在陵墓前面,他並沒有上朝,而是一直站在此地,看著來來往往祭掃的人。

  這些人之中,有官員,有文人,有愛慕納蘭性德的女子,還有孤高的隱士……

  一個,一個,又一個。

  顧貞觀他們到的時候,墓碑前面已經放了不知多少的貢品和香燭。

  一個人死後,還能有這麼多人惦記,也是本事了。

  顧家現在的三個兒女,當初都是見過納蘭性德的,也叫他一聲叔叔,可世事無常,納蘭性德英年早逝……

  顧貞觀上去上了香燭,幾乎老淚縱橫。

  納蘭明珠遠遠地就瞧見顧家人了,他眼皮子一跳,忽然想起什麼,於是叫了府裡的奴才,請顧貞觀過去。

  顧貞觀倒是愣了一下, 「明珠大人?」

  那奴才躬身:「大人在那邊等您呢。」

  抬目望去,納蘭明珠一身便服,果然站在不遠處。

  顧貞觀猶豫了一下,還是朝前面走去,只交代顧懷袖他們不要亂走,就在原地等著。

  其實這兩個地方,隔得也不是很遠,那邊的談話聲,隱約能夠飄過來。

  顧懷袖戴著紗帽,前面站著的是顧寒川跟顧明川。

  自打顧瑤芳一消失,顧寒川就沒了伴兒,現在在府裡,也處於一個孤立無援的狀態。

  至於顧懷袖,向來獨來獨往,顧明川就更不用說了,一直是一個人。

  所以現在三個人沒說話,懷袖跟明川都是自在的,只有顧寒川一個覺得渾身不舒服。

  不過,沒人搭理他就是了。

  明珠已經有幾分老態了,不過看著沒有顧貞觀老。

  一見到顧貞觀,明珠便歎了口氣:「老夫遠遠見著你,就想起犬子來,心裡堵得慌……」

  故人已去,又有什麼辦法呢?

  顧貞觀也只能歎氣:「明相也不必介懷,容若在天有靈,若能見到這麼多人還記掛著他,也當是高興的。」

  如今,只能這樣安慰了。

  明珠其實已經想開了許多,他汲汲名利,在朝堂爭鬥之中幾經沉浮,老辣狠毒。可偏偏,保不住骨肉至親的性命……

  「你才從江南來,這一回不如在京城多住一些時日,我聽說你次子今歲科舉不利,想必也有在江南的因由。多在京城走動走動,也簡單一些。」

  話說得隱晦,明珠很少提點人,可顧貞觀不一樣。

  顧貞觀是難得的大儒,還是明珠親自聘請為納蘭容若的先生的……

  顧貞觀也知道明珠說的話的道理,他一把身子骨也禁不起幾次折騰了,「貞觀近日是不會離開京城的,再歇上些時日吧。」

  「這也好。」明珠點頭,「你才從江南來,可聽見什麼消息?」

  顧貞觀心頭一凜,知道該來的總是要來,事情沒那麼簡單。

  明珠跟自己敘舊是真,可更真的是問問江南的情況。

  即便是沒有做官了,顧貞觀還是能收到一些消息的,更何況他還跟張英交好呢?

  「江南也就是今年春汛,江堤出險,鬧了些亂子,聽說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

  「有張英在,又能出個什麼問題?」明珠似笑非笑,他摸了摸下巴上的鬍子,歎了口氣,「張英,是個本事人啊。」

  韜光養晦不說,又是皇上的心腹。

  他從來不支持什麼太子,也不支持什麼大阿哥,他張英就是真正的皇帝的人,幫著皇帝做事,旁人支使一概不搭理。

  這一回明珠收到些消息,估摸著張英是個能用的人。

  眼見著張英就要回京,不過現在還沒跟明珠通過氣兒,他老覺得心裡不踏實。

  張英跟明珠也交好,可聽說張英跟索額圖的關係也不錯,明珠就老大不高興了。

  顧貞觀近日來是身心俱疲。

  他在官場上混過很久,可畢竟是個文人的骨子,官場上的是是非非,雖然有能力處理,心裡卻不大想理會。

  「張英大人不是被罷了官嗎?這會兒又有什麼事與他相干?」

  顧貞觀開始裝瘋賣傻了。

  明珠一看就知道,也不揭穿,顧念著當初長子跟他的師生情分。更何況,顧貞觀有時聰明,有時糊塗,兼具文人和官員的兩重特質。

  「聞說張英也要回京了,算算日程,今日指不定已經到了。」

  這納蘭明珠,果真不是盞省油的燈啊。

  顧懷袖遠遠地能聽清楚一些,納蘭明珠跟顧貞觀還在聊天。

  顧貞觀雖然想要推太極,可明珠畢竟是位高權重,本事也大了不少,顧貞觀也不好拂了明珠的面子,只能吐露一些消息。

  說到底,這件事還是圍繞著張英走的。

  張英?

  現在,城西張英一家,早已經安頓好了。

  一路上可謂是快馬加鞭,張英不敢耽擱,連帶著一家子都痛苦不堪。

  他剛剛進了紫禁城,是連家都不回,直接帶著東西進宮了。至於他妻兒,卻都是自各自進府安頓下來。

  張英妻子吳氏,指點著讓丫鬟掃灑,又著婆子出去添置點擺設,等到忙完了坐下來,她最寵愛的三兒子張廷璐就進來拜見了。

  「娘,我那邊收拾好了。」

  張廷璐年紀不大,兩步就踏了進來,顯得朝氣蓬勃。

  吳氏一見了他就滿臉堆笑:「瞧你,走路都跟踩在雲端上,要飛起來一樣,你什麼時候跟你大哥學學,有一點風度啊!」

  張廷璐摸摸自己鼻子:「大哥那樣的人,怎麼是兒子能比的?大哥是那天上的雲,兒子就是地上的泥,這哪兒能一樣呢?」

  「就會貧嘴。來,讓我瞧瞧,這一身衣裳,是前兒我找人裁的那一件吧,也真是合身……」

  吳氏拉著張廷璐轉了轉,挺滿意自己的眼光的。

  這母女兩個,在一起聊了一會兒,走廊外頭的日光卻正好。

  沒了江南煙雨的朦朧,只有京城這艷陽高照天,張廷玉的心情卻是平平。

  書房裡也沒別人,小廝們都在外間收拾東西,張廷玉的書房,一向少有人能進來。

  他把自己從江南帶回來的一口箱子打開,翻出些字畫來,還有寫過字的宣紙,筆硯……

  一件一件,嚴謹地將這些東西整理好,張廷玉埋著頭,臉上是一種奇異嚴肅的認真。

  只是翻著翻著,就忽然翻出了奇怪的東西。

  這……

  這是什麼時候收進箱子裡的?

  他眉頭頓時皺緊,看著紙上那歪瓜裂棗的字兒,只覺得眉心一陣一陣地抽著。

  顧三姑娘的墨寶,也真是……讓人看一次,就有一次感受。

  張廷玉忽然覺得,其實字寫得不如大哥好,也不是什麼難以接受的事情。若是他寫字跟顧懷袖一樣,那可是沒救。

  抬手就想要將這些宣紙一扔,張廷玉手都伸出去了,半路上又收回來,把這些宣紙又壓進了箱底。

  他把自己常看的書都找出來,放到書案上,收拾得差不多了,才想起自己還要去拜吳氏。

  剛剛回府,一切事情都有些繁雜,兄弟幾個要在吳氏那邊聚一聚,說說這府裡的事情,也聽聽母親的教訓。

  「二爺,老夫人那邊又來催了。」

  阿德苦著臉,顯然已經在門口擋了幾撥來催的人了。

  張廷玉有個怪癖,他在書房裡做事的時候,最忌諱人來打擾。

  別說是老夫人,就是老爺來了,也是不會搭理的。阿德就算是有三個膽子,也不敢去打攪。

  好在現在張廷玉自己出來了,他背著手,走在前面:「急什麼,大哥必定比我還遲,不好不壞也就夠了。一會兒要見我半個時辰沒出來,你知道怎麼做。」

  阿德連連點頭,這事兒都做習慣了,輕車熟路。

  張廷玉這邊卻是想,再出挑也是沒用的。

  他毫無意識地彎了彎唇,就到了堂屋旁邊的暖閣裡。

  吳氏正跟張廷璐說得高興呢,張廷璐是個嘴甜的,又活潑,又能說笑,逗得吳氏跟屋裡的丫鬟笑不可遏。

  不過抬眼掃到門口的張廷玉,吳氏就頓了一下,「哎,廷玉來了。」

  張廷璐扭過頭,而他二哥也正好走過來,給吳氏請了個安:「娘,兒子給你請安了。」

  張廷璐也朝著張廷玉一拜:「二哥好。」

  「好了,一家子哪裡來的那麼多禮數?你們兄弟倆,趕緊地坐下吧。依我看啊,還是老三有孝心,越是大的,越是沒規矩,廷瑑還染著風寒,過來請了安,我就讓他回去了。可你們倒好,老二來得遲,老大現在連個影子都沒有。」

  說到底,吳氏還是覺得老三貼心,可又覺得老大有本事。

  張廷玉只是聽著,一個字也不說。

  張廷璐嘻嘻笑著,「娘你就是口是心非,明明大哥每次都是最後來,可您還是疼著他,就知道哄我們……」

  「呸!你個臭小子,再貧,當心我撕爛你的嘴!」吳氏嗔怪,可言語之中卻是頗多寵溺。

  「喲,這是終於要撕三弟的嘴了!我來,我來!娘,您要怎麼撕,看我給他撕出朵花來!」

  人沒到,聲音倒是先從外頭傳來了。

  張廷璐臉都黑了,「大哥!有你這樣的嗎?!」

  來的人正是張家大公子張廷瓚,如今早在朝廷供職,方才忙著手上的事情,這才來晚了。

  誰想到,剛剛來就聽到這樣有趣的一句?

  張廷瓚哈哈大笑起來,走進來,就給吳氏行禮:「兒給母親請安了。」

  這一回輪到張廷玉張廷璐兩人起來給大哥見禮,一連番地下來,有一會兒才坐下。

  吳氏坐在上首右邊的椅子上,看著下頭三個兒子,只端了茶:「你們啊,難得坐到一起,晨昏定省都是錯開的……老爺進宮去了,怕是有一會兒才回來。」

  張英進宮,必定有要事。

  張廷玉想起河工之事來,便悄悄地鎖了眉頭。

  好在吳氏不過隨口一提,又跟老大聊起他媳婦兒的病來,只說讓好藥給養著,萬莫出了差錯。

  一會兒是江南的事,一會兒是京城的事兒,哪家的姑娘,哪家的小子……

  反正就是嘮嘮嗑,張廷玉就看著大哥跟老三跟吳氏聊,時間眨眼就過去了一刻多鍾……

  「老三啊。」

  「……」

  抬頭,張廷玉驟然聽見吳氏叫自己,有些疑惑,「娘?」

  吳氏臉上的笑意消失了個乾淨,「你跟那顧家三小姐的事——」

  「這一點,不勞母親多費心,父親那邊的修書,已經去顧家了。」張廷玉長眉微微一斂,終究還是忍了,沒說出什麼別的話來。

  「你偏要這麼執迷不悟,我也沒辦法。娶媳婦兒,還是要娶秀外慧中的。像你大嫂這樣的,才是不錯。雖是身子骨弱了一些,可到底持重,賢惠,能操持家務,還能照顧好夫君,要緊的是不惹事兒……」吳氏絮絮叨叨地念著,渾然沒見下頭三個兒子的臉色都變了。

  老大張廷瓚是知道老二跟顧三姑娘之間的事情的,可這事兒……這也太快了吧?雖覺得老二對顧三姑娘有點不一樣,但……

  他扭頭去看張廷玉,只瞧見張廷玉眼皮一垂,別人眼看不清他神情。

  張廷玉也不說話,更不動作,沒有什麼表情,跟條木頭一樣。

  可老三張廷璐就不一樣了,他帶著幾分震驚,看向自己的二哥,站起來就想要說什麼。

  可偏偏,吳氏這時候又開口了。

  「你跟你爹都一個德性,那顧三有什麼好的?他們顧家的門第,也配不起咱家……老二,這門親事你可想清楚了,我看老頭子就是個沒主意的!」

  反正吳氏對顧懷袖這姑娘,是老大不滿意的。

  三姑六婆之類的,難免傳些話,有的話是越傳越難聽,到了吳氏這裡,指不定什麼樣呢。

  張廷玉坐在那裡,跟個鋸嘴的葫蘆一樣,垂著眼,一句話也不說,也不隨便抬著看一眼。

  張廷瓚急了,一個勁兒地給張廷玉使眼色,可張廷玉偏偏沒看到。

  他心裡急,只能開口勸道:「娘,您也別太著急啊,這事兒不是八字還沒有一撇嗎?」

  「等到八字有了那一撇,就遲了!」

  吳氏一臉的不快,她素來不大待見老二,對著老大跟老三倒是親近許多。

  這老二,興許就是折騰人的。

  她端怕是自己上輩子欠了他的債,今生才要如此煩憂。

  屋裡的氣氛,一下就凝住了。

  這時候,外頭忽然來報:「啟稟老夫人,外頭陳家公子找二公子呢。」

  張廷玉起身,不緊不慢道:「母親,陳公子與兒子有約在先,不敢不去,兒子先告退了。」

  吳氏一噎,也沒攔他。「你去了好,免得在我面前,叫我心煩。」

  這話說得忒是傷人了,張廷瓚想要出言阻止,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再多的補救,也沒辦法。

  這麼多年下來,二弟養成這麼個寡言少語的性子,跟吳氏這做娘的,何嘗沒關係呢?

  張廷瓚是家裡的嫡長子,年紀也大得多,早就懂事,對府裡的事情看得更清楚一些。可他夾在中間,也是兩邊難做人。

  眼見著張廷玉聽了這話,面無表情起身就退走,張廷瓚趕忙地站起來,借口自己要回去照顧夫人,也走了。

  屋裡頓時只剩下了老三張廷璐跟吳氏。

  吳氏氣得直抖,差點就要破口大罵出來。

  張廷璐連忙上前安慰:「娘,您別動氣,當心壞了身子,來喝口水,消消氣兒……」

  他端著碗茶,給吳氏遞上去。

  吳氏好歹接了茶,歎了口氣:「這顧家的親事,又有哪裡好?我瞧著原本那顧大姑娘是不錯的,不想人家眼界高,瞧不上咱們家……哼,我還不清楚是個什麼事兒嗎?」

  吳氏絮叨著,可張廷璐並沒有聽進去,他惦記著自己的疑惑。

  「娘,二哥跟顧家……是怎麼回事?」

  吳氏沒覺出張廷璐的異樣,只道:「你二哥跟那顧大小姐的事兒不是吹了嗎?你二哥跟老爺一合計,說顧三姑娘也成。你說你二哥也是,打小來,性子就比誰都古怪,這會兒怎麼就看上那一無是處的顧三了?」

  「是二哥看上顧三姑娘,主動求的嗎?」張廷璐手一抖,差點打翻了茶杯。

  吳氏歎氣:「可不是嘛……」

  張廷璐眼底一暗,臉上笑容淡了幾分:「那顧三姑娘,長得也真是好看,想來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二哥……二哥,也不例外吧……」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

  不知怎地,張廷璐覺得諷刺。

  吳氏聞言,卻立刻「呸」了一聲:「早說過了,娶媳婦兒不能只看皮相……你二哥就是個糊塗鬼,不過瞧著你這樣子,倒也覺得那顧三姑娘好看了,我可跟你說,你運氣還算是好的。」

  「此話何解?」張廷璐訝然。

  吳氏道:「你爹放不下跟顧家的事兒,好歹要抓個人去結親,原本預備著你二哥娶顧大小姐。我看他還想著叫你娶了那顧三小姐,現在我看啊,正好!跟大小姐的事兒吹了,你二哥娶了顧三,倒免得你遭殃。我看這事兒,是攔不下了……」

  吳氏的心是偏的。

  她握著張廷璐的手:「那糟心的顧三,怎麼配得上你?這樣一想,我倒覺得你二哥,少見地做了件好事……等你二哥的事兒下來,我就為你給你大嫂的堂妹說親去,上次你們在桐城出去逛燈會,不也挺開心的嗎……」

  張廷璐萬萬沒想到,吳氏在這裡等著自己。

  他想到近日來發生的這一切,只覺得荒唐。

  一時之間,他竟然有一種奇異的憤怒,又覺得好笑。敷衍著跟吳氏說了幾句,他伺候她休息了,這才離開。

  原本想去找二哥問個清楚,可張廷璐想到那「兄友弟恭」四個字,終究收回了腳步,回了自己屋裡。

  後花園的走廊上,追出來的張廷瓚,看到了站在台階上的二弟。

  他站了一會兒,才走過去:「二弟,沒事吧?」

  張廷玉一笑:「不曾有事。」

  「……母親心裡偏著三弟一些,你也別多心……」這話說得張廷瓚自己都臉紅,於是說沒到一半,也就歇了下來,他好歹換了個話題,「你是真要娶這顧三姑娘不可了?」

  張廷玉也不解釋,只點點頭,不說一句話。

  作為兄弟幾個裡,唯一一個對張廷玉瞭解一些的人,張廷瓚又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你看得出,母親並不喜歡顧三姑娘,她若真嫁進來,能有個好嗎?」

  張廷玉只道:「我會讓她過得好的。」

  張廷瓚搖頭,又笑笑,「你是個固執的,我說不過你。好自為之,三弟那邊……」

  觀察力太好,也不是什麼好事。

  張廷瓚使勁兒地拍了拍二弟的肩膀,又道了一句「 好自為之」,這才轉身離開。

  站在廊前,背著手的張廷玉沒有往別處看一眼。

  他抬頭,看著明淨而湛藍的天幕,一手背在身後,一手伸出來,五指攤開,枝頭一朵海棠正好被風吹落,剛好停在他手心。

  張廷玉虛虛地一握,又鬆了手,任由花朵落了地。

  那花,就躺在因著年深日久而磨損了的青石板上。

  顧懷袖剛剛到家,她忽然停住腳步。

  「小姐,怎麼了?」青黛疑惑。

  才跟著顧貞觀回來,顧懷袖滿腹都是疑惑,正走著路呢,怎麼就停下了?

  沒搭理青黛,她低頭,移開腳面,差一點就踩中這一朵落花了。

  西府海棠,適合在北地生長,她還記得,桐城張家石亭外那不開花的西府海棠呢……

  低頭俯身,顧懷袖難得起了雅興,將這一枚花撿起來,攤放在手心。

  順著風向,扭頭一看,顧懷袖就看到院落旁邊那快要落了的海棠。

  「人間四月芳菲盡……」

  抬手,鬆開手指,顧懷袖又讓那海棠的花朵落下去。

  青黛也望著,暮春將過,一進入四月,炎熱的夏就快到了。

  「姑娘,老爺那邊叫您過去一趟,有要緊的事。」

  老徐頭又來了,這一回臉上帶著笑意。

  顧懷袖這還沒來得及進自己的屋呢,顧貞觀怎麼有來找?

  她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只道一句:「我即刻就去。」

  不知道是個什麼事兒,她轉了方向,就跟著走了。

  書房裡,顧貞觀看著這一封才送到他手中的回信,眉頭緊皺。

  早先信陳瑤芳之事,許久不曾得到回復,只因為連連的春汛水災,後頭又趕上明相長子忌辰,竟然錯過了許多次。而今張英的回信,到了顧貞觀的手中,卻是讓他念及舊事,五味陳雜起來。

  「老爺,姑娘來了。」

  老徐頭帶來了人,在外頭通稟了一聲。

  而後,顧懷袖才走進來,禮數還是周全的:「女兒給父親問安。」

  顧貞觀揮手讓閒雜人等出去,叫顧懷袖坐下,才道:「前一陣我修書一封給張家,因著南方水災,陰差陽錯,一直沒得到回信。今日上午,張家已經回了京城,想來敦復兄復職在即。他的回信,也是方才才送達我手上的。」

  這些跟顧懷袖有什麼關係?

  她略有不解,只聽著顧貞觀繼續說。

  顧貞觀下一句便單刀直入了:「張家二公子,中意於你。敦復兄修書於我,說了此事,端看你——是否願意?」

  張二公子?

  顧懷袖怔住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25 PM

第二十五章 捋虎鬚

  怎麼也想不到,世事轉個彎,還能有如此戲劇性的發展。

  一想到那用戒尺打過自己,黑面神一樣的張二公子,顧懷袖這心底就複雜得厲害。

  誰人能中意一個名聲不好的姑娘?是為了什麼?

  張英信中說的是張廷玉中意,主動求的,那麼張廷玉到底看上她什麼?長得好看嗎?

  顧懷袖幾乎是摸著自己一張臉出去的。

  女兒家,長得漂亮,還真是好。

  她雖不知到底如何,可這時候就真有這樣的感慨。

  顧貞觀從來不逼自己的女兒嫁誰,態度強硬是一回事,姑娘不答應,他也不會說什麼。

  這一次,就更寬和了,他只對顧懷袖說:「你考慮考慮,若願意,我便回了你張伯父,擇個吉日……若是不願意,你又不願直接同我說,我等個七日,沒消息,便去回絕了。」

  七日。

  如果顧懷袖願意,那就去跟顧貞觀說;不願意的話,直接拒絕,或者七日不回復,那就算是吹了。

  嫁,還是不嫁?

  顧懷袖真覺得自己跟身處火坑之中一樣。

  她不覺得嫁出去就一定比顧家好,可不嫁出去,待在目前的顧家,又難受得很。

  顧貞觀把事情看得太輕鬆了。

  顧懷袖跟顧瑤芳之間的恩怨,沒那麼簡單。

  她曾說過,若有朝一日給她機會,定要顧瑤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反過來,顧瑤芳就不是這樣想的嗎?

  尤其是,她若真的能知道顧懷袖在扳指上動過的手腳,兩姐妹原本就在翻臉的狀態,根本是不死不休。

  顧瑤芳心中有鬼,污蔑顧懷袖在前;顧懷袖心懷怨恨,略使手段,算計顧瑤芳在後。

  若以後再發生什麼,那也是一筆扯不清的爛賬。

  既然扯不清,顧懷袖也懶得管,等爛賬來了,再慢慢扯。

  青黛見顧懷袖出來,老心驚肉跳,顧瑤芳的事情,在這府裡已成了禁忌,若是顧懷袖再出什麼事,那真是想也不敢想的。

  「小姐?」

  顧懷袖掐了掐她臉:「莫憂心。」

  事情,雖算不上很好,可以不是很糟,至少也許還看得見一絲轉機。

  她瞇著眼,順著長廊,慢慢地走著,微光在她眼底閃爍,像是氤氳著流光。

  花氣襲人,乍暖還寒……

  整個顧家,跟驟然安靜了一樣。

  顧懷袖的日子,一下清閒得無聊,只整日指使著小石方做這個菜那個菜,時不時試試新的吃法。主僕幾個折騰來,折騰去,就為了打發時間。

  這一日,姑奶奶顧姣也終於忙完了京城顧宅的事情,跑來巴結顧家留下的唯一一個姑娘,也就是袖姐兒。

  「姑奶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您一來,我就知道您肯定是有事兒找我。」

  顧懷袖埋頭趴在桌上,跟青黛準備繡個新的花樣呢。

  青黛說姑奶奶來了,她連頭都沒抬,眼皮子一撩,瞥見顧姣落在地面上那影子,便涼涼開口了。

  她說話一向是這種帶笑的調調,可尋常人聽不出她是真笑,還是假笑,只當她是笑。

  顧姣手裡捏了塊帕子,一扶自己頭上的釵,儀態萬方地走進來:「姑娘,方今回了京城,我這一雙眼都不夠用的。我想著,早年我也沒怎麼在京城,姑娘確實在京城長大的,對這裡肯定比我熟悉。所以我想著,請姑娘下午時候跟我一塊兒去轉轉,也好添置些胭脂水粉之類的……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出去轉轉?

  顧懷袖忽然抬頭,倒是動了心思。

  顧貞觀說那張二公子的事兒,顧懷袖至今沒對外面說一句,別說是不相干的旁人,就是青黛都不知道一個字的。

  這麼些天,她事情一直埋在心裡,只有兩日的期限了。

  她看著顧姣,沉吟了一下,叫青黛去給顧姣倒茶。

  「姑姑先坐,我手上還忙著事兒呢。描完這個花樣,才敢起來。」

  她說完,又埋頭下去,捏著一根細毛筆,就勾了起來。

  青黛喜歡女紅,顧懷袖會一些,不過疏懶不願做,偶爾起了興致,也不過三分鐘熱度。

  她規規矩矩地描完了花樣,才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

  顧姣看著,臉色帶了點難看。

  「姑姑莫要介意,我困得慌……沒把姑姑當外人的。」

  言下之意是,把你當自己人,才在你面前這樣放肆。

  顧懷袖眼底透著點不明不白的笑意,她道:「我也有好幾年沒在京城逛過了,說帶著姑姑逛,那是不敢。不過在府裡悶久了,整個人骨頭都鬆了。我也想出去轉轉,多虧姑姑來這一趟,否則還不知道怎麼消遣呢。只盼著能幫上姑姑一星半點的忙,就是我的幸事了。」

  這一回,顧姣終於笑了:「哎呀,那我下午就來找姑娘,您可以記得,中午莫睡太久,春困睡糊了可不好的。」

  「多謝姑姑關心了,懷袖記得呢。」

  顧懷袖笑得溫和極了,跟顧姣聊了兩句,說著又要送她走,沒想到她臨走時候說了一句:「對了,齊雲齋也開到京城來了。今兒白巧娘就要來送衣裳,我看時間差不多了,袖姐兒你試試衣裳,不合適叫她改就是了。」

  白巧娘。

  顧懷袖眉頭狠狠一皺,她送顧姣出去,回來就氣得摔了杯子。

  壓抑了好幾天,顧懷袖覺得自己再不做點什麼就要瘋了。

  前兩年一直因為四爺所謂的敲打,什麼都不敢做。

  而今眼睜睜看著顧瑤芳被她爹送走,即便理智上理解顧貞觀,可真正放到情感上看,顧懷袖心裡堵。

  那扳指的事情,經過了顧懷袖的手,胤禛此人天性多疑,顧懷袖沒指望因為這一件事就討好了未來的四爺。相反,她因為這一件事,更加地小心翼翼。

  她相信,胤禛幹過河拆橋這種事兒,是輕車熟路,更不會有一點壓力的。

  顧懷袖有什麼?

  她其實連顧瑤芳都不如。

  好歹顧瑤芳還跟太子扯上點關係,周圍不明就裡的人,可能非常忌憚她。如果顧懷袖是顧瑤芳,就會利用這微弱的關係來保護自己。

  可顧懷袖有什麼?

  她還沒想明白,自己下一步該怎麼做。

  壞事就來了。

  白巧娘進來的時候,顧懷袖背對著門,還沉著一張臉。

  「姑娘好。」

  白巧娘的聲音軟軟地,到了京城,就更加溫柔了。

  她站在門口,手中捧著一條長裙。

  轉過身來的時候,顧懷袖已經是滿臉的笑容:「巧娘趕緊進來吧。」

  白巧娘道:「小半月前,姑娘還在無錫呢,本來齊雲齋也準備開到京城來,京城一個,江南一個,興許以後大了,還能再開。我想著,姑娘下了定錢,這衣裳不能因為姑娘離開無錫就不做了。更何況,這是今年時興的樣子,若過了今年,明年也沒穿頭了。」

  所以白巧娘才順著進京,給送到京城來。

  一般來說,這話是需要這樣理解的。

  可事實上,顧懷袖不會這樣以為。

  如果白巧娘只是白巧娘,沒有她背後的那一層身份,那顧懷袖肯定特別喜歡這人。

  可惜她不是,這白巧娘,是四阿哥的人。

  顧懷袖請白巧娘坐下,看了看這一條裙子,做工精緻,用的是上好的蘇繡,怕是有價無市。

  「巧娘的手藝,永遠這樣漂亮。」

  她一副很欣賞的樣子,心裡想的卻是白巧娘的來意。

  四阿哥在太子的身邊,應該是個消息靈通的人。

  如果這扳指要緊,肯定時刻關注著顧府的消息,顧瑤芳的事情,在他那裡肯定不算是什麼秘密了。

  端看,今天白巧娘來說什麼。

  白巧娘果然是為著這件事來的。

  她跟著四阿哥久了,一直照顧著他,那時候四阿哥的年紀還不大,心機卻很深。

  這一回的事情,四阿哥小心翼翼地辦了這許久,可卻似乎已經砸了。

  白巧娘的心情也不大好,所以她的聲音也跟著飄渺了不少。

  「這一回進來,卻沒見到大小姐。前日,我有個宮裡認識的朋友放出來,可聽說了一些趣事。」

  「哦?」

  「毓慶宮一個宮女崴了腳,已經有幾日沒出來見人了呢,聽說是內務府六品翎長林恆的姑娘林佳氏。又聽說林恆多了個繼女,也當做嫡小姐來對待的。生得倒是也清秀可人,聽說就是病弱了一些,不過啊,說來也怪。原本她在自己家裡的時候,什麼病都有,一到了林家,竟然都跟好了一樣。」

  「……哦,這倒是件奇事。」

  顧懷袖聽著前半段就已經知道不對勁了。

  她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不用想,顧懷袖都知道,接下來白巧娘要說什麼了。

  「您說,這要是過繼個年紀合適的繼女來,多合適?正好能準備參加今年的小選,可偏偏這一位年紀已經有二十了,倒跟宮裡的林佳氏一般年紀呢……那林佳氏入宮可有些年頭了,怎偏生崴了腳?」

  心頭一凜,顧懷袖低下頭,飲茶:「一般年紀……崴了腳……毓慶宮……」

  「其實宮女們的日子,挺清苦的,若能討了好給爺們看上,開臉做個侍妾也是成的。抬進府去,雖沒名沒份,倒是也簡單。給那些個尊貴的爺們,當個暖床的侍妾,怕還是很划得來。格格啊,通房甚至是婢女,又不必上報禮部。所以這一位林姑娘呢,也不知道是運氣差,還是好了。」

  白巧娘一字一句,都是有所指的。

  顧懷袖知道她說得如此淺白,就算是把話挑明了。

  這說的是顧瑤芳,跟她所料的一樣。

  可怎麼也沒想到是這樣,宮女崴腳崴了幾天,有幾天沒出現?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死在宮裡,這真正的林家女,如果不是想逃出宮,找個替死鬼,怕是已經在宮中香消玉殞。

  可正如白巧娘所說,事情哪裡有那麼簡單呢?

  話已經說明白了,林恆是要拿顧瑤芳頂上去。

  宮女都是內務府傳上去的,事情又出在毓慶宮,不說是不是真有宮女這事情,光是「毓慶宮」三字便惹人懷疑得厲害。

  顧懷袖不會忘記,扳指還在顧瑤芳的手裡呢。

  她沉吟考慮了許久,卻慢慢道:「自然是個運氣好的。」

  「她是個運氣好的,就不知道顧三姑娘您,到底是不是個運氣好的了。」

  這話,終於透出了威脅的味兒。

  顧懷袖垂眸,卻忽然朝著白巧娘一笑,這笑容頗有些驚艷,甚至燦爛得驚心動魄。

  「巧娘,我有一件東西送給你主子。」

  白巧娘一怔,還沒問到底是什麼,就看到顧懷袖起身,又朝著裡屋去了。

  青黛一直在外面,早就知道這白巧娘頗有貓膩,每次小姐跟她見面的時候,她幾乎都是不在的。現在也是一樣。

  屋裡就剩下白巧娘一個,她不知為何,在顧三朝她笑了這麼一回之後,生出一種奇異的後悔來。

  到底這後悔,是為了什麼,白巧娘想了一陣,一直不明白。

  隔著一道珠簾,兩扇雕花畫屏,顧懷袖就在裡屋。

  她將那一枚玉珮拿出來,走到了書案前面,慢慢坐下來。

  白巧娘說的就是顧瑤芳。

  林恆根本就是太子一黨的小走狗,這人只是顧貞觀舊日的同僚,卻並非他所說的什麼至交好友。一切怕還是哄著顧瑤芳,也哄著顧懷袖吧。

  問題,似乎又回到了原點。

  她再次被這樣的發展,逼入了窘境。

  其一,在當時的情況下,四阿哥要自己取得扳指,顧瑤芳即將離開顧府,那時候若不下手,就再也沒有機會。

  從那一時的情況而言,顧懷袖的決定是唯一的,也是必須的。

  其二,顧瑤芳離開之後,現在依著白巧娘的話來看,應該是已經被林恆獻給了太子。

  情況立刻倒轉,對顧懷袖極其不利。

  如果太子要找的,真的是顧懷袖手裡握著的東西,那麼絕對不可能交給四阿哥來辦這件事。這是四阿哥的把柄,怕被太子發現的把柄。可太子要找的,卻不是這一樣。

  拋開了這些,顧瑤芳拿著光禿禿一枚扳指去找太子,不知道太子會怎麼對她?

  如果太子發現了那一枚扳指早沒了秘密,事情就更棘手了。

  太子如果發現扳指裡沒有東西,首先會懷疑顧瑤芳,可知道顧瑤芳沒事兒之後,就要懷疑顧懷袖了。

  顧懷袖能怎麼辦?

  她把手裡的東西交給四阿哥,會被殺人滅口,過河拆橋;如果不把東西交出去,就是太子也能捏死自己。

  她到底有什麼依靠?

  時時刻刻跟走鋼絲一樣。

  顧懷袖覺得自己太累了。

  人一旦開始產生牴觸情緒,終將一發不可收拾。

  一個個都要威脅她,逼迫她,她不過是平平凡凡一個小人物,這些大人物的博弈,顧懷袖真是一點也不想參與。

  她被捲進來,憋屈了兩年,丟失了名聲,最後最危險的還是自己。

  一枚玉珮靜靜地躺在顧懷袖的手心裡,她面容沉靜,卻在唇角拉出一絲譏諷來。

  手指輕輕一鬆,將這一枚玉珮,放在了書案上。

  顧懷袖微微一閉眼,卻在眨眼的瞬間,起身,抬手,捏了一旁乾涸的墨硯,砸!

  「砰。」

  一聲響。

  堅硬的墨硯落在了這一塊玉珮上,終於四分五裂。

  顧懷袖扔掉了墨硯,抿著唇,眼底卻透出溫然的笑意。

  她纖細的手指拉開了一隻小小的錦囊,然後將碎了的玉珮一塊塊地撿起來,放進錦囊裡。

  末了,兩手一拉,繫緊,打了個死結。

  顧懷袖看了看這錦囊,抬眉,終於重新走出了裡屋。

  她笑看著白巧娘,將這錦囊推過光滑的桌面,遞到了白巧娘的面前。

  白巧娘遲疑:「這……」

  「轉交給你主子就成。」顧懷袖聲音怡然,帶著一種陽春白雪的曼妙。

  四阿哥看了,自然會懂。

  她不過是夾縫之中求生,但凡大人物鬆鬆手,自己就能尋得一條生路。

  可前提是,這一位爺肯鬆手。

  若是他不松,那顧懷袖只能逼他鬆了。

  事關重大,胤禛過河拆橋殺人滅口幾乎是必定的事情,顧懷袖不過一個辭官漢臣的女兒,無權無勢,要拿捏的法子還有很多。以前有顧忌是以前,可現在沒了。

  顧懷袖幾乎可以肯定,她只要把手裡的東西交給四爺,等待自己的就是明日的屠刀。

  所以她非但不能交,還必須將這東西攥在手中,搏一把。

  只盼著這一位爺,年紀輕輕,手段還不夠圓滑,心思還不夠狠毒。

  不然,她依舊是死路一條的。

  爺們,都是不講道理的,顧懷袖偏偏要跟他們講上一回道理。

  白巧娘摸著那錦囊之中的東西,又是驚又是駭,她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摸錯了,可顧懷袖的臉上卻是鎮定極了。

  白巧娘背上冒出些冷汗,她看似鎮定地起身:「巧娘明白,便不多打擾,告辭了。」

  「不送。」

  顧懷袖端茶,注視著白巧娘的影子,消失在院中。

  她忽的笑了一聲,想起那張二公子來。

  細細思索自己如今的狀況,怕是找不出第二個這樣門第的好人家了。

  高門大戶是非多……

  嫁,還是不嫁?若真要嫁,又要怎麼嫁?

  好歹,等她先討回一筆驚天債,再來說嫁。

  卻說那白巧娘,心驚膽戰地回去了,悄悄找了固定於今日出宮採買的太監,遞了消息,將東西轉交了。

  阿哥所裡,胤禛一個人坐在書房,一干宮女太監都在外頭候著。

  近侍太監小盛子撩了簾子進來,站在外頭:「爺,外頭來了消息。」

  「進來。」

  胤禛聲音冷冷的。

  小盛子袖子裡揣著外頭人遞進來的錦囊,奉給了胤禛。

  胤禛一捏,就是眉頭一皺。

  系的是個死結,解不開,他叫人拿了剪子,這才剪開。

  伸手輕輕一抖,將錦囊裡面的東西倒在了桌案上,辟啪響了一陣,竟然是五六塊玉珮的碎片。

  他一瞧,便眼神一冷:「簡直胡鬧!」

  小盛子一縮脖子,根本不明白這是發生了什麼事兒。

  誰找死傳了塊碎了的玉珮上來?這不是找死呢嗎?

  是,的確就是找死。

  胤禛也沒想到,顧三忽然起了潑天的膽子了,連自己給的信物都敢砸。

  這也就是告訴他一句話:老娘不幹了!

  得,這一位姑娘是忍不了了。

  他還沒斥責這一位的辦事不利,竟然還朝爺發起脾氣來了?簡直荒謬!

  胤禛再好的涵養,也要被這一個顧三給敗光。

  他心知顧三是不能忍了,可偏偏是這時候!

  他正冷著臉發怒,沒料想前面忽然起了通傳的聲音。

  「奴才們給太子請安。」

  胤禛手一抖,他眼角微微一抽,不動聲色地將那錦囊收進袖中,玉珮已經沒時間收了,索性攤在桌面上。

  太子胤礽腳步有些急,臉色也不大好。

  「你們都出去吧,我跟四弟談談話。」

  這裡是胤禛的地界兒,他卻頤指氣使,完全把這裡當做自己的毓慶宮了。

  胤禛看著也不介意,只請太子坐,「太子爺今兒臉色不大好,可是出了什麼事?」

  胤礽不坐,他焦躁得厲害,在胤禛書房裡一走,卻望見他那攤在桌上的玉珮。

  「今兒早晨不小心摔碎的,我還挺喜歡,瞧著卻是拼不起來了……」胤禛略作了一番解釋。

  「不過就是塊玉珮,有什麼了不起,你若是喜歡,我回頭叫奴才給你送一盒來。四弟,你坐,我有事要同你說說。」

  太子今兒是真的憋不住了。

  他前些日手誤打死了個宮女,可毓慶宮裡面宮女都是有定數的,怕被人捉住了把柄,萬全起見,不得已找了內務府的心腹拉個人頂上來。

  好在這宮女正好是內務府六品翎長林恆的女兒,正是他下面黨羽之一。

  林恆辦事還算忠心,說自己還有個女兒能頂上來,不如偷梁換柱地送進來。

  哪裡想到,這宮女昨夜進宮,今天早上胤礽才見了,卻是大吃一驚,不是顧瑤芳又是誰?

  「我今日尋著那扳指了,可扳指裡什麼也沒有。」

  胤礽臉色陰鬱,他都沒工夫理會那臭女人,只顧著扳指的事情,一拿到扳指,就急急忙忙來找了胤禛。這事情,還是要商量著辦,才有把握。

  聽著胤礽前面的講述,胤禛的拳頭已經握緊,可在聽見這一句「什麼也沒有」之後,幾不可見地鬆了一口氣。

  他手指也緩緩鬆開,目光微微一垂,「扳指裡什麼都沒有?」

  「現在張英回朝,河工案發。那個王新命已經被抓了起來,當初這扳指就是他送上來討好我的,結果還沒來得及打開,就被那女人給拿走了……該死!」

  狠狠伸手一錘桌,太子的眼神已經狠戾了起來。

  宮裡心腹還在審顧瑤芳,不過出來之前他已經問訊過了,顧瑤芳這樣的姑娘家也就是會一些詩詞歌賦,斷斷沒有發現其中關竅的細密心機。

  所以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兩年前萬歲爺巡幸江南,太子大肆收受賄賂,河臣王新命就送上來好一些孝敬。當時因為情況特殊,便奉上了這麼一枚扳指,說內藏乾坤。

  當時胤禛也是在場的,可太子並沒來得及打開。

  結果沒多久這扳指被顧瑤芳拿走,胤礽根本就沒有查看的機會。

  直到後來,胤礽找了個借口,讓胤禛找了王新命來,直言問他有什麼事。王新命這才吞吞吐吐地說要投靠太子,還說那扳指之中就藏著他今日要說的表忠心的話,還有賄賂之事。

  大臣賄賂太子,還給太子爺表忠心,這樣的事情自然不能被別人知道。

  所以太子爺也尋找扳指,可不能明目張膽,這事情給了胤禛辦,偏偏胤禛兩年都沒辦好。

  他這四弟,看著精明,可畢竟手段不夠狠,江南鞭長莫及,也是沒辦法。

  而今春汛河堤出現,淮河險情更重,淹沒不少春耕良田,淹死沿岸無數人家。

  事情鬧大了,才查出河臣貪墨修築堤壩、疏浚河道的戶部撥銀。

  河工銀子都被王新命這河臣給貪了,這一大半錢,又進了太子的腰包。

  那時候張英正好在江南,督辦此事,一手嚴查下來,竟然抓了王新命。如今王新命已經關押在刑部大牢,太子必須撇清跟這人的關係,這時候竟然找不到扳指,不是要命嗎?

  顧家跟張英交好,太子忍不住懷疑了起來。

  於胤禛而言,事情卻不那麼簡單。

  他斟酌著,勸說道:「太子也不必這麼著急,想來王新命是個懂事的人。那扳指,興許出了什麼差錯,也或許是王新命根本沒有在扳指裡藏著什麼。如今王新命被抓刑部大牢,太子萬莫自亂陣腳。」

  「對……不能自亂陣腳……」

  太子揉了揉眉心,道:「此事你再給我仔細地查,必定要有一個結果,若是……」

  誰知道事情會怎樣呢?

  胤禛垂首:「但請太子放心。」

  事兒說完,胤礽又狠狠地將張英罵了個狗血淋頭,這才離開。

  胤禛在後面,卻忽然覺得事情有意思了。

  敢跟他玩兒手段,看樣子顧三是野了起來。

  他當即道:「今兒出宮看看大哥去,小盛子你收拾收拾……」

  小盛子一怔,「庶」了一聲,這才拾掇去了。

  顧懷袖還不知道那位爺已經惱了,不過就算是知道,怕也只是冷笑一聲。

  爺們就是博弈,與她有什麼相干?

  她只戴著紗帽跟著顧姣出入在各種女兒家喜歡的店舖之中,胭脂水粉,成衣鋪子,還有一些小吃食……

  顧姣以前嫁人,並不在京城,雖也見過京城風物,可畢竟不熟。

  如今顧懷袖帶著她逛,倒也很是有趣。

  「呀,這個成衣鋪子不錯,咱們進去瞧瞧。」

  顧姣整個人似乎都飛揚了起來,眉眼裡帶著些歡喜,問了顧懷袖的意思。

  顧懷袖也不拒絕,說進去便進去了。

  沒一會兒,顧姣看中了一條湖藍的裙子,層層疊疊的百褶,樣式複雜,想必穿戴起來也不簡單。

  「這衣裙,挺襯姑姑的……」

  顧懷袖隨口說了一句,這不過是恭維話。

  可顧姣心裡高興,每到這時候感覺著就回到了做姑娘的時候。「既然袖姐兒都這麼說,那我……去試試衣裳?」

  顧懷袖一怔,又道:「那我在外頭等著姑姑,瞧著像有個茶樓,我與青黛過去,一會兒您過來找。」

  「哎,好。」

  顧姣應了,歡歡喜喜地去了。

  顧懷袖搭著青黛的手,戴著紗帽找了那茶樓,尋了雅座來坐。

  可沒想到,圓凳都沒坐熱,就有個青衣的奴才走過來,聲音尖細得很:「顧三姑娘,這邊請。」

  眼皮子一跳,顧懷袖那心都要蹦出嗓子眼兒了,砸了玉珮叫人還給爺,那是憑著一時的氣憤,想起來卻也後怕。這事情,不得不做,可做了不代表就不害怕了。

  相反,顧懷袖膽小,她怕得要死。

  這人定然是沒了命根子的,聲音奸細,一聽就知道是宮裡來的太監。

  青黛嚇得不輕,要說話,卻被顧懷袖一把按住了。

  她看似沉著鎮定地起身,壓了壓青黛的肩膀,道:「青黛你別動,在這兒等我。」

  「小姐……」青黛嚇懵了,看看那太監,又看看顧懷袖,摸不著頭腦。

  顧懷袖卻管不得了,她出來,跟著那太監走:「公公怎麼稱呼?」

  「三姑娘叫奴才小盛子就成。」小盛子沒想到出來是見這一位姑娘的,「爺還在等著您呢。」

  後面的雅座裡,畫屏遮擋了門口的視線,顧懷袖站在外面,有些躊躇。

  「玉珮都敢砸,這時候不敢進來了?」

  四阿哥的聲音,冷得令人發抖。

  顧懷袖還是沒動。

  直到四阿哥又說了一聲:「進來。」

  這時候,顧懷袖才把心一橫,咬牙走進去了。

  四阿哥站在窗前,窗沿上放了一盆沒開的蘭花,瞧著葉片舒展,漂亮得很。

  他回頭,頎長的影子拉在地毯上,屋子裡還有檀香的味道。

  胤禛看著顧懷袖一臉強壓著害怕,又假作鎮定的模樣,不由嗤笑:「早先砸爺玉珮的膽子,哪兒去了?」

  「不是民女要砸,是四爺逼的。」

  顧懷袖忍無可忍,再聽見四阿哥這譏誚語氣的時候,就想:豁出去了,豁出去了吧。

  「不管你是怎麼想的,東西給我。」四阿哥不愛說廢話,單刀直入。

  顧懷袖自然知道說的是什麼:「東西是在民女這裡,可懷袖不能白給爺辦事。爺您摸著自己的心口想想,民女這兩年過的是什麼日子,現如今,誰知道我給了您東西,您不會轉過臉就拆了橋呢?」

  「拆橋?」

  胤禛面色終於沉了,「那也得是你有這本事,爺從不拆有用的橋。」

  顧懷袖渾身一震,她握了握手指,不知該做什麼。

  「你若真想要個回報,爺可以收你當奴才——東西呢?」

  胤禛沒功夫跟顧懷袖廢話,他冷肅極了,手一背,直視著她。

  顧懷袖捏緊手指,咬著牙,只覺得都要聞見血腥氣兒了。

  當阿哥的奴才,多大的榮幸?

  可顧懷袖不需要,她衣裙一斂,躬身一禮:「四爺看得起民女,是民女的幸事。可民女不需要……四爺,為著那一糟事情,民女背了多少黑鍋?女子名聲最要緊,四爺若還我名聲,我便還四爺密信。」

  這是絕對赤裸裸的要挾,也是一場博弈。

  顧懷袖手心汗都出來了,等待著那一刀,是不是會落到自己脖頸上。

  胤禛看著她頭頂,看不見她表情。

  名聲?

  女人的心思,真是不懂。

  不過聽說張顧兩家之間有交情,還她名聲,這倒是個有意思的事兒。

  密信要緊,胤禛大可直接答應下來。

  顧懷袖補了一句:「君子一諾。」

  胤禛冷笑:「東西拿來。」

  她這才取出荷包,將縫在裡面的密信給了胤禛。

  胤禛捏著那泛黃字條一看,目露寒光:「你覺得你看了這東西,爺還能留你?」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27 PM

第二十六章 盡人事

  顧懷袖覺得自己是把腦袋摘下來提在手裡,跟胤禛說話的。

  她都不記得自己翻著嘴皮子說了什麼,等到從那泛著檀香味的屋子裡出來的時候,顧懷袖才微微回過神來。

  她到底……說了什麼……

  「四爺自然是什麼都不怕的,您是天潢貴胄,整個大清都是您家的天下。可民女不過市井小民,求的也不過是個安生日子。您知道,民女天生膽小,所以您可以隨意拿捏我。狗急了跳牆,兔子急了咬人,民女急了,不會幹什麼嚇人的事情。」

  「哦?」

  「這消息並未外傳,張英老大人家的二公子已經向民女提親了。」

  「……」

  這一刻,胤禛忽然很久沒說話。

  他看著顧懷袖,可顧懷袖埋著頭,胤禛只能瞧見她彎起來的唇角。

  這顧三,似乎對說服他很有信心。

  然而,在四阿哥看不到的角落裡,顧懷袖眼神裡卻是惶惑不安。

  她不確定,胤禛是不是忌憚著張英。

  納蘭明珠當初推薦了張英成為太子的老師,張英到底是誰的人,在目前其實還不很清晰。

  可胤禛若在太子身邊,應當能夠感覺到——張英絕非太子一黨。

  顧懷袖不敢不把字條給胤禛,可並非意味著她沒有別的依仗了。

  儘管這所謂的「依仗」像是水裡的飄萍,浮著,沒有根基,也不知是不是隨時會被岸上掉下來的石頭擊沉。

  可顧懷袖是溺水者,只能捉住這唯一的一根稻草,是無濟於事,還是拯救性命,全在於她眼前這一位爺一念之間。

  扳指裡藏著字條,乃是王新命藏進去的。

  當時顧瑤芳竊走此扳指之後,太子使胤禛找了王新命,問他到底在扳指裡藏了什麼,而後王新命只說是投誠和賄賂。

  可事實上,並非那麼簡單。

  依著顧懷袖看到的來看,這密信上除了王新命巴結太子、遞上賄賂之外,另外有很要緊的一條,就是稱發現了與太子親厚的四阿哥胤禛,私下裡跟江南的一些官員接觸,言語之間暗示的意思很明確——王新命這是向太子告密,說胤禛一直有背叛太子的意思。

  顧懷袖不知就裡,只能依著這個密信來猜。

  可事實上,胤禛心裡卻是一清二楚。

  當時他就覺得王新命此人有鬼,太子問王新命話的時候,王新命問可不可以斥退左右,結果所有人都走了,可胤禛留下了。太子說,四弟是自己人。

  那王新命吞吞吐吐,說是投誠和孝敬。

  事後,王新命逃命一般去了。

  因為在他說話的時候,胤禛一直冷眼看著他。

  也就是說,王新命在面對太子的時候並沒有說實話。

  一枚扳指何故忽然消失?從王新命的角度來看,難保不是胤禛已經發現了自己。

  王新命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江南河道官員,指望著從戶部撈銀子,哪裡敢跟阿哥們叫板?

  他當時忐忑地回去了,等待著屠刀落下,可胤禛並沒有對他動手。

  因為,扳指並沒有落在胤禛的手中。

  他那個時候,只是懷疑扳指之中另有乾坤,有一些隱約的預感,可畢竟缺少最後的證實。

  而此刻,胤禛已經拆開了字條,看見兩年前王新命留下的字跡,都是朝著太子告密。

  他背著手,站在窗前,年紀還不很大,可心思卻漸漸老了。

  皇宮裡的阿哥們,多有超乎尋常人的成熟。

  若非是陰差陽錯,被顧瑤芳拿走這一枚戒指,若非是陰差陽錯,又被顧懷袖將這一枚戒指裡的「乾坤」給取回來,胤禛現在又是什麼樣呢?

  他想想,益發覺得步步驚心。

  同樣這樣覺得的,自然也有顧懷袖。

  她不過一個被牽連的無辜之人,此刻垂首恭敬整肅地站立,哪裡有外界傳聞的輕浮模樣?

  胤禛忽的笑了一聲:「你說張家二公子要娶你?」

  「回爺的話,是。」顧懷袖聲音平靜,似乎已經不怕了。

  「所以你是想告訴爺,張英今次辦的河工貪墨河銀一案,指不定你的密信,能派上用場?真是……膽大包天。」

  胤禛是嘲諷,也是嗤笑。笑顧懷袖以卵擊石,不自量力。

  顧懷袖低眉:「民女的誠意,四阿哥已經握在手裡了。可民女是個貪生怕死的人,民女也自認不是什麼驚采絕艷的才女能人,必定不是四爺口中說的『有用的橋』,想必此河一過,四爺必定要拆橋。」

  這話說得忒不客氣,也忒難聽了。

  胤禛沒接話,繼續聽她還能說出些什麼來。

  於是顧懷袖又道:「民女一條小命,搭一座橋,委實不易。只求夾縫逃生,留一條小命。民女之於四爺,不過是一粟之於滄海,塵埃之於厚土,您輕輕鬆個手指頭,民女就有一條生路了。」

  「你並非市井小民。」

  胤禛轉過身,兩手在身前,不遠處的戲園子還有唱戲的聲音,他跟著拍子輕輕用手指點著掌心。

  顧懷袖聞言抬頭,有些不解。

  而後胤禛慢慢道:「市井刁民。」

  顧懷袖:「……」

  能跟爺們抬槓,不是刁民是什麼?

  顧懷袖不敢反駁,也覺得沒必要反駁。

  四阿哥怎麼認為都無所謂,只要肯放她這小魚一條活路,她必定感恩戴德。

  張英查今年春汛河工一案,抓了王新命,如果這密信捅出去,必定牽連到太子與四阿哥兩個人。

  即便是證據不足,事情敗露,在康熙的心底,可就埋下了疑影兒。

  甚至,這事情若到了太子耳中,對胤禛而言,也是災難。

  他知道,這一次事情是自己辦得不夠漂亮。

  「你滾吧。」

  胤禛冷冰冰地吐出了這一句話,背對著顧懷袖。

  顧懷袖卻豁然抬頭,張嘴就要問,可話到嘴邊卻哽住了。

  她握緊的手指緩緩地鬆開,躬身斂衽一禮:「民女告退。」

  一步一步退出去,完全與當初白巧娘那規矩一樣。

  一直等到站在這門外,再看見小盛子的時候,顧懷袖才知道——為什麼白巧娘能夠時時刻刻那樣小心謹慎,口氣甜軟。

  人,都是這樣被慢慢逼出來的。

  四阿哥喜怒不定,不是什麼善主。

  今日他應當是默認了答應顧懷袖之前的請求,可心底不一定是高興的。

  今日的胤禛,尚存有三分善心。

  若過得三五年,再有今日的場面,那就是稀罕了。

  她緩緩地順著走廊走出去,這裡見不到一個人。

  胤禛就在屏風後頭,手指攏著那字條,聲音輕得彷彿聽不見。

  「已入了這泥潭,又豈是那麼容易抽身出去的?世上身不由己之事何其多……還是太癡心妄想,又天真可笑了……」

  手指捏緊,這一枚棋子,就像是這一張字條,被他緊緊地握住。

  要面子?他賞她面子就是了。

  轉過幾個拐角,就瞧不見人了,顧懷袖走過來的一路上,手都在抖。

  可等到站在雅間前面的時候,她已經沒事兒人一樣了。

  能做的都做了,到底事成不成,那就看天意。

  她已經到了「人事已盡,天命各安」這一個境地了。

  「小姐,您回來了!」

  青黛一直在焦急等待,見到顧懷袖進來,差點哭出來了。

  顧懷袖知道她擔心肯定擔心死了,只遞了手帕給她:「我的事兒,你不知道是最好。拿帕子擦擦臉,一會兒別叫姑奶奶看出來。」

  「是。」

  青黛不敢問,她瞧著小姐這諱莫如深的模樣,就知道這事情終究不是自己該知道的。

  青黛不是什麼糊塗人,她也就是偶爾愛說了一點,可心底是肯為顧懷袖丟命的。這麼多年,那麼多丫鬟婆子來來去去,也就她一個,長長久久地留下了。

  人無完人而已。

  顧懷袖看的,不過是一顆心。

  她坐了一會兒,等著顧姣來找自己。

  時間不過是才過去一刻鐘,卻像是過去了好幾個時辰一樣。

  在胤禛那屋子裡的時間,太過煎熬。

  她喝茶壓驚。

  又過了一刻鐘,顧姣才走過來,說那衣裳很合適,已經買下了。

  於是,姑姑侄女兩人,又出去逛了一會兒,眼瞧著時間差不多,日頭快西落,這才回去。

  對顧懷袖而言,這是很不一般的一天。

  顧貞觀給她的考慮時間,也就剩下一日半。明日午時,若顧懷袖不給結果,那也就不必嫁了。

  一直到晚上躺在床榻上,顧懷袖都覺得前路不是握在自己手裡的。

  不管是她每一個決定,還是她自己這一條小命……

  有什麼,是她能自己決定的?

  閉上眼,顧懷袖輕聲道:「青黛,明早喝棗仁龍眼粥。」

  「……是。」

  青黛給她掩好了錦被,這才放下帳子,自己去外間躺下。

  次日起來,顧懷袖讓青黛出去聽消息。

  到了京城之後,各種消息都靈通了不少,左右這前前後後大宅裡,多的是達官貴人。

  出去採買來往的婆子丫鬟,說事兒的時候多了,難免就要聽到一些。

  而今日,聽到的事情就頗令顧懷袖覺得驚心動魄了。

  前些日子,河臣王新命因為貪墨被抓。

  昨天夜裡,月亮剛剛冒出頭來的時候,獄卒巡視刑部大牢,發現王新命已經吊死在牢門上。用的是那鎖住犯人的鐵索,套在自己脖子上,狠命往前一跌腳,兩眼一瞪,舌頭這麼一吐,這輩子就這麼沒了。

  有關的線索就這樣斷完了,從王新命府邸只搜出了戶部撥銀的兩成,更多的大半銀兩不知所蹤。

  「畏罪自殺。」

  顧懷袖輕輕張口,吹了吹微燙的粥面,然後將勺子放進口中,動作緩慢,透著一股優雅。

  一場眼看著要起來的風雲,就這樣因為一個關鍵貪官的「畏罪自殺」而歸於平靜。

  張英老大人好歹辦完了這件事,雖最後的結果不夠滿意,可也知適可而止,再查下去要出大事,乾脆地罷了手。

  太子爺原本擔心著扳指內乾坤之事,而今王新命一死,沒了對證,即便日後翻出此事來,也沒人能奈何得他。

  所有人,似乎一下都安定了。

  王新命,死得好啊,死得真是及時啊。

  無數人拍著自己心口,總算安了心。

  在這一片慶幸的背後,顧懷袖卻感覺自己能看到——

  那站在所有人背後陰影之中,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將乾坤握在手裡的人。

  進了一個泥潭,有那麼容易脫出嗎?

  顧懷袖不知道。

  她安安靜靜地喝了粥,看著越來越高的日頭。

  還有幾個時辰呢?

  一個,還是兩個?

  起身,顧懷袖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笑著一瞇眼,看看天。

  她整個人的神情看上去鬆快極了,只道:「走,給我爹請安去。」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28 PM

第二十七章 捉刀人

  顧懷袖的決定其實很簡單,有時候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她跟四阿哥說話的時候就已經有過了這樣的打算,終究還是要嫁的。

  在這裡,她難道要成為一個老姑娘嗎?

  說句不敬的話,等到顧貞觀駕鶴西去,她還能指望顧寒川養她這三妹一輩子嗎?就是顧姣自夫家回來,又受了多少非議?

  在她說出自己的答案的時候,顧貞觀終於微微地笑了笑,然後遞給她一張燙金的請柬,「李光地大人後園裡遞來的,你若有心思,也可去看看。」

  李光地?

  顧懷袖微微一怔,她翻開請柬,便是一笑:「父親當知,這些事情我一貫是不去的。」

  不過她也沒有太多的想法,請柬而已,拿著就拿著了,去不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她只說了這麼一句,便躬身告退。

  等到出來了,顧懷袖就渾身都輕鬆起來。

  暮春將過,初夏將至,不少文人雅士喜歡在這個時候傷春悲秋,也就有了各種各樣的活動。

  李光地也是本朝著名的漢大臣了,而今官拜兵部右侍郎,是個頂頂厲害的人物。

  而今的京城,後院的姑娘們常常閒得發慌,沒出閣之前經常拉著人來打發時間。

  滿蒙家的格格跟漢家的小姐,原本差距是很大,不過久而久之,也逐漸都歸攏到一些文雅的事情上來。到底說這種後院姑娘們的遊園詩會,還是漢家小姐辦得多。

  李光地家的小姐,也是個很風雅的人呢。

  顧懷袖也不大認得這些人,這些活動她也一向不參與,應付這些個人那些個人,也無非就是個「比」字。

  當初顧瑤芳就喜歡這一類的場合,贏了、出名了,回來的時候必定是滿臉的喜氣,高興得很;輸了、丟臉了,回來就甩臉子。久而久之,顧懷袖都能從她臉上看出那一場聚會的效果。

  只是沒想到,現在顧瑤芳沒了,請柬照舊往顧府裡發。

  只能說,顧貞觀在文人之中的名聲太大了,這樣的書香門第,管他是有事沒事,都要來這麼一遭的。

  回了屋,顧懷袖就將這帖子給扔在了一邊,並不理會。

  帖子上的時間寫的就是明天,可顧懷袖並沒有出門的意思,她也不會自討苦吃去參加。

  對她來說,這些都是累贅了。

  不過,更覺得頭疼的卻是大有人在。

  胤禛剛剛處理了不少的事情,今日往南書房去,一路上便擰著眉頭。

  顧懷袖這名聲,怎麼才能挽回?

  哪兒有那麼容易的事情,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什麼人才能輕而易舉挽回一個人的名聲呢?

  心底忽然冒出個念頭來,他停住腳步。

  小盛子一怔:「爺?」

  「今兒……翰林院那邊,張廷瓚可在?」

  張廷瓚乃是張英的兒子,已經進了進士多年,乃是個相當有才學的人。

  胤禛仔細一盤算,唯有這個辦法,才能既給顧懷袖挽回了名聲,又敲響些警鐘。她須得知道,即便是拒絕當他的奴才,她也不逃不脫這泥潭。

  若是她真成了張英的兒媳,也不失為一枚好棋。

  胤禛說過了,自己不拆有用的橋。

  小盛子道:「今兒該張大公子當值,應該是在的。」

  「成。」胤禛道,「你附耳過來。」

  他跟小盛子說了幾句,小盛子有些不解,不過不敢多問,立刻就去辦了。

  張英已經復職,甚至榮寵更盛。

  他乃是翰林院的掌院學士,兒子張廷瓚也是才華蓋世,如今也在翰林院當差。

  今兒輪到他值日,只把一套茶具擺在那裡,想著自家那一大屋的破事兒,沒想到屋門忽然響了響,張廷瓚一看,竟然是四阿哥身邊的小盛子。

  他一挑眉:「喲,盛公公怎麼來了?」

  小盛子慚愧,哪兒當得起張廷瓚這樣的稱呼,趕緊擺擺手:「張大人您可別這樣稱呼,奴才福薄,受不起的。今兒奴才來找您,還是有件事兒的……」

  張廷瓚是個明白人,左右看了看,道:「這兒沒人,你過來說。」

  小盛子也一番耳語,張廷瓚聽了就笑了。

  又是代人捉刀。

  「作詩詞哪兒是那麼一蹴而就的事情,你個奴才,以為我是曹植,七步成詩不成?你家爺幹什麼事兒,要得這麼急啊?」

  「奴才這哪兒知道啊,反正咱們您知道的,老規矩嘛……」

  翰林院學士出了幹事兒之外,還有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捉刀了。

  小盛子要一些詩稿,可張廷瓚大多詩稿都是被人傳閱過了的,要沒有被人看過的,哪兒那麼容易?

  張廷瓚摸了摸自己腦門,點著自己的太陽穴:「你等等,我想想……有了!」

  這種時候,弟弟就是拿來賣的。

  索性廷玉也說過,這些詩稿都是打算壓箱底的,總有他不滿意之處。

  要張廷瓚說,自家二弟就是個腦子有毛病的,他看這些詩稿都不錯嘛。

  當下他叫小盛子站在這裡,去書案上取了一沓紙,隨意抽了幾張出來,回來扔給小盛子:「這幾張差不多夠用了,這張,吟詠花鳥,這個是惜春詞……都差不多,給給給,拿好了就走。」

  二弟對這種事,也是知道的,張廷瓚回頭跟他說一聲,也無大礙。

  他拿了詩稿打發掉小盛子,小盛子捧著詩稿屁顛屁顛地就回去了。

  至於張廷瓚,眼瞧著中午時候到了,將那頂戴一提,直接出宮回家去了。

  他回去就直接找了張廷玉:「二弟啊,你昨兒不是給我看了些詩稿嗎?」

  張廷玉從案上抬頭,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大哥一眼。

  他坐在那裡,歪著身子,端著他桌上一把漂亮的宜興紫砂壺,壓根兒沒有在父親那邊的正經模樣。說這人什麼沉穩大氣有內涵,都是外人瞎謅的。

  張廷玉素知張廷瓚德性,又埋下頭寫字去:「大哥不是幹了什麼虧心事,每日一回家頭一件事就是去見大嫂,一貫是懶得理會什麼『兄友弟恭』之道的。」

  「咳咳……」

  張廷瓚乾笑:「二弟,大哥這也是沒辦法了。今兒四阿哥身邊的小盛子找我來捉刀,要些奇奇怪怪的詩稿,我又不是曹植,近日來雜事繁忙,文思枯竭。四阿哥又要得急……」

  略一抬眼,張廷玉似笑非笑,「所以?」

  不知怎地,張廷瓚老覺得心虛。有這麼個老成的二弟就是不好,平日裡還能充當個兄長,這時候就只能認慫。

  「所以我就把你的……呃……給出去了……」

  「哪幾首?」張廷玉早知是這個結果,這事情他也幹過不止一次了,他撫額,已經決定以後不跟自己這不靠譜的大哥談詩了。

  張廷瓚笑嘻嘻道:「《詠春調》《惜春調》《惜海棠》《清明》……也就是這幾首了……」

  「這幾首詩都略有瑕疵,你拿出去,也是坑人。」

  張廷玉懶得搭理他了,兀自埋頭寫字了。

  張廷瓚是知道這詩用在哪裡的,他只道:「咱們老規矩,你也知道這些事不能往外頭說,明兒我要去李大人家的詩會,李鍾倫叫我去呢,一會兒我回了爹,咱們叫上三弟一起去。」

  張廷玉沒在意,點了點頭,就開始趕人:「大哥你趕緊回去看大嫂吧,別在我這兒貧了。」

  「你……」

  張廷瓚被他噎了一下,憤憤甩袖而去。

  張廷玉見了,也只搖頭笑笑,不管了。

  日頭正好,顧懷袖打顧貞觀屋裡出來,就去花園子裡懶洋洋地曬著。

  走到後廚外面,就見到小石方搬了個小木凳在外面洗菜,她停下腳步,跟小石方聊天。

  「鱸魚吃的就是一個鮮字,做法也比較講究,松江鱸魚更是……」

  一說起吃來,小石方就是滔滔不絕,顧懷袖坐在花園裡面,看小石方一邊洗著手中的芥菜,一面說得神采飛揚,倒有些饞起來。

  松江府鱸魚,到底也是一件名產了。

  古槐徐手支著下巴,想說說今日中午吃什麼,結果沒一會兒就見到湘兒過來。

  「小姐,前面齊雲齋的白巧娘來了,說昨日給您的那一劍十二幅的繡裙,有個地方有點小問題,她回去才發現,畢竟做的是長久生意,所以想想還是來找您了。」

  白巧娘?

  顧懷袖眉頭狠狠一抽,卻放下手裡一顆圓圓的雞蛋,道:「雞蛋就不吃了,我一向不愛。我這邊去辦點事兒,回頭來咱們再說吃。」

  「哎,好勒。」

  小石方點點頭起來擦乾淨手,這才看顧懷袖帶著青黛走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頭,老覺得姑娘最近這眼底是越發地深了,看不清到底是在想什麼。

  不過,他石方就是個廚子,也不必想那麼多了。

  小石方又坐下來,繼續洗菜了。

  顧懷袖從園子裡走出去,一路回了自己屋,果然看見張媽已經帶著兩名新撥進來的丫鬟在招待白巧娘了。

  一見顧懷袖進來,那些個丫鬟都朝著她行禮:「奴婢拜見小姐,問小姐安。」

  白巧娘也從圓凳上起身,微微一彎身:「姑娘好。」

  「不必多禮了,你們都出去吧,我已經知道巧娘的來意了。衣裳還在裡屋,青黛你去取來,壓在箱子底下呢。」

  顧懷袖給青黛使了個眼色,青黛會意,直接出去了。

  張媽也領著一干丫鬟下去了,這會兒是顧懷袖說是什麼就是什麼,沒一個人敢反駁的。

  白巧娘昨日來過,給了顧懷袖驚心動魄的一天,不知道今日,又來幹什麼?

  她拉了白巧娘坐下,神情卻已經沒了早些時候那種小心翼翼,帶著一種已經無所謂的淡然。

  「巧娘今日來,不知有何要緊事?」

  白巧娘以往以為顧懷袖是個好拿捏的軟柿子,不過是給四爺幹活兒的,可昨兒的事情讓她知道,這顧三姑娘就是塊長得好看的臭石頭,不當不好拿捏,若惹了她反而會鬧得自己不痛快。所以此刻,白巧娘的聲音有一些放軟:「姑娘應當收到了李光地大人家李臻兒小姐的請柬吧?」

  對,顧懷袖的確收到了,可一轉臉就不知道扔到哪裡去了。

  白巧娘這話是什麼意思?

  顧懷袖沒有否認,點了點頭。

  白巧娘於是注視著顧懷袖:「爺跟奴婢說了,叫您一定要去參加,姑娘想要的,四爺還給您就是了。」

  心頭猛地一跳,顧懷袖眼底利光一剎閃過,鋒芒將露,卻又險險斂住。

  她垂下頭:「……我知道了,不過……」

  「今日巧娘為姑娘改改這衣裳,明兒您等巧娘到了再走,正好穿著這一身新衣裳去,自然是極美的。」

  都是托詞罷了。

  顧懷袖只說道:「詩詞琴棋書畫,我一概不會,勞四爺費心了。」

  巧娘微微一笑,點頭稱是。

  之後青黛終於來了,將那折好的衣裳給她,白巧娘這才離開。

  顧懷袖道:「青黛你把請柬拿來,我仔細看看。」

  「小姐,在這兒。」

  原本不是說不去了嗎?怎麼又忽然叫翻出請柬來?

  青黛想起白巧娘過來這事兒,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可顧懷袖不會對青黛說太多的事兒,她只是仔細地看著這青黛,原來是李光地一雙兒女一同舉行的「惜春宴」,李光地年紀大了才有了個兒子,名為李鍾倫,卻因為自己老爹的關係一直沒有參加科舉。李光地歷任幾次會試主考官,自己的兒子只能避嫌,所以其長子李鍾倫雖才高八斗,名滿京城,卻也一直不得科舉之門而入。

  其女李臻兒也是個才女,李光地本人算是文武雙全,相傳早年跟藍齊兒公主還有過一些往來。

  這些都是京中的附會了,顧懷袖想著就笑了笑。

  好歹,未來的雍正爺還是給了自己一條活路的。

  至於對方是不是將自己視作棋子,對她來說已經不是很重要了。

  她不過夾縫中求存的蚍蜉,只要腦袋還在脖子上,便是一切安好。

  京城裡淑女名媛都開始準備了起來,只為著第二日在李府臻小姐的惜春宴上大顯身手。

  可顧懷袖興許是最不在意的一個人,她日頭起來了才跟著起身,還吃著飯就說白巧娘來了。

  這一回,白巧娘倒是沒進來,她直接叫人把衣裳遞進來了,顧懷袖一翻,就從衣服的長袖裡摸出了幾張詩稿。

  《詠春調》《惜春調》《惜海棠》《清明》……

  她算是明白了,這四阿哥不知逮了哪一位才子給自己捉刀呢。

  只是,寫幾首好詩,就能挽回好名聲了嗎?

  顧懷袖可不這麼認為。

  她換上那十二幅粉藍鍛料的精緻繡裙,也不怎麼打扮,只輕輕用粉撲了臉,略塗了唇,讓臉上多一分鮮艷兩色,便不大理會了。

  出門時候,顧懷袖果然見到園子裡已經只有些枝頭的殘花,這惜春宴,卻是名副其實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29 PM

第二十八章 坑媳婦兒

  今兒南書房裡,康熙一直看著李光地,李光地一直看著牆角的西洋鐘。

  「李光地啊……」

  「老臣在。」

  李光地剛剛把目光從牆角那鍾給收回來,就聽見康熙這麼喊了一聲。

  他嚇得一激靈,抖了一下,忙應聲。

  康熙手裡捏著一把文人畫扇,一根根扇骨地扣著,有些悠閒。

  御案上堆滿了奏折,都是今兒批改完了的。

  康熙拖長了聲音,不緊不慢地:「今兒你幹活比別人快啊。張英,你說是吧?」

  張英一摸鬍子,點了點頭:「萬歲爺目光如炬,今日李大人不管是寫字還是念奏章,都很快。」

  李光地心裡咯登一下,娘誒,他這是犯了什麼錯?

  「萬歲爺……」嘴裡囁嚅著就要說什麼,李光地老覺得心底不踏實。

  明珠跟索額圖這才剛走,幾位阿哥也是前腳才走,這時候南書房也沒剩幾個內大臣。

  康熙打斷了他的話:「老實說吧,今兒一上午你盯了那西洋鐘十幾回,朕都讓三德子數著呢。三德子,來說說今兒早上李大人看了幾回鍾?」

  三德子「庶」了一聲,趕緊上來,清了清嗓子:「今兒早晨進來,李大人已經瞧了牆角那鍾十八回,還有六回被萬歲爺半路叫住,沒能看成。」

  張英在一旁,不厚道地笑了。

  李光地聞言簡直急得頭上冒汗,立馬給跪下來了:「老臣有罪……」

  「李大人,何罪之有?」

  康熙今日心情還不錯,前兒河工案也沒影響到他心情,好歹結了事情,讓能臣靳輔頂了之前王新命的位置,拔為了河道總督,趕著就上任去了,想來這江南春汛的事情不日就能處理好。

  他一想起這些來,口氣就悠閒起來。

  這一問,又讓李光地找不到話說了。

  哎喲喂,他這簡直想狠狠抽自己幾巴掌,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萬歲爺問他有什麼罪,他能說自己一直盯西洋鐘嗎?大清律例沒這條啊!

  「這……這……」

  「別這了,趕緊老實交代,你一大早這腦袋裡都在想啥呢?」

  康熙簡直好奇了,以前也沒見李光地這老傢伙這麼能走神啊。今兒不知道是遇上什麼事情了,就跟一刻也不能再坐了一樣。

  張英卻是知道原委的,可他選擇作壁上觀,懶得搭理李光地。

  李光地一腦門子全是汗:「萬歲爺,臣家裡一對兒女今日要舉行惜春宴,扭著要臣去當個評判,他們自己評不好,回頭按照臣的評判結果分綵頭呢。都是小輩,臣這話都出去,答應下來了……」

  「哦,原來是時間要到了啊。」

  康熙爺把扇子這麼一展,跟旁邊三德子一甩,三德子忙「哎喲」了一聲:「敢情咱萬歲爺在您李大人的心目中,還不如個詩會呢……」

  張英老狐狸一隻,只垂手站在一邊看李光地乾著急。

  李光地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臣萬死不敢,萬死不敢……」

  「好了,又沒說要你腦袋,這麼急幹什麼?好歹今兒奏折竟然這麼早批完了,都賴著你李大人這麼本事,一大早上嘴皮子翻得利索,念個奏折跟唸經一樣。」

  康熙今兒早上聽奏折可聽得火大,好在他還是個明君,要換了別人,怕早把李光地罵一頓了。

  「左右今日也沒什麼事情了,朕也微服私訪去,就到你府上去看詩會,三德子,準備著。」

  李光地眼睛一瞪,像是怎麼也沒想到是這種展開。

  眼瞧著康熙高高興興去換便服,李光地傻了半天,回頭看見張英:「張大人,這……」

  張英上去拍了拍李光地的肩膀:「我回去跟我那仨兒子說一聲,你自求多福吧。」

  張英素來是個不愛出風頭的,又因為是漢臣,並不像是朝中滿蒙大臣一樣值得信任。能走到如今這一步,可以說都是謹小慎微一步步踏著冰面上來的。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低調。

  他去提點自己兒子們,不是叫他們趁著皇帝要去出風頭,而是提醒他們別出風頭。

  李光地眉頭擰緊,就看張英抱著頂戴花翎就出去了。

  他跌腳歎氣,唉,小心駛得萬年船,今兒卻因為頻頻看西洋鐘栽了,真是老馬失蹄啊!

  康熙出來的時候,已經跟個員外郎差不多了,他叫李光地走在前面,說就扮演李光地的幕僚。

  李光地內心顫顫,不敢反駁,幾個人就這樣出去了。

  門口碰到下學回來的胤禛,康熙爺心情好,直接叫他道:「老四今兒這身衣裳也看不出,一起去吧。」

  別說胤禛知道不知道,反正五個人就這樣出來了。

  李光地跟胤禛都喊康熙「黃先生」,三德子喊「黃三爺」,「黃三爺」自稱「我」,小盛子喊胤禛「四公子」,這就齊活兒了。

  他們一路直接到了李光地府上,前後院賓客都已經來齊,開始活動起來了。

  惜春宴正在熱鬧時候,可看的都是些殘花落蕊,可因著這春將盡的氣氛,眾人還都很高興。

  李光地掌上明珠李臻兒乃是位美人,一路在後院招呼下去,終於瞧見了坐在最角落裡的顧懷袖。

  顧懷袖今兒打扮得不是很艷麗,可真跟清清秀秀一朵芙蓉嬌花,別說是站在眾人面前,就算是坐在這角落裡,也跟能晃著人眼一樣。

  往日裡,這顧家嫡三小姐從不出門,往年有過傳言,說她跟外男勾勾搭搭,可如今見著只隨便往這兒一坐,那也是儀態端方,不見有甚失禮之處。

  李臻兒心底不免有幾分好奇,藉著走過來的機會,就跟顧懷袖搭話。

  「顧三姑娘,這詠春之詞可就要交了,你怎麼還坐在這兒不動呢?」

  顧懷袖聞言收回了目光,看向李臻兒,果真是明眸皓齒一個嬌滴滴的美人,更有大家風範,其父李光地便是文武雙全,早年也是英武不凡的美男子,生下李臻兒來自然是可艷壓群芳的。

  周圍大家閨秀們見著,都恨得牙癢。

  這李臻兒跟顧懷袖,都是容色艷麗,不必妝容修飾也能晃瞎人眼的那一類人。方今湊到一起,那是礙眼加礙眼,礙眼極了!

  顧懷袖起身一禮:「只是見著這春盡的場面,有些慼慼然罷了。」

  假話。

  必定是假話。

  青黛不用看自家小姐的表情就清楚。

  顧懷袖哪裡是在傷春悲秋啊,她是琢磨詩詞呢。

  青黛是個不怎麼通文墨的,只知道自家小姐原本看著那詩詞好,可一會兒就開始傷腦筋,以至於現在都沒下筆將這詩詞給默出來。

  顧懷袖記性好,一眼掃過去,幾乎就能記住大半了。

  可這詩詞,是要看靈性,更要看本事的,她的靈性跟這作詩的人,卻是不大對得上。

  現下顧懷袖早暗地裡把胤禛罵了個狗血淋頭。

  原以為這一位爺是放了她一條生路,沒料想這是要趕鴨子上架,讓自己丟臉個徹底。

  手裡這幾首詩,真真能憋死個人!

  此話當然不好對李臻兒講,因而顧懷袖只找了個文縐縐的借口。

  李臻兒卻是聽說過這一位顧三姑娘乃是斗大字都不識一個的。

  傳言傳言,傳著傳著就變了。

  到底事實如何,等著顧懷袖寫出來詩就明白了。

  她也不多言,溫文一笑,便告辭,去招呼下一位嬌客了。

  她一走,顧懷袖一見前面走廊夾道處的花,卻忽然靈光一閃,知道怎麼補了。

  這詩詞,哪裡都好,只需要改一個字!

  她起身,走到桌案前面,叫青黛鋪紙研磨。

  青黛簡直驚詫了,她原以為小姐是要直接將那詩稿拿出來鋪上,沒想到是叫她鋪紙。

  「小姐……」

  顧懷袖看著那湖筆,左手伸出去,似乎想要摸筆。

  不成……

  顧懷袖朝天翻了個白眼,不就是寫詩嗎?看的是詩……

  像今科狀元一樣憑借書法奪冠的又有幾個?

  她可是不學無術的顧懷袖,變化太大,未免出些問題。

  她伸出去的那一隻手捏住鎮紙,往左邊一拉,同時右手起筆,抓了筆起來,便將自己方才苦思之後的詩句給改錄了上去。

  看得出這幾首詩都很不錯,必定出自才子之手,可似乎是未定的詩稿,約莫是倉促之間尋來的,所以不怎麼嚴謹。

  臨到交詩稿的時間,敲鑼的從前院敲到後院,大家就一起交了詩稿。

  聽說這一回是李光地大人親自評詩,顧懷袖坐下來之後就在歎氣。

  「聽說前院裡也有好一些公子哥兒作詩呢,不知道最後的綵頭會落到誰的身上……」

  青黛垂著顧懷袖的肩,她以前也沒來過這樣的場面,只覺得有趣。

  可顧懷袖畢竟是個才從江南回來的,父親也沒做官,以前更沒參加過這些遊藝,所以也找不到幾個人說話。

  她倒也不在乎,這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若想不被人誤會,就站出來,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讓人看就是了。

  她是從不怕被人看的。

  顧懷袖埋頭,垂眼,端起了茶杯,輕輕地拂去茶沫,動作小心又透著一股子輕靈勁兒。

  這後院裡兀自熱鬧著,前院卻是貴客已經來了。

  李光地就坐在花廳裡,這裡頭沒幾個見過康熙,更何況換了一身衣裳,皇帝就跟隔壁家的大爺差不多,也沒人懷疑他是李光地幕僚的身份,只說是個有學識的先生。

  評判的人一共三個,李光地本人,黃三爺,另有一個前院男客們推出來的今年辛未科殿試一甲第一名,叫做戴有祺。

  這戴有祺是見過皇帝的,只沒見過四阿哥,這會兒已經知道來的是什麼要緊人了。

  說今科殿試也是奇了,士子戴有祺,祖籍江南金山衛,在北參考;士子吳昺,則是安徽全椒縣人。這二人都是胸有韜略之人,一同成了進士,而後殿試。

  原本吳昺才是今科殿試第一名,可康熙瞧著戴有祺書法出眾,又念及北方久無狀元,便將戴有祺擢為第一名,改吳昺為第二,只當了個榜眼。

  除這二人外,另有海寧楊中訥為第三,又因為同樣的「一甲久無北方士子」的原由,被康熙黜落下去,拔了順天府大興縣的黃叔琳為探花。

  戴有祺這狀元,都說來得名不正言不順,可那是康熙欽點的,旁人哪兒敢說三道四?再多的不滿,也只能往肚子裡咽。

  時人戲稱:不會做八股也不打緊,經義策論全在其次,要緊的是能寫一手好字,興許關鍵時刻能翻身呢。

  此刻,戴有祺瞅了瞅皇帝,只覺得自己屁股下的一張椅子上全是釘子。

  詩稿被分成了幾沓,呈上來,裡裡外外都是年輕的公子,等著這綵頭下來。

  張廷瓚這邊三兄弟,站得距離皇帝比較近,不過他們已經被張英警醒過,不准出風頭了。

  現下,三兄弟一語不發,只跟隔岸觀火一般。

  康熙拎了詩稿,一篇篇地翻看下來,偶遇佳作便點評一番。

  最後,康熙這邊點了一首詩出來,一問是誰作的,竟然是李光地長子李鍾倫,頓時誇讚了一番。

  李光地滿頭大汗,也不敢起身而謝,憋著干坐在那裡,想說不好,可狀元戴有祺立刻貼上來說這詩寫得好。

  若非皇帝在場,李光地早就一巴掌給這戴有祺拍上去了。

  張英知道藏拙,他李光地雖不需把自己兒子藏著掖著,也總要謙虛一點,這平白就點了個綵頭給自己兒子,算是個什麼事兒?

  可如今兩位評判都出了結果,李光地也只有憋了一口氣,勉強到:「筆力尚弱了一些,典故也塞得生硬,差強人意吧……」

  康熙知道李光地是個什麼德性,也懶得搭理他。

  這邊綵頭下來倒是快,高興得李鍾倫大笑了好幾聲。

  胤禛一直在康熙背後站著不出聲,小盛子則站在胤禛的背後,再後面就是張家的三位公子了。

  這邊熱鬧方過,後院那邊收的詩稿也上來了。

  女兒家的詩稿,比之男子,多幾分婉約,字跡也清秀得多,透著一種精緻的閨閣氣息,也別有一番滋味。

  康熙慢慢翻著,那邊的戴有祺是看不下這些小家子氣的東西的,只敷衍地看完了,李光地也沒覺得有什麼好,勉強圈了幾首出來。

  可康熙這裡就不一樣了,他「咦」了一聲,眉頭就已經皺緊了。

  胤禛覺得奇怪,低眼一看,差點沒嗆死!

  這鬼畫符一樣的東西,哪家姑娘交上來的?

  原本胤禛還在思索,可一看這字,忽然想到什麼,再一看那詩,頓時了悟。

  顧三……

  這顧三姑娘,到底還是把扶不上牆的爛泥,機會都給製造好了,她自己不珍惜,也怪不得旁人了。

  胤禛只道顧三是自己壞事,卻沒想到叫白巧娘塞給顧三的詩稿不是她本人字跡,遲早露餡兒,因而顧三拿著自己錄上去的詩交了,實才是穩妥之法……

  「皇,黃先生……您這,可是見到什麼佳作了?」李光地顫巍巍地問了一句。

  康熙也覺得奇了,只道:「倒是見到幾首出奇的,可這真是……難說,你們也來瞧瞧。」

  李光地二人湊上去,一看,也皺眉:「這字,未免也太拙劣了……詩倒是好詩。」

  「《詠春調》這一首。」

  「夾道隔春風,萬綠一點紅。無人餐秀色,歲歲映蒼穹。」

  餐秀色?

  後面站著的張廷玉跟張廷瓚同時轉過頭,對望了一眼。

  這詩,雖略有改動,可不就是張廷玉那一首嗎?

  張廷玉朝著前面康熙手中一看,那字,真真是熟悉極了!

  聯想此事前後,他臉色頓時有些不好起來。

  胤禛見了,卻略一轉眼,看了看張廷瓚。

  張廷瓚是心頭一凜,拉住了張廷玉,示意他稍安勿躁。

  這字,他們都認得,顧三姑娘的,看著雖比早些天在桐城時候好了不少,可依舊拙劣得不忍直視。

  字如此醜,詩卻還不錯,這不是奇了嗎?

  張廷玉琢磨著那一個「餐」字,卻是知道那顧三是個能藏的人了。

  他原詩用的是「無人憐秀色」,被顧懷袖改了一個「餐」字,便是取了「秀色可餐」這個典故,融入詩中,一顛倒,也算得漂亮。

  不學無術?

  這就是傳說中的不學無術?

  張廷玉忽然也覺得,謠言確是可怕。

  不過更可怕的,不該是捉刀之事嗎……

  原本張廷玉來,也是想知道這刀到底是為誰捉了,不成想,今兒竟然知道是給顧懷袖。

  裡頭到底藏了什麼貓膩?

  他眼神沉了幾分,卻又微微一笑,越發有意思起來了。

  後面還有兩首,一首的頭句「紅雲十畝何人栽」改成了「紅雲十畝接天來,碧荷萬里何人栽」,一首的第三句「海棠春信潮初落」改成了「海棠春信香已斷」……

  張廷玉琢磨著,只覺得改得不好不壞,貼近此時此地,更適合女兒家寫出來了而已。

  可最後一首,就有些驚人了。

  這是一首《惜春調》。

  「昨夜雕窗桃花瘦,今朝石溪隨水流。此春將隨此風去,西陸何處蟬聲舊?」

  康熙看著最後這兩句,卻是一笑:「這一首,不知是哪一位閨閣姑娘所作……是個有高潔芝蘭之質的。」

  一旁戴有祺見了這字就頭疼,他乃是靠著書法成為狀元的,自然見不得這拙劣的字跡,即便此詩頗有風骨,卻不見得能對了他胃口。

  戴有祺只不冷不熱道:「詩是勉強,可字……著實無法入眼。」

  康熙笑望了他一眼,也不說話。

  李光地也看此詩,卻道:「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這是李煜的詞。不過全詩唯一的亮處,擋在最後一句,是駱賓王《在獄詠蟬》的典。」

  昔年駱賓王受難於唐女皇武則天,被發落了,於是作此詩明志,以蟬自比。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大多數人喜歡用「南冠」這一典故,這一位字跡拙劣的閨秀,卻別出心裁用了「西陸蟬聲」之典。

  此春將過,夏天便來了,蟬聲四起,因而問「蟬聲何處舊」,也是巧妙。

  「只可惜……此一題,詩眼乃是一個『惜』字,此詩雖妙,卻也不能摘得這綵頭了。」

  李光地不由得歎了一聲,似乎頗為惋惜。

  康熙卻豁達得很,「寫這詩的人,不一定在乎你這綵頭,有什麼可惋惜的?另圈一個就是了。」

  眾人聞言,都點頭稱是。

  張廷瓚忍不住去看張廷玉,這一首除了前面兩句是張廷玉的,後面可都是人顧三改的。

  張廷玉卻都是沒搭理他,眼觀鼻、鼻觀心地站著,彷彿周圍事情都與自己無關。

  一旁的張廷璐倒是感興趣,說「不知是哪一位姑娘有這樣的才情和志趣」,這邊張廷玉張廷瓚哥倆聽了,也都不出聲了。

  李光地等三人圈了另一首頗為不錯的詩,也算將綵頭定下來。

  可今兒康熙是興頭大發,看著席間擺著的鱸魚,忽然道:「朕……正看著這鱸魚,我忽然冒出一上聯來,不如我出個上聯,一會兒找人對上一對?」

  說著,他便叫人擺了筆墨紙硯,也不給旁人看,提筆就寫了幾個字,讓人傳下去了。

  胤禛這邊幾個人都沒看見,他一想起後院裡還有位棘手的姑奶奶,便背著手輕輕撥了撥手指,小盛子見了會意,側過身給張廷瓚使了個眼色。

  小盛子前腳慢慢地退走,後面張廷瓚略站了一會兒,也走了。

  張廷玉一回頭就沒見到張廷瓚,又瞧見四阿哥身後少了一個人,乾脆地也抬腳走了。

  只有張廷璐,跟那李光地家的大公子李鍾倫打成了一片,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張廷玉出來就不見了張廷瓚,一問侍女,才知是往抱廈裡走了,那是最靠近後園的地方。

  走廊裡隔了兩扇屏風,張廷瓚剛剛消失在此處,張廷玉就來了,旁邊還有沒人用過擺在那兒備用的桌案。

  小盛子才悄悄抄了上聯過來,看都不看就往那邊塞:「大公子,您文思敏捷,這一回可靠著您了……」

  張廷玉心說這小盛子辦事也忒不靠譜了,不過張廷瓚也不在,他直接伸手接了字條,卻是上聯。

  「鱸魚一尾四鰓,獨出松江一府。」

  這一聯頗妙,上下都是數字,怎麼對?

  張廷玉手指微微一掐,只提了屏風後面的羊毫小筆,略一思索,便下了筆。

  寫成後,輕輕一吹,便將紙裹了遞回去,小盛子拿了就辦事兒去了。

  沒一會兒,張廷瓚回來,見到張廷玉在此,真是大驚失色。

  「你、你……」

  張廷玉輕描淡寫道:「我幫你對好了,大哥出去莫要說漏嘴。」

  張廷瓚:「……」

  有這麼個二弟,真是糟心啊!

  卻說小盛子一路悄悄順著走廊過去,恰有一婢女過來,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將手上的字條換了,一會兒那字條就到了顧懷袖的手中了。

  顧懷袖展開一看,卻是一怔。

  「螃蟹二螯八足,橫行天下九州。」

  這氣魄!

  顧懷袖一見,便滯了一下,一是為這下聯的氣勢,二是為四阿哥坑她之不遺餘力!

  「啪」地一聲,顧懷袖一按桌面,差點氣得掀桌。

  青黛冷汗:「姑娘,都在看您呢……」

  顧懷袖只覺得頭疼,直接將這紙條一團,收入袖中,提筆就在紙上落了一行字「鐵錘一敲三震,可解連環九珠」。

  管他工整不工整,那什麼「螃蟹二螯八足,橫行天下九州」卻是斷斷不敢對上去的,女兒家要能有那樣的氣魄,顧懷袖能把頭給割下來。

  就算是旁人相信,顧懷袖一出去也只有露餡兒的份兒。

  這哪裡找來的捉刀,專坑自己人!

  顧懷袖恨得咬牙,一臉陰沉地交了下聯。

  前廳裡,再一次熱鬧了起來。

  張廷玉也怡然極了,看得出康熙一直沒怎麼留心前面的,一直在翻那特別拙劣的字跡,這一回見了下聯,卻是哈哈大笑起來:「到底是哪一位閨秀,這樣蕙質蘭心又有點小機靈,頗為可憐的……」

  上下沒個意境倒也罷了,工整只能算個勉強,可這下聯的意思,卻是要用鐵錘解九連環,簡單粗暴,可卻另闢蹊徑了。

  李光地那邊著人下去問,沒一會兒上來報:「是顧家三姑娘,顧貞觀家的。」

  顧貞觀?

  這名字康熙記得。

  一想起顧貞觀,必定要想起另一位叫做納蘭容若的故人來。

  康熙歎了一口氣:「詩可明志,文可觀心。顧貞觀是個高潔之士,其女有其父之風,玲瓏芝蘭。」

  興致卻忽然沒了,康熙起身,擺了擺手,卻是帶著人走了。

  張廷玉卻是一看被康熙放在桌上的下聯,眉頭皺緊了。

  這事兒已經是怪了,小盛子愣了,張廷瓚也愣了,即便是胤禛也不覺得最後這一聯是捉刀人寫的。若張廷瓚寫出這樣的對聯來,還能在翰林院當值?

  張廷瓚這邊卻是知道下聯是二弟對的,可……怎麼出來是這樣?

  分明不對勁呀!

  可在場也不好問太多,各自散了,這才出去。

  剛一上馬車,張廷瓚就拽住了張廷玉問:「你對的是什麼?」

  「顧三沒用。」張廷玉還想坑她一把,看樣子這顧三果真是玲瓏心肝,竟沒中計。

  瞧著二弟那眼角眉梢的冷意,張廷瓚尋思一陣,總算是明白了幾分……

  他忽地笑出聲來:「二弟,她可是你未來媳婦兒,你這坑得可不厚道。」

  張廷玉卻整肅了表情,問他道:「她要捉刀,怎會跟四阿哥有牽扯?」

  喲,這還沒進門呢,就開始護食兒了!

  張廷瓚瞧見張廷璐還在外面,放下簾子,斟酌了幾分。他是個少見的明白人,跟著張英混了這麼多年,心思極為通透,乃是張家這一輩兒中一等一的聰明人。

  「你莫疑心生暗鬼,附耳過來。」

  張廷瓚一說完,張廷玉疑心盡釋,末了卻道:「她卻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張廷瓚懶洋洋地往後一仰,「娶個聰明人當媳婦兒多累,跟我爹一樣,娶個蠢的不就好——」

  驟然頓住,張廷瓚「咳咳」地咳嗽了好幾聲,假作從來沒有過這句話,迅速轉移話題:「啊,三弟上來了……」

  張廷玉沒揭穿他,見了張廷璐進來,也沉默了下來。

  車駕陸陸續續地離開了李府,胤禛沒跟著康熙走,這會兒皇帝怕是又去看納蘭容若了。

  他背著手,走了出來,卻是道:「這一回,她總該滿意了。」

  今日一過,誰敢不誇她顧三「蕙質蘭心」「心如玲瓏」又如「芝蘭玉樹」呢?

  這都是皇帝金口玉言,雖是萬歲爺微服說的,也遲早要透出風聲去。

  這大清,但凡是皇帝說出口的,便是金科玉律。

  李光地這府邸門口,已經覆蓋著西斜落日的餘暉。

  春將盡,人已去,宴自散了。

  一場春,流水落花去。

  四阿哥胤禛走得瀟灑,小盛子趕緊地跟上。

  前腳他們剛走,後腳顧懷袖的車也從駛過來,將回顧府。

  車上,顧懷袖卻將袖中的紙條抽了出來,盯著這一句「螃蟹二螯八足,橫行天下九州」,陷入沉思了。

  橫行天下九州……

  也真是敢說。

  若有機會,該問問四爺憑什麼坑自己。

  不過,這為她捉刀的,又是哪一位?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29 PM

第二十九章 提親

  到底還是顧懷袖賺了。

  她回家不過三五日,就傳出那一日點評詩作的人乃是皇帝的說法。顧懷袖平白多了這麼個「芝蘭玉樹」的光環,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可這名聲的事情,表面上其實已經解決了。

  至少,誰敢反駁康熙去?

  萬歲爺就是大清的天和地,即便他說的是錯的,到了所有人的耳朵裡也要變成對的。

  至於私底下旁人怎麼想,那是管不著的事情,顧懷袖也不必管。

  唯獨有一件事令人掛懷。

  她第五次把那一張下聯夾進書裡,放到案邊。

  近些天巧娘也不來,連個詢問的機會也沒有。

  顧懷袖琢磨著,索性還是不問了,跟四阿哥交鋒一次就有一次的心驚膽戰。

  這捉刀人是四爺找的,興許並不知道是為一名女子捉刀,還以為給四爺捉刀,所以對了這麼一聯?

  她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打了個呵欠。

  青黛提著衣裙從外面跑進來:「小姐,小姐,老爺讓人給二公子提親去了。」

  「提親?」顧懷袖一下坐正了身子,「哪家的?」

  「太醫院正五品院史孫之鼎家的嫡小姐孫連翹。」青黛喘了口氣兒,一連聲地回了。

  孫之鼎家的姑娘?

  顧懷袖是有些沒想到了,她忽然琢磨著:「前些日子咱們去李府惜春宴,可是也有這一位孫小姐?」

  「正是呢,當時就在前面那一桌,奴婢瞧著是個通透的人兒。聽說今年剛及笄,也是個秀外慧中的。」

  青黛也是聽前面的婆子們說的,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卻還不清楚的。

  顧懷袖一擺手,也不大關心。

  二哥親事一定,自己也就快了,這顧府轉臉就要有好幾件漂亮的事情來了。

  現在顧貞觀不過就是個名聲撐著,書香世家和杏林世家,似乎也算是絕配了。

  太醫院院史孫之鼎乃是一代名醫,是孫思邈的後代,只是這一位孫連翹到底如何卻不清楚。聽著就知道這名字如何了,連翹,也是孫之鼎方能起出來的名字。

  她懶洋洋地倚在桌上,右手握了書,左手卻去抓桌上放著的一盤瓜子,一邊磕一邊看。

  「罷了,懶得管他,最近少出門,免得二哥不高興,咱們平白染了晦氣。」

  青黛噴笑:「您是沒見到二公子那表情,聽說老爺覺得連孫姑娘很好,可二公子死活不肯。口裡還喊著那是個母大蟲,也不知是怎麼了……」

  「嗯?」竟然還有這麼一茬兒,她招了招手,叫青黛給自己蹲過來慢慢說。

  等青黛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顧懷袖點了點頭,她大約地明白了。

  怕是那一日惜春宴發生了什麼,不過孫連翹方今虛歲十六,還沒她大呢,日後進門,顧懷袖還要叫她一聲「二嫂」。想想自己二哥的表情,顧懷袖更覺得樂呵。

  「太醫院是個清苦的地方,即便是院史,月俸也不過是三兩。可下頭銀子多著,面上清苦,私底下可肥著,宮裡的事兒哪兒能說得清?這一門親事,名義上還是取的五品的院史的女兒,正經的官家小姐。」

  算起來,若能成,還是顧寒川高攀了呢。

  顧寒川的事情她不大關心,自打顧瑤芳離開這裡,顧懷袖的日子就安然了許多,幾乎都是在嗑瓜子的聲音之中過去的。

  「最近瓜子磕多了,你去叫小石方給我做一盤棗泥山藥糕來,解解饞……」

  她眼珠子都貼在話本上了,正看到潘金蓮跟武松一段,頭也不回地就吩咐著。

  青黛想起最近小石方在廚房的忙碌,頓時哀嚎:「小姐,奴婢最近去一次,小石方甩一回臉子,說您再吃下去就變成……變成……」

  「呸!小石方個沒良心的!你且問問他做還是不做,他一個廚子倒比我厲害起來了,還敢編排我……」顧懷袖心說這家裡是沒個規矩了,可臉上表情卻沒見有什麼冷冽之處,她歎了一口氣,又擺擺手,「算了,你跟小石方說,我今兒就吃最後這一盤。」

  「小石方說了,小姐您如果不再要什麼湯啊餅啊酥啊什麼的……」

  青黛為難極了,她囁嚅著,小心翼翼看著顧懷袖的表情。

  顧懷袖終於把眼珠子拔出來了,她把書蓋上,一指頭戳青黛腦門:「你怎麼就這麼笨呢?到底是不是我教出來的丫鬟啊?你就跟小石方說這是最後一盤,先哄他做了再說,有一就有二,小石方心軟得厲害,沒一會兒就能磨一盤出來。做人,要懂得變通,知道嗎?」

  青黛喪氣,一想到小石方的黑臉,還是哀嚎著去了。

  她一走,顧懷袖就哼了一聲,繼續抓瓜子:「跟我鬥……」

  顧家二公子的親事算是提成了,兩家人還算是和樂,六禮還在一個個地走。

  同時,張家那邊也已經有了消息。

  張英在書房裡,看著那一封信,算算時間,等顧家二公子的事情落定,他們就能上門提親了。

  不過,這顧家的三姑娘,倒是湯張英有些刮目相看的。

  人不可貌相,到底字如其人這一個說法,是不是文人附會出來的,卻是有待考證了。

  「福伯,去找二公子來。」

  「是。」

  張英正等著跟張廷玉商量細節,沒想到先進來的卻是他妻子吳氏。

  「你怎地來了?」張英走過去,拉了吳氏一起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吳氏心裡盤算了盤算,說道:「老爺,咱府跟顧家的親事可是說定了?」

  「已經說好了,只挑著日子去提親便是。」張英也不隱瞞,兩家書信來往還算是密切的,這方面的事情他同顧貞觀說得很清楚。

  眼瞧著已經進入了夏天,也漸漸炎熱起來,怕是次子的婚事少說也要拖到進冬了。

  板上釘釘的事情,哪兒是那麼容易更改的?

  吳氏撇了撇嘴:「那顧三姑娘……」

  「那是皇上金口玉言誇過的,你再說一句,當心隔牆有耳被人聽了去,砍了你腦袋。」

  張英直歎氣,有時候覺得,娶媳婦兒還是該娶個聰明的。顧三這樣的,雖不是絕好,可只要衡臣喜歡,又有什麼了不起?

  衡臣乃是次子,往後家裡也不須他挑大樑,張廷瓚已儼然未來的一家之主,這一家子往後交到長子手中,張英是極放心的。

  吳氏聞言,有些悶悶不樂起來。

  不過皇帝都說了,能有個什麼辦法?話說回來,總不能平白無故地誇她,這兒媳興許不是她想像之中的那麼差勁。

  左右這事情自己也拗不過來,索性不問了。

  吳氏是家裡頭公認的腦袋不大靈光的,唯一的一個好處興許就是不愛動腦子,得過且過罷了。

  她今兒來,是為了另一樁事情:「老二的婚事要定下來了,老三的婚事,我卻有想法了。」

  「嗯?」

  老三今年也不過十七,要說成親,其實還不急,不知道吳氏是怎麼想的?

  張英問她看上哪家姑娘了,結果吳氏說是大兒媳那堂妹。

  張廷瓚髮妻陳氏玉珠,乃是桐城縣令的姑娘,高嫁進來的,體弱多病,這幾年都調養著。她有個堂妹,叫陳玉顏,卻是容貌姣好,年紀與張廷璐相當,是個活潑伶俐的人。

  當初他們回桐城祭祖,就有這陳玉顏來照顧表姐陳玉珠,吳氏看著還算仔細。

  吳氏把這陳玉顏一誇,又說張廷璐上次跟這姑娘一起出去游過燈會,兩個人似乎還挺能看對眼到底事實是不是如此,卻是需要另待考證了。

  張英想想,也就應了,「這事你還是多問問老三的意思,別最後鬧得小輩們都不高興。」

  張英還想提點兩句,吳氏就已經歡天喜地地站起來,「那妾身這就去說說了。」

  張廷玉走過來的時候,只瞧見吳氏的背影,也就沒上去請安。

  他告門進來,張英叫他進去,父子兩個又在一堂了。

  「父親。」

  「嗯,我前兒給你說過顧家回信的事情,顧三姑娘那邊是沒問題了,如今能娶她進門,也是咱們張家的臉面,你這眼光還算是不錯。」

  張英笑了笑,一模自己的鬍鬚,又指了前面的座位叫他坐。

  張廷玉垂首稱是。

  張英又道:「不過媳婦兒娶進門,到底是用來疼的,我只怕你委屈了故人之女,所以今兒是來給你敲敲警鐘的。」

  張廷玉洗耳恭聽狀。

  張英於是道:「你顧家伯伯年紀也大了,膝下僅有三個子女,也唯有兩個是嫡出。三姑娘更是他掌上明珠,一是為著為父這情面,二是為著你自己。事情怎麼做,你須得拿捏一個度。我不妨告訴你,今兒朝中出了一件趣事。」

  「……」趣事?

  張廷玉抬眼,看著張英。

  張英撫鬚,卻拿起桌上一封奏折,不過沒一會兒又放下了。

  「今科殿試一甲第一戴有祺,跟吳昺一同封了翰林院的學士,可今兒他辭官了,已經收拾東西回老家了。」

  張廷玉心中一凜,這戴有祺憑借出眾的書法,生生從第二拔到了第一。

  這才不過十來日,怎麼就辭官了?

  張英道:「官場上的事情,從來不是看表面,寫得一手好字,並無大用。做官,靠的是這裡——」

  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然後揮揮手:「我言盡於此,你自己好生琢磨去,有的事情萬不可鑽了牛角尖,好勝之心太強也不是好事。你內秀於心,才智不下於你大哥,萬莫走錯路。」

  萬莫走錯路。

  張廷玉躬身退出去了,可站在走廊上,卻是長歎了一聲。

  但怕是父親想錯了,這家裡,走錯路的往往是聰明人。

  張英一向是堅定的皇帝一黨,從不參與下面的黨羽之爭。

  他更是教導自己的兒子也不要參與進來,可偏偏……

  張廷玉想起的,是大哥叫他附耳過去之後,說的一番話。

  不參與黨羽之爭的大哥,知道得未免也太多。

  日子就這樣慢悠悠地過去了,藏在水面下的東西是誰也不知道的。

  顧府給孫府提親,三書六禮折騰了好一陣,等到親事定下來,已經是五月中旬。

  顧懷袖頂著大日頭,去院裡折了芭蕉葉回來,準備做一把大扇子,剛剛叫小石方把樹葉取下來,就看見走廊上顧姣那艷紅的影子。

  「姑奶奶?」

  「小姐,您頂著這大太陽在這兒曬什麼呢,喜事上門了!」

  顧懷袖一怔,顧姣已經快步跑過來了,臉上堆滿了笑。

  「張大人帶著二公子上門提親了!就是姑娘這一門親事呢!」

  這一日,五月十六,艷陽高照,似乎是個好日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31 PM

第三十章 錯合八字

  前院裡,張英帶著張廷玉來了,兩家人原本就是見過的,一點也不生疏。

  只是事情想來有些錯位罷了,兩個月前,兩家都想著的都還是張二公子跟顧大姑娘的親事呢。這一眨眼,顧大姑娘的事情沒人提及,親事卻成了張廷玉跟顧懷袖的。

  顧貞觀心底多少有些微妙,可並沒有表現在臉上。

  之前兩家早已經在信中表露過意向了,提親也不過就是坐在一起聊聊天,說說話。

  張廷玉始終都不說話,是個沉穩的性子,看著也很靠得住。

  早先顧貞觀對他的印象就不錯,這時候看張廷玉自然沒有什麼不滿意。

  至於張英,這一門婚事是張廷玉自己求來的,好壞由他自己,也不多話。

  說也沒說多久,等到走的時候,張英自然帶走了顧懷袖的生辰八字,回頭要找人去占卜,合一下八字,稱為「卜吉」。

  「好事多磨,誰也想不到啊,哈哈……」

  張英依舊笑得那樣爽朗,已經走到了門口,跟顧貞觀同時走出來。

  顧貞觀也就送張英到門口了,也笑了一聲,好歹是一樁喜事:「日後這關係,可是又近了一層,成了親家了。」

  「可不是嘛,那咱們這就走了,三書六禮,這還要走好一陣呢。衡臣,給你顧伯父道個別。」張英揮了揮手,又給張廷玉打了個眼色。

  這時候要離開了,張廷玉上前一躬身:「顧伯父,廷玉告辭了。」

  顧貞觀點頭,看著這父子二人去了,背著手在府門前站了很久。

  張英家跟顧家姑娘提親的事情,沒出半天,就已經傳了開去。

  之前顧家姑娘在惜春宴上一顯身手,還有不少的人家有搭上去的意思,可沒想到這張英的速度這麼快,竟然眨眼就上去提親了,可讓別的人家沒想到。

  張英早已經官復原職,為禮部尚書,兼官照舊,又充國史、一統志、淵鑒類函、政治典訓、平定朔漠方略總裁官,可以說是當朝皇帝的心腹重臣了。

  今日他為他家二公子提親,自然沒人敢上去再跟人搶。

  誰敢?這不是明擺著要跟人作對呢嗎?

  眾人都知道,這一樁親事,怕是要板上釘釘了。

  後院裡,顧懷袖得知張家來提親的人已經走了的消息,也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還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場面,竟然有些緊張。

  青黛也緊張,咕咕叨叨在屋裡轉了許久,幫顧懷袖算著彩禮和嫁妝,算了一半又忘記:「小姐你要不要拿夫人留下的嫁妝單子看看?」

  「看什麼呀看?」顧懷袖只差沒翻白眼,「三書六禮,三書六禮,這還早著呢,瞧你急得跟什麼似的……」

  「孫家姑娘要九月才進門,就算是我要出閣,那也得逼近年關了。」

  顧懷袖起身,就往屋外走,打算繼續去做自己那大扇子,沒想到這一回半路上又被人給截住了。

  這些個人,都不想自己做這扇子不成?

  顧懷袖一看來人,笑了,這不是即將成婚的二哥顧寒川嗎?

  「二哥好。」

  「唉,好什麼呀好……」顧寒川簡直好幾天沒睡好過覺了,如今看見顧懷袖這笑盈盈的模樣,差點氣得跌腳。

  顧懷袖撇了撇嘴,心說撞見他也是自己晦氣。

  自打顧瑤芳不在了,這府裡連著顧寒川也消停了下來,沒那麼多的蛾子事兒。

  說起來,顧寒川這性格,就是懦弱了一些,跟顧瑤芳走得近的時候,什麼事兒不做?

  現在也不知是顧貞觀管教得嚴了,還是因為要成親了,倒是不出去惹事兒了,整日裡不是讀書就是出去逛詩會,再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

  這樣的人,沒什麼主見,身邊人是什麼樣,他就是個什麼樣。

  顧懷袖心裡細細一分析,忽然覺得顧寒川有些可悲。

  顧寒川心裡鬱悶,想著友人告知自己的事情,老覺得不踏實。

  他之前跟孫家姑娘連翹有過驚鴻一瞥,可說要認識,那是斷斷沒有的,現在顧寒川就琢磨,要找個人幫自己瞭解瞭解孫連翹,好歹也讓他有個心理準備不是?

  心裡念頭一轉,那目光就落到了面前顧懷袖的身上。

  顧寒川眼前一亮,那不耐煩的表情立刻收了起來:「三妹……」

  雞皮疙瘩都要掉下來了,顧懷袖被顧寒川這惺惺作態模樣給嚇住了。

  她眉頭一皺,「二哥有事說事。」

  顧寒川心裡鄙夷,覺得顧懷袖果真跟顧瑤芳說的一樣,不是個好相與的。可畢竟現在自己有事求她,只能低聲下氣道:「三妹,二哥有事求你幫幫忙。」

  「……」顧懷袖都說了「有事說事」了,她怎麼還吞吞吐吐,「二哥直說就是。」

  「我想請三妹去崇效寺賞牡丹……」

  顧寒川吞吞吐吐地說了,又拉顧懷袖到一邊,仔仔細細講此事。

  京城裡一直有一句戶,「崇效寺的牡丹,天寧寺的荷花」,說的就是賞牡丹去崇效寺,賞荷花則去天寧寺,這時候城西崇效寺的牡丹開得正好,還有不少的賞花活動。

  常常有遊人、士子,甚至是官員及其家屬,往崇效寺上香去,同時觀賞牡丹,乃是這京城裡一樁雅事。

  也不知道顧寒川是哪裡得來的消息,知道那孫連翹也要去賞牡丹,他自己跟孫連翹已經定親,成親之前不敢見面,可他偏生想要知道人孫連翹到底是個什麼模樣性情,所以想請顧懷袖去看一眼。

  顧懷袖原本是不想去的,可想想這兩人怎麼能忽然湊在一起?

  更何況,往後孫連翹會是這顧府的當家人,她壓不壓得住顧姣,卻還兩說的。

  要緊的是,顧懷袖有兩個月沒出門了。

  樹大招風,閨閣女子名聲大了也不是什麼好事,更何況顧懷袖忌憚頗多,低調一些總是好事。

  她信奉的是,做人總該藏著一點。

  不可鋒芒畢露,也不可不露鋒芒。

  要拿捏好這一個度,對顧懷袖而言尚有一些難度,不過已經逐漸熟練起來。

  略猶豫了一番,顧懷袖出乎顧寒川意料地答應了。

  時間就在明日下午,孫連翹會由她家裡人帶著去,至於顧懷袖則決定同顧姣一起去。

  左右這個兒媳如何,顧貞觀其實是不會怎麼管的,這個朝代,後院裡的女人把一個家都管了,大老爺們兒要不就是在外做官,要不就是做生意,別的是一概不理會的。

  就算是顧貞觀,其實也不大理事,頂多教教兒女。

  顧貞觀年紀也大了,難免有不周全的地方,顧懷袖對孫連翹也好奇,眼見著在府裡也沒多少日子,不想跟顧寒川鬧僵,索性答應了去。

  次日,顧懷袖就跟顧姣一起往城西去了。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孫連翹竟然是這麼個妙人。

  她見到這一位連翹姑娘的時候,正是天氣驟變,下了雨的時候,兩家人躲雨躲到一個屋簷下,一見卻似乎都認得了。

  顧懷袖不認得孫連翹,是顧姣使了個眼色,她才知道眼前這穿著絳紅色長裙的女子就是孫家姑娘。

  倒是孫連翹,此前早在惜春宴上聞說了顧懷袖的大名。

  那時候的顧懷袖,跟李家臻兒小姐一樣艷壓群芳,即便是想不注意到都不可能的。

  孫連翹笑容明艷動人,看著是個活潑的性子,只撥了撥自己頭髮上的雨珠,便走了過來,同顧懷袖搭話。

  「顧小姐?」

  「是孫姑娘吧?」

  顧懷袖見到她圓圓的臉盤子,紅蘋果一樣討人喜歡,兩隻烏溜溜的圓眼睛,卻有櫻桃小口,面相是很好的。

  「早在惜春宴時候就見過顧小姐了,只是一直沒機會上去搭話。」

  那時候也不敢上去搭話,顧懷袖那時候雖不說是凶神惡煞,可渾身就是透著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氣息。

  打小孫連翹她娘就說她跟地裡的狍子一樣,機靈得緊,有一種屬於動物的直覺。

  那時候,她的直覺告訴她,顧懷袖不好接近,可如今一說上話了,這感覺就消失了個乾淨。

  是以孫連翹用一種含著不解的眼神,看著顧懷袖。

  顧懷袖還以為自己身上有什麼不妥,可左右打量一番,又並無不妥,不由有些奇怪:「孫姑娘怎這樣瞧著我?」

  孫連翹聲音爽脆,嬌憨一笑:「我是見著顧小姐,覺得比之前親切了許多。」

  即將成一家人,怎能不親切?

  周圍的丫鬟們都笑了起來,這兩家的親事,也是人盡皆知的,這裡的丫鬟們尤其清楚。

  顧懷袖舉袖掩唇,微微一笑,心說原來是個看著心細,實則糊塗的爽利人。

  「孫姑娘是一個人來的嗎?怎麼沒見著令堂?」

  孫連翹頓時「哎呀」了一聲,急急忙忙朝身邊人一招手:「二丫,你趕緊打傘去佛堂接我娘,她還在裡面求籤呢。」

  這是他們自己顧著躲雨,結果忘了人了。

  顧懷袖搖頭歎氣,卻不是惋惜,而是莞爾。

  孫連翹以為她覺得自己笨,有些不好意思,想到自己要嫁給她二哥,頓時又羞紅了臉。

  顧懷袖知道她不好意思,只道:「這忽然下了雨,外頭風大,不如我們進亭中坐著聊會兒吧。」

  這一場雨,來得是時候。

  淅淅瀝瀝地下了小半個時辰,等顧懷袖跟孫連翹都熟悉了,這雨才慢慢地停下。

  只是那叫做二丫的丫鬟,卻還沒回來。

  孫連翹有些急,又叫了丫鬟去看,沒想到半路倒撞見二丫回來了,說孫夫人跟大師還在說禪呢。

  「我娘就是信這個,我爹常罵她婦道人家,老相信這些個天命……」

  孫連翹看顧懷袖似乎不大明白,便解釋了一番,「我爹行醫,從不信天命,喜歡把人從閻王爺的手裡拽回來,跟黑白無常搶路走。我娘說,我爹這是損陰德,等他要兩腿兒一蹬,去了地府見閻王,閻王爺要抓他腳,狠狠整治他這跟閻王作對的人的。」

  這話說得,頗為驚世駭俗了。

  周圍的丫鬟大多沒見過什麼世面,平日裡都是諱言頗多,可孫連翹說話太直接,就是顧懷袖都差點被她嚇到了。

  孫連翹自己倒是沒覺得,她不在意地吐了吐舌頭,天真得可愛。

  說到底,孫連翹年紀其實還小,又是個話嘮,還自來熟。

  顧懷袖心裡一琢磨,卻是有些明白孫連翹這話的意思。

  孫之鼎是名醫,當今太醫院的院史,聞說當年太子胤礽重病、四阿哥出痘,都是他妙手回春,給救了回來的,深得康熙信任。

  行醫的,可不是跟閻王爺作對嗎?

  只是這話題不能多說,顧懷袖很聰明地轉了個話題,談那遠處的牡丹。

  於是,孫連翹立刻說起牡丹各個位置的藥用價值,活脫脫一個杏林高手。

  顧懷袖忽然覺得,這一位連翹姑娘,若是嫁進顧家來,雖不說是好,卻也算不得壞,這爽利的性子,若能跟顧寒川補補,好歹也算顧家還有個救。

  至於顧明川,那是庶子,再聰明,再厲害,也做不得數的。

  顧懷袖心裡明白,只靜靜地坐在亭中,聽著孫連翹說話。

  一旁的顧姣,心底就複雜了。

  這一位孫姑娘進門,她手裡的權力可就要交出去了。

  這一趟崇效寺之行,眾人是各懷心思。

  一直等到回了顧家,顧懷袖跟顧姣要分開走了,她忽然開口,叫住了顧姣:「姑姑。」

  顧姣心裡藏著事兒,這時聽顧懷袖叫自己,嚇了一跳:「姑娘?」

  顧懷袖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著,這一位連翹姑娘看著是天真可愛,可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內裡像是個精明人,又是行醫出身,她父親孫之鼎就是個妙人。她也是妙極,若是進門了管著家,肯定也極厲害的。」

  一愣,顧姣聽著顧懷袖這話像是暗示著什麼,不由一陣心驚肉跳。

  她想起自己挪了顧家賬目放出去的印子錢,有些緊張起來。

  九月,孫連翹就要進門來,她這賬目若是不乾淨……

  顧姣狠狠一瞪顧懷袖那清瘦的背影,恨得牙癢,可也苦無辦法,若是賬目收拾不乾淨,可又怎麼辦?

  不,要緊的是,這孫連翹,是不是很厲害呢?

  「小姐,那孫姑娘真跟您說的一樣厲害嗎?」青黛好了奇。

  顧懷袖搖搖頭,「我怎麼知道?」

  「小姐你……」青黛愕然。

  顧懷袖轉過身,雙手這麼一攤,明眸盛滿笑意:「你小姐我又不是神算,更不是火眼金睛,看人哪兒是那麼簡單一場談話就能看清的?我嘛,不過是……」

  不過是想著讓顧府再清淨一點而已。

  顧貞觀到底養了她這麼多年,走之前,盡量規整規整這府裡的事情吧。

  孫連翹進來,興許就簡單不少了。

  她回了屋,沒一會兒二哥顧寒川果然來問。

  顧懷袖只管把孫姑娘往天上誇,還說是個懂岐黃之術的,頗為厲害。

  聽得她二哥那個心花怒放,一下就高興了,興沖沖地就走了。

  顧懷袖真想告訴他,她誇了七分,還有三分沒告訴他。可顧寒川已經走了,顧懷袖自然不會叫他回來再告訴他了。

  顧家這邊是不緊不慢地過著日子,張家那邊也熱鬧著呢。

  昨日打顧府拿了顧三的生辰八字回來,吳氏就去找了個有道行的道士好好算一算。

  雖然這顧三是皇上金口玉言誇過的,可因為畢竟有偏見,吳氏心裡還是有些不大高興。

  一般來說,這卜吉,合八字,都是看人下菜碟。

  都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道士們可精明著,都往好了算,生辰八字一般都是一算就合。

  可吳氏本身不是很滿意這一門親,只找了個不瞎說的道長來算,那道長必得焚香八個時辰才能算出結果來,收銀兩也比別人多。

  吳氏打發人去的時候,可仔細地說過了,要算的就是真八字結果,那些個虛話都讓收起來。

  「小梅,快去看看道士來了沒,順便找找二公子。」

  吳氏扇著扇子,有些昏昏欲睡。

  她身邊丫鬟小梅「哎」了一聲,便出去了,沒一會兒張廷玉倒是進來,「娘。」

  吳氏略一抬眼皮,這時候丫鬟都在外面伺候著,身邊也沒人,夏日裡熱得很,她也懶得動,本想讓張廷玉坐下,卻忽然道:「今兒給你跟那顧家姑娘算了八字,可你之後就是你三弟,我得給他和玉顏算算。衡臣,你去幫我把壓在案頭上那盒子裡你三弟的八字取來。」

  張廷玉一怔,微微垂首,道了聲「是」,便越過屏風,往裡面去了。

  案頭上果然有一隻匣子,裡頭存著兄弟四人,以及遠嫁的張家姑娘的八字,每個人的八字都寫在一張紙上,壓了好些年月,卻還跟新的一樣,保存極為完好。

  張廷玉原也沒在意,這匣子裡還有四張折著的紙,屬於他的那一張應該已經送給道士算八字去了。他只一張張地打開這些剩下的八字看,可在翻到第二張的時候,張廷玉就愣住了——自己的八字怎麼還在匣子裡?

  他眉頭頓時一皺,立刻翻開剩下的兩張,掐指一算,卻沒了三弟張廷璐的。

  莫不是吳氏糊塗了?

  他站著沒動,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吳氏還在前面喊,「衡臣,可找見了?」

  「找到了。」張廷玉應了一聲,眉眼之間已經一派陰鬱。

  吳氏並非什麼心細之人,都是下面丫鬟照管得細心,她斗大字不識一個,拿錯了生辰八字也是尋常事。

  這豈不是說,送去算的八字,是三弟跟顧三的?

  張廷玉抿著唇,眼底結了寒霜,卻提筆找了一張看著差不多的紙,模仿著旁邊這些生辰八字的字跡,將三弟的生辰八字寫了上去,同時將寫有自己八字的紙給藏入了袖中。

  張廷玉走出去,將紙折過,奉給了吳氏,卻又找了個借口,說要去處理些事情,一會兒再過來,立刻出去了。

  一路上,他腳步急促,連著穿過好幾道迴廊,見到之前出去的丫鬟小梅,便問了一句:「道士呢?」

  小梅搖搖頭:「說了這時辰到,怕還是遲了一些。」

  那就是還沒到。

  張廷玉擺了擺手,讓小梅去了,自己卻直接往前院去了。

  沒走兩步,就見二門那兒過來個道士,正被阿德引著往裡走。

  看阿德那滿臉的喜氣,估計正為自家公子高興呢。

  張廷玉站的地方距離自己的院子很近,他沒動了。

  那道士是雲霧觀來的雲霧道長,看上去仙風道骨,頗有幾分氣勢。

  這雲霧道長正跟阿德說這宅院的佈局如何如何好,是能出大人物的,又說這張二公子跟顧家姑娘的親事真是天作之合,必定能白頭偕老的。

  沒料想,他剛剛轉過拐角,就覺得自己膝蓋上一疼,一下跪趴下去了。

  張廷玉原是準備著請他過去說話的,乍一聽見這話,沒忍住,走上去就踹了他一腳,將這滿嘴胡說八道的道士踹趴下了。

  眼看著雲霧道長臉朝地地栽下去,阿德的下巴都掉在了地上,「二……二爺……」

  張廷玉面籠寒霜,平靜道:「把他拖進來。」

  「是、是……」

  阿德聲音都在發抖,這樣的二爺多少年沒見過了?

  真是……

  某些不好的記憶,頓時從阿德的腦海之中浮現起來,他哪裡還敢說什麼,趕緊手腳並用地將這道士往張廷玉屋裡拽。

  雲霧道長這輩子就沒遇見過這樣的事兒。

  他一張臉已經看不出原樣了,疼得厲害,齜牙咧嘴地叫著,「二公子幹什麼忽然出手,貧道可是為二公子跟顧家姑娘合八字的……」

  張廷玉坐在書案後面,脊背僵直,他手裡捏著一張八字,輕輕地打著轉。

  原本就冷的表情,因為雲霧道長這一句話,更冷了。

  這時候,雲霧道長再蠢,也明白是自己這句話惹到他了。

  難道,這張二公子不想娶顧家姑娘?

  還沒等他開口試探,張廷玉已經說話了。

  「合的八字呢?給我看看。」

  張廷玉像是在說吃飯睡覺這樣極為普通的事一般。

  雲霧道長覺得有些奇怪了,他想著自己之前莫名其妙挨的那一腳,心有慼慼,大戶人家的公子真是惹不起。不過這合的八字,遲早要給張廷玉看的,所以雲霧道長也沒注意,直接將那合八字的紙條從袖中抽了出來,遞給張廷玉:「這可是百年難道一見的好命相呢。令堂囑咐過了,要算真的,貧道這可沒有半句虛言的。」

  雲霧道長心裡還挺高興,平時給人合八字,難免都要合到一些不順遂的,這一次竟然恰好合適。

  張廷玉沒聽他胡扯,只將紙打開,上書八字:無病無災,白頭偕老。

  他見了,頓時冷笑一聲。

  「我這裡還有一個八字,你來與顧家姑娘的合上一合。」

  張廷玉說完,將手中那一張記著八字的紙張,遞給了阿德,阿德轉交給雲霧道長。

  雲霧道長有些迷糊:「您這是……」

  張廷玉端了茶,輕輕拂去茶沫,慢慢喝了一口,才道:「不過是合個八字,道長合就是了。」

  從沒見過這樣的怪事,一個姑娘的八字還會被人合兩次。

  雲霧道長只覺得這張家這時候處處透著詭異,剛才看著大宅,還是能出富貴人的,可如今……

  不對啊,看著張二公子,儀表堂堂,不像是個沒出息的……

  媽啊,他別得罪了貴人就成。

  雲霧道長這時候還沒明白,自己合的八字不是張廷玉跟顧懷袖的,而是張廷璐跟顧懷袖的。

  這裡頭陰差陽錯的地方有一遭,只是吳氏跟雲霧道長都不知道罷了。

  雲霧道長拿出顧懷袖的八字來,掐著指頭算。

  他是方外之人,對之前張廷玉踹自己的一腳一點也不在意,但求無病無災。

  這會兒,雲霧道長掐指一算,剛開始還笑了一聲,「好命格……」

  可下一刻,指頭掐到個地方,卻忽的頓住了。

  他「咦」了一聲,又繼續掐,看著兩張八字,臉色越來越古怪。

  張廷玉叫阿德擺了紙筆過去,「道長合完了,寫下來就成。」

  雲霧道長眉頭緊鎖,依言而行,卻道:「這倒是奇了……」

  提筆,也是八個字。

  阿德收了那紙,給張廷玉捧過來。

  張廷玉伸手一接,看見那八個字,卻是長久沒說話。

  「玉堂金門,臥狼當道。」

  「貧道合八字合了這麼多年,倒是沒見過這樣大富大貴又凶險至極的,兩個人的八字,合給別人都是好的,可湊在一起,就有些難言了……」

  雲霧道長撚鬚,沉吟了一會兒,又好奇道:「不知張二公子給的,是何人的八字?」

  張廷玉手指一點一點掐緊,玉堂金門,大富大貴,臥狼當道,凶險至極。

  這八字,怎合成了這樣?

  他沉默了許久,抬眼道:「阿德,那八字拿來。」

  阿德點頭,卻在雲霧道長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把張廷璐那一張八字拿過來了。

  雲霧道長著急:「這八字一會兒還要交還給張老夫人的,二公子,您要拿,也不急在這一時啊。」

  張廷玉道:「你拿著你方才合的八字去交差就成了。只是這八字,你再合一回。」

  「再合一回?」雲霧道長暈了。

  阿德卻是瞭解自家爺,立刻有把紙筆給移了回來,叫雲霧道長再寫。

  雲霧道長急了:「這不是才合過一回,就是那結果,還要怎麼合啊?」

  「讓你合,你便合。」

  張廷玉微微一斂眉,眼底卻已經是寒光閃爍。

  雲霧道長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顫顫提起筆來,使勁兒地瞧著張廷玉,想知道這張二公子在想什麼。

  卻沒想,張廷玉忽然道:「金玉滿堂,百年好合。」

  「……」

  心電急轉,雲霧道長已經隱約明白可能是哪裡出了問題,再一聽張二公子這話,就知道這是張二公子想要的合八字的結果了。

  聯想起方才自己挨的那一腳,這張二公子絕非善類,旁邊還有個叫阿德的小廝虎視眈眈,雲霧道長不得已,只能落筆,寫下這「金玉滿堂,百年好合」八個字。

  他寫完了,小心翼翼打量張廷玉:「這個中關竅,貧道不甚瞭解,不知……不知二公子,可否指點迷津?」

  現在,雲霧道長的手裡,只有張廷玉跟顧懷袖的八字了,合八字的結果是張廷玉口述的。而張廷玉的手中,卻捏著張廷璐的八字,還有雲霧道長之前合的兩次八字的結果。

  他擺了擺手,讓阿德送雲霧道長出去,自己卻靜坐室內,久久不動。

  過了許久,他點亮了一盞燈燭,將手中的三張字條,慢慢地湊到火苗上……

  「二哥,二哥,那合八字的道士來了,娘叫您去呢!」

  這聲音,還帶著幾分稚嫩,不是張廷璐,而是張廷瑑。

  張廷玉手一頓,卻連忙吹熄了蠟燭,翻了案上的書,將灰燼壓了,這才往外面走去:「我這就來了。」

  張廷瑑年紀小,看著矮了很多,才十多歲,牙都還缺著。

  他拽著張廷玉就往吳氏那邊去,一路歡聲笑語。

  書房裡,青煙消散,幾片沒燒完的紙帶著墨跡,輕輕地落在了書頁之內,又被窗外吹來的風翻動書頁,轉眼便藏了起來,只見得滿紙墨跡了。

  張廷玉一路回來,那雲霧道長已經坐下了。

  吳氏有些驚異:「道長,你這臉……」

  雲霧道長本來想告張廷玉一狀,冷不丁看到張廷玉一語不發從外面進來,驚得差點咬掉自己舌頭,趕緊地把告狀的話吞下去,忙道:「貧道走路不注意把臉給拍門上了……」

  屋內眾人一愣,接著就是夫人公子丫鬟婆子都笑作一團。

  雲霧道長訕訕,只盼著自己方纔的意圖沒被張二公子給看穿,不然就麻煩了。

  張廷玉見了禮,便坐下來,張廷璐就在他左手下邊,也面帶微笑坐著。

  笑了一陣,說到正事,雲霧道長將把合了的八字給呈上去,又已隱秘地瞥了張廷玉一眼。

  他在路上已經被阿德指點過了,若是老夫人問起那顧家姑娘,只管往漂亮了誇,能說多好就大說多好。

  雲霧道長雖然不解,不過也懂得相機行事。

  看了那合出來的八字,吳氏一顆心總算是放下了,一雙眼笑得瞇起來:「金玉滿堂,百年好合,可是好兆頭,好兆頭啊……」

  這合八字可是不作假的,吳氏也知道以前有過人家去找雲霧道長合八字,結果合出了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結果來,被兩家人追著打的事兒。現在她對這雲霧道長是半點也不懷疑,頓時喜笑顏開。想起來了,她又順嘴一問那顧家姑娘的命盤,雲霧道長趕緊地說了一串好話,也不是很誇張,能夠讓人相信,不至於太過虛假。

  反正在他嘴裡,這顧家姑娘的命格,是宜室宜家,旺夫旺家又旺子。

  其實這顧懷袖的命格卻是不差的,的確是旺夫旺家又旺子,雲霧道長覺得自己也沒說假話,頓時更有底氣,跟吳氏聊了好一會兒,哄得吳氏樂呵了好久,給了許多的卜吉銀兩。

  末了,吳氏在他走的時候,又把自己三兒子跟大兒媳堂妹的八字給了雲霧道長,讓他回去再合一次。

  雲霧道長自然是應下了,虛稱還要回去焚香八個時辰,等明日再來給吳氏報結果。

  丫鬟們送雲霧道長出去,雲霧道長雖然挨了張廷玉一腳,不過也是收穫頗豐,那阿德也給了他一些銀錢,湊起來算是今年最豐厚的一筆了。

  他喜滋滋地出了張府大門,隨手就將那吳氏給自己塞的兩張八字打開,一看卻差點嚇得摔在地上。

  「這、這……」

  這其中一張八字,怎麼跟自己昨日合過的一模一樣呢?!

  雲霧道長腦子裡轟地一聲,總算是明白了所有的關竅,頓時冷汗涔涔而下。

  媽呀,難怪!

  第一次合的八字是張三公子跟顧家姑娘的!

  還「無病無災,白頭偕老」!

  該!

  該他被張二公子踹這麼一腳!

  雲霧道長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說這世道真是太驚險,算個八字都能算出禍端來。

  還好自己只是挨了一腳,若換了他自己是張二,被人說自己弟弟跟未來媳婦兒能「無病無災、白頭偕老」,定要拿刀砍了那人的。

  他一面想,一面往前面走著。

  可走著走著又覺得自己前途無亮——

  娘誒,他第二次算的那八字,怕就真是張二公子跟顧家姑娘的了……

  雲霧道長幾乎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玉堂金門,臥狼當道……

  這八字合完,便又算完成了一禮。

  合八字的結果送回顧府去,由張媽一張大嘴繪聲繪色地說了,誇得院子裡裡外外的丫鬟們 都笑了出來。

  顧懷袖卻琢磨著這幾個字,金玉滿堂,百年好合……

  青黛見她發愣,過來輕輕伸手一推她,促狹笑道:「百年好合呢小姐!」

  「呸!」顧懷袖啐了她一口,可末了也笑起來。

  她雖是個不信命的,可這卜吉的結果,卻也令人開顏的。

  顧懷袖不求什麼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百年好合,她只盼著將來的日子能好過一些,便滿足了。

  微微垂了頭,顧懷袖在漆雕圓桌上將這四字寫出來,心頭滋味卻是百般陳雜,連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32 PM

第三十一章 後悔藥

  合過八字,張顧兩家換了庚譜,又定下了吉日,就著手開始安排後續的事宜。

  日子定在了十月十八,在孫連翹嫁進顧府之後一個月左右。

  顧寒川跟孫連翹的日子是在九月初三,也是個好日子。

  顧府連出兩樁喜事,上上下下都準備著,裡裡外外的丫鬟婆子們都是喜氣洋洋的。

  顧懷袖只覺得日子也跟之前沒什麼大的區別,還是舊日模樣,每日天亮了起,吃過了就去琢磨下一頓吃什麼,不知不覺,小石方的菜譜又豐富了不少。

  京城的炎夏格外漫長,顧懷袖的芭蕉大扇子總算是做好了,都藏起來在書房裡扇。

  小團扇的風太小,連汗都扇不去。

  出去賞了幾回荷,游了幾回湖,顧懷袖也就懶了,誰來請她也是不搭理。

  顧寒川要娶媳婦了,也漸漸地安生下來。

  顧懷袖早說過,顧瑤芳走了之後,這一位哥兒就跟被霜打過的茄子一樣,蔫了。現在顧家是前所未有地好,二哥顧寒川埋頭苦讀,她顧懷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當小家碧玉,還有個庶子明川努力朝著自己二哥看齊,興許心底想著搞死自己二哥……

  咳,這些都是顧懷袖的臆測。

  她是那將嫁出去的女兒將潑出去的水,府裡的事情頂多也就叫青黛盯著,不出什麼大差錯就好。

  「小姐,前一陣姑奶奶老是出門,這一陣倒是安生了。不知道她是怎麼打算的呢……」

  青黛使勁兒給顧懷袖扇著風,一把大扇子扇著別提多帶勁兒了。

  顧懷袖轉眸一看青黛,笑出聲來,看著青黛這模樣,活像拿著芭蕉扇的鐵扇公主。

  她笑得捧腹,青黛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您怎麼……」

  「沒怎麼,咳,咳……」

  顧懷袖伸手一按自己唇角,讓自己保持一個相對嚴肅的表情,而後道:「管她願意還是不願意,孫家小姐都是日後名正言順的當家主母,她顧姣名不正言不順,怎麼也輪不到她。她自己聰明,早日把賬目給弄好了,指不定這府裡還有她一碗飯吃。若是自己糊塗,那就怪不得別人了。」

  上一回一起去崇效寺見過孫家小姐,顧懷袖回來就提點過顧姣了,只盼著顧姣已經把事情辦好了,莫要自己糊塗。

  人家孫連翹好歹也是太醫院院史的女兒,醫官也是官。

  一般人家姑娘出閣的時候都要學著管管賬、管管家,孫家小姐乃是孫之鼎掌上明珠,除了頗通岐黃之術外,心思很是通達。

  本來顧懷袖這距離出閣的日子也近了,該學著管管家。可顧懷袖也不是不會,更何況她還要給自己父親的妹妹一個面子,讓她把賬面給抹平了,索性就放開手去,說偷了個懶,等夏天一過再去學也來得及。

  原本青黛不明白,覺得顧懷袖這是自己放棄機會。可顧懷袖說,顧貞觀能白養顧姣這麼多年,證明他是個很念重親情之人,所以對顧姣,還是留幾分情面,放一條活路的好。

  更何況,顧姣也頂多就是踩低捧高了一些,沒做過什麼妨礙顧懷袖的事情,顧懷袖手指頭鬆一鬆,也就給她一條活路。

  「罷了,走,我今兒想喝點什麼……找小石方做去。」

  顧懷袖一下從椅子上蹦起來,伸了個懶腰,把芭蕉扇從青黛手上一抽,就帶著她一起出去了。

  距離孫連翹進門沒幾天了,府裡內外都開始佈置,開始張燈結綵起來。

  老徐頭四處走動,忙得滿頭大汗。

  顧懷袖從庭院之中穿過,一路去了廚房,找小石方去。

  小石方今天在切菜,就在窗邊,兩把雪亮的菜刀在手上左右翻轉,刷拉拉地就下去把兩截藕給切成了薄片。

  「小石方!」

  驟然來的一聲喊,讓小石方手一抖,差點切到自己手,嚇得叫了一聲,這才接住刀。「喊命啊!唉,青黛姑娘,怎生又是你?」

  小石方翻了個白眼,一把將菜刀砍進案板,氣勢洶洶。

  青黛吐了吐舌頭,「呸!你以為我沒事兒找你啊,咱小姐找你呢!」

  說完,她往旁邊一讓,露出剛剛走過來站在後面的顧懷袖。

  小石方一怔,而後嘴角一抽:「您又要吃什麼……」

  「啊,你瞧瞧,小石方最近真是長本事了,連我都要不待見了,我不就前兒吃了個藕粉糖糕、做了個蓮藕百合羹、吃了香酥辣雞柳、拌了個牛乳嗎?不就是昨兒吃了冬瓜糖跟南瓜餅嗎……今兒我只是想吃……」

  顧懷袖看著小石方越來越黑的臉,伸手掩唇,咳嗽了一聲,似乎是覺得自己有點誇張了。

  她最近覺得自己是越來越胖,可嘴饞實在忍不住。

  小石方面無表情,面容雖還顯得青澀,可身量已經拔起來,高高瘦瘦的。

  他看一眼顧懷袖:「今早石方翻了翻醫書,說甜的吃多了糟牙,還對身體不好,容易長胖。姑娘是個愛美的,不該如此。」

  顧懷袖:「……」

  你是小姐還是我是小姐?

  這誰教訓誰啊?

  顧懷袖幾乎暈厥,「我今兒想到一道新菜,這不是時時刻刻想著你嗎?你想想,你就喜歡廚藝這一口,我有了新的點子就來找你,不是最合適不過的嗎?」

  「哦,什麼新點子?」

  小石方狀似不在意地問了一句。

  顧懷袖一笑,道:「開水白菜。」

  ……

  小石方的人生,是在顧懷袖的壓搾之中度過的。

  雖然每次給她做了一道菜之後,小石方都端著自己的菜刀想,下次一定不能被她的花言巧語誘惑令做菜。

  可是……

  每次顧懷袖嘴裡吐出個從來沒聽過的菜名來,他又心裡癢癢,不繼續聽下去簡直不舒服。

  所以,悲劇的小石方重複著這樣的悲劇。

  抗爭、拒絕、誘惑、被誘惑、繳械投降、做菜、後悔……

  一次一次,循環往復。

  在聽完了開水白菜的做法之後,小石方終於想給顧懷袖一個稱號——刁嘴食神。

  吃個白菜都能吃得這麼講究,小石方真是……只剩下佩服了。

  有關於小石方的牢騷,廚房裡還有很多。

  而顧懷袖這裡,有關於小石方的事情,卻也有一件。

  她站在窗外,看著小石方,忽然道:「沒了你,我肯定是吃不下飯的,一會兒我跟我爹說,讓你給我陪嫁走吧。」

  「咚」地一聲,菜刀切到案板旁邊去,小石方心有餘悸地看著自己的手指。

  抬眼,看著顧懷袖,「我、我、我……」

  顧懷袖伸手,拍拍他肩膀:「等我的嫁妝去張家的時候,你就跟著一起走就成了。」

  一點,兩點,三點……

  小石方的臉逐漸地黑了:「姑娘……」

  顧懷袖咳嗽兩聲,慢慢地退離窗口這個位置,她揮了揮手:「晚上開水白菜就靠你了,我跟青黛回去了,你有什麼事直接找老徐頭或者掌勺啊!」

  說完,顧懷袖拉著青黛一溜煙地跑了。

  小石方還以為顧懷袖是在開玩笑。

  可十月十七,在他夾雜在多抬嫁妝中間,一起抵達張府的時候,小石方才明白,姑娘開起玩笑來真的是要命。

  顧懷袖逗完了小石方,心情也好了不少,回去就繼續看書了。

  距離孫連翹進門沒多少時間,嫁妝昨日才抬進來,也算是頗為豐厚。

  不過,今日顧府門前可熱鬧得很。

  上午來了孫府的嫁妝,下午來了張府的聘禮,一時之間門前可謂是駐足者甚眾。

  其中張府的聘禮,最為搶眼,連綿地鋪了半條街,光抬嫁妝進門都抬了半個時辰。

  忙碌了好一陣,前院才把這些東西給交接好。

  整個顧家宅院幾乎都被上午下午兩趟進來的東西給鋪滿了,丫鬟們興奮地圍著看。

  顧懷袖就在屋裡嗑瓜子,嗑著嗑著,她忽然問青黛:「來送聘禮的是誰?」

  「是張家大公子,還有張家族裡的一個主事的長輩。」青黛疑惑,「可有何不妥?」

  顧懷袖搖搖頭,「無甚不妥。」

  青黛是不知道自家小姐是在想什麼的,她只拿著那大大的芭蕉扇扇風,給小姐扇三下,又給自己扇兩下,主僕兩個卻成了整個府裡除了柳姨娘跟四公子之外,最閒的人了。

  前院裡,張廷瓚跟叔伯處理好這邊的事情,就自己騎馬走了。

  他下午還要在詹事府當值,管著太子東宮的事情,沒那麼輕鬆。

  不過今日去,卻不小心撞見了一些不該撞見的。

  毓慶宮前幾個月一名宮女林佳氏扭了腳,修養了幾日,好不容易出來,倒是撞了大運,被太子收用,雖還是個宮女的名分,不過已經是伺候在屋裡了的。

  今兒這一位林佳氏,可不就是當初的顧家大小姐顧瑤芳嗎?

  她也是不容易,之前被太子毓慶宮的宮人嚴刑拷問,差點去了半條命,就是一口咬定自己什麼也沒拿過,甚至苦苦哀求,說那扳指是她貼身藏著的,絕對沒有任何人動過。

  太子一開始不信,可久而久之,聽得多了,又知道顧瑤芳其實一直傾慕於自己,見她梨花帶雨,頗為可憐。這一不小心,胤礽就想起舊日情義來,叫人放了她回去養傷。

  顧瑤芳搖身一變成了林佳氏,內務府翎長林恆入宮的那個女兒,卻是陡然往上蹦了好幾階。

  直到重新躺在了太子的床上,她才明白那一日顧貞觀說的「最後偏心你一回」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微微彎起唇角,將手中的扳指握緊,這扳指如今已經是太子贈給她的了。

  「太子呢?」

  一道麗影忽然出現在門前,伴著一道清麗的嗓音,側福晉李佳氏捧著自己大肚子進來了。

  她已經有孕六個多月,乃是太子爺後院之中第一個懷孕的,倍受寵愛。

  顧瑤芳這是在宮女休息的屋子裡,哪裡能有太子的影蹤?

  她頓時知道不好,這李佳氏是來對付她的。

  李佳氏今日化著濃妝,整個人艷麗逼人,透著一股冷意。

  她冷笑著走進來,看著顧瑤芳這一張弱得小白花一樣的臉,「喲,看樣子太子爺不在這兒呢,還以為你多有本事呢……」

  顧瑤芳立刻垂下頭去,顫顫道:「奴婢——啊!」

  「啪!」

  一巴掌落到她臉上,李佳氏下手很重,看著她半邊臉腫起來,這才滿意收手。

  「雖說這宮裡的規矩是不能打宮女的臉,可你這臉,怎麼就這麼狐媚呢?聽說最近太子爺收用了你?呵……我且警醒著你,再能爬床,也不過是個宮女。巧雲,再賞她幾巴掌,一會兒給她上好藥,莫讓人看出來,以為咱們苛待了她。」

  那巧雲是李佳氏的心腹,下手何其狠毒,幾巴掌下去,顧瑤芳整張臉幾乎都看不出來原樣了。

  李佳氏這才覺得解氣,她懷著身孕,太子還沒大婚,嫡福晉都還沒定,整個毓慶宮就是她最大,結果這宮女霸佔著太子多久了?她從不曾受過這樣的窩囊氣,仗著自己挺著大肚子,便明目張膽地來找茬兒。

  等巧雲動手完了,李佳氏就叫人按著顧瑤芳,給她上藥。

  這藥還是上好的藥,保管沒多久就看不出來。

  她就是要這樣折騰顧瑤芳,也好叫這狗奴才看清楚,誰才是這毓慶宮的主子。

  宮女住處與外頭走廊也不過是隔著一條道,李佳氏不過是教訓個宮女,裡裡外外都沒避著人,張廷瓚從外頭過去,恰好見到這麼一幕。

  那裡面跪著哭泣的,不是顧瑤芳又是誰?

  早年這一位瑤芳小姐多有才名,偶來京城,也常常出入種種詩會,張廷瓚也認得她幾分。

  如今見了,也只搖搖頭,轉身便走。

  裡頭顧瑤芳恨得咬牙,臉上火辣辣地疼,然而這一切都比不過她心底的恨意。

  這樣的屈辱,時不時就要來一回,她還要繼續忍下去。

  直到,熬出頭來。

  是飛上枝頭變鳳凰,從此榮華富貴,還是萬劫不復,都要看她自己能不能忍。

  當初顧懷袖被她潑了髒水,忍了那許多年,終於等到她自己作了死,讓顧貞觀把自己過繼出去,她又為什麼不能比顧懷袖更能忍?

  忍。

  忍不得,也得忍。

  世上沒有後悔的藥,她只能把所有的眼淚吞進去,咀嚼苦澀,卻還要告訴別人,她覺著很甜。

  外頭不知何處的宮人經過了,竟然在跟張廷瓚道喜:「聽說二公子要跟顧家姑娘成親了,大公子到時候記得給咱們同僚發張請帖啊。」

  作為詹事府的少詹事,張廷瓚的事兒也挺忙的,他一面走,一面笑著:「一定一定……謝您吉言……我代二弟謝過,謝過,謝過……」

  顧家姑娘?

  顧懷袖吧……

  竟然是要嫁給她看不起的張家二公子了?

  顧瑤芳跪在屋裡,緩緩地起身,膝蓋上全是塵土,她一張依舊有些病弱的面容,忽然有些微微扭曲起來。

  那張家二公子,本該娶的是自己啊……

  哈,真是個好心計好手段的顧懷袖!

  她終究是小看了自己這三妹!

  不急,不急。

  天長日久,就看誰更能忍。

  只等著她有朝一日出了頭,就能輕而易舉地拿捏住顧懷袖。她倒要看看,那時候她這三妹是怎樣的表情!

  忍。

  而已。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32 PM

第三十二章 成婚

  孫連翹進門的那一天,顧寒川滿臉都是喜色。那時候顧懷袖還琢磨,這人其實根本不知道孫連翹是個什麼人。

  從此以後,這個年紀還沒顧懷袖大的孫連翹,就成了顧懷袖的二嫂。

  進門的頭半個月,孫連翹還沒什麼動作,不過月底就已經把掌家的權力給握到了手中,根本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不過話說回來,前一陣她還在笑顧寒川,可等到自己要出閣了,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她其實跟顧寒川沒有什麼區別,她又知道張廷玉些什麼呢?

  望著鏡子裡自己那張臉,顧懷袖竟然搖頭笑了一聲。

  從無錫請回來的全福婆是個看上去很老實的婦人,一雙手有些粗糙,是遠方的親戚,六親齊全,兒女滿堂。

  她幫顧懷袖上頭,開臉塗眉,用細絨絞去新娘臉上細細的容貌,使面部更為光潔,又用新梳梳頭。

  「我以前在無錫也給人梳頭,可從沒見過姑娘這樣好的面相,也沒見過您這樣通透的人。」

  「我給您梳頭……」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四梳四條銀筍盡標齊,五梳翁娌和順,六梳夫妻相敬,七梳七姐下凡,八梳八仙來賀壽,寶鴨穿蓮道外游,九梳九子連環樣樣有,十梳夫妻兩老到白頭。」

  顧懷袖知道,梳妝出嫁之前,都要唱十梳歌,可這歌唱到自己身上的時候,卻有些迷茫了。

  她想起那一日聽見的「金玉滿堂、百年好合」八個字,便覺得手心微熱,冒出些薄汗來。

  大紅的嫁衣披在她身上,一大早就起來忙活了,卻要趕在中午之前嫁娶。漢人習俗不同於滿人,一個是中午,一個卻是黃昏。

  顧懷袖昨夜幾乎沒睡著,今早起來竟然也沒覺得困。

  她笑著問給自己梳頭的阿婆,「這樣梳過頭了,就一定能百年好合了嗎?」

  「姑娘,話可不能亂說,這是個吉日呢。」

  阿婆晃著梳子,連忙給顧懷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顧懷袖於是不言語,微微閉上眼,等著別人在自己跟前兒忙活。

  她的嫁妝昨日就進了張家,跟著去的還有一個小石方,拿什麼當陪嫁都是無所謂,偏偏還有個廚子。顧懷袖是顧不得別人怎麼想的,沒了小石方的日子,怕是能迅速瘦一圈下來。

  顧懷袖是個耽於口腹之慾的人,不讓她吃好,不如讓她去死。

  拿個廚子陪嫁算什麼,顧懷袖沒把自己的廚房搬過去都是好的。

  十月十八,天氣已經見冷了。

  孫連翹掌管著如今的顧家,顧姣卻只是幫忙打著下手,眼見著顧家的規矩也終於正了,府裡安定了不少。

  她從外面走進來,問阿婆可打扮好了,又湊到顧懷袖跟前兒來:「我出嫁的時候,可沒三妹這樣美,真真讓人羨慕得緊。」

  顧懷袖還挺喜歡這孫連翹的,接觸雖然不多,可約莫是氣場合適了,也還算投機。

  聞孫連翹這誇她的話,顧懷袖臉都沒紅一下:「二嫂你就笑我吧,姑娘家最美的也就這一回了,即便是個醜八怪,這時候也該是全天下最美的。」

  「哈哈……你們瞧她,真有臉,敢這樣說,你不怕那些個醜八怪聽了這話來打你。」

  孫連翹咯咯笑起來,引得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跟著笑。

  時辰快到了,他們也就在前面說了一陣,孫連翹來看看這邊的情況,一會兒又要出去張羅招待賓客的事情。

  顧懷袖有四個陪嫁的丫鬟,一個貼身大丫鬟,這一回都跟著走。

  青黛自然也在旁邊,但出乎意料的是,選婆子的時候,顧懷袖並沒有選張媽,而是挑了外院裡一個婆子周氏,這讓張媽臉上有些掛不住。

  顧懷袖不會在自己身邊放什麼不定的因素,張媽這人,她是信不過。

  時辰一到,前面的人說姑爺來接人了,顧懷袖這邊就把紅蓋頭給蓋上,由一干丫鬟們簇擁著出門了。

  出嫁時候,新娘的腳不能沾到地面,否則會不吉利,所以有喜娘來將顧懷袖背著出門。

  張家人來迎親,八抬的紅緞子繡富貴牡丹的花轎,隨行送親的的娶親的則一律四抬的青緞小轎。

  顧懷袖是什麼都不用操心的,蓋著蓋頭幾乎什麼都看不到。總之別人讓做什麼,她就做什麼,要做的事情一律有喜娘或者丫鬟在旁邊提點著。

  其實想想,嫁人也不過這麼回事。

  她坐在轎子裡,在紅蓋頭底下,將袖中的糕點翻出來吃了一半,填填肚子。

  沒一會兒就進了內城,漢人不許住在內城,可張家畢竟不一樣,康熙特批過,准許在內城建宅院。

  李光地與張英,可算是此時權勢最盛的漢臣了。

  心裡琢磨著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她昏昏欲睡,這個時候瞌睡倒是上來,可偏偏轎子在這時候落下了。

  有人在前面的地面上撒東西,混亂的也認不出是個什麼,一大群小孩子這時候歡騰地跑上來,就把地面上的東西給撿起來,一片歡聲笑語,熱鬧得緊。

  顧懷袖一怔,腳步卻不停,被人牽著往前面走,一步一步。

  那一刻的她,只瞧得見自己腳下的路,三尺見方。

  太過狹窄,她不知道下一步會走到哪裡,也不知前面到底是個什麼風景,看不見牽著自己的人是誰。

  只有周圍一片恭賀的聲音,清晰極了。

  上台階,進大門,兩邊有人唱喏,喊著「新娘子進門」。

  一直過了二門,這才停在堂屋下。

  古老的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顧懷袖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也就是這麼簡單,平淡,直到被送入洞房,也不曾出現什麼意外。

  什麼搶親啊,逃婚啊,都沒有。

  太過戲劇性的東西,似乎與她毫無干係。

  新房這邊有一干的丫鬟婆子,顧懷袖剛剛坐到喜床上,就有個婆子領著人過來見了禮。

  「奴婢等叩見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安好。」

  顧懷袖輕聲道:「都起身吧,青黛——」

  青黛會意,上前就把早準備好的銀錁子散給諸人,樂得這一溜丫鬟婆子喜笑顏開,新夫人是個出手闊綽的。

  顧懷袖有些累,又有些餓,只揮手打發他們出去,等人走了,才掀了蓋頭,叫青黛給自己端些吃的來墊墊。

  抬眼入目的紅色,桌上擺著一大堆的東西,坐著的錦被裡藏著紅棗花生桂圓瓜子,她摸到一顆紅棗,就往嘴裡送。

  青黛急得趕緊奪下來:「小姐,這個不能吃。」

  顧懷袖翻白眼,起來伸了個懶腰,一把又奪回來,啃了一口,才哼聲道:「有什麼不能吃的?若這些東西有用,就沒那麼多怨婦了。都餓著呢,你也拿著吃。」

  她打錦被下面摸了一把,塞給青黛。

  青黛簡直哭笑不得,整個人都要僵硬了。

  即便是顧懷袖敢吃,她卻不敢的。

  「小姐,您……」

  「今朝有酒今朝醉,還不知明日是個什麼樣子呢……」

  這京城張家大宅,顧懷袖是從來沒來過的,而今看著,處處都是眼生。

  四名陪嫁丫鬟都在旁邊站著,她們都是顧懷袖前不久才挑出來的,不跟青黛一樣與顧懷袖親近,因而不敢上前來。

  顧懷袖掃了她們一眼,又緩緩坐回去,剝了顆花生,塞進嘴裡:「今兒在屋裡的,都是顧府出來的。想來你們聽說過我在顧府的脾性,先來這一個月,你們別給我鬧事兒,都夾著尾巴做人。你們只謹記著一點,這頭先一個月,你們死了,我亦是不管的。」

  今時不同往日,顧懷袖離了顧府,換了新的地方,又得要處處謹慎,先摸清楚情況再做打算了。

  要緊的,還是看看那願意娶自己的張廷玉是怎麼想的。

  「聽明白了就給我吱個聲兒。」顧懷袖抬眼,打量著這四個丫鬟。

  取的都是吉利的名兒,多歡、多喜、多安、多福。

  這幾個之前都是在顧懷袖屋子外面伺候的,她瞧著還不錯,才挑了進來,算提拔了這幾個。

  顧懷袖一說,哪裡敢不感恩戴德地跪下來表忠心?

  顧懷袖微微一笑,也說不出是個什麼表情,又叫了她們起來。

  她在屋裡走了一圈,略微熟悉了一下,就坐下來吃東西了。

  袖子裡還藏著小石方走時候留的冬瓜糖,顧懷袖也不嫌甜膩,吃了個精光,又挑著桌上幾個盤子裡的東西吃了,吃完了,她怕拍手,問青黛:「看得出我吃過嗎?」

  青黛冷汗,搖搖頭。

  顧懷袖吃東西的技巧頗為高明,每個盤子裡抽一些東西出來吃,看著就像是每個盤子裡的東西原本就是這麼多一樣。

  顧懷袖自己退過來看了看桌面,「我也說看不出來。」

  這一回吃飽了,顧懷袖就回去坐著當木頭人了。

  外頭一直很熱鬧,賓客盈門,觥籌交錯之間,不是文人雅士,就是達官貴人。

  這一回,張英復職,面子可是老大。

  作為今日的新郎官,張廷玉一直被拉著喝酒,不過他還算是很克制,並沒爛醉。

  一直等到天擦黑了,賓客才陸陸續續散去。

  娶媳婦兒壓根就是個體力活兒,張顧兩家上上下下都忙了個腳不沾地。

  張廷玉穿過走廊,身邊跟著滿臉笑容的阿德。

  他性子比較沉,是個不怎麼開朗的,看著很持重,經過一番周旋,也沒幾個人敢留下來鬧洞房,這時候倒終於清靜下來。

  阿德搓著手:「小的這還沒問爺您討個賞呢……」

  張廷玉頓住腳步,回身一看。

  那一雙漆黑的眼眸,讓阿德一看就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他立刻一拍自己的臉,哎喲,二爺這性子哪裡是會給人賞的?

  「呵……那個……小的多嘴,多——」

  「……走吧。」

  張廷玉拍了拍手,又繼續往前面走了。

  新房裡,燭火通明,帶著幾分暖意。

  阿德站在後頭,看著自己手裡被紅紙包起來的幾兩銀子,有些發愣……

  月亮一定是打海裡出來了,明天早上的日頭一定是從西邊出來的……這……這……

  「誒,二爺您等等小的……」

  張廷玉背著手,剛要從迴廊上繞到東邊自己的院裡,阿德還在後面沒跟上來。

  冷不防前面一道黑影慢慢移出來,張廷玉停住了腳步:「三弟。」

  張廷璐今兒喝得有點多,他年紀還不大,是個頗為天真的性子,可近來卻像是忽然明白了事兒,連吳氏都常常誇他,說他越來越有他大哥的風範了。

  「二哥,我有事想說,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若是平時,張廷璐真不會來問,可今日喝了一點酒,又加之看見二哥娶顧三進門,他覺得自己若是不問,這輩子兄弟情義指不定就走到盡頭了。

  所以他來了,站在冷風裡等了張廷玉許久。

  面上不起半分的波瀾,雙眸平靜如深湖,張廷玉嘴唇微微一彎:「那便說個明白。」

  說個明白?

  他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張廷璐從沒覺得自己二哥這麼讓人看不懂過,平日裡一句話不說,可他做的事情呢?

  「那一日我對二哥說,我對顧三姑娘略有中意,二哥同我說,那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二哥你的話沒說完,可下面是不是想告訴弟弟,我其實並非中意顧三?」

  「是。」

  完全沒有否認,張廷玉少見地坦蕩。

  對面的走廊上還有許多的丫鬟婆子們走動,宴席散了,還要撤席,都在忙活。

  這邊兄弟兩人在走廊下的陰影處,相對而立。

  張廷璐笑出聲來:「我竟從不知你這麼卑鄙。二哥,你當真是我認識的那個二哥嗎?」

  卑鄙?張廷玉竟從不知, 卑鄙這一個詞也能用在自己的身上。

  他眼底透出些溫然的笑意,眸底暗光淺淺,「三弟,慎言。」

  「我前腳跟你說了我中意顧家的姑娘,你後腳跟父親求親去了,難道不是卑鄙?」張廷璐不覺得自己真的非顧三不可,可偏生這世上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即便他一開始對顧三其實不算是有什麼心意,可如今一折騰,就是要把這名字往骨頭裡刻了。

  星月高懸,夜風微冷。

  張廷玉一手搭在身前,一手卻背在身後,他似乎想著什麼古曲,手指微微地動了一下。

  「所以三弟以為,何為不卑鄙?」

  「……」

  張廷璐忽然啞然。

  何為不卑鄙?

  張廷玉要怎麼做,才能算是不卑鄙?

  「自來你年紀小,都是兄長們讓著。」

  張廷玉說著,頓了一下,他那些回憶就這樣順著他說話時候平緩的語調,平緩地從他心田淌過。

  張廷璐渾身一震,抬眼看著他,極力想要看清他隱藏在暗影之中的表情,可始終不能夠。

  他只聽得見自己二哥的聲音,完全與往日的溫然沉穩沒有區別。

  張廷玉道:「可有的東西不能讓,也不該讓。讓著讓著,興許就會讓人得寸進尺。有的東西,非但不能讓,更要奪。」

  「想要的,奪過來,有何不可?」

  他不想為自己辯解什麼,陰險也好,卑鄙也罷……

  張廷璐也該明白明白,這世上的東西,不是他想要,別人就要乖乖雙手奉上;也不是他想要,他人就要忍痛割愛,以贈君子。

  張廷玉這二十年,讓得已經太多,而這一次,和這之後的一切,他再不想退讓半分。

  忍是一回事,讓又是另一回事了。

  他沒有理會自己弟弟臉上是什麼表情,也似乎漠不關心,只輕輕一甩袖子,便朝著那亮著燭火的屋子走去。

  丫鬟婆子們都在外間,隔著一道珠簾,投射出暖紅的燭光來。

  「二爺。」外面的小廝,裡頭的丫鬟婆子,都躬身為禮。

  張廷玉掀開簾子,瞧見頂著紅蓋頭,坐在喜床上的女子,在聽見外面聲音之後,微微地直了直脊背。

  他唇邊掛上若有若無的笑意,等走近了,心底卻忽然冒出個念頭來。

  顧三,是他奪來的,與人奪,與天奪。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34 PM

第三十三章 卿何如

  珠簾相撞的聲音,很是清脆,顧懷袖已經聽見外面丫鬟們恭敬的聲音了。

  她略微有些緊張,卻將手指握緊,然後挺直了脊背。

  有些熟悉的聲音,只道:「都下去吧。」

  周圍的丫鬟婆子們似乎都只是沉默了一陣,也不知是驚訝還是別的,但是都沒一句反駁的話。

  就連青黛,都無聲無息從顧懷袖身邊退走了。

  屋裡屋外的人都消失了,竟然也沒人說一個「不」字。顧懷袖不禁懷疑起來,到底這一位二公子到底是個什麼脾性。

  顧懷袖老有點怕這一位。

  她瞧見了自己面前的地毯上落了半片陰影,有些長,拉到了她腳下。

  在一片寂靜之中,紅蓋頭被他隨手拉開了,然後扔在一旁的雕漆案上。

  張廷玉聲音懶懶的:「餓了嗎?」

  啊?

  餓了嗎……

  顧懷袖有些反應不過來,眼前並不是很亮堂,這屋裡的光對她來說還是有些晃眼。

  望著站在她面前的張廷玉,顧懷袖臉上的表情很迷茫。

  因為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所以臉上的妝容有些濃,描眉很深,菱唇艷紅,紅燭的光下頭,一雙眼睛格外地明亮。

  張廷玉看她還癡愣愣的,只微微一笑,溫言解釋:「坐了有一日,先吃些東西填填肚子吧。」

  他朝她伸出手——

  顧懷袖秀眉一蹙,著實有些不明白張廷玉在想什麼,不過她還是把手放在了張廷玉掌心,由他拉著走下床榻邊的小杌子,坐到了桌邊。

  張廷玉面上看不出喜怒來,整個人都很平靜溫和。

  可他越是這樣,顧懷袖就越是忐忑。

  怎麼說,嫁人這種事,也是大姑娘上花轎的頭一遭啊,她不忐忑才奇怪了。

  可……

  這張二公子未免也太難琢磨了吧?

  屋裡也沒別人,張廷玉看著排得滿滿噹噹的桌面,給她端了一盤八寶蒸糕,卻看她久久沒動,以為她是拘謹。

  「這裡也沒別人,你吃了沒人知道。」

  「不是……」

  顧懷袖有些微微地窘迫,她聲音有些心虛的細微:「我不餓……」

  早在他沒進來之前,顧懷袖就已經把這桌面上的東西都掃蕩過一遍了,而且很聰明地吃了個平均。

  不管是糕點的高度還是擺放的樣式,都在她吃完之後被改了個特別順眼,又看不出被吃過的模樣。

  是以張廷玉坐在這桌前面,一點沒發現。

  可沒發現是之前,現在顧懷袖說自己不餓,又一副奇怪的心虛模樣,盯著眼皮子底下那一盤八寶蒸糕……

  張廷玉心思一轉,便明白了許多。

  他目光在這桌上逡巡了一圈,落到了一盤芙蓉糕上。

  手指輕輕一勾,張廷玉就將這一盤芙蓉糕勾到了自己的面前,聲音裡帶著笑意:「芙蓉糕如何?」

  「甜了些,少加些糖就更——咳……」

  顧懷袖說漏嘴了,她連忙住嘴,試圖亡羊補牢,「我說的是我在家吃的芙蓉糕……」

  越描越黑而已。

  別的不知道,這芙蓉糕淺紫色,為九片,按照一三五的順序從上頭疊放到下面,現在成了一三四,最下面少了一片。

  張廷玉觀察入微,這會兒再一掃桌面上別的東西,就知道顧懷袖為什麼有「我不餓」這一句話了。

  「若你不餓,我們便喝了交杯酒吧。」

  原還想著讓她吃飽,現在她自己已經吃飽,那就不必再浪費時間了。

  顧懷袖差點被張廷玉這一句話給噎住。

  她吞吞吐吐:「我還是再吃一點……」

  抬手拿起一塊八寶蒸糕,顧懷袖小口小口咬著,卻忍不住抬眼打量坐在她對面的張廷玉。

  今日他穿著一身紅色的喜服,臉色卻還是淡淡,興許是屋子裡的燭火太亮太暖,也讓張廷玉的眼底染上幾分煙火顏色。

  顧懷袖斟酌了片刻,還是道:「你不吃嗎?」

  原以為新郎都是喝得爛醉回來的,不想這人進來的時候,身上雖有酒氣,可整個人清醒得可怕。

  她本是沒話找話說,張廷玉不想她尷尬,也拿起面前一塊芙蓉糕吃,確是甜了一些。

  「這糕點都是府裡廚房出來的,你若是覺得哪裡有不好,讓你丫鬟或是阿德去跟廚房說說就成……」

  「我帶了廚子來……」

  顧懷袖忽然恨不得打死自己,在張廷玉微冷的目光到達她身上之前,她及時地埋下了頭。

  是了,從沒見過姑娘家嫁人還找個廚子當陪嫁的。

  張廷玉笑意微冷,看她慢慢吃著手中那一塊蒸糕,半天沒啃完,也不著急。

  他只用那手指輕輕地叩擊著桌面,淡然又安和。

  顧懷袖現在快憋死了,她有許多問題想要問,可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等手裡一塊蒸糕吃完,她是真的什麼也吃不下了。

  顧懷袖想著近日來發生的事情,終於抬頭,直視著張廷玉,之前那種忐忑忽然消失乾淨。

  她問:「雖則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之言,我也沒想過別的,只是有些好奇,張二公子為何會主動向顧府提親?」

  話問得客氣,其實問題很簡單:你怎麼想不開要娶我?

  有的話,顧懷袖能憋住,可這些話她不能憋。

  到底她在張廷玉這裡是個什麼位置,在張府又會是什麼位置,以後該怎麼做,都是很要緊的,她終究想要過得好一些,不想當個怨婦。

  想當個明白人的顧懷袖,也沒遮掩自己的眼神,她看著張廷玉。

  張廷玉卻執起放在一邊的白玉酒壺,拿過兩隻小酒杯,各自斟滿:「自來旁人都說,張二公子是個性子寡淡的人。想必你也聽過不少這樣的話了。此言不假……」

  風馬牛不相及的回答。

  顧懷袖暫時沒插嘴,繼續聽著。

  「娶誰不是娶?與其娶那些個完全不認識的,別人喜歡的,為什麼不娶個自己喜歡的?」

  張廷玉晃了晃酒壺,而後放下,卻將已經倒好的一杯酒,放到了顧懷袖的面前,他自己抽回手,看自己面前的一杯酒,端起來細細摩挲酒杯邊緣。

  「這世間,但凡我能握住的,便伸手握住;但凡我能親自決定的,便不假手他人;但凡有一絲動心的可能,也該嘗試。」

  所以他娶了顧懷袖。

  起身,端著酒杯,走到顧懷袖的身邊,他拉她起身。

  顧懷袖也端著那一杯酒,卻被張廷玉之言震得找不到自己的舌頭。

  這話是什麼意思?

  娶個自己喜歡的,又說自己能握住的、能決定的便不假手他人,可一絲動心又是何解?

  顧懷袖真覺得自己腦子有點不夠用了,她一伸手,比出一個食指來:「你等等,我理理……」

  嫁都嫁了,好歹也要明白一點吧?

  顧懷袖注視著張廷玉,她站起來也就到他脖子,平日裡還算高挑,這時候卻有玲瓏的姿態。

  她直言問道:「我問,你答。你喜歡我?」

  張廷玉微笑著搖了搖頭。

  「……」

  顧懷袖忽然很想將自己手中這一杯酒給他潑到臉上,她深吸一口氣,盡量壓抑自己的怒氣:「不喜歡,你幹什麼求娶我?有病嗎?!」

  張廷玉看她一臉幾乎忍無可忍手抖得厲害的模樣,卻莞爾,伸手出去,握住她瑩白如玉的手掌,「別抖……合巹酒,灑不得。」

  目光柔和,笑容也柔和,可看著就有那麼一股子可恨的味道。

  顧懷袖眉頭緊皺,端穩了酒,卻道:「我名聲不好,雖有皇上金口玉言,可未必能長久,為了你家的名聲,要不咱們還是和離吧?」

  和離?

  張廷玉一怔,唇邊的笑意,卻緩緩地拉了下去。

  他端著酒杯的手很穩,眼神卻很冷。

  「和離?」

  「……我的意思是,若張二公子其實並不屬意於我……不如……好聚好散……」

  顧懷袖也不想折騰自己啊,好不容易將這話攤開說了,半途而廢實非她風格。

  「你都說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了我張二,也隨我張二便是。」

  張廷玉舉起酒杯,示意她也舉起來,口中卻道:「我說不喜歡你,可也不曾說過日後也不可能喜歡。」

  「我脾性不好,但凡有得一絲半點的動心,便該抓住了。我捨不得,若放下這一星半點,卻不知何時能再動心一回。」

  「娶你,不是喜歡,是動心。」

  動心而已。

  還沒到喜歡的程度。

  合巹酒。

  兩個人的手相互地交叉過去,顧懷袖糊里糊塗地喝了,又有些嗆,她臉有些燒紅,明眸裡暈染著幾分昏沉。

  望著張廷玉,顧懷袖眉頭皺得老緊,只覺得這人果真病得不輕。

  張廷玉卻說了句足夠驚世駭俗的:「此時此刻不喜歡,未必以後不喜歡。先做了夫妻,情之一字,日後再說也不遲。」

  若是現在還在喝酒,顧懷袖能嗆死。

  這就是傳說中的「先婚後愛」,得,她也時髦了一把。

  顧懷袖苦笑,她這是上了賊船了。

  張廷玉只牽著她的手,十指扣緊了,往床榻邊走,將錦被一掀,卻又皺眉。

  紅棗花生桂圓……

  為什麼花生只剩下了這一顆?

  張廷玉撿起來,伸手輕輕一捏,裡頭還有兩粒花生米。

  顧懷袖臉上有些掛不住,她不過就是坐在那裡沒事兒干,一顆顆地都吃了而已。

  假裝自己什麼也看不見……她低下頭,不看張廷玉表情。

  掌心裡兩粒白白的花生米,張廷玉一笑,自然明白是怎麼回事。

  能把個廚子陪嫁到夫家來的人,若是不做出這樣的事情來,才是出奇了。

  他捏了那花生米,卻遞到她唇邊,也不說話。

  顧懷袖抬眼,沉默了一會兒,才順從地張嘴吃了。

  「炒過的?」

  「生的啊。」

  顧懷袖吃了那麼多,自然知道生熟,回口就說了一句。

  可下一刻,她抬眼看著張廷玉似笑非笑的眼神,頓時漲紅了臉,一把甩開他的手,這人簡直無恥!

  床笫夫妻之間的事情,她卻還是害羞至極的。

  張廷玉也不介意,只走過來,將她頭上沉重的珠釵髮簪取下來,放在案頭,柔順的長髮頃刻從他手指之間流瀉而下。

  他撈了一把,緩緩地揉捏著,聲音也輕緩極了:「我至少對你動心,卻不知……卿何如?」

  問她?

  顧懷袖雙手手指捏在一起,她心裡糾結片刻,卻老老實實道:「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

  這一次,輪到張廷玉沉默。

  他半晌沒話,才道:「那還是別說了吧。」

  顧懷袖一下笑出聲來,整個面龐都生動起來。

  她坐在喜床上,眉眼的弧度一下柔和了起來,張廷玉只覺得眼前都亮了一片。

  人說顧三有傾國傾城之貌,果然是不假。

  只是……

  「此春將隨此風去,西陸蟬聲何處舊……」

  他緩緩埋下頭,卻靠近了她,氣息微亂。

  顧三姑娘怕不是個草包。

  他好奇的是,慢慢將這美人外面一張皮給剝下來,不知將露出個什麼來?

  世人眼中的顧三,卻非他眼中的顧三。

  顧懷袖聽見這一句,有些慚愧起來。

  詩作原本是別人捉刀,這一句也不過是她改了的其中一句,也非她真才實學。

  她不曾想他也知道這一句,有些尷尬。張廷玉書香世家,又是張英的兒子,怎麼也是個才子,她這詩句在張廷玉眼中又算得了什麼?

  顧懷袖只窘迫道:「班門弄斧而已,張二公子見笑了……」

  張廷玉想起那一日代筆的事情,卻沒忍住笑了。

  他自然不會主動將這些事告訴顧懷袖。他只剝了她喜服,扔到屏風後面,又將她塞進錦被裡,才自己褪下衣衫,也擠進被中來。

  紅燭高燒,直到天明。

  其實整個晚上,顧懷袖腦子裡,一直只迴盪著一句話——

  先做了夫妻,情之一字,日後再說也不遲。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35 PM

第三十四章 小陳姑娘

  顧懷袖起來的時候,天剛亮,她伸手按了按自己額頭,旁邊忽然傳來道聲音:「果真是睡不好……」

  她一驚,扭頭一看才發現張廷玉就在自己身旁躺著。

  睡不好的事情,當初青黛大嘴巴說過,顧懷袖只搖搖頭:「前一陣好多了,只是最近忙了些,也就沒注意。」

  張廷玉看她起身,也知道這是要去拜見公婆,自己也起身來,丫鬟們聽見裡面起身了,就趕緊捧著臉盆毛巾一應洗漱之物進來。

  張廷玉是自己穿衣服的,也沒假手他人,反觀顧懷袖,一點也沒有身為新婦的自覺。

  她打著呵欠,懶洋洋地坐著,讓多歡多喜兩個丫鬟給自己穿戴,等到穿戴好了,才坐到妝鏡前,由青黛伺候著梳頭。

  整個屋裡安安靜靜的,窗台上有隱約的露水,早已經入秋多時,天氣漸漸冷下來。

  顧懷袖今日穿著一身還算俏麗的粉藍色,顯得有些朝氣,又不太過輕浮。

  她只覺得手抬不起來,腰也酸,搭著眼皮道:「淡妝,收起那些個華麗首飾,差不多就成了。」

  顧懷袖說完,卻想起什麼,抬了眼,往身後瞧了一眼,張廷玉倒也識趣,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這樣的一對兒夫妻,讓整個屋子裡裡外外的丫鬟婆子都有些冒冷汗,青黛甚至都手抖了一下。

  「小……少奶奶,這……」

  顧懷袖斜了她一眼,搖搖頭。

  青黛會意,還是依著顧懷袖的意思,給打扮了。

  蛾眉淡掃,玉腮粉唇,梳了個不算很出格的百合髻,卻也不會失了端莊。

  她起身,看向一旁已經在自己洗手淨面的張廷玉,有些不知道說什麼,這種忽然多了一個人的生活,太讓人不習慣了。

  畢竟兩個人之間還不算是很熟悉,她微微一笑,主動說了話:「我們……即刻去拜見公公和婆婆嗎?」

  張廷玉對鏡整肅衣冠,透過光滑的西洋穿衣鏡,能瞧見顧懷袖臉上那些微的躊躇。

  他只慢慢道:「你可以喚我衡臣,我喚你懷袖……有字否?」

  顧懷袖搖搖頭,其實是有的,只是她不喜歡。男子二十,女子十五,都該有個字。可偏偏……罷,那種沒意思的東西,只有顧瑤芳喜歡。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張廷玉忽然吟了一句。

  顧懷袖一聽便譏諷道:「小家子氣,難聽。」

  「你知道?」

  張廷玉眼神頓時變得探究起來。

  顧懷袖真有一種誤入虎穴的錯覺,她眉頭一皺,又迅速地舒展開,一笑:「我不知道。」

  又開始說假話了。

  張廷玉已經收拾好,外面阿德來傳了一聲,說那邊老爺跟老夫人已經起身了。

  也就是說,他們這邊差不多也可以去了。

  新婦進門,要見公婆,敬媳婦茶,早去總比晚去好。

  顧懷袖當即不再廢話,看青黛給自己插上一直如意形狀的玉釵,這才起身,走到了張廷玉的身邊。

  張廷玉伸手,攤開,顧懷袖又是猶豫了一下,才將手交到張廷玉的手中。

  所謂先做了夫妻,再說一個情字,對這兩個人來說,至今有一種奇異的彆扭。

  左右顧懷袖是這樣感覺的,不過張廷玉……似乎並沒有這樣的知覺。

  他抬眸,道:「我該怎麼稱你?」

  顧懷袖道:「直呼其名,有何不可?」

  誰家的姑娘一定要個小字的?顧懷袖就不喜歡,她道:「本是雅物,我這名字挺好。若是衡臣不介意,不若直呼『懷袖』。」

  張家的幾位公子,大公子張廷瓚,字卣臣;二公子張廷玉,字衡臣;三公子張廷璐和四公子張廷瑑還未及冠,尚無字。

  這些名字,個個都是文雅的。

  顧懷袖跟張廷玉兩個人略喝了一點東西墊墊,指著屋裡的丫鬟婆子給顧懷袖認識了——

  張廷玉身邊有四個小廝,四個丫鬟,近身伺候的唯有一個阿德,是顧懷袖以前遠遠見著過的,別的卻都不清楚了。

  他身邊的丫鬟,都是吳氏撥過去的,領頭的是一個叫做芯蕊的丫鬟,容貌姣好,上來就給顧懷袖見禮。

  顧懷袖擺手讓青黛給了賞,又問了後面三個丫鬟,分別叫沁芳、微雨、清寒。除阿德之外的三個小廝,叫阿順、阿平、阿貴。

  張廷玉說,都是窮苦人家進來的,隨意起的明兒。

  顧懷袖帶進來一個婆子五個丫鬟,撇開廚房裡的小石方不算,也就五個人。張廷玉屋裡統共有八個,如今屈指一算,恰有十三。

  這還僅僅是屋裡伺候的,若是算上院外掃灑做粗使的,還不知有幾個呢。

  「府裡管家有兩個,一個看著桐城老宅,一個就是京城裡伺候在父親身邊的福伯。娘身邊,上了年紀的就是王福順家的,貼身丫鬟則是個叫長安的伶俐人。」

  這算是張廷玉在跟顧懷袖介紹情況。

  張府不小,高門大戶,光是下人就有二百餘,這還不算下面莊子上的。

  族裡更是人丁興旺,不過張英這一支乃是如今最風光的,族裡有什麼大事,都要找張英商量的。

  不算遠親,數數這府裡的張家人,再把顧懷袖也算上,有八個算得上主子的。

  張英,吳氏;張家四位公子,還要加上大嫂陳氏,跟剛剛進門的顧懷袖。

  這關係還算是清楚,這會兒不大亂,顧懷袖聽了,也就釐清了,不至於一會兒上去找不到北。

  兩個人一路說著,便一路往前面走,清晨的霧氣還沒散去,院子裡已經有早開的龍爪菊,還挺燦爛。

  才到一會兒,張英跟吳氏已經端坐在堂上,等著新婦敬茶了。

  下首左邊坐的是張廷瓚跟張廷瓚,中間空了兩個位置,一個是留給張廷玉的,一個卻是張廷璐的,今兒不知怎地,張廷璐沒來。

  右邊一溜圈椅上,卻只坐了一個面相白淨,卻瘦削得厲害的女人,看著弱不勝風,可眉眼之間透著股溫和,見了顧懷袖便彎了彎唇,表示了善意。而後,那目光又很自然地看向了對面的張廷瓚。

  這就是府裡的大少奶奶陳氏了。

  她後面還站著個穿紅衣的姑娘,看著年紀不大,明眸顧盼之間,可說是熠熠生輝。看那面目,卻跟陳氏有些相像了。

  什麼丫鬟之類的都在外頭站著,裡面都是家裡人,卻不知這一個姑娘又是誰?

  顧懷袖心裡存了個疑惑,手上卻不敢怠慢:「兒媳給公共婆婆問安,請公公喝茶——」

  旁邊有一個藍衣的丫鬟端上來一杯茶,顧懷袖雙手捧了,高舉過頭頂,奉給張英。

  今日的顧懷袖打扮很素淨,也很低調,也與她之前留給張英的印象沒有差別。

  張英對這兒媳,一向是沒有什麼偏見的,面帶笑意地接了茶,又遞了個厚厚的紅包。

  第二杯茶端給吳氏,顧懷袖目光飛快地一掃,便發現吳氏面相其實很平凡,眼神也沒什麼精明的模樣。她只是挑剔地打量著顧懷袖,可左看右看,竟然挑不出一絲的錯來。

  想到眼前這一位兒媳是皇帝誇獎過的,又是道士批命說宜室宜家的,吳氏把之前的聽聞,跟眼前這規規矩矩的新婦一對,頓時覺得外頭的興許真是傳言。

  眼見著老頭子都那麼滿意,向來是夫為妻綱,吳氏沒說什麼,也不敢說什麼,不聲不響接了茶,也遞了個紅包。

  按著習俗,顧懷袖又認了大哥大嫂和十來歲的小叔子,這才在張英一句話之後落座。

  張英看了一眼張廷玉左手邊空著的位置,忍不住眉頭一皺:「廷璐呢?」

  張廷瓚跟張廷玉對望了一眼,張廷瓚說不知,張廷玉卻道:「昨夜見三弟在席間喝了不少,指不定還在困睡。」

  「胡鬧……」

  張英歎氣,也懶得管,只轉過臉跟顧懷袖說話:「懷袖,你也別太在意,廷璐這小子,一向是被你婆婆給寵壞了,沒大沒小,回頭我叫他給你賠罪。」

  顧懷袖立刻起身,「公公不必如此勞動,想來小叔子也只是貪杯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不礙事的。」

  原本吳氏聽見張英說自己寵壞張廷璐,有些不樂意,正要不善地看向顧懷袖,沒料想顧懷袖自己識趣,起來說了句公道話,頓時又覺得這二兒媳婦嘴巴其實挺甜,也是個有眼色會做人的。就這麼一個回合,吳氏就對老二這媳婦有了些許的好感。

  顧懷袖哪裡知道,這張家四位公子,在公婆這邊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她只撿著不會錯的話說。

  「好了,坐著回話便成。」

  張英對二兒媳是挺滿意的,老大的媳婦也算是知書達理,而今就要忙著老三的親事了。他看了一眼站在大兒媳陳氏後面的陳玉顏,這是她堂妹,也是吳氏挑好的未來三兒媳的人選。

  因為陳玉珠身體不大好,她娘家那邊不大放心,當初在桐城的時候,就叫了她堂妹陳玉顏來照顧,如今……卻似乎要成一家人了。

  張英不動聲色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又喝了一口茶,這才道:「而今懷袖進門了,咱們府裡也算是多了個一個主子。往後大家照舊地和善著,咱們家不缺什麼,只盼著家宅這麼寧靜下去,大家安安生生地過好日子。懷袖若有什麼難處,有什麼不習慣的地方,只管跟衡臣說。」

  顧懷袖自然能感覺得出張英對自己的喜歡,這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即便不怎麼管後院的事情,有這一位給自己撐腰,即便出什麼事,也或有個轉圜的餘地。

  她不是個蠢笨的,聽了這話,哪裡還不一副千恩萬謝的模樣。

  張廷玉只用眼角餘光瞥著她,處處小心謹慎,見不著半分的輕浮。

  一家子坐在一起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也沒等到張廷璐。

  張英面色不豫,終於揮揮手,讓他們走了。臨走時候又說,改日還叫老三來給顧懷袖賠禮道歉。

  張廷玉在屋裡還好好的,說來日方長,讓張英別煩心,出來那唇角的笑弧就放大一些,可眼底卻是冷冰冰的。

  顧懷袖將他臉上變化收入眼底,只有些好奇:「你這是……」

  「二弟,弟妹。」

  走廊上,張廷玉跟顧懷袖忽然被人叫住了。

  他們轉身,就瞧見張廷瓚扶著陳氏走過來。

  最近天氣轉涼,陳氏的身體又不大好了,張廷瓚滿臉都是擔心。

  張廷玉跟顧懷袖與兄長和大嫂見禮,這時候顧懷袖又見到後面那跟著的紅衣少女。

  恰好,那紅衣少女也在打量她,天真地朝她笑了笑,一副友善的樣子。

  顧懷袖也沒想太多,只覺得張家興許比自己想像的要好多了,像是沒那麼多的糟心事。

  張廷瓚看了看自家二弟跟弟妹牽在一起的手,眼底劃過瞭然的笑意。

  他道:「早聞說弟妹是個剔透的人兒,如今見了果真如此。你沒進門之前,玉珠還念叨著呢,昨兒人太多,太雜,也沒能見到個臉,今日可算見了。」

  陳氏點點頭,拿帕子微微遮著唇,似乎怕咳嗽,她溫溫軟軟地一看顧懷袖,道:「自來這府裡也就是些丫鬟婆子,能與我說話的不多,我又是個身體不大好的。婆婆年歲漸大,大夫囑咐過,莫過了病氣,也不敢去見。打從五月裡弟妹跟衡臣訂了親,我這心裡就想著了。往後,弟妹可多來我屋裡坐坐,說說話兒。」

  原是很正常的一番話,可顧懷袖卻聽出幾分玄機來。

  她望了一眼陳氏,自然是滿口的答應。

  外頭風大,張廷瓚給陳氏裹緊了披風,便說:「外頭風大,我帶你們大嫂先回去了,來日方長,說話的時候還多,你兩個新婚燕爾,我們也不多打擾。回頭見。」

  「大哥大嫂慢走。」

  張廷玉微一躬身,跟顧懷袖一起目送著他們走了。

  這時候,顧懷袖總算有機會了,她沉吟了一聲,問道:「後面跟著的紅衣姑娘是誰?」

  張廷玉捏著她的手,也給她裹了披風,兩個人從庭院前面穿過去。

  「是大嫂的族中堂妹,名喚玉顏,母親相中她,想讓三弟娶她為妻,事情已經是板上釘釘了。」

  顧懷袖似乎明白了一些,卻道:「看著還挺活潑,跟你三弟性子蠻對的。」

  「我三弟是什麼性子?」張廷玉一面走,一面不動聲色地問她。

  顧懷袖道:「半大孩子,我往日見過的,沒你這樣沉的心機……」

  她說話,也真是不客氣。

  張廷玉沒覺出自己三弟有什麼威脅來,而且顧懷袖,似乎對他三弟那一點小心思,一無所覺。

  他道:「我只是不大喜歡說話,所以顯得心機深,實則……是比不過的……」

  「比不過?」顧懷袖扭頭看他。

  張廷玉道:「自古兒子不如老子,我哪兒比得過我父親呢?」

  「……」

  顧懷袖臉都差點綠了,她無言,又覺暗恨,「一句戲言,你要記著多久?」

  昨夜床上他就翻來覆去說了幾遍,顧懷袖耳朵都要磨出繭子來了。

  不待張廷玉開口,她又堵道:「宰相肚裡能撐船,張二公子,您高抬貴手,放過小女子,成不?」

  張廷玉一步一步牽著她,慢慢又走回屋,道:「往後的事,往後再說,用飯吧。」

  屋裡丫鬟們已經排布好了桌面,就等著兩位主子回來,早在他們走到院門口的時候,就有人進去通報。

  待人一坐下,粥便已經呈上來了。

  顧懷袖端著勺子只嘗了一口,便眉頭緊鎖。

  她看張廷玉沒反應,只悄悄看了青黛一眼,青黛不解。

  顧懷袖沒出聲兒,跟張廷玉一起吃了早飯,看著他又收拾了一陣,去書房裡了,才找了機會叫青黛到身邊來。

  「小石方呢?」

  她早說過了,別人做的吃不慣,今日壓著沒發作出來,可不代表著日日都能忍。

  不然,她讓小石方陪嫁過來幹什麼?

  好好一個廚子,人呢?

  青黛也不清楚,喊了多喜出去打聽,多喜腿腳利索,沒一會兒才跑回來,說:「回二少奶奶的話,廚房裡說,大少奶奶那邊的小陳姑娘偏要石方師傅做的吃的,還說想知道為什麼您喜歡這一個廚子,要看看他有什麼本事,不然就攆他出去,現在石方小師傅還在做佛跳牆呢。」

  小陳姑娘?

  莫不是她早上見著的那一位紅衣姑娘?

  顧懷袖搖頭嗤笑一聲,「我的廚子,何時輪到別人來使喚了?」

  剛剛在那邊敬茶的時候,顧懷袖就覺得不大妥當了,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先到了男方家裡住著不說,那樣的場合也不知避嫌,而今還使喚二房新婦帶來的廚子?這是個什麼規矩?即便是大少奶奶也不敢說有這個膽子,天底下也沒這樣的規矩。這小陳姑娘,是把自己當府裡主子了?

  做的還是佛跳牆?顧懷袖都沒這口福!

  攆小石方出去?誰敢!

  顧懷袖坐下來,掐著手指,開始盤算。

  她到底是先忍了這一口氣,還是先朝著這府裡上下,亮出自己的刀子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36 PM

第三十五章 亮刀

  小石方一直覺得,自己還算瞭解顧懷袖。

  自打被陪嫁到了這張府來,他就知道自己要面臨什麼,只是沒想到,刁難來得這麼快。

  心底倒沒有任何責怪顧懷袖的意思,他為這一位姑娘做了好幾年的菜,只把這一位的舌頭養刁了,只怕是換了別的廚子,顧懷袖不餓死也能心塞死。

  小石方一直覺得顧懷袖簡直是他生存的意義,把一個挑嘴的姑娘養得更加挑嘴,對一名廚子來說,是很大的榮耀。

  他習慣了顧懷袖挑剔的舌頭,也習慣了她時不時冒出來的稀奇古怪的點子,也習慣了給她一個人做菜。

  那日子,其實挺悠閒。

  在顧府的時候,小石方不需要搭理別人,只要跟掌炊那一撥人關係過得去就成,左右他只給一位主子做吃的。雖讓人覺得格格不入,可到底他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可是換了張府,情況就似乎回到了原點。

  當初顧懷袖將他扔進顧家廚房,發話說除了她誰也不能用這個廚子之後,就是這樣的情況。

  被孤立是在所難免的,他也曾經有過一陣忍受不了的日子。

  可顧懷袖跟他說:你要是想給除了我之外那麼多的人做吃的,你就儘管做,我其實也不攔你,全看你願不願意。

  可小石方是個懶人,挑嘴的主子,伺候顧懷袖這麼一個也就夠了,至於旁的——他們有資格嗎?

  不是他小石方自誇,他這手藝,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個來。

  那話怎麼說來著?

  他小石方就是大隱隱於市,藏在民間的廚藝高手。

  所以,即便進入張府之後,開始重新面臨當初剛剛到顧府的情況,小石方也有一種習以為常的感覺。

  可興許是他這「御用廚子」的名氣太大,竟然招來了一位嬌客。

  小石方還沒遇見過這樣難纏,又不講道理的主兒。

  說實話,他不想搭理,可想起姑娘剛剛嫁進府裡來,內中不知有幾多辛酸,怕還是不想惹事,所以小石方忍了。

  他不覺得自己是個能忍的人,可有時候,忍不是必須的嗎?

  埋頭切菜,旁邊一個掌勺大廚歎了口氣:「你這是何苦呢?跟二少奶奶說一聲,指不定也能解決事情的。這佛跳牆豈是說做就能做的?」

  看著小石方年紀也不大,不過一個十五六的少年人,站在這偌大而堆滿東西的廚房裡,都顯得身量不足,還要做這佛跳牆出來,這些個掌炊師父都有些不忍。

  小石方看上去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這幾年也學聰明了,能跟廚子們攀攀交情。

  他聞言,笑了笑,將手底下的羊肘破開一點,手法巧妙。

  「我怕小陳姑娘攆我出府,好歹我是二少奶奶的陪嫁廚子,若是這麼灰溜溜地回去,還不知道老爺那邊要怎麼說呢。我得二少奶奶恩惠已久,但凡能報答得一二,也就高興了。做這麼一點事,算不得什麼的。」

  掌炊師傅姓許,廚房裡都叫許師傅。

  他抱著手,站在廚房裡,瞧著小石方那刀上下翻飛,便欣賞地點點頭:「只可惜你只給二少奶奶做吃的,不然肯定是咱廚房裡的大廚了。」

  初來乍到,小石方可沒這個膽量?

  可他在面對別人的時候,就有些嘴笨,笑了笑,搖搖頭,就不說話了。

  這邊廚房裡都知道小陳姑娘不好伺候,早住進來的那幾天還沒什麼要求,可等到熟悉這府裡的環境之後,人就開始變了。

  她彷彿吃準了老夫人吳氏對她的喜歡,也肯定自己能成為這府裡的三少奶奶,因而便膽子大起來。

  其實她要吃些精緻的東西,廚房裡給誰做不是做,可偏偏這一位嘴挑還善變,上一刻叫丫鬟來說要吃蓮蓉的,等你把皮兒啊、餡兒啊都準備好了,這小姑奶奶又叫人來說不吃了,改吃芝麻餡兒。改來改去,能愁死個人。

  府裡的廚子,多多少少都在陳玉顏這裡吃過憋屈。

  而今看小石方剛來就遇到這麼一遭事兒,一開始都是不怎麼待見他的,可陳玉顏一來,他們就對小石方充滿同情了。大家都遇到過的事情,如今又落在了小石方的身上,真有種說不出的複雜感受。

  有個滿臉絡腮鬍的廚子拍拍小石方,一副過來人的口吻:「你且忍著,也就這幾遭。不過你是二少奶奶用的廚子,但看你家二少奶奶管不管你,不然這佛跳牆做下來,命都要沒了。」

  閩浙那邊過來的菜色,相傳唐朝時候就有了,佛跳牆的典故很多人知道,可這卻是道相當難的菜色,很多人根本連做法都不知道。

  不同的廚子對同一道菜的理解不同,做出來也就不一樣。

  大家都覺得能被二少奶奶這麼器重,帶過來陪嫁的廚子,有兩把刷子會做佛跳牆也在常理之中,可而今看小石方臉色淡淡,舉重若輕,倒有些好奇。

  小石方有什麼辦法?

  他手上握著的刀,頓了這麼一頓,卻盤算著,不知姑娘會不會來救他於水火。

  沒一會兒,有個面生的丫鬟跑來了。

  「石方師傅在嗎?」

  「在呢。」

  小石方有些詫異,一抬眼,又是一位不認識的丫鬟。

  他知道顧懷袖身邊的丫鬟換了一批,也知道青黛現在是二少奶奶的貼身丫鬟,輕易不能過廚房來,所以並不怎麼介意。

  「有什麼事?」

  來的這是顧懷袖身邊四個丫鬟之中的一個,叫多歡的。

  她臉盤子圓,看著有些微胖,站在外頭有些露怯。

  不過這是二少奶奶第一次叫她去辦事,心裡琢磨著怎麼也要辦好,讓二少奶奶更器重自己,可說話的時候,聲音未免有些發抖。

  「二少奶奶方才叫青黛姑娘去請了大少奶奶跟小陳姑娘,說是中午到二少奶奶這裡用飯呢。聽說小陳姑娘叫石方師傅做佛跳牆,太麻煩,怕趕不及中午這一頓,所以叫您先擱下手裡的事情,先把中午這事情辦好再說。」

  廚房裡聽見這話的可不在少數,頓時都是一拍大腿,這剛進門的二少奶奶幹得漂亮啊!

  尋常人遇見別人用自己的廚子,心裡不大高興,指不定都要撕破臉。這一位二少奶奶倒好,順水推舟,將計就計,直接把陳家過來的大少奶奶跟小陳姑娘都請過去吃飯。

  人家一個新進門的媳婦,請大嫂吃頓飯,真是再正常不過了。

  漢臣家規矩重,可這些事情上卻沒什麼大的計較。

  張英這人喜歡一家子都好好的,只要不犯了他底線,大面兒上過得去,別的都是不理會的。

  二少奶奶請人吃飯,這簡單啊,可要做菜啊,石方不正好是廚子嗎?

  得,佛跳牆你小子先給我放下,把中午飯給我做好了再說。

  這下好了,佛跳牆這事兒,一擱下就得永遠擱下了。

  深宅大戶裡,哪個少奶奶又是省油的燈?瞧瞧人大少奶奶,進門這麼多年,肚子沒半點動靜,也沒被休,不是什麼簡單的人。

  更何況,二少奶奶想得出這麼光明正大的一招來,後頭能沒本事?

  這麼一琢磨,廚房裡不少被小陳姑娘折騰過的廚子,都擼起了袖子趕緊幹活,一會兒等著豎起耳朵來聽好戲呢。

  至於小石方自己這裡,卻是愣愣地點點頭,他放下刀,揚起臉,朝多歡一笑:「我知道了,你去回二少奶奶,說我一定好好做。」

  「哎。」

  多歡紅著臉從門外退走了,一路順著走廊回去,又將小石方的話報給了顧懷袖。

  顧懷袖坐在屋裡,端著茶,一副悠閒模樣。

  她揮揮手,讓多歡站在多喜後頭去,「你倆腿腳都是伶俐的,往後還有用得著你們的時候,現在是凡事都多長個心眼,耳朵豎起來一些,眼睛擦亮了走路。青黛,去問問阿德,最好叫爺晌午別回來吃飯,我一會叫人送過去就成。」

  府裡的爺們,都是要讀書的。

  這時候讀書,基本都不回屋,近的在書房,遠的往學塾走,一應吃食用度都有人操心。

  有媳婦兒的,自家媳婦兒安排;沒媳婦兒的,有頭上老母親安排;再不濟,丫鬟婆子小廝老奴,總有個照顧著的,餓不死。

  顧懷袖是一點都不擔心張廷玉,她現在還沒釐清兩個人之間的關係。這麼分開,暫時少一些接觸,對她來說卻是恰恰好。

  可青黛不知道顧懷袖的想法,她有些擔心:「小……不,二少奶奶,這……二爺不會生氣?」

  顧懷袖威脅一般地瞪她一眼,末了放下茶杯,「噠」地一聲輕響。

  對張二公子,顧懷袖也就倆字兒:放養。

  她不耐煩地擺擺手:「都說了他餓不死,你們下頭緊著點心,我中午招待大嫂呢。大嫂那邊怎麼說,多安?」

  多安沒回來,旁邊多福說話倒是爽脆,嘴皮子上下一碰,便說開了:「回二少奶奶的話,多安還沒回來呢。」

  可話音剛落,多安就回來了,往顧懷袖跟前兒一蹲:「二少奶奶,大少奶奶說過半個時辰就來,還說多謝您了。奴婢看,像是在給您備禮物。」

  哦,看樣子這一位果然不是什麼簡單的。

  顧懷袖敬過公婆茶這半日,也從丫鬟嘴裡聽說了不少的事情。譬如這一位大房的少奶奶,嫁進來差不多得有十年了,肚子裡沒個動靜,大爺張廷瓚倒也耐得住,為著這一位病歪歪的主兒,不肯納妾。

  她估摸著,這吳氏怕是不怎麼待見自己那大兒媳。

  上午回來的時候,陳氏說大夫叫她別去見吳氏,怕過了病氣給別人,這就是不受寵的表現了。

  又聽說,半個月之前,老夫人塞了幾個年輕貌美的通房丫鬟給張廷瓚。

  倒還不知,陳氏是什麼反應。

  想著想著,時間也過得快。

  沒半個時辰,陳氏還真來了。

  因著顧懷袖請的是她跟小陳姑娘,所以這一次,那紅衣少女還在後面跟著走。

  一進來,妯娌兩個就見了禮,顧懷袖請陳氏坐下,正要讓人給陳玉顏搬個座兒,沒料想她已經很熟稔地坐在了陳氏的身邊。

  陳氏臉色還是不大好,開口便笑道:「難為弟妹有這個心,方進門就這麼忙活。」

  顧懷袖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打量陳玉顏的目光,親手給陳氏斟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我都是張家的人了,這會兒跟大嫂熟悉熟悉也是該的。要不是小陳姑娘恰好找我的廚子,說想吃佛跳牆,我怕還沒想到這一茬兒上。左右啊,都是小陳姑娘點醒了的。」

  這原本是句恭維話,可陳氏聽著不對味兒。

  顧懷袖進門,出了名的除了皇帝那一句誇讚,便是傾國傾城的容貌,顧貞觀女兒的身份也算是一點,可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卻是那陪嫁的廚子。沒人規定廚子不能陪嫁,所以即便有人表示了不滿,也沒有人敢當面說她不好。

  這會兒說小陳姑娘提醒了她,還有那什麼「佛跳牆」……

  陳氏這麼多年,沒因為膝下無子的原因被休,還真不是表面上看著那麼簡單。

  顧懷袖話裡的意思,並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那麼友善。可這弟妹沒把話揭開了說,也算是給她面子。

  心電急轉,陳氏不鹹不淡地看了毫無所覺的堂妹一眼,笑容淡了幾分:「弟妹真是個有心的,心思比我這堂妹細多了。」

  陳玉顏不樂意了,扭著陳氏的手臂,便嘟著嘴,哼聲道:「堂姐就知道誇別人,來貶損我,我不高興!」

  陳氏細細的手指頭一指,便叫顧懷袖看:「你瞧,她就這德性,永遠也養不大的小孩子一樣。」

  顧懷袖掩唇,似乎也覺得有趣兒,她忽然一瞥青黛:「青黛,傻愣著幹什麼?還不給小陳姑娘倒茶?」

  青黛方才看顧懷袖是親手給大少奶奶倒的茶,還以為她要給小陳姑娘倒,沒想到她說了兩句話兒,就擱下了茶壺,跟忘記了一樣。

  現在話都說了一會兒了,才叫青黛倒茶。

  青黛心頭一凜,卻是很快明白了意思,立刻端起茶壺來,給陳玉顏倒茶。

  陳玉顏面色微變,有些露怯地看了顧懷袖一眼,卻發現這一位二少奶奶似乎根本對自己的行為沒有感覺,招呼婢女給她倒茶也不過是順嘴一樣。

  顧懷袖哪兒能叫一個小丫頭片子看出了深淺?

  她做戲做得全活兒,一面拉著陳氏聊天,間或照顧一下小陳姑娘。

  陳玉顏老想插話,可插了幾次,老插不進去。她也不知是怎麼了,這會兒堂姐對她似乎也愛理不理的,索性她就閉上嘴打量二房這屋子,看哪裡都覺得好,一時不慎,等到桌上都擺了滿桌的菜了,才回過神來。

  「小陳姑娘,小陳姑娘?」青黛上去提醒了一下。

  陳玉顏這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我方才想事情出了神,還望堂姐跟嫂嫂見諒。」

  嫂嫂?

  顧懷袖差點沒把嘴裡一口茶給噴出來,這都是把自己當做張家人了啊。

  也對,吳氏內定的。

  顧懷袖沒表現出什麼來,看著已經上菜,便招呼著她們吃。

  倒是陳氏覺得丟臉,狠狠地給陳玉顏使了個顏色,她才明白過來自己說了什麼,羞得滿面通紅。

  至於丫鬟們,卻都跟沒聽見一樣,該捧盤碗的捧盤碗,端茶杯的端茶杯。

  顧懷袖很熱心地布菜,一副很喜歡陳氏堂姐妹的模樣。

  陳玉顏一嘗那菜,就滿臉的驚訝和欣喜。

  「天呢,二少奶奶帶來的廚子就是不一樣,我還叫他幫我做佛跳牆呢,不知道到時候出來是個什麼樣的味道!」

  顧懷袖屋子裡的丫鬟們,都是齊齊色變。

  顧懷袖唇邊笑意淺了一些,不過很快又加深回去,她和煦極了:「小陳姑娘喜歡就好,喜歡就好。我這廚子,是京城酒樓裡出來的,見過大世面,手藝也不一般,也難怪小陳姑娘喜歡,我自個兒也喜歡他這手藝得緊,平日裡都省著用,免得他鬧脾氣。不過小陳姑娘喜歡就好。」

  陳氏卻覺得臉上掛不住了,往日都只覺得玉顏天真可愛。

  可不知怎地,在這弟妹面前一坐,竟覺得人都跟著矮了一截,更別說這上不得檯面的堂妹了。

  想到一些事兒,陳氏心裡就堵了起來,原本可口的飯菜進了嘴,都跟嚼蠟一樣。

  陳氏輕輕地放下了筷子,時間差不多,她輕聲道:「我身子不大好,還要回屋料理些事情。多謝弟妹這一番款待了,回頭我尋著機會,也請你來我屋裡坐。我跟玉顏,這就告辭了。」

  顧懷袖起身,送這姐倆到門外,又讓多喜跑著去送了一程,瞧著陳氏回了院子,這才回來。

  青黛見著人走了,便捂著嘴偷笑起來:「少奶奶,您瞧方纔那小陳姑娘的樣子,真是……」

  活像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哪裡有端莊大小姐的樣子?

  陳氏父親是縣令,至於縣令兄弟,不過是個教書先生,蠢蠹而已。

  顧懷袖早年輾轉於京城江南兩地,所見所知不同於一般閨秀,又曾大著膽子跟著顧貞觀南來北往地走過一趟,更別說顧貞觀早年做官也比個縣令厲害。

  陳氏即便也算是有那麼一點門第,底蘊上卻還難以與顧懷袖比,至於那小陳姑娘,只能是個笑話了。

  顧懷袖倚著門,笑了一聲,回頭卻摸著自己透著粉色的圓潤指甲,走了回來,「把這席面撤了吧,叫人去問問二爺那邊的情況,飯菜合不合口味什麼的。」

  「是。」

  張廷玉還在學塾讀書呢,今兒吃飯的時候其實也沒怎麼走心,還想著張廷瓚的事情,結果那湯一入口,就皺緊眉頭。

  他方想要問這湯的事情,卻忽然想到今日這飯菜是由他新娶回來的美嬌娘讓人備下的。

  那陪嫁廚子的事情,張廷玉也是清楚的。

  他嘀咕了一句:「難怪今日早晨吃個粥都把一張臉給皺起來……阿德——」

  阿德聽見他喚,便打走廊上進來:「二爺,您叫小的?」

  張廷玉道:「我老覺得府裡肯定出了點事兒,你去打聽打聽。」

  阿德心說這府裡能有什麼事兒,風平浪靜地啊。不過二爺這麼說,必定有自己的道理。

  他應了一聲,一頭霧水地去了,留下張廷玉在屋裡端著一碗湯,心裡老大不高興。

  罷了,待今晚回去了再說,而今,卻是功課要緊的。

  還別說,阿德是去打聽事兒了,一問才知道今日廚房裡的笑話。

  不過有的事情,卻是阿德打聽不到的。

  這是發生在大房屋裡的事情。

  陳氏一路帶著陳玉顏回去,剛剛進屋,便揮了揮手叫人出去,留下陳玉顏一個。

  陳玉顏還瞇著眼睛回憶在顧懷袖那兒吃到的美味,「堂姐,你說二少奶奶的廚子真是京城大酒樓裡出來的嗎?我看著年紀還沒我大——啊!」

  「啪!」

  人一走,陳氏走過去便甩了陳玉顏一巴掌。

  陳玉顏整個人都懵了,她捂著自己的臉,瞧著自己堂姐,像是看著鬼怪一般:「堂姐,你莫不是魔怔了?」

  「我魔怔?我瞧著魔怔的是你!今兒早晨你說去廚房找人做個好吃的,我還當你只是找普通的廚子呢,結果你竟然去找了二少奶奶的陪嫁廚子!」

  陳氏一拍桌面,氣得咳嗽。

  天知道她在顧懷袖那裡坐著聽見這一句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感受。

  這一個堂妹,若不是父親跟二叔強行塞過來,讓她給找個好歸宿,或者說得明白一點:讓堂妹嫁給張廷璐,好巴結穩張家。她是斷斷不會理會這沒機心的蠢貨的。

  陳氏心裡憋屈,平日裡是看不出來的,她在府裡的處境,並沒有娘家人以為的那麼風光,可個中心酸又怎麼敢跟家裡人說?

  父親娶了續絃,滿腦子想著的都是官位,都是巴結。眼瞧著她這肚子不爭氣,興許巴結不穩了,才巴巴送了堂妹過來,要搭穩張家這大樹。

  原以為事情順順利利。因著父親跟她公公婆婆當年還有幾分交情,玉顏又是天真可愛的性子,跟廷璐一樣能逗老夫人開心,陳氏都以為這事沒波折了。可今日她才知道,自己這堂妹到底蠢到什麼境地!

  人家二少奶奶把話都說那麼白了,她還跟沒聽見一樣,這不是丟陳家的臉面嗎?

  幸得那顧懷袖是剛剛進門,似乎也不想撕破臉,給她幾分薄面,不然今兒這事兒鬧大,她還想順利嫁給廷璐?

  甭想!

  可陳氏心裡這一番打算,陳玉顏當真不清楚。

  她見著一向待自己親厚的姐姐竟然對自己動了手,真覺得天都要塌下來。

  「堂姐,你是未來張家三少奶奶,使喚個廚子有什麼了不得?雖是她陪嫁廚子,可她進了張家們,就是張家人,連她自己都是張家的,一個廚子能翻出什麼浪來?!堂姐,你以後才是這府裡的當家主母,怎麼像是怕她?!」

  不說這還好,一說就戳到陳氏痛楚。

  前一陣吳氏才往張廷瓚的屋裡塞了人,明顯已經對她很不滿,她這大少奶奶的位置,可謂是朝不保夕,指不定哪一天公公婆婆就要叫卣臣休了她。

  陳氏真是哭的力氣都沒了,「你眼瞧著就要嫁給廷璐了,兩家已然在說親,你安分著一些——」

  這是陳氏的忠告,可陳玉顏滿腦子想著的都是自己姐姐含怒的一巴掌,也不聽她說,一賭氣,再一跺腳,就委屈地捂著臉,鬧著要跑出去:「我去找廷璐哥哥說,你們都嫌棄我!都嫌棄我!」

  對陳玉顏來說,這真真是平白來的禍端。

  她小門小戶出來,可打小都是富養的,心高氣傲。又知道吳氏喜歡自己,還知道自己是要嫁進來當三少奶奶的,所以驕縱輕浮一些,在所難免。

  可這跟顧懷袖是不能比的,她早年受過顧瑤芳那麼多氣都忍過來了,性子沉著呢,若沒什麼犯著她底線的事情,面皮動都不動就能把事兒給揭過。

  陳玉顏藏不住事,陳氏生怕她跑出去壞事,一拍桌便道:「文心,書韻,把姑娘給架回來,不許她出門!」

  聲色俱厲的陳氏,多年不曾見了。

  文心書韻兩個丫鬟,是她心腹,趕緊上去使喚婆子,把人給架了回來,鎖進屋裡了。

  沒一會兒,兩個丫鬟回來,都有些擔心陳氏。

  陳氏只苦笑了一聲,想到父親信上說的話,便恨得牙癢。

  父親說,若是不能嫁給張家三公子,退而求其次,給張廷瓚做妾,她二叔也是捨得的。

  陳氏如何能不盡心操持她堂妹的事情?一個不好,這火就燒到自己身上來了。

  她只覺得眼前一陣發花,險險就要暈倒。

  文心書韻兩個都要急哭了,「玉顏姑娘真是個不懂事兒的,凡事都要少奶奶給操持,早晚是個不中用的,您何苦累壞自己身子?」

  她們還敢哭,可陳氏是不敢的。

  她頹然坐下來,只笑道:「虧得二房那個心還不差,只盼玉顏莫再惹事……」

  今兒用了她的廚子,就能把她姐妹請去吃飯,明兒用了她什麼,還不知道使什麼手段呢。

  誰又是省油的燈呢?

  顧懷袖拿著剪子,一剪刀減沒了架上蘭花的葉子。

  她看著,問青黛:「你覺得我這一剪子下去,丑了還是美了?」

  青黛搖頭:「奴婢不懂……」

  顧懷袖覺得沒趣兒,把那剪子一扔,又道:「大房那邊之後就沒動靜了?」

  「也就是小陳姑娘鬧騰了一陣,又不知怎地沒聲兒了。」

  青黛之前聽了顧懷袖的,去打聽過了,不過她們剛來,也不敢打探得太深,聽了一耳朵就回來了。

  「這大嫂,還算是個少見的明白人……」顧懷袖拍拍手,道,「去跟小石方說一聲,可以放心了。另外,我想吃鴿子玻璃糕,你叫小石方做一個來……」

  青黛前面還聽得好好的,後面臉都綠了,頓時垮下來:「少奶奶……」

  顧懷袖把眼睛一瞪,「去!」

  青黛縮了縮脖子,委屈地去了。

  顧懷袖揉了揉自己手腕,就往裡屋走了。

  下午時候,張廷玉回來,正巧從窗台外面過,瞧見擺在外面的一盆蘭花,頓時皺眉。

  怎麼老覺得前兒才修剪好的枝葉,就被人剪壞了呢?

  他停下腳步,拾起放在一邊剪子,又對著剪了兩片葉子,叨咕了兩句道:「雖是見著葉片稀疏不少,倒也有個蕭瑟的風骨出來,差不多了……」

  放下剪子,張廷玉就進屋了。

  此刻的他,還不會料想到,這一盆蘭花的命運。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4:37 PM

第三十六章 剪禿了

  顧懷袖抬眼就瞧見張廷玉進屋來,她還抓著話本在看呢,一見到人就立刻收了話本。

  「二爺回來了啊,怎麼瞧著臉色不大好?」

  她起身走過去,青黛趕緊跟在後面收了不務正業的話本。

  張廷玉見了,表情淡淡:「要沒外人看著,那些個東西不必藏,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顧懷袖頓時訕訕,她回頭瞅了青黛一眼,又懷疑地看向張廷玉:「你……唔,瞧得見?」

  她對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有一種奇異的在乎。

  張廷玉笑笑,「差不多。」

  差不多是差多少?

  顧懷袖老覺得張廷玉說話跟自己是對不上的,這人最喜歡說的就是那些個模稜兩可的話,乍一聽覺得怎麼想都對,可是細一想又覺得這話怎麼也對勁不了。

  說白了,張二公子的大部分話說了等於沒說,可你真要說他一個字也沒說,那也不對。

  說了,但是用處不大,形同雞肋。

  顧懷袖琢磨了一陣,還是覺得這一位說話的藝術已經上升到一個自己難以企及的層次了。

  想不明白,乾脆不想。

  她走過去,看張廷玉坐下了,便主動給他倒了杯茶,遞到他手裡。

  有些話很想問,可也不知能不能問,顧懷袖索性坐下來,等著張廷玉說話。

  張廷玉卻暫時沒說話,他也在琢磨怎麼開口呢。

  一個等著人開口,不知該怎麼說;一個天生悶葫蘆,沉得住氣。

  屋裡一片安靜,丫鬟們垂首而立,都有些心驚膽戰。

  但凡二爺跟二少奶奶都在的時候,這情況就有些奇怪。

  過了大約一刻鐘,張廷玉道:「你們都出去吧。」

  屋裡就只剩下了他跟顧懷袖,張廷玉終於看向了她,問道:「你那陪嫁廚子……」

  「噗……」

  顧懷袖差點一口茶給他噴在身上,她老覺得這件事知道的人應該不多啊。

  心念一轉,顧懷袖忽然皺眉,看他:「你知道些什麼?」

  張廷玉道:「我只聽說小陳姑娘使喚了你的廚子,不過因著你請大嫂那邊吃了頓午飯,所以不了了之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張廷玉是肯定不知道大房那邊是發生了什麼的。

  顧懷袖心底莫名地安定了一點,她看著左右無人,忽然覺得自己跟張廷玉之間也該好好談談。

  有的話,敞開了說興許比較好。

  顧懷袖現在對整個府裡的情況,只有個大致的瞭解,可畢竟都跟霧裡看花一樣不分明。

  她現在需要,從某些人這裡,得到更深層的認知。

  這個人,比如張廷玉。

  張廷玉仔細地考慮了一下,也覺得自己應該說。

  他跟顧懷袖,即便是沒有什麼所謂的「情」字,現在也應當是捆綁在一起的夫妻一體。

  張廷玉讓她坐近了一些,慢慢地說起這府裡的情況來。

  張家書香世家,往上追溯幾代,到明朝都是做官的。

  那些都是遠話,但說近的,現在張英就很厲害,當著太子的老師,也是四阿哥的老師,康熙肯把大清未來的皇帝給張英教,那就代表著康熙對張英的信任。

  可張廷玉這時候說了很要緊的一句話:「父親雖是太子的老師,可未必得太子喜歡,況自打我父親成了太子的老師之後,太子便日漸不學好。我父親當太子的老師,卻並非太子一黨。」

  為什麼,顧懷袖覺得張廷玉給自己講的不是這府裡的事情?

  她有些發怔,沒料想張廷玉又繼續講了下去。

  「參與黨派之爭終究有危險,不如跟緊萬歲爺來得妥當。所以不管多艱難,別人怎麼說,我父親也也堅持了下來,中立著。你很聰明,應該早就看出來了,大阿哥一黨的明珠將我父親視為至交,太子一黨的索額圖也將我父親劃入他的勢力範圍。你說我父親,到底是哪一黨的呢?」

  顧懷袖心頭一凜,她緩緩抬起頭來,看著張廷玉,卻沒勇氣將這件事給說破。

  正常男人,誰會對自己的女人說這些?

  她有些不大好的預感。

  張廷玉抬手幫她理順鬢邊的一縷發,嘴唇微微彎著:「小心方能使得萬年船。又有一言曰,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們張家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可最危險的也就是這聰明人。我只盼著你別這麼聰明,當個蠢笨的,可好?」

  他笑意盈然地看著顧懷袖,顧懷袖指尖卻微微泛著涼意。

  她抬眼注視著張廷玉,張廷玉則毫不避諱地回視。

  兩個人的目光撞在一起,彼此無話。

  顧懷袖沉默了許久,「你……」

  想想還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說。

  顧懷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我記得了。」

  她終究還是沒說。

  張廷玉抬手捏了捏她的臉蛋,然後道:「我只盼著你是真知道了……」

  可顧懷袖卻知道,那泥潭沒那麼簡單。

  張廷玉這一番話,旁敲側擊的,不知道是不是暗示著什麼。

  除了四阿哥之外,顧懷袖沒跟別人接觸過,若張廷玉這一番話真的意有所指,也只能是指顧懷袖跟四阿哥這一點聯繫了。

  他說得隱晦,顧懷袖也聽得隱晦,模模糊糊感覺到他想要說的,似乎要抓住了,可張廷玉又不說透,留著給她自己揣摩。

  顧懷袖真恨不得把他頭顱給揭開,看看裡頭藏了些什麼。

  「我們家的情況,別的倒都很簡單。內宅之中的事,多半都是小事,要出什麼事,也都從外面來。你緊著點心,也不必太擔心宅院之中,總歸都不會……」

  不會怎麼?

  張廷玉陡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也不遮掩,閉上嘴,便道:「大嫂跟大哥是伉儷情深,我爹沒納過妾,這日子你願意怎麼過就怎麼過,但凡屋裡的事情都由你做主,我這邊的丫鬟和小廝,除了阿德,你都可以隨意。」

  阿德,這一個顧懷袖記住了。

  她想起張家這情況,有時候覺得複雜,可想想也真就是妯娌婆媳間的那一點事,跟她當時在四阿哥那裡經歷過的生死相比,又算得了什麼?

  張廷玉這一句話,是又說到了點子上。

  她聽著他說,又慢慢點著頭,眼看著天將黑,才喚了丫鬟們來布菜。

  夫妻兩個食不言寢不語,吃了飯,一個坐在書案後面看了會兒書,一個半躺在床上玩兒了一會兒買來的魯班鎖。

  等書房裡的燭火吹熄了,顧懷袖還沒知覺,兀自瞪著一雙大眼睛,擺弄手中的東西。

  一大堆的木頭,不用任何的楔子,就能這麼拼卡在一起,可拆散了就拼不回去,也真是奇怪了。

  她盯得認真,沒注意張廷玉已經脫了外袍走過來。

  「哎……」

  手上一空,同時一道黑影覆蓋過來,顧懷袖抬眼一看,張廷玉已經將那東西握在他手中了。

  是個籠中取寶的鎖,這東西叫魯班鎖,也有人叫孔明鎖,到底是誰發明的,眾說紛紜。

  不過看看這樣式,倒是極為精緻。

  他順勢就坐了下來,捏著這橫縱木條拼起來的魯班鎖,道:「你喜歡玩這些嗎?」

  顧懷袖靠著床柱,搖搖頭:「無聊打發個時間,別的倒還好,費腦筋了一些。」

  「腦子太久不用會生銹,你可以裝得蠢一些,不過內裡還是聰明些的好。」

  張廷玉笑出聲來,卻伸出手指,輕輕地將那鎖的幾根橫木推拉了一下。

  顧懷袖一下湊過來看。

  也不知張廷玉是怎麼回事,他動作不緊不慢,卻像是在做出這一個動作的時候,已經想好了下一個動作。

  將一塊木條推過去,就能露出裡面裝著的「寶」,一枚不小的珍珠。

  很有規律,也很有節奏,慢慢地推開,露出來的縫隙越來越大,等到這縫隙大到一定的程度,就能取出珍珠了。

  「嗒」地一聲輕響,張廷玉輕輕一晃手,已經將那珍珠取出。

  他把它遞給顧懷袖,而後手指卻飛快地動起來,將那一個拳頭大小的魯班鎖給還原,扔到顧懷袖枕邊。

  見她還捏著珍珠發愣,張廷玉便莫名地笑了一聲,一下將她按進錦被裡,道:「這些個東西玩著費神費腦,白天玩玩,晚上就別一直盯著了,晚上還是該早日歇息。」

  他又慢慢用被子把她裹起來,自己去吹熄了蠟燭,也躺進床上去。

  兩個人鑽到一起去,彼此靜默無聲。

  完事兒了,她打了個呵欠,卻又睡不著,只一手支著頭,看張廷玉也沒睡,便問道:「那小陳姑娘,定然是未來的弟媳了?」

  張廷玉見她一條雪白胳膊露出來,便拾了錦被給她蓋上,道:「爹娘跟當初的陳縣令都是認識的,算是故交。小陳姑娘是當初父母說好了,要嫁進張家來的,若沒什麼意外,過兩天把事兒說成了,她也就回去了。」

  好歹是個沒出閣的姑娘,如今是以照顧堂姐的名義住在顧家,可等著要談親事,就有些不對了。

  顧懷袖聽著就皺了眉,她輕哼了一聲:「那可得心疼你三弟了。」

  「你心疼他?」張廷玉眉頭微微擰起來。

  夜裡顧懷袖也看不見他表情,懶洋洋地縮進被子裡,感覺到自己身邊這一具身體比自己燙得多,她就更懶了,大抵旁人說的什麼飽暖思淫慾和人肉爐鼎,就是這感覺吧?飄飄欲仙的……

  「小陳姑娘不是個好相與的,我瞧著不像是個懂事的。罷了,嫁進來也是他們三房的事情。」

  兄弟們總有一天是要關起門來過日子的,他房是非,顧懷袖還是少參與,免得觸怒了頭頂那一位婆婆吳氏,才是吃不了兜著走。

  張廷玉聽著,也跟顧懷袖是一樣的想法。

  琢磨這些沒意思,還不如早睡了。

  次日天沒亮,張廷玉就起來了。

  顧懷袖起身的時候,只瞧見他已經穿戴整齊,不由有些洩氣。

  兩個人去吳氏那邊晨省回來,才坐在一起吃飯。

  今兒早上的吃食是小石方做的,很對顧懷袖的胃口,她吃高興了,就沒怎麼顧著張廷玉。

  張廷玉眉頭皺起來,盯了一眼碗裡的粥,不聲不響地喝了,跟顧懷袖有一句沒一句地掰扯。

  心裡想著的,卻還是顧懷袖那陪嫁的廚子,老覺得這心裡不大舒服……

  唉,總歸是個廚子,他堵什麼心呢?

  現在跟顧三是夫妻,可情這一個字上,還八字兒缺一撇呢,暫且忍著吧。

  用完早飯,張廷玉跟她說了一聲,便要上學去,臨走時候他瞧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蘭花,還是他昨日剪過的模樣,便放心了不少。

  可沒想到,顧懷袖上午無聊,又轉到窗前,瞧見這蘭花左右對稱的葉子,指著問青黛:「我怎麼瞧著比昨日要少了幾片葉子呢?這哪個丫鬟剪過的,規規矩矩地對稱著,多難看……」

  青黛再次冷汗:「二少奶奶……奴婢不懂……」

  顧懷袖翻了她個白眼,拾起剪子來,卡嚓卡嚓地剪了兩片葉子,嘴裡卻道:「梅以欹斜為美,蘭花也要個不羈的姿態才美……」

  聽不懂的青黛只能裝作什麼也沒聽見,索性忽略過去了。

  顧懷袖將剪子一扔,便叫了張廷玉身邊那個叫芯蕊的丫鬟,領著去園子裡逛一圈,熟悉熟悉環境了。

  張廷玉中午回書房轉了一趟,一眼就瞧見那稀疏了許多的蘭花,頓時無言。

  這時候又找不到個掌事的丫鬟,問問這是誰剪的蘭花,哪兒有偏生剪個不對著的?葉片跟葉片之間簡直雜亂無章。

  張廷玉皺著眉,也提了剪子,卡嚓剪了兩片。

  阿德跟著張廷玉站在後面,看著這一盆可憐的蘭花,如今就剩下兩片相對著的葉子了,簡直……可憐極了!

  離開的那一剎那,張廷玉忽然無法表達自己的心情,他看了一眼那蘭花,還是回學塾去了。

  晚上回來,那種不詳的預感,終於應驗了。

  今日是回門之前的一天,他從走廊上慢慢過來,就見到窗前站了個穿著粉藍緞袍的麗人,手裡提溜著一把剪子,一剪刀剪落了一片葉子,還笑瞇瞇跟後面的丫鬟說:「芯蕊,青黛,你們回去給我問問,哪個剪的這蘭花,偏生跟我對著幹。」

  話音剛落,張廷玉就隔著窗站在她面前了。

  青黛跟芯蕊連忙俯身見禮,顧懷袖就站在那兒沒動。

  張廷玉看了一眼放在窗台上的那蘭花,一根孤零零的花穗,一瓣孤零零的葉片。

  顧懷袖的剪子還沒從手上放下,很顯然,這一位剛進門的顧三,就是造成蘭花越來越稀疏的兇手。

  「呃……二爺,這蘭花……」

  傻子都知道現在是個什麼情況了,顧懷袖簡直想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

  她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在張廷玉波瀾不驚的目光下,立刻伸出去一剪子,將最後一片葉片給剪掉,道:「這一回也對得上了。」

  卡嚓。

  最後一篇葉子掉在窗台上。

  張廷玉嘴角微微一抽,瞧見孤零零一根花穗插在花盆裡,滿腹的話卻都不知怎麼說出口。

  他沉默地站在窗前看了半天,也看了顧懷袖半天。

  末了,他歎了一口氣,扭頭對阿德道:「回頭你找花房搬幾盆蘭花來,照著少奶奶的喜好剪。」

  阿德躬身,「是,小的明白了。」

  顧懷袖略尷尬,不知說什麼好,看著這一盆擺在窗台上,有礙觀瞻的光禿禿蘭花,有一種滑稽的感覺。

  張廷玉只說:「但憑你剪個開心吧。」

  顧懷袖:「……」

  她發現,自己跟張二公子,真是審美上存在一定的偏差。

  默默將剪子放下,顧懷袖很想問:我說我是手抖,還來得及嗎?

  她有些痛苦,捏著手指道:「我覺得……這一盆就挺好的,別的……倒不必了。」

  一瞥那禿了的蘭花,張廷玉伸手捏了捏眉心,道:「少奶奶喜歡,那便好生澆水養著吧。」

  「是。」

  裡裡外外丫鬟婆子小廝們都齊齊應聲。

  於是,顧懷袖就生生看著這麼一盆連葉片都沒有的蘭花,擺在她窗台上足足半個月……

  若要問她有什麼感受,興許就一點:好醜。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32 PM

第三十七章 囂張氣焰

  在府裡的日子太短,顧懷袖還沒品出個味道來,就要準備著回門了。

  她起了個大早,也懶得看窗台上那醜陋的蘭花一眼,便讓青黛給自己梳了個好看一點的墮馬髻。

  張廷玉一面挽著自己的袖子,一面問外面的芯蕊:「讓外面準備的禮物,都挑好了嗎?」

  芯蕊原本就是伺候張廷玉的,有些事情不適合阿德去辦,都是她幫著張廷玉料理的。

  相應的,這一位大丫鬟長得也比別的丫鬟端莊,跟個府裡的小姐一樣體面。

  自來主子們身邊的大丫鬟都要比別人高貴一些,就像是顧懷袖身邊的青黛也格外超然一些一樣。她這邊摸了一支珠釵起來,一面聽著那邊的對話,一面卻把珠釵往頭上比。

  芯蕊上前來,將腰帶捧給張廷玉,同時低聲道:「回爺的話,都準備好了,按著您說的辦好了。」

  張廷玉點點頭,卻是沒勞動下人,自己將腰帶繫上,回頭一看顧懷袖還對著菱花鏡比珠釵,頓時無言。

  他走過來,將顧懷袖手裡的珠釵拿下來,把玩了一下:「回門,不該風光一些嗎?」

  顧懷袖端端正正坐著,看著鏡子裡張廷玉把玩著珠釵的手指,修長有力,很自然的動作,卻透出些許沉穩感覺來。

  「風光又給誰看?更何況……」

  嫁給張家,就算是什麼風光的事情嗎?

  顧懷袖可沒覺得。

  她朝後面伸手:「珠釵給我。」

  說話一點也沒有作為他妻子的克制和容忍,張廷玉不由得歎氣,卻沒把珠釵給她。

  他一抬下頜,示意青黛將那邊的首飾盒子打開,裡頭珠光寶氣地閃爍了一大片。

  顧懷袖頓時一驚:「你待作甚?」

  張廷玉似笑非笑看她,一手搭在她肩膀上,另一手卻將珠釵扔回盒子來:「要護著嫁妝,也別做得太露痕跡……」

  況且,他還沒說要拿她東西呢。

  他怎麼覺得,他們這一對兒夫妻,根本就不是什麼夫妻,也就是同一屋簷下面住下的冤家。

  從釵盒裡挑了挑,張廷玉看到了一支白玉翡翠嵌合在一起的簪子,在她頭上比了比,「這樣好看。」

  顧懷袖恨不能翻他對白眼,一把把簪子奪下來,「我今兒穿的這是湖藍的襖子,配個綠釵,虧你想得出來!」

  這一臉的嫌棄模樣,卻是讓張廷玉不知如何是好了。

  顧懷袖在匣子裡翻找著,一屋人都在等她。

  芯蕊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自家爺的臉色,斟酌著開了口:「二少奶奶,奴婢瞧著白玉翡翠那一支海棠連珠簪子挺襯您這一身兒的……」

  手上動作一頓,顧懷袖聽著這話,老覺得有些不對味兒。

  她唇邊的笑弧,忽然泛開了,似是湖上的漣漪,一圈一圈地,帶著幾分平白的旖旎。

  顧懷袖重新拿起那一根被她扔進去的白玉翡翠的簪子來,放在手裡左看右看,她問青黛:「青黛,我這簪子打了多少年了來著?」

  青黛老老實實道:「回二少奶奶的話,這根簪子還是三年前在無錫,少奶奶做姑娘的時候跟姑奶奶一起出去打的,戴了幾年了。」

  「這麼舊的東西了啊……」

  顧懷袖看似感歎了一句。

  方纔說話的芯蕊,頓時臉色一白,她兩股戰戰,就要跪下來,不料顧懷袖已經向她招手:「芯蕊吧?你來。」

  這是張廷玉身邊伺候的丫鬟,還有句話說得好,叫強龍不壓地頭蛇呢,顧懷袖是剛剛嫁進來的,哪兒能得罪人家大丫鬟呢?

  她面上笑意清淺得很,純良極了。

  「怎麼不過來?莫不是怕我吃了你?」

  這時候的顧懷袖,跟往常見的都不一樣,張廷玉抄著手站在一邊看,一點搭話解救的心思都沒有。

  他瞧著顧懷袖,那俏生生的臉,語笑盈盈的,活像是個大善人。

  可這週身的氣派,那就不是一般地害人了。

  芯蕊再怎麼本事,也不過是個丫鬟。

  她早年在張廷玉身邊很是得寵,跟阿德乃是左右兩把手,雖是個女流之輩,可處理事情也算是很得勁兒。原本只是個普通的丫鬟,可張廷玉看她辦事還不錯,挺賞識她,在她伺候在身邊沒多久之後就讓拔了掌事大丫鬟。

  二少奶奶進門之前一日,老夫人吳氏也把她找過去說過話。

  談的是什麼,只有芯蕊自己清楚。

  她今兒敢忽然幫腔,也不過是看二爺在二少奶奶面前,顯得有些憋屈。

  自古以來,夫為妻綱,哪裡有妻子給夫君甩臉子的說法?

  所以芯蕊大著膽子說了,可萬沒料想是如今這樣的局面。

  顧懷袖叫她過去,過去幹什麼?

  眼瞧著二少奶奶那笑容親切得很,可芯蕊偏生覺得自己骨頭裡跟長了冰塊兒一樣,凍得她瑟瑟發抖。

  顧懷袖不喜歡一句話說上三遍,厭惡重複的事情,也厭惡不聽話的蠢貨。

  她眼皮子一搭,臉上所有的笑意,瞬間斂去,說了第三遍:「過來。」

  好一場變臉的好戲!

  都說女人善變,變臉比翻書還快,如今張廷玉是見著這麼活生生的一遭了。

  顧懷袖方纔還笑得溫婉賢良,彷彿全天下賢妻的好名頭都堆在了她頭上,沒想到一眨眼就沒了任何的表情,透著一股子陰冷森寒。

  芯蕊這才戰戰兢兢地過來,一矮身,半跪在了顧懷袖坐著的繡墩前面:「二少奶奶……」

  顧懷袖立刻又笑了,她誇她:「會聽話的才是好姑娘,我瞧著你挺喜歡這根簪子,就給你了吧。你跟你們爺,都瞧得起這簪子,偏生我是厭惡它舊。」

  意有所指地說完了這一番話,顧懷袖心裡的氣卻還沒散。

  她一鬆手,隨意地將那一枚白玉翡翠簪子插到芯蕊的頭上,還誇了她一句:「果真是個有眼力見兒的,戴你頭上也真是好看。」

  芯蕊抖如篩糠,想哭,也又不敢哭。

  顧懷袖卻沒看她了。

  主子們說話,哪裡輪到個奴婢插?

  若有這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她跟張廷玉之間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這顧府裡也該處處小心。有這麼個膽子大的丫鬟,顧懷袖如何能忍?不給點顏色,敲敲警鐘,真把她當軟柿子捏了不成?

  她心底冷笑越甚,臉上表情就越是柔和,活脫脫一個做戲的高手。

  「青黛,再找找,我記得有枚點翠的團花海棠,也是這花樣……」

  扭身坐回去,面對著鏡子,她又開始琢磨著打扮的事兒,像是忘了叫芯蕊起身。

  青黛聽了顧懷袖的吩咐,又去匣子裡翻找了一會兒,果然瞧見一枚點翠的簪子,這才給懷袖戴上了。

  芯蕊跪在後面,頭上搖搖欲墜地插著那簪子,跪得腿酸,也不敢站起來。

  她眼底憋著淚,雙眼模糊地看向了張廷玉,張廷玉自然也覺察到她目光,卻又很平靜地移開了,沒有半分的情緒波動。

  顧懷袖將這一幕收入眼底,卻是打算著今兒回門之後,再找張廷玉說說了。

  不,回門之後太遲,一會兒回顧家的路上就說。

  她起身,便道:「先給公公婆婆請安去,咱們一會兒回門?」

  張廷玉點頭,一手扶著她出了門。

  阿德雖站在外頭,卻將裡面的一切聽了個完全,他小心翼翼地瞄了張廷玉一眼,又看了看裡面跪著沒動的芯蕊,開口就想問張廷玉。

  張廷玉笑著跟他擺擺手,還是一句話沒說,只跟顧懷袖一起去上房了。

  今日是顧懷袖三朝回門的日子,張廷玉也是要走的,原本只來拜見吳氏,不過今日恰逢十五,張英有得了個休沐,倒是難得的一家子都在的日子。

  上下也就八個人,相互地見面寒暄請了安,這才各自坐下來。

  張英端著茶,不上朝的日子清閒得很,也不搭理後院裡媳婦兒們的事,自顧自地埋頭研究手裡那一把紫砂壺。

  別人似乎都已經習慣了,遇著張英也在的時候,少得可憐,不過也不是沒有。

  顧懷袖倒是不大習慣,她在家裡並不怎麼請安,顧貞觀年紀大了睡得也多,早起對身子不大好,也就免了。

  自來是被人家的新婦難做,顧懷袖也算體味了。

  她坐在陳氏下首位置,卻沒瞧見陳玉顏。

  顧懷袖一琢磨,約略地明白一點,也不點明。

  吳氏看人都到了,這一回連張廷璐都來了,就坐在張廷玉下首的位置,也算是顧懷袖進門之後第一次把府裡人都看全。

  「老三這回倒是來了,你們平日裡請安的日子都不一樣,難得坐在一起一回。人倒是齊全,不過……玉珠,你堂妹哪兒去了?」

  這一聲「玉珠」喊的是陳氏,陳氏方想起身回話,吳氏便眼皮子一搭:「你身子不好,坐著說話吧,都一家人,何必那麼見外。」

  「是。」

  陳氏溫溫軟軟地應了,微笑著道:「玉顏昨兒玩瘋了,崴了腳,我叫她在屋裡休息呢。正想跟您告罪,沒料想您關心她,倒親自問起來了。」

  「崴了腳?可嚴重不?」吳氏還是很關心陳玉顏的。

  這一個小姑娘活潑開朗的性子,簡直跟陳氏是兩個樣,不過倒正好跟老三一模一樣。

  吳氏這幾個兒子裡頭,最看好的是大兒子廷瓚,最疼的卻是三兒子廷璐,而今老大娶了個病怏怏的媳婦兒,全憑著他自己喜歡,吳氏也不好干涉;可三兒子的親事,卻是她可以做主的,所以她喜歡陳玉顏,也希望三兒子能娶了自己挑中的人,好美美滿滿地過下去。

  這都是她一個做娘的,能為兒子做的事情。

  陳氏道:「回婆婆的話,並不是太嚴重,不過……兒媳想著,她已經來府裡照顧我許多日子,我素來是個不招老天爺喜歡的,堂妹別是受了我的牽連,過了災氣。過了今冬,兒媳的身子也該好起來了,大夫已經說過,也不必堂妹來照顧。更何況,娘家叔伯想念她得緊,又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總住在咱們府裡也不好。」

  這一句倒是提醒了吳氏,陳玉顏是還要談婚論嫁的,兩家的事情雖然板上釘釘,可畢竟禮數要周全好了。

  吳氏道:「老大媳婦考慮也周到,可挑好了出行的日子了?還得給你家裡寫封信說說才好的。」

  陳氏道:「擇日不如撞日,今兒下午便送了堂妹走,上午叫人快馬送信去,趕在人到之前再到就成了。」

  這未免走得太急。

  顧懷袖不動聲色地垂著眼,卻忽然覺得有人看自己。

  她一抬眼,對面坐了四個,三個年歲已大,最末的那個還在吃糖,一副孩童天真的模樣。

  張廷玉也抬頭,便跟她對視了一眼,有些奇怪。

  顧懷袖皺著眉,又低下頭去,之前跟她有過幾面之緣的張廷璐也低頭看著茶杯裡的茶葉,打進來就沒怎麼說過話。

  坐在最上頭的張廷瓚見了下面兄弟倆,摸了摸後腦勺,只暗歎了一聲。

  吳氏跟陳氏說完了小陳姑娘離開的事情,扭頭一看,張廷璐不知何時染上他那二哥的性子,要死不活地,一句話不說,一聲不吭,還根本不抬頭看一眼。吳氏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就將茶杯往桌上一顆:「老三,前日你二嫂進門,一家子都在,怎偏生你不在?昨兒我打發人去叫你,你還推脫不來,莫不是翅膀長硬了?」

  張廷璐整個人都有些懨懨地,他起身告罪:「是孩兒那一日喝多了,頭腦有些暈,後頭又受了一點風寒,故而推脫不見,怕娘擔心。」

  「我兒受了風寒?快過來,娘給看看,怎麼樣了?」

  吳氏之前還拉長著一張臉,現在一聽,早忘光了之前的不悅,立刻叫張廷璐來看。

  張英在旁邊叨咕了一句:「慈母多敗兒……」

  吳氏拿眼睛一瞪,張英歎了一口氣,也不說話了。

  張廷璐起身過去,讓吳氏好好看了看,全胳膊全腿兒的,這才放下心來。

  「我看你還不長點心,多大個人了,也不知照顧自己,早日給你把那一門親事說定,也省得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吳氏絮絮叨叨,又要說起那小陳姑娘的事情來。

  張廷璐眼角餘光一掃,卻瞥見顧懷袖跟什麼都沒聽見一樣,盯著那茶杯的花紋看,又見二哥也坐在一邊老神在在地品茶,心裡就堵得慌。

  他不敢跟吳氏說什麼置氣的話:「兒還早,不想成婚……」

  「胡鬧!」吳氏訓斥他,「一門親事都快說好了,總不能叫人姑娘家再等你個幾年吧?都要挨成老姑娘了!這一門事情,我說了算,你不許不同意。」

  張廷璐悶著臉一躬身,「嗯」了一聲,又坐回去了。

  接著吳氏又揪著張廷瓚說話,問他近日來還習慣不習慣,要不要再給他撥幾個丫鬟之類的。

  陳氏的臉上有些掛不住,端著那茶杯的手都在一直抖。

  老是張廷瑑卻是個年紀小的,在吳氏對張廷瓚噓寒問暖的時候,就蹦蹦跳跳上去,擠進吳氏的懷裡,在吳氏說話的時候,就咯咯地笑著。

  一家人看上去,真是個其樂融融。

  張英坐在吳氏的身邊,吳氏懷裡摟著張廷瑑,才訓了張廷璐,又去跟張廷瓚說話,張廷瓚妻子陳氏也是面帶著溫文笑意,應著婆婆的話。

  這一切,看上去都好。

  可顧懷袖真覺得哪裡怪怪的,這感覺……真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她端著茶碗的手指,輕輕捏緊,慢慢把杯蓋合上,看著那邊端起茶慢慢拂著茶沫的張廷玉。

  他動作很優雅,透著精緻的文氣,眼簾低垂,面如冠玉,整個人似蒼松翠柏,看著普通,卻又處處透著一種獨特感。

  是了,這一家子其樂融融,獨獨忘了張廷玉。

  最後將張廷玉想起來的,還是那把玩著紫砂壺的張英。

  他拉長了聲音:「好了,你們也別聊了,今兒還是二兒媳婦回門的日子,你們聊著忘了時間,回頭耽擱了我遠平兄見女兒的日子,可不大好。」

  吳氏歡喜的笑臉慢慢地平復了,彷彿這時候才注意到顧懷袖,只不冷不熱地溫聲道:「那就讓二兒媳婦跟老二去了吧,平白說什麼耽擱時間,也不過聊了幾句。你們去吧。」

  顧懷袖還沒想到什麼說辭,張廷玉就將茶杯一放,很自然地起身,「多謝父親母親體諒,我帶懷袖先回門,順便看望一下岳父岳母。」

  「我那邊讓福伯備了些禮,你順便給你岳父帶過去,時辰不早,你們動身吧。」

  福伯就站在外頭,等張英說完了,便一躬身,請張廷玉過去了。

  張廷玉使喚了阿德去把一大堆的禮物接在手裡,而後直接離開上房,穿過庭院走廊,拉著顧懷袖上了門前馬車。

  顧懷袖一路走著,卻是笑容滿面。

  她原就覺得奇怪,而今卻是多少明白一點了。

  這一日的晨省,頗能看出端倪來。

  張廷玉扶著她的手,讓她下了台階,正想要讓下人牽馬來。

  沒料想,大街上忽然跑來個小子,看著面黃肌瘦,衣衫破爛,看準了顧懷袖,一骨碌就跪下了。

  顧懷袖嚇了一跳,若不是張廷玉扶著,怕是就跌倒了。

  她暗自心驚一回,還沒開口,便看這小子一頭磕在地上。

  「善心的奶奶,您出門定然遇見好事,夫妻舉案齊眉,白頭偕老,事事順心如意,災禍全消……」

  辟里啪啦地,一大堆前後不著調的好話從他嘴裡吐了出來。

  過了有一陣,顧懷袖才聽他話鋒一轉,道:「小的父親眼看著就要病亡,請了個大夫,可沒錢抓藥,大冷天也沒別的法子,求富貴奶奶發個善心,求富貴奶奶發個善心……」

  大清早的,還是回門的日子,哪料想遇見這一遭來?

  顧懷袖摸不準這小子是騙人還是真事兒,還沒考慮清楚,旁邊張廷玉卻道:「今兒是個好日子,莫撞了霉頭。阿德,給他銀子。」

  這樣的事情,爺們在外見多了,手頭若是不緊,多還是願意給這些嘴裡冒花的小子們一些錢財的。

  阿德習慣了,便上前打錢袋裡摳了半兩銀子出來,在手裡轉了轉,才皺著臉把銀子扔給腳下這臭小子。

  這些人,都是看準了三日前張府有親事,前幾天就來要過一回了,今兒回門都還遇見一個,真是……

  不知足的!

  阿德心裡鄙夷,只開口趕他:「拿了就滾,別在咱爺跟奶奶跟前兒晃!」

  顧懷袖看著小子大冬天裡還打著短褐,雖瞧不見模樣,可烏髒的臉都凍得發紫,嘴唇也凍青,不像是個騙人的樣子。

  她念頭剛剛轉過,那小子已經一把撿起地上那一粒碎銀子,爬起來就跑。

  青黛忽然叫了一聲:「玉珮!」

  阿德一拍腦門兒,反應了過來:「好個小子!這不就是前幾天說的那個專裝可憐騙銀子還搶東西的嗎?!趕緊的,來人,追!少奶奶玉珮丟了!」

  門口站著的家丁們立刻就去追了。

  顧懷袖看向直愣愣的青黛,青黛哭喪著臉:「是小姐昨兒晚上叫奴婢帶了,要給二奶奶的。」

  給孫連翹的那一枚?

  罷了,左右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沒了也就沒了。

  她擺擺手,張廷玉雖覺驚詫,也沒怎麼在意,先上了車,而後在車轅上拉她。

  正在張府家丁們都追人去了的時候,後面也來了一撥人,問了之前那小子的行蹤就追了過去:「娘的,江蘇來的刺兒頭,這才五六歲就鬼精鬼精的,混混老爹教出來的混混兒子!」

  「昨兒李衛這小子還偷了老子三個銅板,非打斷他腿不可。」

  「人呢!」

  「往前面跑了!」

  「嘿,腿腳還挺快!」

  「砰。」

  一聲輕響。

  顧懷袖一腳踏空,整個人往前栽倒,額頭磕在車轎木條框上,疼得她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張廷玉一怔,原本是扶著她,沒料想她腳下踩空,而今磕著頭,額上紅了一片,兩眼淚汪汪的。他頓時不厚道地笑出聲來,手指掩著唇,咳嗽了兩聲。原是覺得自己這時候笑不合適,可偏生忍不住。

  顧懷袖上個車都上出意外來,只覺得窘迫。

  如今聽他笑,更是惱怒,一把揮開張廷玉的手,自己一骨碌爬上車,一點形象都沒有。

  所幸她動作快,也沒幾個人見著,顧懷袖就已經進了車裡坐著了。

  接著,張廷玉才掀簾子走進來,一撩衣服前擺坐了下來。

  兩人無話,馬車已經往前得得的走了。

  顧懷袖捂著額頭,一聲不吭。

  張廷玉盯著她,過了一會兒才把她拽過來,壓著她手腕,拿下那素白的手掌來,額頭上紅著的一片也不是很嚴重。

  車後面有個小匣子,裡面裝著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他隨手撿了個瓶子出來,拿了藥膏就給她往額頭上抹:「別動。你若是想紅著這額頭跟只鵝一樣回去,我卻是沒意見的。」

  鵝?

  鵝的腦門兒上可不是凸出來一大塊嗎?

  顧懷袖氣得咬牙,卻真的沒動了。

  張廷玉溫暖乾燥的手掌壓著她額頭,讓她微微地仰著,好方便她上藥。

  顧懷袖睜著烏溜溜一雙大眼睛,趁著他忙活上藥的事,忽然道:「打從上房回來,我就想問你。你們兄弟四個——啊!疼疼……」

  剩下的話,忽然一句都沒說出來。

  張廷玉手上使了勁兒,顧懷袖淚花兒便又在眼眶裡打轉了。

  她瞪著他,「你幹什麼?」

  張廷玉手掌微微撤開力道,卻順著她臉龐滑落下來,撫著她光滑的脖頸,大拇指蹭著她脆弱的咽喉,「你又想問什麼?」

  那一種危險的、隨時會窒息的感覺。

  顧懷袖望著張廷玉這一張平靜得不起波瀾的臉,深邃的雙眸,微微翹著的嘴唇,只覺得有一種奇怪的寒,卻不是冷。

  說不清那一刻的感覺。

  她菱唇微啟,便欲說什麼,沒料想張廷玉一埋頭便吻住她。

  這感覺已經並不陌生,可今日一樣的,卻還是讓顧懷袖有些不知所措。

  她僵硬著身子沒動,感覺他輕輕咬著自己的嘴唇,慢慢加重纏綿,又讓她快呼吸不過來。

  末了,張廷玉才慢慢放開她,嘴唇的弧度沒有放下去過,一手攬著她腰肢,一手手指卻點了一下她頭上的點翠團花海棠的簪子,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而後落下,揉撫她後頸一片嫩滑的肌膚。

  他只清楚而緩慢地說著,「你要問一個讓我不高興的問題,所以你還沒問,我便不高興了。」

  你不高興了就親我?!

  顧懷袖被這人的邏輯給打敗了。

  她咬牙,抿唇,壓抑怒氣,抬眼望他。

  張廷玉安撫一般地一笑。

  那笑容有些晃眼。

  他只把她往自己懷裡一帶,便懶倚著車裡一把椅子,讓她靠著,撫摸著她發頂。

  顧懷袖臉埋在他胸前,看不見他表情,只覺得滿滿都是暖洋洋的感覺。

  她聽見張廷玉那雲淡風輕的聲音:「知道我不高興,就別問,乖。」

  乖?

  呵呵。

  顧懷袖徹底消失了言語。

  爹不疼娘不愛的張二公子,也真是夠可憐的。

  這話若說出來,定能似刀劍般,將這個擁著她的男人扎得鮮血淋漓,剝皮蝕骨而見肉……

  話都已經到了她舌頭尖上,卻不知怎地說不出去了。

  顧懷袖一彎唇,嘲諷極了,還是一捲舌頭把話嚥回去,只道:「我嫁進來頭兩個月,把你屋裡丫鬟都給管好了。天大地大面子最大,好歹我是一房的少奶奶,誰踩了我的臉,我便剝了誰的皮!」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33 PM

第三十八章 趣聞

  早知這一日是顧懷袖回門的日子,閨女雖只走了兩三日,可顧貞觀卻忽然覺出了一種暮年的晚景之歎來。

  芳姐兒被他送走,是芳姐兒活該;而他原本覺得袖姐兒並不一定想嫁,可她最後偏偏答應了。

  興許一面該說袖姐兒聰明,往後不一定遇得到這樣的好人家,可另一面,何嘗不是她想離開這個家了呢?

  顧貞觀坐在床榻上怔然了許久,又想起雖然肯學,卻過於笨拙的嫡子。

  自打孫之鼎的女兒進了門,倒是多了個人照顧,看上去也成熟了不少,不過他最近倒是越來越喜歡讓柳姨娘陪著自己了。

  人老了,也就越怕孤獨。

  天不亮,顧貞觀就睜開了眼睛,讓柳姨娘服侍自己起身。

  沒一會兒,顧寒川跟兒媳婦來請安,顧明川也跟在後面,他一邊穿鞋,一邊卻感覺自己老邁的身體已經有些撐不住。

  「今兒是袖姐兒回門的日子,府裡的事情都是寒哥兒的媳婦操持著的,我看著也是挺緊心。不過你若能幫襯著一些,就去幫襯著點,也好讓袖姐兒高興高興。」

  終究是他這做父親的虧了袖姐兒的心,嫁進張家固然好,可他心裡想得厲害。

  柳姨娘接了他的手,幫著顧貞觀把鞋穿上,垂著眼眸,卻是按歎了一口氣。少奶奶進門之後,手段可厲害著呢。有什麼她能插得上手的?不過是個姨娘,安安分分地等著便成了。

  只是嘴上,柳姨娘不敢這樣說,她只溫溫順順地應了:「袖姐兒高興著,老爺也高興著,就是妾身的高興了。」

  這樣體貼的柳氏,也能讓顧貞觀高興一些了。

  他起了身,見了顧寒川夫婦,又見了顧明川,說了袖姐兒回門的事情。

  顧府裡裡外外都準備好了,這是昔日不怎麼樣的袖姐兒高嫁進了張府,回門的時候風光一回也是尋常。

  顧懷袖到家的時候,卻還沒想到有那麼大的排場。

  約莫是府裡的人都順著大門站著了,一眼望去花花綠綠的。

  她頗覺得好笑:「這都是沾了你的光。」

  張廷玉就在她身邊,聽了這句話,有覺得有一種嘲諷出來。他道:「我都是沾了我爹的光。」

  張府而今的風光,都是從張英和幾位祖宗的身上來的,就算還要往下面算,如今風光的也是他的大哥廷瓚。早早就已經中了進士,多厲害的人?

  說起而今的張府,一般只知道張英跟他嫡長子張廷瓚,別的人不過是附帶。

  顧懷袖聽了這句話,只道:「我不過是隨口說說,你別往心裡去。」

  這一位二爺,也是個喜怒不定的性子。

  其實也不能說是喜怒不定,只能說是他把喜怒藏得很深,就想戴著面具一樣,面具底下是哭是笑是喜是怒,都是只有他自己清楚的。

  張廷玉點點頭,不反駁,也不接話,終於在眾人的簇擁和見禮之中,第三次到了顧家。

  頭一次來,是提親,第二次是娶親,這一回這是顧懷袖回門。

  府裡的景致都是顧懷袖熟悉的,外面迎接她的是二哥跟二嫂。孫連翹新婚不久,看著倒不是當初那小姑娘的模樣了,姑嫂兩個一陣寒暄,一起進了屋,這才來見顧貞觀。

  幾日不見,顧懷袖只覺得顧貞觀平白地瘦了不少,只是看上去還算是硬朗,柳姨娘站在後面的陰影裡頭,是不出來見客的。

  「廷玉給岳丈大人請安了。」

  張廷玉躬身給顧貞觀見禮,卻被顧貞觀親手扶起來。

  他捋著鬍鬚,看著這性子沉靜的年輕人,又看了袖姐兒一眼,其實這樣看著倒是蠻般配的。

  「不必多禮,都坐下吧。袖姐兒出閣幾日,我這心裡倒是想念得慌,還盼著逢年過年賢婿多帶袖姐兒回來看看。」

  古時候多少女人嫁出去就回不來了?

  難得顧家這人還在京城,隔得也不算遠,要見面也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

  有個什麼節日,抽空也能見上一見的。

  顧懷袖蹲身應著,卻有一種難言的如坐針氈的感覺。

  彷彿看出她心底的複雜,孫連翹終於抬頭,不再看自己袖子上的花紋:「公公何必擔心呢?您跟張英大人是至交了,方我點著小姑跟姑爺這邊帶回來的禮,可不就見著張英老大人特意給您送過來的一些嗎?這些小事,應當是簡單的。我看,不如讓二爺帶姑爺去府裡轉轉,他們爺們兒也有話聊,您這邊則跟小姑好好說說……」

  顧貞觀看了張廷玉一眼,又看了顧懷袖一眼,終究點了點頭。

  於是顧懷袖跟張廷玉兩個人便分開了。

  坐在顧貞觀的書房裡,顧懷袖忽然又想起當初在窗下偷聽到的那些話。

  她垂著頭,沒看顧貞觀,顧貞觀也有一會兒沒說話。

  眼看著日頭越來越高,屋子裡卻還是一片的沉默。

  興許是等了有小半炷香的時間,顧貞觀才道:「你在那邊,一切可安好?」

  「不好不壞,走到哪裡,過日子都該緊著心,父親的教導,女兒不敢忘。」

  她歎了口氣,沒繼續強。

  「你還在記恨當初的事情嗎?」

  他放了顧瑤芳一條生路,甚至給她鋪好了下一條路,只因為那是他骨肉至親。

  可袖姐兒這裡,很難說他心底沒有什麼愧疚。

  顧懷袖早就對著這件事放過狠話了,多的她不想多說,她跟顧瑤芳的恩怨,也沒必要再煩擾著顧貞觀。

  而今她父親年紀已經大了,不如安享晚年。

  她看柳姨娘就很體貼,是個溫柔的人,照顧著顧貞觀,也還算是合適的。

  顧懷袖避開了這個話題,只撿了好話跟顧貞觀說,父女兩個看著是一片的和樂。

  可走出書房,顧懷袖就知道,事情早已經不一樣了。

  父女之間因為對顧瑤芳之事生出來的嫌隙,沒辦法再彌補,只能迴避。

  出來的時候,院子裡的臘梅看著卻還好,她看著枝頭的淺黃,微微瞇著眼。

  身後忽然出來個人,恭恭敬敬,又帶著幾分巴結,「姑娘回來了啊……」

  回頭看,顧懷袖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原來是張媽,你怎地在這裡伺候了?」

  「回姑娘的話,老奴只是打這裡經過。自您出閣之後,我就被少奶奶打發去柳姨娘的院子了,方才從這裡路過,瞧見像是您,又聽說您今兒回門,所以上來給你問個好。」

  張媽一張老皺的面皮上掛著僵硬的笑容,想要把這話給說圓了,可處處都是破綻。

  顧懷袖沒拆穿她,當初走的時候沒有把張媽跟湘兒帶走,自然有她的顧忌。

  如今張媽巴巴貼上來,也只有碰釘子的命。

  她懶洋洋地,「難道張媽你有這個心,倒是我沒怎麼記得。你念著我,我也不會虧待了你。青黛,拿二兩銀子賞了張媽。」

  青黛終於從一旁走出來,如今是越來越有大丫鬟的風範了。

  她取出一兩銀子來,放進張媽的手裡,笑得甜甜的:「雖才是幾日沒見,卻像是好久都沒見到張媽了,現在看著,張媽您還是跟以前一樣精神。」

  張媽有些鬧不明白,可想想又不知道怎麼開口。

  那孫之鼎的女兒,原來看著是個天真的姑娘家,張媽以為憑藉著自己的資歷和在府裡認識的人,又是伺候過三姑娘的,怎麼也能有個好差事。哪裡想到,孫連翹一掌了管家的權力,就翻臉不認人。

  張媽嫁給了管家老徐頭的呢,而今孫連翹竟然連這個老管家的面子都不給,這不是明晃晃地就要拿她開刀立威嗎?

  張媽還去找過原來管事兒的姑奶奶顧姣,誰料想顧姣跟個鋸嘴葫蘆一樣,任是她說破了嘴,也是沒用。

  她倒也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擔心自己的女兒給埋沒了。

  湘兒面相不錯,雖是個家生子,可未必將來不能有個好出路。現在在柳姨娘身邊伺候著,算是個什麼事?就算將來開了臉,做了個姨娘,也不過是個庶子的姨娘,哪裡比得上在顧寒川的身邊?

  所以,張媽費盡心機,就是想要給湘兒謀個好的差事。

  顧懷袖還不知道這一層,也不知道張媽想得這麼深,這麼遠。

  不過也沒關係,因著她伺候過顧瑤芳,往日裡又有些倚老賣老,早不待見她。這時候,顧懷袖連開口的機會都沒給她,便道:「我去那邊看看姑爺,怕別讓他們等急了。青黛,咱們走吧。」

  「哎——姑娘!」

  張媽哪兒能讓顧懷袖走了,她噗通一聲給顧懷袖跪下了。「姑娘,老奴今兒來,是想請姑娘幫著說個情……」

  這人都跪下了,那膝蓋磕在青石板上的聲音,真是清楚極了。

  可顧懷袖的腳步只是一頓,她涼涼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你來求我有什麼用?有那心思,不如做好手裡的事情。青黛,走了。」

  她招呼了一聲,看都沒回看一眼,便帶著人離開此地。

  剛轉過花園拐角,就見孫連翹在一干丫鬟的簇擁之下過來,她目光平靜地從張媽那邊掃過,又看了一眼顧懷袖這一臉的平和,便已經大略知道了是個什麼情況。

  只是孫連翹不對此說什麼,笑了一聲:「我想著公公跟你也快說完了,就來瞧瞧,兩個爺還在後面下棋呢。」

  下棋?

  張廷玉跟顧寒川下棋?

  顧懷袖將眉頭一皺,她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況,也不多問,只道:「嫂嫂費心。」

  「這有什麼費心的,左右比在家裡的時候輕鬆多了。」孫連翹眼唇一笑,「我父親是太醫院的院史,看著什麼事情都沒有,可暗地裡最多的就是門道。我娘一天要應付好幾波人的,就是我,也漸漸清楚了不少。」

  宮裡面最不缺的就是拿捏人、害人的門道,太醫院的太醫們,就是公里主子們的刀劍。

  顧懷袖知道最髒的就是那皇宮,背地裡污穢不少,孫連翹原是在孫之鼎身邊長大的,要她乾淨純淨跟真正的十幾歲姑娘一樣,就跟要求顧懷袖胸無城府見著一個人就信任一個人一樣困難。

  只是,孫連翹怎麼平白說起她家的事情來?

  顧懷袖拉著孫連翹的手走,其實孫連翹比自己還小幾歲,看上去就是個還沒長開的女娃。

  「顧家就是門第不大高,事情也簡單,你自己過得好就好,何必再想那麼多呢?」

  「這倒也是。」孫連翹點著頭,「前日我母親見冬天涼了,就往我這兒送了些東西,說了兩句話,這話,怕是小姑有點興趣呢。」

  這才是進入了正題。

  顧懷袖眼皮子一搭,嘴唇一彎,看了看腳下的路:「哦?想必是什麼有趣兒的事兒呢。」

  「真真有趣得緊。」

  孫連翹想起自己母親來親自說的這個事兒,也覺得背後冒冷汗,可這件事必須要跟顧懷袖說。

  孫家那邊,並不知道顧家是不是跟宮裡有什麼牽扯,為了一家子的平安,少不得來探探顧懷袖的口風。

  相傳顧瑤芳跟顧懷袖一向不和,顧寒川又是個拎不清的糊塗鬼,問他也是白搭,還要擔心出事。

  現在,試探她這看似普通的小姑,卻是最好的了。

  「昨日有個宮女,鬼鬼祟祟往太醫院找了個人,要了點藥,是毓慶宮的人。到底這藥是拿來幹什麼的,卻是不知道了。我曾聽人說,內務府林恆大人有一個女兒,也在毓慶宮裡伺候,若是牽連到了什麼,可就不好。」

  腳步,終於頓住了。

  顧懷袖看著孫連翹,孫連翹一臉的天真無邪。

  「宮女?哪一個?」

  「這……可就不知道了。」

  孫連翹扁著嘴唇,搖了搖頭。

  平白無故,孫連翹不會說起這件事,定然是這件事很可能跟顧家有牽扯,所以才說出來。

  孫之鼎是宮裡有名望的太醫,給阿哥們看過病,也給皇帝太后看過病,尋常事情請不動他。

  這下面烏七八糟的小事,只怕是下面人傳入他耳目之中的。

  很多事情,都是太醫院的人都清楚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來不搭理。他們辦事是錯,不辦事也是錯,索性放了手,隨便了。

  而今這事情,怕是沒辦隱秘。

  顧懷袖斟酌了一下,溫和一笑:「這果真是個有意思的事情。不過,內服務翎長林恆,與咱們真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不打緊。」

  話雖這樣說,可顧懷袖卻忽然看了看自己這一身新衣裳。

  這時候雖還是冬天,卻該給春天打算著,早早備下新衣才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33 PM

第三十九章 藏拙夫妻檔

  到底孫連翹是朋友不算是敵人,沒道理跑來針對自己這已經出嫁的小姑。

  顧懷袖不曾懷疑她的用意,只是覺得她這樣試探自己的行為有些奇怪罷了。

  孫之鼎畢竟是在宮裡做事的,小心一點也不為過。

  顧懷袖跟孫連翹一起到後面花園石亭裡,看顧寒川跟張廷玉下棋。

  方纔她聽見孫連翹說這二人下棋,還驚詫了好一陣子。

  顧寒川是個死讀書的,雖然也靠著八股中了舉,可到底腦子是不大靈光的。她對張廷玉不瞭解,可直覺張廷玉應該能夠輕而易舉地贏過顧寒川。

  畢竟,顧寒川這個臭棋簍子從沒在顧瑤芳的手下贏過。

  當初顧瑤芳是大姐,喜歡找人下棋,有時候也教自己的丫鬟下,不過最多的應該是跟顧寒川下。

  顧懷袖沒說出這話來,不過已經做好了去看到顧寒川那黑臉的準備。

  可真正站到石亭外面的時候,顧懷袖就皺緊了眉頭。

  這情況,跟自己想像的,差距似乎有點大。

  顧寒川紅光滿面,嘴角帶笑,手裡捏著一枚棋子,有些得意地敲擊著棋盤旁邊的石桌側沿。

  坐在他對面的張廷玉則完全相反,手臂僵硬,捏著棋子在棋盤上方游移,似乎不知道下在哪裡好。

  別說是顧懷袖,就是孫連翹也是愣了一下。

  顧寒川下棋是個什麼德性,孫連翹作為他的妻子能不清楚嗎?

  這會兒見到這情況,再過來悄悄一看棋盤上的情況,便大為尷尬了。

  原來一向被人認為是臭棋簍子的顧寒川,這一次的發揮竟然異常驚人,一條大龍殺進了張廷玉的黑子之中,咄咄逼人。

  而張廷玉的棋子,卻是散亂無章,看不出什麼門道來——或者說,根本就沒有門道。

  他面露為難之色,捏著棋子在棋盤上晃來晃去,最終還是一鬆手,投子認輸。

  「啪。」

  棋子落到棋盤上,張廷玉歎了口氣。

  「顧二爺棋力驚人,廷玉不及。」

  「哈哈哈……承讓了,承讓了!」

  顧寒川爽朗地大笑出聲,一臉得意神情,還輕蔑地瞥了顧懷袖一眼。

  顧懷袖沒聲息地站在了張廷玉的身後,看見周圍站著伺候的丫鬟們也笑了起來,不知是為顧寒川高興,還是嘲笑著張廷玉。

  她看不見張廷玉表情,卻無端端有些難受。

  又是一個能裝的。

  仔仔細細地掃了一眼棋盤,顧懷袖見兩位爺要收拾棋盤,她卻忽然道:「二哥跟夫君不必勞動,還是我來吧。」

  她走上前去,挽了些許衣袖,將棋盤上的棋子一一歸位。

  孫連翹見狀也上來幫忙。

  這一幕,落在旁人的眼底,可不是個紅袖添香嗎?

  張廷玉臉上似乎帶著隱約的失落,不過眨眼就消失不見。他端茶起來喝,掃了顧懷袖一眼,沒出聲。

  倒是對面的顧寒川,剝了個橘子,笑著打量顧懷袖,卻說:「妹夫,看樣子還是你有辦法。我看袖姐兒出嫁之後,倒是沒那麼凶悍不好接近了,看看這賢惠得,還自己上來收拾棋盤呢。」

  顧懷袖聽著,捏了棋子的手一頓。

  她虛偽地將嘴唇的弧度拉大,捏著嗓子道:「二哥倒是極為瞭解我的,多謝你誇獎了。」

  呵呵,誇獎了。

  真恨不得把這棋子全塞進他嘴裡去!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的東西!

  就顧寒川這頭腦和唇舌,即便是入朝做官,沒兩日也跟今科狀元戴有祺一樣,被逼得辭官。

  說顧貞觀已經算是個頗通世故的人了,可他因著一身文人習氣改不掉,覺得官場污穢,辭官歸隱。話說得是好聽,辭官歸隱,在朝廷上混得好好的,沒事兒誰會辭官?

  所以,那還是被逼的。

  每三年都有那麼多的人進士及第,可最終成為一代名臣、為人敬仰的又有幾個?

  大多都作了酒囊飯袋,更有甚者上了斷頭台,或者被發配了寧古塔。

  顧懷袖心底暗歎了一聲,手上卻繼續撿著棋子,看上去很專心。

  張廷玉眉頭微微一挑,原本是沒注意顧懷袖的,可這時候卻發現,她的目光其實一直落在棋盤上。

  他嘴上道「顧二公子說笑了」,回頭來又禮尚往來地誇讚了孫連翹一番。

  孫連翹臉不紅心不跳,只道:「妹夫你就應承著他吧,我家二爺是什麼德性我還不清楚嗎?袖姐兒沒出嫁之前就是個好姑娘,我可是認識的,別聽他瞎說。」

  「虧得你說這話也不知羞,還小我兩歲呢,竟然也敢裝出這老氣橫秋的模樣來。」

  顧懷袖貌似親切地啐她一口,姑嫂兩個三五兩下地撿了棋子回棋盒,便接近吃飯的時間了。

  臨走時候,顧寒川忽然道:「妹夫,若是你有時間,不如跟我一起出去參加一些文會,詩會之類的,也好長長見識。聽說你今年沒有參加鄉試,如今沒個功名在身可不好走。早早結交一些文人士子,可有很多好處。」

  顧寒川是個舉人,今年春天沒中進士,可難保大後年不會中。

  他儼然一副過來人的口氣,教訓著張廷玉。

  張廷玉的確是沒功名,只一拱手:「多謝二哥好意,回頭若有機會,定跟著二哥去。」

  顧寒川虛榮心得到滿足,邁著八字步往台階下面走。

  「要我說,張英老大人也是,憑著他的本事給你捐個官,多簡單的事情好。」

  這朝廷裡,做官不外乎四種方式。

  其一,靠銀子。這是歪門邪道,有更含蓄的說法叫捐官。其二,靠關係。朝中有人好做官,多少年的至理名言了。當然,還有比較厲害的第三種,讓天子自己來找你。什麼姜子牙,諸葛亮之流,大都是守株待兔得來的官,這一種最高明,往往名利雙收,可一般人沒這個本事。其四,便是科舉。隋朝建立起來的科舉制度,使寒門也可出貴子,選拔上來一大批的人才。

  顧寒川自己走的便是這第四條路,可他覺得張廷玉不一樣。

  張廷玉是個什麼身份?

  當朝禮部尚書張英的次子,張英不是個貪官,可不缺錢,靠銀子給自己兒子弄個官,多簡單?還有更簡單的,憑他的地位,在朝中一說,誰不能給他個面子,至少也給他兒子弄個肥缺來候補著。若是張英上心,活動開手腕,沒多久就能把自己兒子給扶上來。

  可張廷玉這都二十了,竟然至今沒有個功名,也沒說有個官位,卻是太過奇怪了。

  所以顧寒川納悶兒啊。

  他渾然沒在意直說這種事情可能讓人難堪,只是自顧自,一點也不顧念他人想法。

  顧懷袖跟張廷玉如今是一個屋簷下過日子的,還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聽見顧寒川說話這樣損,秀眉一籠,眉目之間已經氤氳著幾分寒意了。

  孫連翹真是要被顧寒川這不成器的給氣死,她湊上前去,在寬大袖袍的遮掩下,狠狠地揪了他一把,同時帶著威脅地看著顧寒川。

  顧寒川險險就要疼得叫出聲來,可看見自家婆娘凶悍的眼神,就慫了。

  他一咕嚕,把痛呼聲吞進肚子裡,這一回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終於訕訕閉嘴,不再開口。

  顧懷袖回看張廷玉,卻見他始終唇邊掛笑,竟似乎對顧寒川那般失禮的言語無動於衷。

  不過同時,另一個問題也浮現在顧懷袖心頭了。

  張家四位公子都是靈氣逼人,更聽張英跟顧貞觀都說張二公子也是個厲害的,可剛剛下棋……

  她仔細地回想著自己收棋子回棋盒時候記下來的棋譜,只願到時候別忘記了才好。

  到底張廷玉這面具有多深,顧懷袖還沒探清楚,一步一步穩紮穩打,慢慢來。

  四人一路無話,一路回去,入席又聊了一會兒才坐在一起用了飯。

  張廷玉跟顧懷袖在這期間,幾乎沒有什麼交流,整個回門的過程其實很寡淡。

  要說有什麼驚心動魄的,也在顧懷袖這裡。

  她回了自己屋裡,收拾了一些衣物,找了個借口請了白巧娘來,卻將從孫連翹那裡聽來的宮裡消息告訴她。

  白巧娘捧著那幾件舊衣裳,有些驚異,本來想問顧懷袖是哪裡得來的消息,又覺得冒犯,便沒說話。

  她道:「多謝張二少奶奶告知,妾身回頭便為您改好這衣裳去。還請您放心。」

  「你說便說,這事兒左右與我沒太大的關係,你只跟你們爺說清楚,我不想這事兒牽連到我,也不知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因為孫連翹沒說求藥的宮女是誰,也沒說是求的什麼藥,所以顧懷袖不好拿捏。

  她身在張家,本來也沒個什麼勢力,充其量也就是能搭上個白巧娘,如今知道了宮裡的事情,只賣四阿哥一個人情罷了。

  不賣這人情又能怎樣?等著顧瑤芳胡來?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來呢。

  她一面盼著能擺脫了這一位煞星一樣的四阿哥,一面又不得不依附於四阿哥辦事。

  顧懷袖忽然覺得,她跟四阿哥的奴才,還真沒什麼區別了。

  自嘲一笑,顧懷袖道:「你去吧,就這幾件衣裳,回頭有心你可以送回顧府。」

  白巧娘彷彿之前前一陣顧懷袖跟四爺抬槓的事情,打那件事之後對顧懷袖這種敢拿命跟四阿哥拼的主兒,也是打心底忌憚。

  她再不敢有絲毫的不恭敬,規規矩矩地退下了。

  顧懷袖就站在自己屋裡看著她,忽然就明悟了一個道理:是軟柿子,就別怪別人捏你。

  只是有時候柿子沒有拿捏的那一隻手硬,還是只有被捏著了。

  她笑出聲來,回頭問青黛:「可找見玉珮了?」

  「還沒呢,奴婢老覺著這屋裡像是被人翻過……」青黛嘀咕著。

  顧懷袖也不在意:「值錢的差不多都帶走了,只是這屋子還留著,半匣子不怎麼用得著的首飾還在而已。你再找找……」

  有人來翻過也不要緊的,顧懷袖說是這樣說,可聽見這話卻一轉臉去書房櫃子裡看了看,頭髮絲兒還鬆鬆繫在櫃門上。

  她打開了櫃門,裡面有幾本珍藏的古籍,拿出去賣倒是能賣不少錢。

  原本這頭髮絲兒是為了古籍準備的,可顧懷袖這才想起來自己忘記一件大事。

  她翻出幾本書來,堆在桌案上,而後蹲在地上翻開一本書,取出裡面夾著的幾張宣紙來,而後一笑。

  這宣紙上字跡工整而清秀雋雅,頗有幾分筆力,後面一張草書甚至有鐵畫銀鉤的味道。

  她看了一眼,然後也放在桌案上,端了一杯茶來就淋在紙上。

  要出嫁的時候什麼事兒都忙,差點忘了這些。

  她將茶杯倒放在旁邊,看著茶水漸漸將墨跡暈染開,也打濕放在一旁的古籍,這才彎腰下去繼續整理。

  沒一會兒,青黛驚喜道:「小姐,找到了,這是上次您跟姑奶奶出去買的另一隻。」

  早上出張府的時候,遇到件奇事,竟然被個小乞丐一樣的寒酸小子給偷了玉珮,還騙了一兩銀子。

  青黛現在還記得呢,銀子是二爺吩咐身邊的阿德給的,可玉珮卻是從她腰上奪走的。

  玉珮揣在荷包裡,還沒拿出來過呢。

  那是一枚雙魚青玉珮,有個吉祥的意頭在裡面,不過現在顧懷袖叫她翻的卻是一隻黃玉的,雕工樣式都是差不多的,應該是當初在一個工匠手裡買的。

  她找見了,便跟顧懷袖說。

  顧懷袖叫她拿了個東西裝起來,一會兒給孫連翹送去。

  一個紫檀香木雕的小匣子,也就巴掌大,玉珮就擱在裡頭。

  青黛裝好之後給顧懷袖看了看,顧懷袖托著,看著裡面的雙魚佩,卻想著今日早上遇見的那小乞丐。

  江蘇,李衛,

  她早上那一跤可不是平白跌的,那是被嚇的。

  原不過被個不知死活的乞兒強騙了東西,雖然罕見,卻也沒當一回事兒。她以為只是尋常,可後面追上來的幾個混子,嘴裡喊了那臭小子的名字,偏生叫李衛,這不是嚇顧懷袖嗎?

  她覺得自己若有一日死了,定然是因為知道得太多。

  「呀,什麼時候這……茶杯……天……」

  青黛一扭頭,就看見書桌上雜亂的一片,驚得不清,仔細一看才知道竟然是顧懷袖曾經珍藏的幾本古籍,頓時手忙角落地去收拾。

  顧懷袖也起身過去看,只道:「方纔找一陣東西,卻是不小心將茶杯打翻了,這下可慘了。趕緊收拾收拾……」

  她把上面沒沾上茶水的線裝古籍拿出來,下面沾水了的則叫青黛好好拿帕子擦擦,至於桌面上按一灘已經看不出字跡的紙張,則隨手扔掉了。

  主僕兩個忙完,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了。

  顧懷袖把古籍裝進箱子裡,叫了人來搬走放進車裡,回去的時候正好帶走。

  而後,她整理了一下衣服,「一差不多要離開了,我去把玉珮給了二嫂,也好討個好意頭。」

  她去顧寒川住著的東廂房,在耳房裡見著了在屋裡調香的孫連翹。

  「二嫂,你這屋裡,真是香得厲害。」

  顧懷袖有些不大喜歡香料的味道,不過孫連翹身處其中,倒是不介意。

  她忙給顧懷袖張羅著坐下來,顧懷袖則把那玉珮給她。「都是不值錢的東西,早年我跟姑姑出去買的,只送你個吉祥的意頭,還望你不嫌棄。」

  孫連翹知道顧懷袖回來的時候已經給這一房帶過了禮物,這時候這怕是給她一個人的,獨一份兒,頓時喜笑顏開。

  「呀,是枚雙魚的。」

  雙魚佩蘊含著陰陽調和之道,這一枚玉珮只有半指長,拇指寬,看著小巧可愛,雖不見得多名貴,勝在雕工好,意頭好。

  孫連翹看了,愛不釋手,當即就給佩在了腰上。

  「這盒子倒是也精巧,紫檀香……」

  「怎麼了?」

  顧懷袖看孫連翹眼神閃爍,有些奇怪。

  孫連翹搖搖頭,「這紫檀香木做收拾盒子,你可以可別這樣,有時候好東西也能變成壞東西。是藥三分毒,不能亂用。」

  這話說得謹慎。

  顧懷袖卻暗暗心驚起來,孫連翹雖然只是隨口一說,卻足見她在這些事情上的小心了。

  精通醫術的孫連翹,果真不一般。

  顧懷袖想起一件事來,不得不拜託她:「今兒我回門,見著父親,卻是見著消瘦了,你精通醫術,只盼著你平時照看一些。我是個不孝女,不能侍奉他左右,二哥是個不經事的,四弟庶出,一說不上話,府裡上下也看嫂子……」

  孫連翹卻一笑:「你別擔心,我前不久才給公公把過脈,是憂心的事情多了一些,怕是心情不大好。這些都是心病,一時半會兒治不好,只能慢慢來。可公公身子骨兒還硬朗著,必定長壽,你只管把心往肚子裡放。」

  到了顧貞觀這個年紀的人,一應壽材都早已經準備好了。

  說句難聽的,顧貞觀什麼時候兩眼一閉,就能乾脆得很地直接出殯下葬。

  活得年歲久的,等到去世還要叫「喜喪」。

  可顧懷袖雖還有心結,卻也不想看見顧貞觀有什麼差錯,因而多托了孫連翹幾句。

  她這屋裡都是香料,隔間裡還全是藥材,都是嫁進門的時候陪嫁過來的。

  孫連翹道:「這屋裡味兒重,你還是跟我出來聊吧。」

  這一聊,又聊到了日落西山。

  張廷玉跟顧懷袖該走了,顧貞觀卻一路送到了門外,遠遠地看著。

  車裡的顧懷袖長歎了一口氣,扭過身來,放下簾子,看見張廷玉毫不掩飾自己研究的目光,正上上下下打量她。

  顧懷袖道:「二爺好棋力。」

  張廷玉微笑:「沒你哥下得好。」

  顧懷袖冷笑一聲,懶得搭理他,「也就是你喜歡丟這個臉。」

  「我爹說,吃虧是福。到我這裡,就成了吃虧是福。」張廷玉自有自的一番歪理。

  兩個人話不投機半句多,乾脆地都不說了,你看你的書,我發我的呆。

  沒一會兒,便又回了張府。

  還沒進門,阿德去家丁那邊問了消息,回來報道:「爺,早上那個搶騙東西的小子沒追到,說是跑得比那發瘋的兔子還快,倒是抓住了幾個跑得沒力氣的混混,問出些沒用的東西來。」

  「既然是沒用的東西,那就放了吧。」

  張廷玉也沒怎麼在意,市井之中偷雞摸狗的事情太多了,他們遇見這一遭,哪兒能輕而易舉就找到了人?報官是報官了,可官們不一定有時間查。

  索性隨意了。

  張廷玉不在乎,顧懷袖肯定也不能表現出什麼在乎的樣子。

  她聽見這結果,壓根兒沒問一句,就跟著進去了。

  剛剛回來,夫妻倆一起去吳氏屋裡拜見,結果被告知吳氏困覺呢,說他們早上請過安了,日後見面的時候還多,不必每天都來見,免得見多了心煩。

  見多了心煩。

  這樣的話從吳氏身邊那婆子的嘴裡吐出來,倒是笑吟吟的,似乎一點沒惡意。

  吳氏身邊有兩個能幹的,一個婆子,王福順家的;一個大丫鬟,叫長安。

  此刻那叫做長安的,看上去規規矩矩,只梳著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像個普通大姑娘。容貌雖好,可沒怎麼打扮,倒是老實模樣,不過目光炯炯,不像是什麼也不知道的。

  王福順家的身材有些臃腫,年紀大了就開始發福,厚厚的雙下巴倒是喜慶,有些福態。

  她笑容可掬地說完這一番話,長安則在一旁聽著,也不插一句嘴。

  顧懷袖沒接話,聽張廷玉道:「既如此,便不打擾母親了。懷袖,我們走吧。」

  他轉身,也根本沒一定要見吳氏的樣子,轉身拉著顧懷袖就走了。

  後面大丫鬟長安跟王福順家的,禮數倒是周全,一躬身送走他們,這才回去跟吳氏說。

  吳氏哪兒在困覺?她正跟屋子裡坐著的張廷瑑說話呢。

  四公子張廷瑑,今年才十歲,不過天賦出眾,已經能做對子了,很得吳氏喜歡。

  此刻,他顯得有些天真:「為什麼娘不見二哥啊?」

  張廷瑑覺得二哥人還不錯,二嫂也很漂亮。

  他曾經說想要娶個二嫂那麼漂亮的媳婦兒,可他的貼身丫鬟浣花聽了卻告訴他,他二嫂是個心腸狠毒的,是園子裡的美女蛇,叫他別跟二嫂說話,還不准他在吳氏面前說二嫂怎樣怎樣。

  張廷瑑雖不知道為什麼,可浣花伺候他不少年了,也就聽了這話,絕口不提二嫂怎樣。

  他年紀小,不懂事,可很聽話,很聰明。

  吳氏摸著他的頭,又噓寒問暖,給他把衣服上的盤扣解開又扣了一遍,這才放心。

  「別跟我提你二哥,就是他命硬,差點剋死你大哥!你離你二哥遠些走,聽見沒有?」

  張廷瑑被吳氏一下變臉給嚇住了,有些發愣。

  「命硬?」

  小孩子還不懂這些。

  吳氏歎了口氣,想起小時候老大帶著老二游春的事情。

  老二那時候年紀小貪玩,在河邊戲水,一個猛子扎進水裡,半天沒冒起來,嚇得岸上張廷瓚冒汗,也不顧自己根本是個不會水的,就下去救他二弟。結果他一進水就沒了影子,反而是張廷玉打水底冒出來,一點事兒沒有。

  上面跟著出去的下人們這時候才反應過來,跑過來撈人,好不容易把張廷瓚給撈起來,已經去了半條命,閻王爺跟前兒走了一遭,這才撿回命來。

  她那時候找了道士算命,道士戰戰兢兢哆嗦著跟她說,是二公子命硬,克著大公子了。還說,大公子跟二公子之中,這一輩子只能有一個人大富大貴,否則要犯命煞。

  吳氏以淚洗面,在老大病中就沒離開過他的床。

  張廷玉想要進來探病,也被吳氏叫人打出去,跪在他大哥門外整整有三天。

  打那以後,吳氏就鐵了心,覺得張廷玉是命裡帶煞的。

  別的兒子起名都是瓚、璐、瑑,帶個玉字邊,可偏偏張廷玉的名字就是個「玉」字,一個人壓了兄弟裡三個。

  她給張英埋怨過,說不該起這麼個名字。可張英不管,他說名字是一輩子的事情,已經起了就不該再改,說什麼也不動,還罵她是婦人之見,頭髮長見識短。

  張英不改是張英的事情,吳氏是不管了,她也不管自己這個兒子了。

  張廷瓚那一次差點沒了命,她警告過多少次,讓老大別跟老二走一塊兒,可偏偏廷瓚不聽。因著張廷瓚年紀大了,有自己的主見,吳氏只好把心思放在三兒子跟四兒子的身上。

  反正這些年,但凡是兄弟們跟張廷玉走得近了,就有些不好的事情發生。

  不管有關沒關,吳氏只覺得是張廷玉的錯,這些年來也就越發地厭惡他。

  還好,老大早早地就中了進士,而張廷玉卻是漸漸平凡下來,一事無成。她開始覺得,當年那道士真是鐵口直斷,張廷玉跟張廷瓚兄弟兩個,只能有一個人好。

  這些都是陳年往事,可已經擱在她心裡許多年了。

  她想著想著就開始歎氣,戳著張廷瑑的額頭,語重心長跟他說:「你啊,別跟你二哥走一塊兒,也別跟你二嫂走一塊兒。」

  「為什麼呀?」張廷瑑皺著眉頭,十分不解。

  吳氏笑:「天煞孤星跟天煞孤星湊一對兒,你二哥命硬,娶了個媳婦兒卻說是宜家,我想著那道士說的總不會錯。可宜室宜家,不代表你二嫂就是什麼好人。人品,跟命格,這是分開的。」

  「我二嫂是蛇蠍嗎?」

  張廷瑑想起丫鬟浣花的話。

  「對,你二哥是蛇,你二嫂是蠍,碰見要倒霉的。」

  吳氏儘管拿話嚇他,她膝下有四子一女,沒了個張廷玉在跟前兒,從不覺得寂寞。

  張廷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心裡卻想著,他一點也不怕。他話語稚氣得很,一口道:「跟戲文裡唱的一樣,蛇蠍就該好好治治!」

  吳氏被他逗笑:「對,就該好好治治。」

  張廷瑑在吳氏屋裡又說了好一會兒話,才被來尋他的浣花給領走。

  「浣花,我記得你跟芯蕊姐姐好,芯蕊姐姐現在是不是去伺候二嫂了啊?」

  「芯蕊還是伺候在二爺的身邊啊,二少奶奶帶了丫鬟來呢。」浣花嬌俏可愛,牽著張廷瑑的小手,還要去學塾見先生,等先生給訓個晚話。

  「自己帶丫鬟啊,我聽說她還帶了個廚子來。」

  張廷瑑琢磨了琢磨,又問浣花:「你知道我二嫂的廚子嗎?」

  這事兒在下人中間可傳得廣了,誰見過陪嫁帶個廚子來的?下人們都說這二少奶奶是嬌生慣養,虧得二爺能忍,也沒將這廚子給攆出去。

  她想起今兒早晨芯蕊竟然被罰,一直在屋裡跪到了中午,等著老夫人知道了,才叫起來,去屋裡敷藥。結果敷藥的丫鬟回來說,芯蕊雙膝上全是傷,脖子上也被珠釵劃了一道口子,看著怕人得很。

  二房管教下人,老夫人即便想要開口,也得顧忌新婦顏面,已經放了話,等過一陣就去拿捏她,給芯蕊出口惡氣。

  現在看四公子這樣問那廚子的事情,浣花嘻嘻笑道:「那個廚子我知道啊,可厲害著呢……」

  一步一步,浣花慢慢地引著張廷瑑往閬苑前面走。

  日頭已經斜了好一會兒,天將暮時,天空裡飄著紛紛揚揚的雪花,眼見著一下就冷了起來。

  剛剛回了屋的顧懷袖捧了個手爐,坐在炕上,盤著腿,一手摸著手爐,一手捏著棋子,皺緊眉頭。

  張廷玉只在屋裡踱步,背書,手裡一本書都拿倒了,時不時看一眼顧懷袖。

  顧懷袖被他看得心煩,沒好氣道:「你要唸書就好好唸書,裝也裝得像一點,書都拿倒了!」

  張廷玉低頭一看,果然如她所言。不過他一點也不介意,只是將書往炕上一扔,卻仰面躺在了顧懷袖的身邊,伸出手臂來圈著她細腰:「都說了你記不住,你偏要擺,這不是為難你這小腦瓜子嗎?」

  「呸!」

  顧懷袖還就跟那棋盤槓上了。

  她今兒在顧家石亭裡看著張廷玉跟顧寒川下的那一局,就知道有貓膩,問張廷玉,他卻賣關子不肯說,還譏諷她,說她是沒事兒找事兒。

  顧懷袖一賭氣,直接擺了棋盤,自己慢慢放棋子。

  可那時候滿盤的都是黑白,儘管她刻意上去記過棋子的位置,可也難免記一半丟一半。因而,眼下這棋盤, 擺到中間就亂了。

  顧懷袖是心煩意亂,想甩開他的手,自己靜心擺棋。

  可張廷玉看著她皺眉抿唇的樣子,卻無端地心疼起來,調笑她一句,竟然一手撐著頭,一手從她腰上繞過去,將她環在棋盤跟他胳膊之間,而後捻起一枚棋子,「啪」地落了下去。

  一顆,兩顆,三顆,四顆……

  黑子,白子,黑子,白子……

  整個棋盤從稀疏變得緊湊,直到最後,張廷玉修長的手指,提起了一枚黑子,高高地捏住了。

  那一瞬間,顧懷袖也不知為什麼,屏住了呼吸。

  而後,張廷玉一聲輕笑,卻沒有跟在石亭中一樣,將那一枚棋子投下。

  他當時就是下到這裡,手指在半空之中游移了許久,沒有下下去。

  顧懷袖著急了,回頭撓他:「你趕緊給我下!」

  張廷玉悠閒得很,手指摩挲著棋子,搖搖頭:「忘記了,我不該是投子認輸的嗎?」

  「你!」

  她氣得咬牙,恨不能咬死他,「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困龍之勢應該就要成了,你趕緊落子啊!」

  困龍之勢,棋局裡殺人大龍的一種說法。

  張廷玉上下打量她一眼,忽地笑道:「草包顧三?」

  顧懷袖無語,索性一把拂亂了棋盤上的棋子,「愛下不下,我不奉陪了!」

  她起身,兩步走到桌邊給自己倒茶喝,順順氣兒。

  張廷玉翻轉著自己手中一枚黑子,隨便將之扔進棋盒裡,卻道:「我是個半吊子,這困龍之勢還是跟我大哥學的,你若真感興趣,下次我幫你問問,要不你自己去問也成。學生請教先生,應該的。」

  顧懷袖搭著眼皮,沒打算給他好臉色。

  她越想越來氣,只覺得這人是故意逗她呢。

  她聚精會神地看了那麼久,眼看著困龍之勢將成,他卻剎在了最關鍵的一子上!是真不知道?顧懷袖也不清楚。

  反正她是一口氣憋在胸口,宣洩不出來。

  喝茶喝茶,喝茶順氣兒。

  張廷玉只笑著看她那壓抑怒氣的模樣,似乎頗得其中真趣。娶個媳婦兒回來,時不時撩撥一下,日子似乎立刻就不無聊了。

  他看戲,而顧懷袖正在努力安撫自己情緒。

  這時候,滿室寂靜,眼看著是要擺晚飯了,青黛卻忽然急匆匆地跑進來,一骨碌跪在簾子外面:「二少奶奶,不好了,石方師傅出事了,被四公子罰跪在院子裡有一個多時辰了!」

  顧懷袖本來正在放手中茶杯,聽見青黛此言頓時一抖,滾燙的茶水順著紅漆桌面落下來,空氣裡冒著一陣白煙。

  她雙目一凜:「罰跪?」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34 PM

第四十章 就是不講理

  寒冬裡,風正急,雪正猛。

  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匝匝地落下來,沒到一個時辰就把這世界給鋪成了銀白的一片。

  顧懷袖急匆匆出門的時候,只看到外面眨眼已經掌燈了,院子邊暖黃的光照著走廊台階下一片雪,卻轉瞬被踏上了鞋印。

  冬天的天黑得特別快,小石方跪下的時候日頭還在,這會兒卻已經黑完了。

  「二少奶奶,外頭冷,您披個披風再走啊!」

  青黛捉了一條雪藍色的披風,趕緊地跟了上去。

  可顧懷袖的腳步很快,後面的人攆都攆不上。

  顧懷袖臉色不大好,打從聽見小石方名字的時候,就一點也不好了。她印象之中的張廷瑑,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看上去天真無邪,很得吳氏的喜愛,平日裡應該是捧在手心裡寵著的。可今日,出事,偏偏是這張廷瑑牽出來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可若是連自己帶來的人都護不住,顧懷袖還有什麼臉面待在這裡?

  今兒這一遭,撕破了臉皮也得把小石方給救了回來再說。

  這大冷天裡,雪花飄著,地面上潑一瓢水都能結冰,更不要說小石方不過一個身子都還沒長結實的少年了。

  她當初是打京城恆泰酒樓外面路過,那時候也在下雪,顧貞觀的轎子被人抬著,雪地路滑,都走得慢。

  達官貴人們都在燒著暖爐的樓裡吃喝宴飲,好不熱鬧。

  可偏偏那時候,顧懷袖運氣好,打酒樓裡跑出來個瘦小子,看著甚至才十來歲,也就是個蘿蔔頭。他才剛剛跑了沒兩步,就被人扔出來的一塊切菜的案板砸中了右肩,一下摔進酒樓門前厚厚的雪裡,阻斷了顧貞觀一家往前的路。

  那時候,小石方是跌砸顧瑤芳的轎子前面的,可顧瑤芳只是嫌棄,讓轎夫抬著轎子讓開了。

  顧懷袖跟顧瑤芳那時候就不對盤了,顧瑤芳不管的事情,她偏愛插上這麼一腳,只讓人停了轎子,問前面情況。

  原來是廚房裡新買回來的雜役,本來不過負責洗菜擇菜,竟然敢偷學廚房裡掌勺大師傅的廚藝,被人看見了,抓住了狠狠地吊起來打。沒料這小子是個初生的牛犢,有一股子狠勁兒,竟然在腕間藏了平時用來刮魚鱗的小片刀的碎片,割斷了繩子,跑了出去。

  只可惜,小石方手腳不夠乾淨,剛剛出門就被人看見了,這才重新被按在地面上。

  沒的說,如今小石方成了顧懷袖的廚子,肯定是被顧懷袖救了的。

  只是並非那個時候,顧懷袖不是什麼善人,也沒那麼多的善心。

  她當時只是輕輕撩開車簾子看了一眼,道一句:「別擋了我的路。」

  那瘦弱的小子被人按進雪裡,一張臉都被積雪給埋住,可他卻竭力地抬著頭,不想被人按進去。那眼神很漂亮,被顧懷袖看見了。

  不過她略一沉吟,還是放了簾子,叫轎夫抬著走了。

  轎子剛剛出去一射之地,就聽見後面大喊大叫起來:「那小子又跑了!人呢!」

  「快追!」

  那小子,似乎又跑了。

  看著瘦瘦小小的身子,怎麼就有跑了呢?

  那一天晚上,顧懷袖剛剛從顧貞觀的屋裡請安出來,就聽人說,顧家後門口來了個敲門的,是個要飯的小子。

  顧懷袖沒搭理,第二天早晨起來給她那還沒去世的娘請安的時候,又聽見人說是個瘦小子。

  等到中午,那個瘦小子就暈倒了,顧懷袖心裡就有冥冥的預感,讓人救了他回來。

  大冬天,她私底下掏了腰包,找了前院的小廝去藥房裡求了人參回來給他吊命,這才活下來的。

  打那以後,顧懷袖就有自己的廚子了。

  雖然一開始做菜不怎麼好吃,老是被顧懷袖罵得狗血淋頭,可漸漸地能挑出來的錯兒是越來越少,顧家三姑娘的嘴也這麼越來越刁。

  現今想起來,這小子不過才十五六,頂多跟顧寒川差不多的年紀。

  早年小石方就是差點被凍死在大街上的,每到了冬天下雪的晚上他都不出門。

  有時候就縮在廚房裡做菜,或者守著灶台燒火,看著明黃的火光,興許也覺得心裡面暖起來。

  可今兒他不能縮進被窩,或者守在灶台前面了,他跪在前面的雪地裡,後面有個小廝一手捏著鞭子,一手端著燙熱的燒酒,「娘的,你說你怎麼就不長點眼睛,四公子的話你也敢頂撞?還敢說四公子貼身丫鬟不好,你腦子沒毛病吧?」

  「唉,你別說他了。」旁邊有個廚子有些露怯地走上來,給小廝換了一壺燒酒,「石方師傅平日裡人還不錯……」

  這些天,小石方雖然還是顧懷袖的「御用廚子」,可畢竟也知道了跟這廚房裡的廚子們交好的重要性。

  他有手藝,年紀又小,肯把自己的手藝給別人看,也肯虛心學習別人的手藝。

  廚房裡的人,大多年紀都比小石方大了,把他當晚輩看,又是個懂事的孩子,很討人喜歡的。

  現在有人忍不住了,出來給小石方說個好話,其實也在人意料之中。

  這夜裡,剛剛給各房送去晚上的吃食,還有留幾個人下來做夜宵。

  本來就要留一部分人下來,現在平白出了小石方這事情,留下來的人就更多了。

  小石方穿著在廚房裡幹活時候穿著的藍布襖子,廚房裡比較暖和,所以顯得單薄,這時候往台階前雪地上一跪,真覺得快被那雪給壓塌下。

  四公子跟他貼身丫鬟浣花姑娘留下來兩個小廝,讓他們看著這個小石方,就怕他半夜跑了。

  浣花姑娘還說了,要是他要倒下要偷懶了,就賞他一鞭子,或者潑上一瓢水,精神精神。

  「您喝酒喝酒,石方師傅也沒怎麼招惹浣花姑娘啊……唉……」又有個廚子歎氣。

  換了一壺燒酒拎著鞭子的小廝聽見,也只能歎氣,拉著一張苦臉:「咱一個做下人的能幹什麼?大師傅你也別為難我,浣花姑娘跟四公子交代的,我能不做嗎……」

  他雖是拎著鞭子,可出手的次數少得可憐。

  倒是旁邊一個小廝冷哼了一聲:「說什麼可憐他的話呢?自己一個做小人的還敢頂撞浣花姑娘,人家是四公子身邊的一等丫鬟,他一個廚房裡的糙廚子,這能比嗎?活該他被罰!哎——幹什麼!不許偷懶,腰板挺直了!」

  這小廝是負責潑水的,小石方面對著廚房台階這邊跪著,密密匝匝地雪積壓在他的身上,頭髮上眉毛上都跟要結冰了一樣。

  他呼出來的氣已經不帶著熱氣兒,臉上青紫的一片,眼看著就跟路邊上一塊石頭一樣。

  石方石方,自己這賤名,也有個賤命。

  僵硬著的唇角拉起來,苦笑了一聲,小石方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那小廝的聲音,他也聽不見,這會兒只覺得渾身的暖氣都被身上覆蓋著的雪花給抽走了。

  「叫你腰板挺直了!」

  那小廝又厲聲一喝,可見小石方眼看著就要倒下去,他記著浣花姑娘的吩咐,立刻從腳邊桶裡舀出來一瓢冷水,使勁兒朝著小石方潑了過去。

  可這時候,前面的黑暗裡,很快走過來一個人,穿著粉藍的鍛襖,腳步很快,幾乎在小廝那水潑下去的瞬間,堪堪到了台階前面。

  顧懷袖的頭髮,並沒有被風吹亂,透著一股子雍容的整肅。

  她腳步驟然一頓,冰冷的一大瓢水沖開地面上的雪,也將灰塵翻起來,把純白的積雪染髒。

  那水大部分落到了小石方的身上,瞬間就把他整個人都給淋濕了。

  水是照著臉潑的,小石方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卻已經動不了了。

  他的雙腿已經僵硬,膝蓋就跟已經被冰雪凍在地上了一樣,剛剛落到他身上的水,彷彿那一年的雪一樣,在他身上掛滿了冰稜子。

  小石方眼前有些模糊,看不見前面小廝和大廚們的表情,只覺得週遭世界一下都安靜了。

  黑暗的,安靜的,冰冷的。

  他忍不住伸手環緊了自己,可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比冰雪更冷的,是顧懷袖的聲音。

  琉璃世界裡,走廊上暖黃的燈光在風裡輕輕搖曳,顧懷袖輕輕一低頭,看了看自己漂亮的鞋面兒,還有新衣裳下擺那一朵被污了的纏枝蓮花。

  「誰潑的水?」

  她抖了抖自己的袖子,悠然這麼一問。

  站在台階下面的,是前幾日剛剛進門、今日剛剛回門的二少奶奶,是這府裡正正經經的主子。

  可這時候,沒一個人還記得躬身見禮,只知道似乎要發生什麼事情,直愣愣地站在台階上。

  方纔潑出去那一瓢水的小廝已經愣住了,在顧懷袖開口之後,他已經雙腿一軟,「噗通」一聲跪下來:「小的該死,是小的瞎了狗眼,沒見著您過來,還望二少奶奶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二少奶奶大人有大量,饒了小的!」

  他一個勁兒地往地上磕頭,這大冷的天,他卻出了一頭的汗。

  只顧著巴結四公子,以為即便顧懷袖追過來討人,也沒辦法拿住人錯處,可誰想到,他這一瓢水,出了潑天的錯處!

  此時哪裡還顧得上之前的風光?

  只知道磕頭了,腦門上全是血,看著挺滲人的。

  廚房裡忙活的人不少,各個房裡的丫鬟下人還有在布菜或者點夜宵的,這時候都悄悄地看著。

  府裡見過二少奶奶的人不多,不過見過的都傳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今兒親眼看著,卻只覺得這人是冰雕雪琢的,又精緻又冷艷,泛著一絲絲透心涼的感覺。

  明眼人都覺得,二少奶奶這是來找自己的廚子的,可她站在這裡,偏生不問那廚子的一個字,這會兒先跟一個家丁計較起來,不是奇怪嗎?

  「小的該死,衝撞了二少奶奶……小的該死……」

  「砰砰砰」地一個勁兒磕頭,看早幹什麼去了?

  顧懷袖瞥了一眼小石方,縮在袖子裡的手,全已經將拳頭握緊。

  她繃緊了牙關,緊咬著,一字一句,清楚道:「府裡的小廝,污了我新鞋面兒和新襖裙,倒是本事。以下犯上,府裡可是個什麼規矩?」

  一旁拎著鞭子的小廝,也一骨碌地跪了下來,哆哆嗦嗦道:「杖、杖四十……」

  那還在使勁兒磕頭的小廝聽見這一句「杖四十」,幾乎立刻就軟倒在地了。

  「二少奶奶……」

  青黛這時候終於追了上來,半路上還險些滑了一跤。

  她趕緊上來,要把披風給顧懷袖披上,沒料想顧懷袖淡淡一擺手,那素玉般手掌比石板上的雪還白,燈光映照下似乎隱約見得著下頭青色的血管。

  顧懷袖彎著唇,聲音裡帶著笑意:「那就杖四十吧,立刻,馬上。我就在這裡,看著。」

  立刻,馬上。

  我就在這裡,看著。

  多輕飄飄的幾句話,甚至還面帶著笑意,可就是讓所有人都笑不出來,嚇得慌才是真的。

  後面阿德挑著燈籠,張廷玉也終於過來了。

  他看了阿德一眼,阿德會意:「老爺今兒還在宮裡,怕是落鎖之前回不來。」

  落了鎖也不定能回來,張英在家裡的時候太少了,有時候在朝中好友那裡歇了,有時候皇帝留他在南書房或者別的地方辦事,索性就在皇宮裡過一夜。這種殊榮,對普通大臣來說可是求也求不來的,可對他們張家來說,卻是難言的災禍。

  比如今天,張英又不回來。

  朝政繁忙,白天都在處理事情,晚上不定多久回來,即便回來,頭一沾枕頭估計就已經睡著了。

  府裡上上下下的事情,在外為官的男人們是不會管的,後院裡都是女人說了算。

  張廷玉冷峻地抿著唇,已經走了上來。

  他看見顧懷袖跟青黛擺了擺手,便見青黛給顧懷袖搭披風的手收了回去,似乎是愣了一下,然後看向了小石方。

  伸手利落地往脖子上一解,張廷玉抬手就將外面狐皮大氅給掀下來,遞給阿德。

  阿德一怔,不過一看跪在雪裡已經凍得不成人樣的小石方,還是明白了。

  將燈籠往地上一放,阿德接過了大氅,到了青黛的身邊。

  青黛也是愣住,看到那大氅才算是明白過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張廷玉一眼,又見阿德將大氅給小石方蓋上了,這才回頭來把那披風給顧懷袖搭上。

  顧懷袖眉頭一皺,還注意著那邊搬條凳、綁人、拿板子的事兒,就感覺自己肩上沉了一點,原來是披風披上了。

  她回頭一看,阿德剛從小石方身邊退走,不遠處有一點亮著的昏黃燈籠。

  那燈籠就在張廷玉的腳邊,將他隱在黑暗裡的陰影照出來一點,可看不見表情。

  他穿著一身黑色的袍子,乾淨利落,袖口是收緊的,顯然是剛剛出來的時候也比較急,並沒有披上外袍。

  她看了一眼,又慢慢轉過頭來,只緩緩抬了腳,繡鞋點在前面不遠處的水面上,踏過這一灘水漬。

  一步,兩步,三步,站定。

  早已經有人將方纔潑水的那小廝按在了長凳上,顧懷袖手一指方才拎著鞭子的那小廝:「你來打,四十。你若不動手,也打你四十好了。」

  天下怎有這樣不講道理的主子?

  眾人簡直為之愕然,甚至是駭然了。

  明眼人一看,這就是要為小石方出氣的,偏生那潑水的小廝被顧懷袖拿住了把柄,就算人家真是為小石方出氣,你又能怎樣?

  活該你被打!

  這一位主兒,一看就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誰惹上誰倒霉了!

  小廝狠了狠心,一咬牙,放下鞭子,就拿起一旁別的小廝端來的長木杖,朝著趴在長凳上的人打去。

  「啪!」

  「啊!」

  ……

  殺豬一樣的叫聲,一下在這廚房前面響了起來。

  雪夜裡,多久沒這樣熱鬧過了?

  這廚房,本來就是下人們踏足得多的地方,今兒來了一位貴主兒,偏還幹這些個打打殺殺的事情。

  廚房裡殺豬殺羊殺雞鴨鵝比較多,可打人的事情見得少。

  二少奶奶才是剛剛嫁進來的啊,怎麼就……怎麼就敢這樣肆無忌憚地懲罰下人呢?

  旁人是不明白的。

  連顧懷袖自己有時候也不明白。

  她覺得自己來的時候很理智,可她那時候想不到任何的解救辦法。沒有理由,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話來跟小石方開脫。

  懲罰小石方的畢竟是顧懷袖的小叔子,年紀很小,可偏偏是府裡的爺,要真追究起來不知道要扯到什麼時候。

  吳氏的心是偏著長的,更何況,張家有四兄弟,老大老三老四都比較得重視,張廷玉卡在中間,又因為一些顧懷袖不知道的原因,在這府裡位置頗為尷尬。

  掐起來能不能討了好,很難說。

  可要顧懷袖憋下這一口氣,休想!

  她能忍,可有限度。

  小石方給她當了這五六年的廚子了,當初她用人參把小石方的命給吊起來,為的可不是讓這些個腌臢東西在這時候害了他去!

  嫁進門來這才幾天?

  第二天就有人針對小石方就不說了,如今陳玉顏已經回了桐城,要再嫁進來也是以後的事情;偏偏現在又來了一個,這一回換了張廷瑑。

  真是有意思了,她倒要看看,他們還能玩兒出什麼花樣來。

  這後廚裡的動靜太大,難免驚動別人,府裡的消息傳得飛快,四公子屋裡,婆子們都緊巴伺候著呢。

  浣花的心情可好了。方才嘴巴甜,她從四公子這裡給芯蕊討了一罐子上好的膏藥去,等一會兒回去給芯蕊敷上,定然可以保證沒有半點痕跡。

  「四公子,您今兒吃這個桂花糕嗎……」

  「不好了不好了,後廚那邊出事了!」

  「慌慌張張幹什麼?能出個什麼事情?咋咋呼呼也不怕驚嚇了四公子!」

  浣花將手裡的碗一放,掀開簾子就去訓斥。

  吳氏還在前面等張英的消息,聽不見這邊的動靜。

  那通信的丫鬟怕極了,「方纔有個不長眼的下人,遵照著浣花姑娘您的吩咐,給石方小師傅潑水醒神,結果沒料想二少奶奶忽然來了,恰恰潑到了二少奶奶今兒回門穿的那一雙新鞋面,現在正叫人把那小廝按在後廚門前打呢,血肉模糊的……」

  屋裡霎時間一靜,丫鬟婆子們齊齊倒吸一口涼氣。

  僅僅因為被潑了新鞋面就把個下人打得血肉模糊?

  這新進門的二少奶奶未免心太黑、手太狠吧?

  別人不知道,可浣花是清楚的,她有些慌了神,顧懷袖的所作所為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

  她還記得芯蕊跟自己說過,吳氏要拿捏顧懷袖,只管給她個下馬威,到時候自有吳氏護著。

  那廚子太獨特,太出挑,天下沒有哪個女人陪嫁還要廚子來的。這石方小師傅就是矮人頭裡面的高個兒,活靶子一個,不拿他立威,拿誰來開刀?

  姐妹兩個一合計,便打定了主意。

  浣花是看吳氏不大待見這新兒媳,所以才敢攛掇四公子去,並且她也探過四公子的話了,自己這樣做肯定能討了吳氏的歡心,指不定能一下飛起來,不需要怎麼鑽營,就能到長安那個位置上呢?

  可長安那個位置,不是人人都能做的,那是整個府裡最體面的掌事丫鬟了。

  「芯蕊……」

  芯蕊說過的,總不該是錯的啊……

  她鼓著一口氣,安慰自己,說不會出事。

  雖看著這大冷天,卻跑回去,把爐子上暖過的披風搭在了張廷瑑的肩膀上,「四公子,奴婢帶您去看看白天那個被您罰跪的小廝好不好?」

  「小廝?」張廷瑑有些健忘,「你說那個欺負你,還罵你的小石方嗎?」

  「對,就是那個不知死活的東西。」

  浣花認真地點著頭,牽著張廷瑑就往外面走。

  雪地路滑,好歹有不少人扶著,張廷瑑才走了過去。

  越是接近後廚,那慘叫聲越是劇烈。

  張廷瑑看到二哥張廷玉就站在後面,沒穿個暖和衣服,抄著手在一邊看。前面二哥媳婦兒,也就是他二嫂,裹著披風,戴了個手籠,好整以暇地看著前面「行刑」的場面。

  那長杖一下一下地落在之前那不長眼的小廝身上,疼得他每一聲都跟要跳崖一般。

  顧懷袖似乎沒聽見後面來的人的驚呼聲,懶洋洋道:「別偷懶兒,打得用心一些,不然倒霉的是你。」

  執杖的小廝都要哭出來了,這時候卻也只能暗道一聲「得罪了」,更下了狠手,使勁地打下去。

  沒幾下,那小廝就不叫了,已經奄奄一息,鮮血順著他身上流淌下來,把地面上的雪都染紅了。

  顧懷袖打了個呵欠,似乎困了。

  她狀似不經意地掃了一直跪在地上,打從她來了就沒動過的小石方一眼,心底方壓下來的戾氣,卻又橫生出來。

  轉過身,披風的角上掛了只小鈴鐺,聲音煞是好聽。

  顧懷袖先是看見了張廷玉,卻訓斥阿德:「還不快給你家爺尋件披風大氅來,愣著幹什麼呢!」

  阿德一縮脖子,娘也,少奶奶這翻臉好快!

  他不用張廷玉點醒,麻溜兒地回去了。

  而後,顧懷袖看向了剛剛過來的張廷瑑,還有旁邊牽著他的那丫鬟。

  她慢慢走過去:「這大晚上的,四公子怎麼也來了?」

  張廷瑑不知怎地,有些害怕,他還是覺得二嫂很好看,可浣花跟他娘都說二嫂是蠍子變的。他抖了一下,竟然道:「浣花叫我來看被罰跪的石方小師傅的……」

  浣花嚇了一跳,還沒想好什麼說辭,就見顧懷袖利刃一樣的眼神紮了過來,恍若實質一樣,要在她身上戳個窟窿出來。

  可下一刻,顧懷袖就笑了。

  她彎下腰,伸出手去,摸了摸張廷瑑的頭:「四弟,你看我長得好看嗎?」

  眾人聞言一愣,只覺得這問題很奇怪。

  張廷瑑下意識道:「好看。」

  顧懷袖笑得更溫柔了,她瞇著眼,似乎暖融融的:「真乖。」

  張廷瑑看她笑,也不知為什麼笑了笑。

  然後顧懷袖還是笑著問:「這下著雪呢,你冷不冷啊?」

  「冷得厲害。」張廷瑑毫無機心,答道。

  顧懷袖輕輕地碰了碰他額頭,然後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來,給他披上:「夜裡當心,著了涼可不好……」

  她給張廷瑑繫上披風,然後輕輕地直起身,抬手——

  「啪!」

  一巴掌!

  出其不意地落在了張廷瑑身邊站著的浣花臉上!

  浣花整個人都摔得一個趔趄,「啊」地尖叫了一聲,幾乎一個跟頭就滾進雪地裡了。

  所有人都被顧懷袖這動如雷霆般的一巴掌嚇住了,張廷瑑距離最近,這時候僵硬站在那裡,根本傻了。

  只聽顧懷袖冷聲道:「這麼冷的天兒,還帶著四公子出來,沒見四公子說冷嗎?一個奴婢就敢這樣不走心,府裡規矩是當擺設的嗎?爺們兒若是凍壞了,打斷你狗腿都賠不起!」

  前一刻言笑晏晏,對著張廷瑑噓寒問暖,下一刻就狠狠的一巴掌抽在張廷瑑貼身丫鬟的臉上,毫不留情!

  這樣的翻臉速度,何人能及?!

  要緊的是,她句句在理,在方才見到張廷瑑的一瞬間,怕是就已經想好了怎麼挖坑,怎麼讓這主僕二人跳下去,然後坑殺這刁奴!

  顧懷袖有點手疼,輕輕一抖手腕,將有些翻亂的袖子整了整,慢條斯理道:「多歡多喜多福,把這不知死活專坑害府裡公子爺的丫鬟給我按住了,抽她十個大耳刮子。」

  「是,二少奶奶。」

  三個丫鬟以前沒怎麼幹過這種事,可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

  多歡多喜兩個上去,按住了想要掙扎和嘶喊的浣花,另外一個多福,在她叫喊之前已經出手,下手毫不留情。

  「啪!」

  耳光聲響亮,多福有些發抖,可也有些興奮。

  她看了自家夫人一眼,只看到顧懷袖站在一邊溫吞地剔著手指甲,於是又埋下頭,再次一巴掌甩出去。

  張廷玉一直沒走近,看著顧懷袖這連番的手段,一步一步甩出去的連環計,至今還找不出差錯來。

  小石方一直跪著,不存在顧懷袖報私仇護短的說法。

  甚至可以說,從始至終,她幾乎什麼都沒做。

  她沒有救自己的廚子,而是在料理這家裡的破事兒,拿不住他把柄。

  阿德腿腳很快,找了件大氅給張廷玉披上的同時,又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張廷玉聞言點了點頭,示意阿德上去拿掉小石方外面披著的大氅。

  阿德沒動聲色,那邊一直在看顧懷袖懲罰下人呢,耳光聲跟哭喊聲響成一片。多福下手極重極狠,沒一會兒,這浣花的臉就已經腫得看不出原樣了。

  沒人注意到阿德的舉動。

  等到阿德輕輕退回來,前面才來了人。

  打頭的就是兩盞燈籠,長安跟王福順家的扶著吳氏過來了。

  「大晚上的,怎麼這麼鬧騰呢。」

  「老夫人,救救奴婢!」

  浣花像是忽然看見救星,連忙掙扎著要起來,喊了一聲。

  她一喊,所有人目光都往她身上落。

  多歡多喜兩個有些按不住,可顧懷袖道:「差一個,打!」

  天大地大,她顧懷袖的面子最大。早說過了誰踩她臉,她就剝誰的皮。

  今兒別怪她心狠,是這些個人自己找死!

  差一個耳刮子,管你來的是誰,打了再說!

  多福高高揚起手,有些害怕,她閉上眼睛,在吳氏驚駭的目光下,在顧懷袖盈然純善的笑意之中,重重落下!

  「啪!」

  最後一巴掌,就這麼落下了。

  響亮的,駭人的。

  吳氏只覺得眼前一晃,那一巴掌像是落在了自己的臉上一樣,疼得她面皮一緊。

  「你!」

  顧懷袖彷彿這時候才看到吳氏一樣,她走上來,到了張廷玉身邊,兩個人同時行了一禮。

  顧懷袖彎著唇,有些驚訝用削蔥根般的手指掩唇道:「這麼晚,天兒又這麼冷,婆婆怎麼也出來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34 PM

第四十一章 本人善心腸

  吳氏剛剛來到這裡,還不明白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顧懷袖笑容端莊地走上來見禮,她只是一皺眉,道:「出了什麼事?」

  張廷玉道:「些許小事,都是懲治些刁奴罷了。」

  整個院落裡安安靜靜的,顧懷袖站在原地,輕輕攏了攏披風,似乎有些冷了。

  後面那已經被掌摑過的浣花,卻是跪在地上,想要往前面竄,阿德眼角餘光見了,立刻上前去摔了她一巴掌:「幹什麼呢!老夫人在這裡也敢造次!」

  這一巴掌,可跟之前的不一樣。

  阿德畢竟是小廝,男人的力氣比女人下多了,他下手也不知是怎地,狠毒得多。

  顧懷袖兩個丫鬟多歡多喜幾乎都拉不住浣花,讓浣花一下摔在了地上。

  多歡多喜似乎有點被嚇住了,可浣花卻是一頭磕在雪地裡一塊石頭上,額頭出了血,已然破了相。

  頓時有人驚叫了一聲。

  吳氏以前自己懲罰下人,都不曾用過這樣凶殘的手段,更不要提見了。

  她只覺得眼前發花,當著她的面,這阿德都敢這樣做!

  「衡臣!你怎麼管教你下人的!浣花好歹是廷瑑身邊的丫鬟,怎輪得到他一個下人來動手?」

  吳氏聲色俱厲地喝問著。

  顧懷袖溫聲道:「婆婆,事情是這樣的。」

  她這泉水一樣清澈的聲音,真是說不出地好聽,可見過方纔她那翻臉架勢的人,都跟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樣,喘不過氣來。

  越是看著溫柔,越是可怕。

  美人的臉,蛇蠍的心。

  惡毒也就惡毒了,只要能過得舒服,顧懷袖其實也不大在乎。

  「方纔兒媳打這裡經過,結果有個不長眼的小廝往地面上潑水,污了我的鞋。這不是以下犯上嗎?我想著咱府裡是尚書大人的府邸,規矩森嚴,哪裡有下面小廝能冒犯主子的理兒?即便是我心善,想要放過他,也是不能夠。問得了一二個下人,知道冒犯上面主子只需要杖責四十,索性讓人打了。」

  顧懷袖纖細的手指一轉,笑意嫣然,「喏,婆婆您看,在那兒呢。」

  吳氏聽著顧懷袖這話,心裡雖不舒服,可終究挑不出錯兒來。

  即便是她走在路上,被人潑了水,也是要發作的。

  可顧懷袖嘴裡說著她自己是個心善的,出手就是杖責四十,還說是府裡的規矩。

  已經把規矩抬出來壓她這個婆婆了,到底是敵是友,還不清楚嗎?

  吳氏只想冷笑,她不經意地順著顧懷袖手指的方向往那邊一按,長凳上趴著的那個小廝背後已經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吳氏見了,只覺得心驚肉跳。

  她是一個信命的人,最見不得這樣血腥的場面。

  「……你!不過是一個小廝,你怎這樣心腸狠毒?!」

  這都直接罵顧懷袖心腸狠毒了,顧懷袖也是笑了。

  她沒等張廷玉說話,便截了話:「婆婆這可是錯怪懷袖了,懷袖一直想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遇見張二公子這樣的好夫婿,心裡愛得緊。兒媳想著,既然已經是張家的人了,自然也要為咱們張家做一點事情。今兒我這陪嫁廚子似乎因為什麼事兒冒犯了四公子,所以我親自來訓斥他,教他規矩。沒想到,四公子竟然也出現在這裡。」

  顧懷袖到底想說什麼?

  吳氏有些聽不下她的絮叨,就想要打斷她。

  可顧懷袖正說到關鍵的點上呢,她看了一眼在冷風裡面色有些發青的張廷瑑,「您說,四叔年紀還小,這大雪天,入了夜,外頭正冷著呢。瞧瞧,四叔的臉都被凍青了!兒媳這一看,不就著了急嗎?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做奴婢的,兒媳也是頭一回見識了。就算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也該顧念著自己主子的身體,哪兒有大冷天把主子往屋外面帶的?」

  浣花聽著,只覺得眼前一黑,她想要給自己辯解,可但凡她要一張嘴,阿德的手便高高地抬起來。

  吳氏肝火上湧,差點被氣暈過去。

  她連忙招手叫了張廷瑑來,雖然知道顧懷袖話裡肯定有誇張的成分,可她最心疼這兒,平時生怕磕了碰了。

  道士可說過了,四公子鴻運當頭,是整個家裡的福星呢。

  「廷瑑,讓娘看看……」

  吳氏招手叫張廷瑑過來,才發現他身上披著的是二兒媳的披風,這件披風她還是見過的。頓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二兒媳肯定不是什麼善類,分明是以這件事為借口,懲處了浣花。

  吳氏真是厭惡極了這顧懷袖,可另一面,手一摸到張廷瑑冰冷的臉頰,頓時氣急:「好個不懂事的丫頭片子!縱使那天塌下來,也不該叫四公子在這個時候出來,說了要你好好照看四公子,你幹什麼吃的!長安,上去給我掌她嘴!」

  阿德一撇嘴,終於讓開了路。

  這時候浣花瞧見阿德離開了,立刻撲在地上,磕頭討饒:「老夫人,老夫人饒命!您聽我解釋!不是這樣的,是今天傍晚時候二少奶奶的廚子頂撞了四公子,四公子罰他跪在這裡反省,現在想要出來看看到底是個什麼樣子,所以奴婢才帶著四公子出來了。實在不是奴婢的錯!」

  顧懷袖冷笑一聲:「即便是四公子要來,你也該攔著,你身為四公子的丫鬟,本來就該照看著四公子,他是個十歲的孩子不懂事,你也跟他一樣嗎?就算是主子有錯,也是你這丫鬟攛掇的!咱四公子是個什麼樣伶俐的人,能跟你這蠢貨一樣?!」

  聲色俱厲地一番反問,讓浣花啞口無言。

  她應該怎麼反駁?

  根本就沒有反駁的機會,因為怎麼反駁都是錯!

  顧懷袖一番話,就已經堵死她所有辯解的可能了。

  她攛掇著四公子出來是她的錯,四公子要出來她沒有阻攔,也是她的錯。

  只要四公子現在是站在這裡,那就是她做下人的不認真。

  更何況,顧懷袖故意說了四公子是伶俐人,如今竟然攪和進下人的糊塗賬裡來,多不光彩?

  吳氏興許是個糊塗人,可她身邊的長安跟王福順家的卻都是崇明人。

  吳氏能在府裡安生過這麼久的日子,與她這兩個出色的左膀右臂有不少的關聯。

  長安是個精明丫鬟,她看了那還在雪地裡瑟瑟發抖,搖搖欲墜的小石方師傅,想起之前收到的消息,便知道四公子是被浣花這小蹄子給利用了,當了槍使。

  左右不可能是主子們的錯,這件事上也根本拿不住二少奶奶的把柄,少不得要犧牲掉浣花了。

  她剛剛打定主意,便聽浣花嚷道:「二少奶奶你血口噴人!您分明是記恨著四公子處置小石方,所以報復!」

  「呵……」

  顧懷袖笑出聲來,輕輕地側了一下身子,手指一點自己的額頭,「你不說我都忘了,這裡還有我的陪嫁廚子呢。青黛,去看看,死沒死。」

  這涼薄的口氣,直接問「死沒死」,也真是……

  小石方當真是這二少奶奶帶來的陪嫁廚子,而不是仇人?

  多少人暗地裡心驚,可也有不少人這時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麼二少奶奶自打來了之後,便一句話沒搭理過小石方,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呢!

  浣花愣住了,她完全沒想到顧懷袖竟然是這樣的表現。

  青黛那邊拍了拍小石方的臉,暗自壓住淚意,勉強平靜道:「回二少奶奶的話,還有一口氣兒,不過離死不遠了。」

  顧懷袖攏在袖子裡的手輕輕地抖了一下,濃密的睫毛卻垂下來,遮蓋住她眼底森寒的肅殺。

  聲音平靜,悠然,閒庭信步一樣優雅淡漠:「原來還沒死啊,是個命硬的。浣花姑娘,你真以為一個下人,對主子來說會有什麼特殊的意義不成?我來了這裡之後,原本乃是想教訓他的。可偏偏,被你們這一起子命賤的給纏住事兒,現在還沒來得及跟我這不聽話的廚子說上話呢。誰瞧見我跟石方說話了,盡可站出來說。」

  「誰看見了?站出來說啊!」

  聲音陡然拔高,顧懷袖側著身子,森冷地掃了一圈,與視者莫不低頭。

  「唔,似乎沒人看見呢……婆婆,您看,我並沒有私心,是一心為著府裡好。」

  浣花聽著,也這樣掃了一眼。

  她只覺得所有人都在幫著顧懷袖,可仔細地想想,顧懷袖在此之前,根本不曾提過小石方的事情,沒有話柄留給別人。

  站在這裡的人,誰又是一點腦子都沒長的?

  浣花是眼看著要壞事了,沒人敢冒著得罪二少奶奶的風險來說假話,幫助她一個丫鬟。

  浣花忽然面如死灰,連瞪著顧懷袖的力氣都沒了。

  顧懷袖輕聲歎著:「不過是個廚子,沒了他,我不還一樣吃飯嗎?做人,不該把自己看得太重,以為人人都要聽你的、圍著你轉。有句話叫做沒那金剛鑽就別攬那瓷器活兒,這話我贈給你。今兒幸好還是我看見四公子在這裡,摸著他額頭的時候,整個人都要凍僵了。凍壞了可怎麼辦啊……」

  「唉,我這人,就是心善,見不得什麼打打殺殺的。」

  她轉過身,朝著目瞪口呆的吳氏這邊一福,蹲了個身:「婆婆,我看著丫鬟興許也不是有心,方纔我已經命人賞了她十個耳刮子,想必她也記住這教訓了。不如……就這樣放過她吧。」

  好一個「心善」!

  這算是哪門子的心善!

  分明滿口都淬著毒汁毒液,說出來的話卻想是開出來的花兒!

  吳氏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抬手指著顧懷袖:「你,你……二兒媳婦,你這心,忒歹毒了!」

  若非根本挑不出她話裡的錯兒處來,吳氏早叫人把這惡毒媳婦兒拖下去打了!

  可是現在,她有這個心,卻偏偏找不到任何借口!

  你說她偏心,她就是告訴所有人她偏心了自己的廚子,可逮不著把柄啊!她懲罰小廝,是小廝以下犯下;她懲罰浣花,是浣花不盡心照顧主子。

  這兩點,即便是換了吳氏來處理,也不會給他們好看,更何況浣花是真該死?

  可顧懷袖……

  可顧懷袖……

  她根本不怕得罪自己,竟然當著自己的面,發了這麼一通威風。

  若是今日壓不住這兒媳,往後她這一張臉,又要被放到府裡哪個位置上?

  吳氏想著,只覺得眼前一片發花,絞盡腦汁都想不出立刻懲治了顧懷袖的招數來。

  還是長安知道變通,她那油亮的麻花大辮子垂在胸前,微微躬身一禮:「老夫人,依著奴婢看,二少奶奶心善,是二少奶奶人好,可這件事斷不能就這樣作罷了。」

  吳氏如今最大的問題,倒不是拿捏住顧懷袖,而是穩住自己在府裡的威信。

  她好歹才是現在一府後園裡掌權的老夫人,在這件事的處理上萬不能輸給了顧懷袖,所以必須找一個更震懾人心的方法,先讓府裡的下人們看清楚到底誰是主子了,往後才更好拿捏顧懷袖。

  她本就是張家的兒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怕什麼?

  一步一步來就是。

  興許因著長安的沉穩,吳氏也逐漸地冷靜了下來:「長安可有法子?」

  長安側過眼,看了浣花一眼,已經見著浣花抖如篩糠,可她權當沒看到,依舊說出了這番話。

  「府裡貼身丫鬟尚敢如此不走心,難保下面的丫鬟下人更不走心,今兒既然發現了,必得好好處理,方能警醒闔府上下。依著奴婢看,老夫人該好好發落發落這些個小蹄子,免得他們哪一日犯下大錯,才追悔莫及。」

  防患於未然,以小來警大,這話拆開來看,句句都是對的。

  可合在一起,顧懷袖聽著就簡單了。

  她叫人抽了浣花十個耳刮子,卻沒讓人拿住自己的錯處,吳氏為了保持自己在府裡的話語權,只有兩個法子。

  第一,敲打顧懷袖,很明顯,這一種沒辦法實現;其二,做出比顧懷袖更驚人或者說更駭人的決定來,壓制她的氣焰。

  現在,長安走的明顯是第二條道。

  吳氏斟酌了一下,心裡又是憋屈,又是憤怒。

  她既厭惡故懷袖,也厭惡浣花,而今沒辦法拿捏顧懷袖,恰好長安出了這麼個主意,倒正好把氣往浣花身上撒。

  她厲聲道:「說得正是,恰好是我意思。府裡今兒來的人也不少,都給我看好了,伺候主子不走心,就是這個下場!來啊,杖責三十,給我發賣出府去!」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甚至有人腿一軟,已經跪下去了。

  動輒發賣,如何駭人?

  從此以後,還有誰敢不盡心伺候主子?

  可這一切的起因……

  顧懷袖唇邊的笑弧,忽的這麼擴大了一點,輕微的波紋蕩漾開。

  張廷玉站在她旁邊,輕輕拿起她的手,呵著氣:「冷嗎?」

  顧懷袖一愣,卻道:「還好。」

  夫妻兩個旁若無人地秀恩愛,那邊廂卻已經有人將哭天喊地的浣花壓在了長凳上,開始行杖責。

  吳氏懷裡摟著的張廷瑑,渾身都在發抖,面色更青,他哆哆嗦嗦,很快就被吳氏發現了異樣。

  她根本沒想到,張廷瑑其實是被這接二連三的大場面給嚇住了。之前那小廝被杖責,張廷瑑就已經有些害怕,剛剛顧懷袖忽然之間的出手,責斥了他很信任的貼身丫鬟,現在更是聽著自己的母親要將浣花發落出去。

  張廷瑑不知道浣花犯了什麼錯,可他隱約覺得自己是犯了什麼錯。

  那披在他身上的披風似乎很暖,張廷瑑卻感覺不到半分的溫度。

  這是他那笑顏如花的二嫂從自己身上取下來,披到他身上的。

  冷,徹骨的冷。

  張廷瑑哆哆嗦嗦,哆哆嗦嗦……

  「廷瑑,廷瑑,老四,你怎麼了?」

  吳氏大驚失色,連忙使勁兒地搖著張廷瑑。

  可張廷瑑跟失了魂一樣,兩眼無神,並不回應他。

  王福順家的一看周圍這越來越大的雪,跌腳道:「外頭雪大,四公子在外頭不知多久了,還是趕緊回屋暖暖,看看這臉色都烏青了!」

  吳氏這才回過神來,也慌了神,連忙叫人抱起張廷瑑,便要回去。

  臨走時候,她惡狠狠地回轉身,「給我往死裡打!打斷她一條狗腿,看誰以後還敢帶著哥兒們夜裡亂走!」

  所有下人齊齊打了個哆嗦,跪下來稱是。

  顧懷袖低著頭,嘲諷地一笑。

  這就算是完了?

  不,只是暫時地告一段落了而已。

  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她這是跟自己婆婆撕破臉了,還不知以後怎麼相處呢。

  她抬眼看向張廷玉,張廷玉則面含笑意地看著她。

  顧懷袖輕輕地歎一聲,只道一根繩上的螞蚱,拴得又更緊了。

  浣花已經被吳氏走時候的一句話判了死,顧懷袖卻是看向小石方,對著青黛等人一使眼色,卻又離開了。

  她沒對小石方的事情說一句話,可她跟張廷玉離開之後,丫鬟小廝們,包括後面廚房裡的廚子們,都上去七手八腳把小石方攙了起來。

  往後誰還不明白啊?

  石方小師傅根本就是動不得的,看看二少奶奶這發飆的模樣,哪裡是那麼簡單的?

  二少奶奶有這麼個獨特的「御用廚子」,那就是二少奶奶帶到張家來的臉面,動小石方,就是踩二少奶奶的臉。

  這不是找死呢嗎?

  就算是二少奶奶跟老夫人終究不合,她們婆媳鬥起來,遭殃的還是下人。

  一時間,眾人都明白了這個道理,也打定了主意以後步步小心了。

  這邊的動靜太大,少不得傳到大房那邊去。

  張廷瓚正跟陳氏在屋裡說話兒呢,剛剛用了晚飯沒多久,就聽見外頭吵鬧起來,一問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情。

  「……所以老夫人就帶著四公子回去了,這會兒人都走了,石方小師傅也沒繼續跪了,收拾回屋被人看著去了。」

  張廷瓚身邊的小廝過來報了消息。

  他將手裡一柄玉如意輕輕放下,卻起身道:「這事情,說到底還是四弟身邊的浣花那兒起來的,不是這麼簡單,我去母親那兒看看。」

  「哎……」陳氏拉了他一把,「這是趟渾水,你何必去?」

  張廷瓚歎了口氣:「我是家裡嫡長子,合該我要搭理這些的,你好生養病,我一會兒就回來。」

  其實,這也不是全部的原因。

  他是怕二弟那邊寒了心,這家裡幾個兄弟,若是離心離德,那就……

  唉,先看看去。

  張廷瓚叫人提著燈籠,一路往上房去了。

  顧懷袖這邊回了屋,卻是跟張廷玉相對坐在棋盤兩邊。

  兩個人都沒說話,過了約有一刻多鐘,才見阿德回來報。

  「二爺、二少奶奶,石方小師傅身上沒多大的傷,只是已經開始燒了起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也不知……」

  顧懷袖指甲摳進了那炕上方案的雕漆案角,深吸了一口氣,才道:「就是人走到鬼門關上,也給我拉回來!」

  阿德心頭一凜,又小心翼翼看了自家爺一眼,張廷玉歎氣,點了頭,揮手讓阿德去了。

  屋裡就剩下這兩個人,張廷玉過來摟著她,道:「吉人自有天相……」

  「呵……」顧懷袖臉貼著他胸膛,嗤笑,「你也信……」

  張廷玉不過是說話安慰她,如今聽她反過來諷刺自己,也不多言了。

  她纖細的手指,在胸口緞面上打著轉,似乎在想什麼事。

  「你可知道,我說我自己是個心善的人的時候,為什麼面不改色,一點也不心虛,不怕老天爺一道雷下來劈死我嗎?」

  顧懷袖自顧自地一聲輕笑,「因為我救過小石方。」

  張廷玉沉默,聽著她少有的真心話。

  「我這人,性子不大好,寡善之人。我僅有僅有的善心,都用到了小石方的身上,誰要動他,不僅僅是踩了我的臉,更是要挖我良心,你說我肯麼?」

  奇怪的理論,奇怪的顧懷袖。

  她說完,又許久不曾言語。

  外面雪壓下來的聲音停了,張廷玉幾乎她睡著了,沒料想,胸口驟然一疼。

  張廷玉低下頭,看著顧懷袖在他懷裡仰頭看他,卻用那尖尖細細的食指,點著他心口的位置。

  顧懷袖看著他的眼睛:「我的張二公子,日子已經過成了這樣,你還藏得住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36 PM

第四十二章 張二故事

  這一個問題,可難住張二公子了。

  不過他並沒有來得及回答的機會,外面忽然有了聲音。

  「大爺。」

  「給大爺請安。」

  顧懷袖眉頭一皺,卻已經坐直了身子,張廷玉正好避過顧懷袖這個問題。

  他低眉一瞧她,卻見她抿著嘴唇,頗有幾分不滿。

  「我出去一下。」

  兄弟之間,總有一些話要說,更何況是他們張家兩兄弟?

  張廷玉背著手,一步步往外面走,看著似乎很輕鬆,可後面顧懷袖覺得他腳步很沉。

  她見張廷玉走了,原是有一種窺探的想法,想知道兄弟兩人要談談什麼,不過最後還是忍住了。就像是她有自己的秘密,不想讓別人觸碰一樣,張廷玉也不一定希望別人對他瞭解太深。

  風從門外進來,很快那門又被丫鬟們掩上,張廷瓚的衣袂翻起來,他抬眼一看,張廷玉已經出來了。

  「大哥。」

  他喊了一聲。

  張廷瓚點點頭,想要說什麼,卻先歎了一口氣。

  「過來說吧,手談一局?」

  外面也擺著棋盤,張廷玉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兄弟兩個人面對面地盤腿坐下,張廷玉執黑先行。

  第一子落在天元的位置,是張廷玉一貫的下法。也只有在張廷瓚面前,他下棋會這樣不遮掩。

  張廷瓚捏著棋子,輕輕扣著桌面:「今兒晚上的事情,我也知道了。」

  張廷玉「嗯」了一聲,等著張廷瓚落子。

  張廷瓚是張家的嫡長子,年紀大了張廷玉不少,幾乎是看著他長起來的。

  現在張英在朝中正是如日中天,張廷瓚也進入詹事府了。眼看著父子兩個都在朝中,人人都知道張英有個好兒子叫張廷瓚,很本事。他們桐城張家,後繼有人。

  可是沒有人看得見,張家潛在的危機。

  張廷瓚是一個眼光很老辣的人,才識並不遜於自己的父親。有時候因為身處的位置不一樣,因而見著的東西也不相同。所以,張廷瓚在某些地方,想得不如自己父親深遠,看有的地方卻瞭解得很透徹。

  比如二弟。

  比如他母親吳氏。

  曾有一次,張廷瓚脫口而出,說娶個聰明的媳婦還不如跟他爹一樣,娶個跟吳氏一樣蠢的。

  那話張廷瓚沒說完,可張廷玉不用想也知道。

  大哥對吳氏的感覺,興許也很複雜吧。

  張廷玉一直不語,倒是張廷瓚說開了。

  「今日父親又在那邊處理著公務,明日回不回還難說。現在明珠不中用了,自打徐乾學一事之後,萬歲爺便已經是將明珠的大權交給別人了。咱們父親,怕就是這『相』一個位置上的人。」

  「啪嗒」,棋子落在棋盤上。

  他又道:「算了,說得遠了,還是談談今兒府裡的事情吧,我已經叫人問過浣花了。你屋裡那個丫鬟,也該收拾收拾了。」

  張廷玉眉頭一皺,他屋裡的丫鬟。

  「芯蕊?」

  張廷瓚點點頭:「都是些心術不正的,但凡你給一點甜頭,他們就望著更多。貪得無厭,就像是官場上那些個剛剛開始貪的人一樣,或者是一些有野心,覬覦著什麼的人一樣……普天之下,貪之一欲,無人能免。你只要,莫讓這些人妨害到自己便好。」

  沒等張廷玉回話,也不想他為難,更懶得去想那麼多的事情,張廷瓚直接道:「我已經替你料理乾淨,回去只管讓弟媳睡個好覺。」

  張廷玉手指一頓,卻道:「大哥用心良苦。」

  可不是用心良苦啊……

  張廷瓚眼底複雜:「我若不這麼小心著,真怕你就這樣一甩袖子,離開這個家……那時候,從哪兒拼湊出如今這一個家來?」

  手裡的棋子,剛剛落到手中的時候,是冷的,可捏著捏著就暖了。

  張廷玉才意識到,該自己落子了。

  他隨手一放,看見自己放了個角,搖頭失笑,下錯了。

  只可惜,落子無悔。

  他也懶得更改,沉穩地坐在那裡,道:「大哥說的,我都明白。」

  「……」

  張廷瓚忽然苦笑,「我寧願你什麼都不明白。」

  還記得小時候,他帶著張廷玉出去玩,那個時候他還小,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小娃,還沒長到他胸口。

  兩個人一起到了河邊,正看著前面過來的遊船,結果張廷玉跟他開玩笑,一頭就扎進了水裡,說「我落水啦」。

  張廷瓚原以為他也是開玩笑,結果見他沒起來,立刻就著急了。

  事發突然,誰又清楚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呢?

  張廷瓚也紮下去了,他卻是個不會水的,張廷玉沒救起來,自己卻幾乎去了半條命。他去閻王爺那裡晃了一圈,見了見鬼差們的面,這才好不容易回來了。

  那一陣他似乎昏迷了很久,醒過來卻很久很久沒見過張廷玉。

  整日就只有吳氏不離身地伺候著他,事事親力親為……

  等他再見到這一位二弟,冥冥之中卻已經多了一道隔閡。

  那時候他才知道自己昏迷期間發生了什麼。

  張廷玉在他屋外的台階前面跪過三天,跟吳氏磕頭,說自己知錯了,可吳氏無動於衷,甚至拿藥碗摔他,叫他滾。

  頭一次,他二弟沒走;第二次,他二弟還沒走;直到第三次,那空了的藥碗砸到張廷玉的頭上,他才捂著自己的傷口,一語不發地走了。

  往事如煙,就這麼籠罩了張廷瓚的思緒。

  他素來是張英兒子之中最聰明的一個,旁人也一直這麼說。

  可衡臣……

  發生那件事之前,張廷玉其實很聰明,吟詩作對,琴棋書畫,都很通曉。

  然而事後,那些才華,就像是方仲永之泯然眾人一樣,漸漸從他身上消散了。

  張家二公子是所謂神童的說法,也漸漸無人提起了。

  於是,他這二弟的話越來越少,資質似乎也越來越平庸。

  先生出的對子,他永遠只對出普通的下聯來,作詩也總是有一些粗心的錯漏……

  更不要說什麼經義策論了,寫出來永遠都是陳詞濫調……

  「我倒寧願,當初我就淹死在了那水裡,也好過現在看著如今的你。」

  張廷瓚「啪」地一聲,落下一枚棋子,唇邊的弧度,卻已經不見了。

  「廷玉本是平庸之輩,只勞動大哥、先生和父親,對我期望過高,卻是我力所不能及了。」張廷玉落子,卻依舊很慢,很平靜。

  「父親說你是內秀於心,可我素知,出那件事之前,你是才華橫溢,縱橫捭闔也不為過,小小年紀就時常有驚人之語。我落水近死一事後,你卻似漸漸被磨得鈍了……」

  這些話,平白聽著有些傷人。

  可張廷瓚並沒有半分的傷人意思,張廷玉也知道。

  這府裡四個兄弟,張廷玉打十多歲的時候,就已經游離在外了,興許關切著他的只剩下這年長的大哥。

  他欠著大哥半條命。

  張廷玉看著眼前熟悉的棋盤,落下一子:「江郎才盡,仲永泯然,人之常情。天賦人以才華,亦可輕易收回。大哥對這些,不必太過看重。」

  「何時你同娘一樣,竟然相信這些神鬼之說?」

  張廷瓚不由得冷笑了一聲,又想起吳氏來,頓時有些頭疼。

  近日裡,吳氏常常往房裡塞人,可他請過大夫問了,陳氏的身體,真沒幾日好活了。這話他不是沒叫人通稟給吳氏過,可不止怎的,吳氏竟然一意孤行。

  他最近都直接歇在陳氏的屋裡,就怕她動氣,傷著自己的身體。

  想起來,他的破事兒,並不比自己弟弟少。

  吳氏對神鬼之說,有一種天生的迷信。

  她喜歡找道士算東西,算準了,自然將道士奉若神明,道士說的事情若是還沒發生,便要將以後發生的事情生拉活拽地湊在一起。若是那道士說的是錯的,吳氏就會很自然地以為,這道士不是忽悠人,而是沒有窺見真正的天機而已。

  也就是說,不論發生什麼情況,吳氏總是願意相信道士所言的。

  張英知道吳氏這怪癖,也知道她蠢,早跟外面的家丁小廝們說過了,不是特別的時候,不准放道士進門。

  之前合八字這種事,算是必須的喜事,那都是習俗,所以寬鬆一些。

  張英這人不信命,所以他信賴自己,也厭惡迷信神鬼一說的吳氏。

  不過除了這一點,張英跟吳氏兩個人,老夫老妻地過了這麼多年,習慣是一種很難改的東西,就算對方有什麼不好,到了這個年紀也都學會容忍。

  張英不大回家,不大管家。

  吳氏雖料理不好屋裡的事情,可身邊有能幹的長安和王福順家的,時間一久,吳氏自然也不用操心太多了。

  張家越來越平靜,張廷玉的話也越來越少。

  他本來就是行二,又有些尷尬之處,日子似乎就變得更邊緣。

  張廷瓚是嫡長子,自然生下來就是人人都看著;張廷玉一開始也是個好的,眾人都照看著,甚至幼時有神童之名。然而後面就開始變化,偏生這個時候,出了兄弟二人落水之事,吳氏因而疏遠張廷玉,甚至母子形同路人。三弟廷璐年紀本來就小,討人喜歡,在張廷玉被日漸疏遠的時候,他卻恰恰填補了這一個空隙,被吳氏捧在手心裡疼著愛著。

  廷璐一個,佔著兩份關懷。

  這家裡,也就越加地不平衡了。

  後來,還有一個廷瑑……

  一家子的事情,都是爛賬。

  都是有血肉親情聯繫在一起的,真要扯清楚,哪裡又有那麼容易?

  張廷瓚這覺得頭疼,「娘就是那個脾氣,你莫要往心裡去。她沒壞心,也就是腦子不大靈光,待尋了機會,好好清理清理這府中上下,該會好上不少。你如今還沒參加科考,待大後年去,定能高中的。別想太多別的,我只盼著你好好的。」

  這府裡,只有張廷瓚是待他好的。

  可偏偏,他張廷玉,欠著大哥半條命。

  張廷玉沉默許久沒有說話,他還是捏著那一枚棋子,看著棋盤上自己布下的困龍之勢,最後一枚棋子卻不知道往哪裡放的模樣。

  「這困龍之勢,你研究了許久,還是沒想明白最後一步怎麼走嗎?」

  張廷瓚看著就歎氣了,每次跟二弟下棋,就會下成這樣,他都快要習慣了。

  張廷玉道:「隨便擺著玩兒,當不得真。大哥……」

  「嗯?」張廷瓚有些奇怪,「怎麼了?」

  「……沒什麼,支持多謝你操持這一份心了。」

  張廷玉終究還是沒問,有些事情張廷玉自己心裡明白就是了。

  他投子認輸,攪亂了棋盤,道:「天色不早了,大嫂估計還在等你呢。對了,廷瑑沒事吧?」

  張廷瓚搖頭:「就是凍著嚇著了,沒什麼大礙,養養就成,嬌生慣養了,什麼時候拉出去溜溜才是好事。」

  張廷玉也不接話,要拉四弟出去走走的話,怕還要吳氏同意的。

  顯然張廷瓚自己也明白這道理,他擺擺手,走到門口,臨出去之前卻道:「二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知母親心偏,可她畢竟……還有父親……」

  一家兄弟,若不到迫不得已,張廷瓚真不想見到那樣的場面。

  他注視著張廷玉,只等著他點一個頭。

  可張廷玉想起的,卻是顧懷袖手指輕輕點著他心口,問他:你還藏得住嗎?

  藏得住嗎?

  張廷玉也問自己。

  可他的答案是,藏不住,也得藏。

  那一個被他藏了很多年的問題,終於還是脫口而出了:「大哥,你相信兄弟兩個人裡面,只有一個能出人頭地,一個人風光萬丈,另一個一定會萬劫不復的說法嗎?」

  張廷瓚眼神一凝:「……衡臣……」

  「不過是別處聽來的諢話,大哥不必在意,我就是隨口這麼一問。」

  張廷玉歎氣,讓阿德點了燈籠來,給張廷瓚送行。

  張廷瓚只道:「這些不知哪裡聽來的胡言亂語,怎進了你的腦子?廷玉,你別東想西想,我們一家兄弟四個,都會好好的。」

  怕是張廷瓚永遠也不知道,這一句話針對的其實不是張家兄弟四個,而只是針對他們兄弟二人而已。

  張廷玉道:「大哥昔年捨命相救,弟弟還記得呢。大哥先回去吧,明日還要去詹事府當值,早些休息。」

  「嗯,你緊著點心。」

  張廷瓚終於提著燈籠走了。

  過了一會兒,送他到院口的阿德回來了:「大爺說讓小的別送了,也就幾步路,不必勞心。」

  「那你怎把燈籠也提回來了?」

  張廷玉看了一眼已經吹熄的燈籠。

  阿德道:「大爺說這路熟,走了快二十年,沒有不認得的。」

  「天冷路滑,又黑又暗,不打個燈籠怎麼成……」

  張廷玉背過身,擺擺手,卻又道:「罷了,你也去休息吧。」

  走了二十年的路,未必就不會再跌腳;不打個燈籠,怎麼成?

  張廷玉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回到了裡屋,顧懷袖已經躺在床上,陷入半夢半醒之間了。

  臉蛋透著些潤潤的粉色,嘴唇花瓣一樣甘美,青絲如瀑,雪白的胳膊就搭在枕邊上。

  張廷玉見了,輕輕把手給她塞進被子裡面,自己卻坐在榻邊,盯著那搖曳的燭火,許久不曾移開目光。

  藏不住,也得藏。

  信命嗎?

  不信。

  可他有心病,還無心藥來醫。

  張廷玉抬手,輕輕撫摸著自己右眼眉骨,一道長眉之中,卻又很淺的一道疤痕,雖有時間將它沖淡,可有的東西早回不去了。

  兄弟相剋,一人登相。富貴雲煙,必有一傷。

  生了他的親娘,將藥碗砸到他頭上,說他生來就是害人的。

  他若是好了,他大哥肯定不好……

  所以,他就這樣平庸地過了近十年。

  張廷玉想,也許一輩子就這樣平庸下去了。

  他不會往外面說一個字,也不會再寫出「螃蟹二螯八足,橫行天下九州」這樣的話……

  張廷玉吹熄了蠟燭,去了外袍,也鑽進了被窩,可在輕輕擁住顧懷袖的時候,那話又無法抑制地浮現在他心間。

  她那尖尖手指,只這麼一戳,將他隱藏著的渴望給戳破,然後把新的野心刻在他心底。

  不,不是新的野心。

  它是一直都在的,可蟄伏太久了。

  久到,張廷玉自己都要忘記。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36 PM

第四十三章 食色性也

  到底小石方還是命硬,活著的這幾年,遇到過兩次磨難了。

  頭一次差點被凍死,還是在好幾年前了,這一次又遇上,也真是奇了。

  青黛一面張羅屋裡的事情,一面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顧懷袖心想也是,小石方的情況很凶險了,又是用上好的人參勾著,把命給勾回來的。

  最近顧懷袖也沒有去看小石方,在外人眼底,她甚至根本不在意一個廚子的死活,充分表現出了一個上位者對下屬的冷漠和無情。

  可張廷玉卻是清楚的,進門這也有幾日了,頭一次開口求他,竟然是為了一個廚子。

  府裡不是沒有人參,可畢竟那東西金貴著。上面的主兒們覺得,這樣的東西怎能浪費在一個廚子的身上?

  即便是廚房裡的大廚們,心疼著小石方,也不可能有辦法弄到人參來。

  又恰好趕上四弟廷瑑發燒,府裡有什麼珍貴的藥材都不許動,都給四公子準備著,生怕到時候出個什麼急事。

  老夫人發話了,府裡珍貴的藥材,誰要敢動,也就不用在府裡待下去了,直接找了人牙子發賣出去。

  顧懷袖沒辦法,也出不得門,剛剛進門在府裡還沒站穩腳跟,也唯有一個張廷玉可以依仗了。

  張廷玉也是不問,只吩咐了阿德去辦事,上午時候出去,下午便帶回來一根上好的人參。

  囑咐過照顧小石方的丫鬟,好生地將這人參用了起來,總算把小石方的命給留下了。

  兩根人參,從當初的顧府,到如今的張府,顧懷袖跟人說,這是他命裡該有這兩個劫數吧。

  小石方的事情,就起了這麼個風波,之後卻很奇怪地便風平浪靜下來。

  聽說浣花被人打殘了,扔給了人牙子,到底去了哪兒,誰也不知道;張廷玉身邊那個掌事丫鬟芯蕊,也莫名地消失了。

  那是老夫人放在張廷玉身邊的人,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被弄了出去,也沒個人出來指摘。

  顧懷袖之前還當是芯蕊被自己責罰過,賭氣不來了呢,後來才知道,竟然是根本來不了了。

  張廷玉似乎是早就知道了,波瀾不驚地。

  因為這幾天忙著照顧張廷瑑,一應人都被免了晨昏定省,老夫人整天守在四公子的床邊,寸步不離。

  大房那邊隔兩天去看一回,也盡盡心意;至於二房這邊,顧懷袖想著那一日的事情,挑了帶來的一些好東西過去,結果第二天丫鬟去就發現那些東西被扔在花園的角落裡,早不知被糟蹋成什麼樣了。

  那個時候顧懷袖就清楚了,這老太太還真不是一般地不待見她。

  可是別的房都往四公子那邊送東西,二房不能因為老太太使喚人扔了東西,就不搭理四公子了。

  面子功夫總是要做的。

  顧懷袖今日依然叫人往那邊送東西。

  青黛才去了沒半個時辰就回來了,臉拉得老長。

  張廷玉已經直接去家學那邊看書了,顧懷袖就在屋裡擺棋盤,日子過得悠閒。

  她一抬眼,瞧見青黛那一張臉,慢條斯理道:「被扔出來就被扔出來了,有什麼大不了的?整個府裡都知道我們二房丟臉,你又何必更丟臉地拉長了臉回來?」

  青黛眼圈一紅,「都是您從嫁妝裡好生挑出來的東西,送進去,老夫人竟然連看都不看一眼就叫人扔出來。這一回,可沒頭一回客氣了,只說咱們房裡出來的都是晦氣的,會妨了四公子。」

  顧懷袖心裡何嘗不憋屈,可仔細一想想張四公子病了的原因,又釋然了。

  她那一日聲色俱厲,使了連番的手段。張廷瑑不過是個小孩子,看到自己的貼身丫鬟被那樣按著打,還有之前的兩個小廝,怕早就嚇住了。

  他興許還沒明白自己到底是哪裡錯了,竟然引出了那樣的禍事。

  一面是凍著,一面卻是嚇著,如今才會這樣高熱不退。

  只是大夫已經說過了,並沒有什麼大礙,吳氏整天守著,是慈母之情太甚太過,有些小題大做了。

  可下面做兒子的,誰敢這麼說她?

  就連張廷瓚都沒有一句話,他們這不受寵的二房,自然也沒資格評點什麼了。

  「罷了,明兒挑些不值錢的去也就是了。」

  顧懷袖擺了擺手,渾然不在意。

  她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擺棋,問道:「小石方怎麼樣了?」

  青黛壓低了聲音:「剛剛來報說已經清醒了,可以下地走……只是……」

  「只是什麼?」

  捏著棋子的手一頓,卻還是按照之前的軌跡,把棋子按了下去。顧懷袖的眼光微微閃動了一下,就聽見青黛那壓抑著哭腔的聲音。

  「幾年前石方小師傅的右肩就被砸中過,當時是救起來了,可是右手常常使不上勁兒。大夫早說過,受不得風寒濕冷,就怕留個什麼毛病。幾年前凍了一場,前兒又凍了一回,怕是往後年年都要疼了。」

  原本肩胛骨那一塊,就是裂了骨頭縫子,那時候年紀小,長好了,一直注意著,只除了天寒濕冷的時候隱約作痛,就不見得有什麼大的影響了。

  可這一回,卻是徹底地將以前沒治好的病根子給凍出來了。

  寒氣扎根進骨頭縫子,又怎麼拔得出來?

  那就是別人說的風濕,可小石方的肩膀和手,卻比這個還要嚴重的。

  顧懷袖放下了茶杯,只覺得這茶水再暖和,也暖和不了自己的手。

  她道:「終究是我沒護好他……」

  可是除此之外,又能怎樣?

  難不成要她治了那壞事的張廷瑑?

  一個被人利用,不長心的孩子……犯事兒的丫鬟跟小廝都已經打殘的打殘,發賣的發賣,連芯蕊都已經被人送走了,她還能朝誰去報復?

  聽說這事兒的後續處理是張廷瓚經手的,就連這樣的結局,都是吳氏跟他吵過之後才堅持下來的。

  張廷瓚也不知是怎麼想的,當時他叫人把芯蕊發賣出去之後,老夫人就雷霆大怒。

  可張廷瓚並沒有搭理她,而是一意孤行,將這些人都處理了。

  作為張家的嫡長子,張廷瓚的確很厲害。

  顧懷袖不得不承認,盛名之下,還是有兩把刷子。

  只是這一種做法,何嘗不是息事寧人?

  不過除了這樣的法子,也找不出更好的了。

  她歎了口氣,道:「罷了,你出去吧,照看著小石方那邊,我過一陣就去看他。」

  「是。」

  青黛躬身退下。

  二房這邊是安安靜靜,上房那邊也似乎沒有什麼風波。

  眼看著四公子終於能睜眼吃飯了,吳氏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幾天沒合上的眼皮子一搭,就累得睡了過去。

  張英知道四公子病了的消息,卻只回來過一趟,匆匆看了一眼,又去忙自己的了。

  吳氏想找張英鬧,可根本找不見張英的人,也只能作罷,自己守著張廷瑑。

  現在人一沒事兒,整個人就送下來。

  長安跟王福順家的,只把吳氏往屋裡扶,放床上,讓她好生睡上一覺。

  「你去前面看著四公子那邊,我在這邊守著老夫人吧。」

  王福順家的剛剛放下簾子,便這樣對長安說道。

  長安點了點頭,一句話不說地就出去了。

  她回了四公子的屋子,剛剛給睡過去的四公子掖好被角,便聽見簾子一響。

  長安一怔,回頭:「大爺?」

  張廷瓚無聲地走進來,也沒讓人通傳。

  他站在門口,長安連忙迎上來:「您怎麼來了?」

  張廷瓚道:「四弟怎麼樣了?」

  「剛喝了一副苦藥,才睡過去,大爺不必擔心,下面人都盡心伺候著呢。」長安臉上浮著兩團紅暈,笑容淺淺的。

  她在老夫人身邊伺候了好幾年,是從小丫頭的時候起來的。

  這些年大少奶奶的身子不好,府裡的事情大多還是老夫人管著,大少奶奶只是在一邊看,插手的時候少。所以,作為吳氏身邊的掌事丫鬟,長安管著的事情很多,竟然也逐漸歷練出了個大家風範。

  張廷瓚似乎跟她很熟,這時候也不怎麼客氣,只道:「我跟四弟說會兒話,你先出去吧。」

  長安溫順地低頭應了一聲,從張廷瓚身邊退走。

  她正好在簾子旁邊,蘭花指這麼輕輕一掀,就撩開了簾子,正要走出去,卻又這麼回頭望了張廷瓚背影一眼,才慢慢地重新將簾子放下,出去了。

  張廷瓚對身後的一切毫無察覺,只是坐在了床邊。

  過了約莫有一刻鐘,他才道:「裝病可裝夠了?」

  那被裹在被子裡的張廷瑑縮了縮,慢慢地把一張臉從錦被下面挪出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自己的大哥。

  他不敢說話。

  張廷瓚又道:「知道自己錯了嗎?」

  「……」

  張廷瑑年紀還小,他垂下眼去,又想要把臉給蒙起來。

  「可知《左傳·宣公二年》有一句關於晉靈公的話,怎麼說?」

  張廷瓚並沒有阻止他,只是平淡地問著。

  張廷瑑兩隻手扒在錦被上,捏緊了,低聲道:「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起來回話!」

  他看著自己這四弟怯生生的動作,眉峰一斂,聲音卻陡然變冷,像是高山陡崖,結了冰的峭壁一般。

  張廷瑑似乎被嚇住了,他翻開錦被,穿著白色的中衣,光腳站在地毯上:「左傳曰:過而能改,善莫大焉。」

  「沒吃飯嗎?」

  張廷瓚依舊皺著眉。

  「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小身板裡,之前積壓著的一切,似乎都爆開了,他紅著臉,大聲地念出來。

  可是念完了,就哭了。

  張廷瓚看他站在那裡哭,也不去勸,只道:「知道錯在哪兒了嗎?」

  「我害死了浣花,還害了那個廚子,又害了芯蕊姐姐……」張廷瑑抽抽搭搭地說著。

  也就還是個小屁孩,說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都是高看了他。

  張廷瓚歎氣:「你知道自己害了人,而今卻縮在被子裡,我張家家訓,可有這樣教過你?」

  張廷瑑不想哭,可是一想起那一天晚上自己看到的一切,他聽了浣花的話,發話懲罰了那個小廚子,結果晚上浣花就被人打得血肉模糊。

  他娘說的那蛇蠍一樣的二哥和二嫂,尤其是二嫂,竟然那樣可怕。

  張廷瑑隱約知道自己是做錯了什麼,可是不敢出來說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縮在被子裡,惶惶不可終日,聽見浣花跟芯蕊都被人發賣出去了,更不敢出來了。

  「男子漢大丈夫,膝下有黃金,有淚不輕彈。有過則改,無則加勉。」

  張廷瓚開口,將張家家訓背出這麼兩條來,然後看他,「而今你錯,錯在何處,自己想清楚,要怎麼改,也要你自己想清楚了。」

  張廷瑑記得這兩句,張家的兒子,出生來除了會開口叫爹娘,之後會說的都是家訓之中的話。

  他們不懂這些的意思,可是往後先生會慢慢教。

  所有人都說大哥很厲害,不管是張廷瑑身邊的人,還是那些完全無關的人。他只知道,如今大哥給自己指了一條明路,而他正不知如何是好。

  「……廷瑑明白。」他光著的腳板,感覺到了寒氣,站在那裡還沒自己大哥的腰高,小蘿蔔頭一樣。

  張廷瓚歎了一口氣,伸手出去摸他頭:「你十歲了,也該知道些事情了,不要整日縮在你娘的懷裡,混在脂粉堆裡,哪兒有什麼男兒氣?你就是被娘給慣壞了。」

  張廷瑑知道,娘對他是極好的。

  可為什麼,大哥要這樣說?

  張廷瑑略微不解,他忍不住為吳氏辯解:「娘待我們不是極好嗎?長安姐姐也對我好,原來的浣花姐姐也對我好……他們說危險的東西不讓我碰,還說我遲早能跟大哥你一樣。」

  他的眼神太天真,天真得讓張廷瓚連苦笑的心思都沒有。

  人人都活得跟他張廷瓚一樣,這世界會多可怕?

  「罷了,你慢慢就懂了。等父親回來,肯定會責斥你,你自己放機靈一點,該認的錯,該改的過,都記好了。我去家學看看你二哥……」

  說完,他就拍了拍張廷瑑的小肩膀,讓他上去躺著。

  張廷瑑一骨碌地爬上去,重新蓋好錦被,卻忽然想起來,連忙叫住張廷瓚:「大哥——」

  「怎麼了?」

  張廷瓚有些疑惑,不知道廷瑑是不是還有什麼事。

  張廷瑑只是提醒他:「娘說了,二哥二嫂都是蛇蠍,要咱們離遠一些,二嫂好可怕的,你別去看了吧。」

  「……」

  張廷瓚的身形,一下就頓住了,他只覺得那一瞬間自己渾身都冷了一下:「誰說的?」

  張廷瑑只覺得自己大哥的神情很奇怪,他又隱隱約約地害怕了起來:「娘、娘跟、跟……跟之前的浣花姐姐,都這樣說……大哥,你、你怎麼了?」

  「……」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又怎麼可能回答張廷瑑呢?

  想起自己二弟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張廷瓚隱約覺得,自己似乎是漏掉了什麼。

  他知道自打有過落水一事之後,吳氏就再沒給過衡臣好臉色。

  畢竟,他是一房的嫡長子,不能出什麼差錯。彼時也天賦驚人,聰穎能幹。吳氏一向喜歡他,他帶著二弟一起玩,吳氏也是滿面的笑容。

  可那之後,只要他一跟衡臣走近,吳氏便要罵他。

  這麼多年,罵不回來,吳氏就不再管了。

  兒子大了,翅膀硬了,她也管不了了。於是剩下的心思,都投在了廷璐跟廷瑑的身上。

  可張廷瓚萬萬不會想到,今日會成自己這還不知世事的四弟口中,聽到這樣讓他心冷的一句話。

  娘說,二弟二弟媳都是蛇蠍。

  蛇蠍?

  張廷瓚都不知自己應該怎麼想了,他回轉身,一步一步走到張廷瑑的榻前,給他掖好被角:「聽好了,這話不要讓我聽見第二次,你娘她胡說八道,婦人之見,愚不可及。廷瑑,你二哥二嫂都是好人,不是什麼蛇蠍。不許你對外再說一個字,我若要聽見第二次,家法伺候。」

  張廷瑑縮在被窩裡,有些害怕地點了點頭。

  張廷瓚卻忽然覺得自己的口氣太可怕了,他摸了摸張廷瑑的頭,道:「你二哥二嫂興許不大待見你,可他們確是好人。都是一家子的兄弟,往後這樣的話,千萬別說了。」

  換了一種說法,還是一個意思。

  可張廷瑑又迷糊了,娘跟大哥的說法,完全不一樣,他該聽誰的?

  張廷瓚又掀了簾子出去,長安正在外面泡茶。

  她聽見聲音,手抖了一下,又裝作若無其事,倒了七分滿:「大爺,外面天冷,喝杯熱茶再走吧?」

  張廷瓚掃了一眼,擺擺手,心情不大好,臉色抑鬱地出去了。

  長安站在原地,雙手端著一杯茶,又慢慢地放下。

  她撈了自己烏黑油亮的一根大辮子,理了理,又走進屋裡,看見張廷瑑乖乖躺在上面閉著眼睛裝睡,又放下簾子退出來。

  怕是張廷瓚千算萬算,都算不到,四弟竟然是被吳氏跟下面的丫鬟攛掇起來的。

  張廷瑑不是什麼都不懂,可也不是什麼都懂。

  一個孩子,對身邊的人都很信任,尤其是對他好,照顧了他那麼久的人。

  相比起來,張廷瑑跟自己二哥,生疏得很。

  這些都是問題……

  遇到事情,他會下意識地選擇相信更親近的人。

  還沒有學會懷疑的孩子罷了……

  長久泡在後院,也不是辦法。

  張廷瓚打定了主意,卻沒有去家學,而是直接出了府,往宮裡詹事府去了。

  阿德遠遠地瞧見了大爺出去的背影,倒是有些納悶兒。

  今兒大爺這神情不大對啊,就跟天上要下雨了一樣。

  他摸了摸自己的頭,又端著手裡一盆蘭花往二房院子裡走。

  剛剛進門,便有丫鬟跟他打招呼,阿德客氣得很,一一應了,才進了屋,躬身道:「二少奶奶,爺在家學那邊新剪了一盆蘭花,說您若看著還好,就給擺上。」

  顧懷袖正擺棋盤,擺得頭疼,見阿德進來了,便讓他把花搬進來看看。

  這天氣越來越冷,一過了十月,蘭花都開始謝了,這怕是今冬見到的最後一盆了。

  眼一轉,她就瞧見那邊那一盆光禿禿的蘭花了。

  那一盆都要凋謝了,想是今早出去的時候,張廷玉瞧見了,特意又打理了這麼一盆送回來。

  顧懷袖不由得笑了一聲,道:「你順手給擱在窗台上吧。」

  「哎。」阿德喜滋滋地應了,嘴巴裡卻沒停,「您是沒見著,二爺修剪這盆蘭花的時候,真跟對著個漂亮姑娘一樣,那個認真仔細的……」

  這是在給自己的主子說好話呢。

  青黛在一旁做針線活兒,剛剛紮下去一針,聽了這話也抬起頭來:「就你能說話,二爺都要被你誇到天上去了。」

  顧懷袖望著那一叢蔥蘢的挺秀的,又看看被自己一剪子剪禿了的,頓時有些無言起來。

  她看了阿德一眼,又伸手去拿棋子:「阿德可是他們爺的好跟班兒,什麼事都清……」

  什麼事都清楚。

  顧懷袖想想這府裡的事情,忽然轉了口氣,笑瞇瞇道:「青黛,去給阿德搬個小凳子來。」

  阿德嚇了一跳,趕緊擺手:「二少奶奶您這是做什麼?」

  「我有話要跟你說說,你站著也累,我讓你坐著說。」顧懷袖似笑非笑。

  阿德一哆嗦,瞧見顧懷袖這笑容是對著自己的,一顆心立刻涼了半截兒。

  他尋思著,只覺得自己其實沒得罪過二少奶奶啊,這……

  「您這不是折煞小的嗎?您要問什麼直說就是,小的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敢有半分隱瞞的……小的站著回話就成,站著回話就成……青黛姑娘你別勞動了,小的就站著,站著舒服……」

  他一副惶惶然的樣子,逗笑了顧懷袖。

  她也不跟阿德開玩笑了,默許了他站著,便問道:「你跟在爺身邊多少年了?」

  「爺上學開始,小的就跟著了。」

  阿德心說這才是對了,他老早就想說了,可二爺定然不應允。然而這些事情不告訴二少奶奶,萬一二少奶奶誤會了二爺可怎麼辦?

  顧懷袖微一斂眉:「那二爺又是幾歲入學的?」

  「六歲。」這些事情,阿德記得很清楚了,「咱二爺那個時候可是神童,大爺都未必有他聰明的。學塾裡的先生,是當初跟老爺同科的進士, 都誇咱二爺將來前途無量呢。」

  前途無量?

  神童?

  還說「大爺都未必有他聰明」的。

  可現如今,怎麼成了這樣的局面?

  顧懷袖也不是那不走心的蠢貨,她看著阿德似乎很自然的炫耀,心裡卻明白張廷玉身邊這小廝,其實是有想法的伶俐人。

  她順著阿德的話問道:「你們二爺哪兒有這麼厲害,若真這麼厲害,如今連個功名都沒有。」

  阿德垂著頭:「小的跟著二爺的第五年,出了點事兒。大爺跟二爺出去玩……」

  屋裡靜悄悄的,只有阿德的聲音。

  他說完了好一會兒,顧懷袖也沒接話。

  她端了微微發冷的茶,輕歎了一口氣:「看大爺現在是好好的,想必都沒事了吧?」

  「二少奶奶真是個明白人,哪兒能有什麼事啊?大爺福大命大,燒了一場便沒事了。我們二爺,知道自己是犯了錯,當時那麼多人,再跳下來救大爺哪兒趕得及啊,還是二爺一起把大爺拽起來的。」

  說著,阿德神情之中,終於洩漏了輕微的不滿。

  不過他畢竟跟在張廷玉身邊有幾年了,性子也漸漸地變得沉穩下來,這一點不滿,很快就被阿德給掩蓋住了。

  他沒看顧懷袖,規規矩矩地盯著自己腳尖前面三尺地面。

  「可是府裡人人都忘記這件事。固然是咱們二爺貪玩害了大爺,可大爺也是二爺救起來的,咱二爺是欠了大爺的半條命。天下哪兒有不疼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的?」

  「這話小的只敢在您面前說,換了別人萬不敢吐露一個字。」

  下人編排主子,若是捅出去,阿德就是個被打死的命。

  可他現在選擇繼續說,甚至都沒看顧懷袖表情。

  「二爺在大爺屋外台階上跪了三天,也沒個人搭理,不但她自己不搭理,還讓下人們都甭搭理。扔了藥碗出來砸二爺,讓他別跪著,老夫人心煩。您若是仔細地瞧,二爺右邊眉骨還有道淺疤呢。」

  顧懷袖心裡明白了事情的起因,慢慢地點了點頭。

  「你倒心疼你家爺。」

  「二爺待下人們寬厚,小的們只求二爺高興了。」

  阿德並不覺得自己今兒說的這些有什麼,他跪下來,「咚咚咚」給顧懷袖磕了三個實打實的響頭。

  「二少奶奶,您是二爺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打那事兒過去這麼多年,小的就沒見二爺還這麼在乎誰過。興許也就大爺能跟您一比。小的眼睛雖拙,可看得出您不是一般人,只盼著您跟二爺能白頭偕老,小的就高興了。」

  「呸!二少奶奶跟二爺的事情,何時輪到你個跟班的來操心了?我都還沒操心呢。」

  青黛聽了阿德的話,立刻啐他一口。

  原本沉重的氣氛,忽然一掃而光。

  顧懷袖也輕笑起來,只道:「你二爺那邊還等著你伺候呢,把你額頭擦擦,趕緊去吧,這話我不告訴別人。」

  她擺擺手,讓阿德去。

  阿德爬起來,實誠地笑了兩聲,退了出去。

  青黛盯著他背影,卻跟顧懷袖說:「二爺身邊的人,倒是有意思。」

  顧懷袖現在算是終於理清了這府裡跟自己最大一樁事情的根由,心情也好了不少。

  知道原因在哪裡,即便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她也覺得心裡踏實。

  她側過身子,繼續擺棋盤。

  下午天將黑的時候,前面來人說老爺終於回來了,是跟大爺一起從宮裡回來的。

  可剛剛一到家,四公子就去祠堂跪著了,老爺在祠堂裡訓斥了一會兒,又請了家法,好好伺候了自己幼子一陣,這才去找了吳氏。

  沒過半個時辰,去聽消息的多福便回來說,府裡又有點大事了。

  張英說,吳氏年紀大了,眼看著嫡長子張廷瓚已經成人成才,大兒媳婦又是個懂事的,便讓她把府裡的事情,都轉給陳氏處理。

  不過陳氏身子畢竟不大好,長安跟王福順家的清楚府裡的事情,先讓這兩個下人幫襯著,一步一步來。

  不過一個時辰,這些事情就被張英給交代好了。

  吳氏在屋裡大吵大鬧,張英心煩,宮裡還有事忙,根本不在屋裡留。他臨走時候讓四公子跪上一夜,便直接上了轎子回去繼續辦事了。

  府裡這一番交替,也不過就是短短的一個多時辰,張英風一樣地回來,又風一樣地離開。

  一直等到張廷玉走進門,顧懷袖的眉頭都是鎖著的。

  「二爺回來了。」

  顧懷袖這才注意到,走過去給他撣了撣衣裳上的雪,「往後叫阿德帶把傘,碰上這樣的大雪天,也好遮遮。」

  張廷玉點點頭,卻沒說話。

  他看見擺在窗邊的蘭花,又收回目光:「在屋裡待著,若覺得無聊,我書房裡右邊的兩架書,你若看得進去,盡可以去看。」

  「……嗯?哦。」

  她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把他外袍遞給多福,讓掛了起來,才道:「府裡的事兒,你可聽說了?」

  「左右不與我們這一房相干,聽說了又怎樣?」

  他笑一聲,拎過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姿態卻是超然的很。

  顧懷袖心說你繼續裝,卻也不拆穿他。

  這事情是從他們二房這裡起來的,最後他們這裡倒是最安靜的,顧懷袖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她只道:「大爺的手段,真是厲害的。」

  目光一轉,顧懷袖忽的想起什麼,從他右邊一道長眉上掠過去。

  張廷玉道:「大哥本就是以後當家的人,當然厲害。今兒早早地歇了吧。」

  他在家學裡讀了一天的書,想了一天的事兒,只覺得頭疼欲裂了。

  顧懷袖卻拽著他袖子,皺眉看他,「其他人下去吧,二爺這裡我伺候著。」

  張廷玉怪道:「你何時有這麼勤快?」

  「……二少奶奶我一向這麼勤快。」

  顧懷袖先是被張廷玉給噎了一下,可接著又給張廷玉噎了回去。

  她拽著他,坐在已經擺好的棋盤前面,把一枚黑子擺到他面前:「這棋我擺到一半,擺不下去你,你再擺一遍給我瞧瞧。」

  張廷玉捏了面前一枚黑子,卻用那興味的眼神瞧著她。

  顧懷袖敲了敲棋盤,喚回他注意力,只平靜道:「今兒你不擺,我倆就在這裡坐一夜,也不必去床上歇了。」

  張廷玉:「……子曰:食色,性也。」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37 PM

第四十四章 四爺心機

  長夜漫漫,內城張家顧懷袖跟張廷玉槓上了。

  紫禁城皇宮裡,阿哥所,四阿哥卻跟眼前這消息槓上了。

  事情不是這個時候出的了,可是現在他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白巧娘那邊傳來的消息是不明不白,好不容易趁著讓人去問了,又說顧三那邊給的消息就是這麼模糊,可差點氣得胤禛摔了東西。

  他只能從毓慶宮這邊入手,本來跟太子的關係也不差,走動略多了一些也不惹人懷疑。

  這一走動,可不就看見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了嗎?

  之前顧三那邊的消息來說,毓慶宮有一名宮女問太醫院要了些藥,落子湯。

  太子胤礽那邊,李佳氏可是大著肚子的,她這一胎若是不出什麼事,生下來的肯定就是長子了。

  現在太子妃還不知花落誰家,在太子娶太子妃之前,這一個兒子可是獨獨的一份。在康熙那邊,就是絕對的皇長孫,其生母的地位自然是會水漲船高的。

  而如今的毓慶宮,不知誰握了這麼危險的東西,也不知什麼時候會出事。

  胤禛這邊一直耐心地等待著,甚至有一種難言的期待感。

  毓慶宮出事,可與他沒干係的。

  左右,他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皇子,恰巧得知了有關於毓慶宮的消息,等著看後續的發展而已。

  不會有人來追究他的知情不報,更遑論根本無人知道他知道什麼。

  小盛子從外面打了簾子進來,打了個千兒:「四爺,有結果了。」

  胤禛從書堆裡抬起頭,點點頭。

  小盛子於是弓著身子走過來,在胤禛這邊耳語一番。

  胤禛聽了,倒是一驚,末了卻是一笑:「果真是這一位了。」

  他就說,平白無故地,顧三竟然給他遞消息。

  這女人,一向是唯恐避他不及的,主動遞消息上來,要麼就是有求於人,要麼就是這件事可能威脅到她自身。

  自私得乾淨利落,而且從不掩飾。

  胤禛哼了一聲,擺擺手:「不必管它,看著就成,這兩天有好戲看了。」

  無非就是毓慶宮一個得過太子寵幸的宮女林佳氏,瞞著人,悄悄得了太醫院一副落子湯而已。

  這東西,又能幹什麼?

  雖然……

  功效厲害了一些。

  如果這藥,給了現在正懷著孕的李佳氏,那毓慶宮可就要亂了。

  胤禛不打算插手,更不打算幫著顧懷袖。

  下面的人若是長了本事,他拿捏不住,讓他們飛了,可就沒意思了。

  顧三倒是不必擔心的,這一位腦子雖然聰明,可大局觀上尚還欠缺,畢竟是個女人,再怎麼折騰也不過就在後院裡。

  跟爺們兒們是沒法兒比的。

  更何況,顧三身邊還有他挖過的一個坑,埋過的陷阱,布下過的暗棋。

  她倒是沉得住氣,至今沒問過惜春宴上幫她代筆的人是誰。

  胤禛覺得,自己的棋藝,是越來越好了。

  他這麼一想,又埋頭看書去了。

  結果小盛子剛剛來說了探聽到的消息沒兩刻鐘,毓慶宮那邊就有了消息。

  因著四阿哥跟太子走得近,挺著太子,所以毓慶宮的很多消息雖然是別人不知道,或者無法獲得的。可在這一位太子一黨的四阿哥面前,在他的心腹眼底,卻是完全不設防的。

  毓慶宮的消息,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探聽到。

  小盛子說:「太子爺在宮裡發火兒呢。」

  胤禛道:「出了什麼事?」

  「李佳氏懷有身孕,卻逼迫別的受過寵幸的宮女或者是格格喝落子湯,今兒有個宮女林佳氏被逼無奈,在被逼著喝藥的時候,運氣好,恰好遇見太子來了,這一回可就鬧開了。」

  這些都是宮外傳來的腌臢手段,可宮裡面一向是不許用的。

  后妃們興許有這個手段,可都是暗地裡使。

  按著流言來看,李佳氏這手段也該是暗地裡使著的,可怎麼也沒想到,今天被太子給撞破了。

  可今天這消息,怎麼也跟胤禛所知對不上啊。

  他知道的,可是林佳氏得了那落子湯,現在喝藥的人也成了林佳氏,可就有意思了。

  胤禛壓著自己的唇角,低垂了眼眸,霜雪般冰寒,「有意思……這顧三的大姐,果然也是個有心思的……」

  能潑顧三髒水這幾年,也是個有膽氣的,到底還是有一些心機。

  如果夠聰明,興許還能利用一下。

  只是不知道,後續是什麼個發展。

  他讓人繼續聽著毓慶宮那邊的消息,別的地方卻都還不知道毓慶宮後面的女人中間已經出了大事。

  那林佳氏是一個狠毒的,竟然能對自己下手。

  在旁人的眼底,林佳氏是受害者。

  傳聞她最近頗得太子爺的寵幸,由此受到太子那些個女人的頗多非難。這倒也罷了,不過是個宮女,可沒想到太子昨兒說要給她抬成格格。

  這還了得?同是宮女的那些人都嫉妒了,李佳氏不更惱怒了嗎?

  李佳氏身懷有孕,仗著自己有本事,便過來逼著林佳氏喝落子湯,由此才有了後面的一系列事情。

  可這些,都是別人眼底的情況。

  在胤禛這裡,事情就變得格外神奇。

  宮女林佳氏,林恆的女兒,實際身份正是顧懷袖那一位已經被過繼出去的大姐。

  她求得了太醫院的藥,接著卻沒有如胤禛所想的那樣使到李佳氏的身上,而是趁著李佳氏去找她的茬兒,栽贓陷害了一番。

  這中間到底是怎麼個栽贓陷害法,胤禛暫時不得而知,可情況就是這樣。

  林佳氏陷害了李佳氏,說她逼自己喝落子湯。

  皇家最忌諱的事情就是謀害血脈。

  沒見八弟胤祀作為一個辛者庫賤奴的兒子也能出生,成為阿哥嗎?

  子息,一直是越來越昌盛的好。

  如今的落子湯,說好了叫避孕,說不好了,那就是謀害皇嗣。

  現在林佳氏又頗得太子的喜歡,她一哭,自然什麼道理都在她這邊了。任何人都想不到她竟然會先陷害自己,再陷害李佳氏,來達到這樣的目的。

  太子近年來越來越不愛動腦子,但凡有什麼事情,都是下面的謀士們給商量著,請太子拿主意。

  久而久之,太子爺這腦子就越來越鈍了,也越來越不上進。

  胤禛只一邊練字,一邊道:「我看張家大公子今兒去詹事府一趟,叫走了那個時候在當值的張英?」

  「正是呢,似乎是顧家出了什麼急事。」小盛子回了話,又小心翼翼道,「四爺要……」

  「順嘴一問,不找他。讓他忙自己的去吧。」

  張英是太子的老師,可是自打張英開始教太子之後,太子就開始變壞了。這其實跟張英沒什麼關係,太子是自己不學好,若是慢慢這樣下去……

  胤禛看著書上一句「坐山觀虎鬥」,忽然有些感觸起來。

  這幾日納蘭明珠又犯了聖怒,急得大阿哥上火,索額圖這些人則是高興壞了,整日在朝廷裡都是喜氣洋洋的。

  也就是張英這些人比較忙,處理一下納蘭明珠,沒一陣納蘭明珠又起來了,反反覆覆,很是受累。

  近日張英不大回府,就是因為這些事情。

  胤禛想著想著便道:「找個機會,讓白巧娘跟那一位姑娘裁衣裳去。咱出去走走……」

  晚上去給皇帝請安,回來又從毓慶宮外面的宮道上路過。

  胤禛忽然瞅見了一個人站在宮牆下頭望著天的林佳氏。

  他頓住腳步,似乎在考慮自己是不是上前去。

  倒是那林佳氏眼尖,先瞧見胤禛了,急急忙忙地行了一禮:「給四阿哥請安,四阿哥吉祥。」

  「不必多禮。」

  胤禛見著對方瞧見自己,倒不好躲了,他走上去,口氣一如既往地冷淡,「起身吧。太子可在毓慶宮?」

  「在呢。」

  林佳氏瑤芳似乎有些怕,她不敢抬頭,今日站在宮牆下面只是想一個人想想事情,哪裡想到就撞見了阿哥?

  胤禛是見到了林瑤芳方才滿臉的心虛,倒覺得有意思起來。

  他道:「聽說毓慶宮出了些有意思的事情,李佳氏竟然犯了蠢,謀害太子的子嗣,太子身邊的侍妾卻是受累了。」

  林瑤芳臉色一白,這四阿哥平白無故說起這個幹什麼?難道……

  她的事情做得很隱秘,根本不可能被人發現的!

  這一個四阿哥是太子的心腹,是他一黨的人,四阿哥知道了,那也就是意味著太子也知道自己使的手段了嗎?

  只是胤禛不欲再浪費時間,卻不說一句,轉身就走了。

  倒是後面小盛子領著一干奴才過去,一邊感慨地說著:「李佳氏這樣粗魯的主子,太子怎會喜歡?他就喜歡那弱柳扶風的,時不時還要……」

  聲音壓低,卻足夠讓林瑤芳聽見。

  奴才們從她面前走過去了,卻讓她忽然明悟了一些。

  原來這些就是太子的喜好?

  林瑤芳忽然覺得自己是抓住了機會,她捏緊手指。藏起了心底的害怕,就像是藏起了當年誣陷三妹時候的愧疚,她必須爬起來,站在所有的人頭上,把那些看不起她的女人給踩在腳底下!

  林瑤芳想著,慢慢地扶著宮牆走回了宮。

  太子現在還在皇上那邊說話,沒回來呢。

  李佳氏雖然懷有身孕,但是因為做下這樣的事情,難免被太子爺嫌棄,往後要復寵可就難了。

  沒有人會懷疑林瑤芳這個時常被欺負的宮女,自然都覺得是李佳氏逼迫她。就算是她說林佳氏陷害自己,也不會有任何的說服力。

  有誰會拿關係到女人一輩子的子嗣問題,用殘害自己的方式,去陷害別人呢?

  還好那湯,她還沒喝下去。

  她按了按自己的額頭,明明覺得渾身都戰慄起來,可還是要穩住了,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屋裡。

  長夜漫漫,不知盡頭。

  「啪。」

  張廷玉終於還是落了一子。

  他歎著氣,也不知應該說什麼。

  顧懷袖太過固執,他不落子就一直笑嘻嘻盯著他。

  不睡,我也奉陪就是了。

  張廷玉困得厲害,終於還是將棋子擺了一枚上去。

  「早擺不就好了?」

  顧懷袖眉頭一揚,又把白子也放在他右手邊,讓他一個人繼續擺。

  張廷玉就納悶兒了:「我若是記不得了,還怎麼下?」

  「棋路就那樣,遲早能下出來。」顧懷袖根本不擔心,「你倒是落子啊!」

  張廷玉轉瞬就無言了。

  他歎氣,一枚棋子一枚棋子地按下去,按了約莫有三十枚,便道:「太晚了,得歇了,剩下的明日再擺。」

  說完,他再也不理會顧懷袖的掙扎,一把把她從棋盤旁邊拽回床上去。

  「我聽說跟陳家的親事定下來了……」

  顧懷袖說了這麼一句,她縮在被子裡,看站在燈燭前面的張廷玉。

  張廷玉頓住,回頭看她,「怎麼了?」

  顧懷袖不好意思說自己不大喜歡那小陳氏,妯娌間的矛盾,哪兒用得著到處說呢?沒得又破壞人家兄弟感情了。

  她望著張廷玉,「沒怎麼,歇了吧。」

  次日起來,阿德領進來一個丫鬟,說是頂了原來芯蕊位置的。

  顧懷袖一看,看著挺乾淨清秀,她打量了幾眼,有芯蕊的事情在前面,後面的興許能簡單一些。

  她道:「叫什麼名兒?」

  那丫鬟埋著頭,低聲道:「奴婢畫眉。」

  聲音倒是婉轉好聽得很,顧懷袖伸了個懶腰,心情挺好,只道:「聲音很好,畫眉這名兒也適合,頂了芯蕊的事情慢慢做就成。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畫眉倒是聽話,躬身便退下了。

  白天張廷玉去讀書,今兒外頭說顧寒川請他去什麼詩會,倒是沒讀書,去赴宴了。

  府裡也就顧懷袖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縮在屋裡沒事兒干。

  她忽然想起張廷玉昨日的話來,書房裡那幾架書,她若是看得進去盡可以去看。

  不知道,張二公子的書房又是個什麼樣子?

  一進去,她就怔了一下。

  乾淨整齊是不必說的,迎面一幅畫軸上畫的卻是孔子周遊列國圖。

  那旁邊有四個題字——內聖外王。

  字。

  她只覺得手指尖就這麼冷了一下,整個人都僵硬在這一幅畫前面,忽然不知如何是好。

  嘴唇一抿,她微微瞇著眼,踏上前兩步,舉頭看那右下角蓋著的鈴印,還有題著的字與號。

  康熙二十八年,張衡臣,研齋,澄懷居士。

  竟然是他?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37 PM

第四十五章 禍害成雙對

  一整日做什麼都沒心情,顧懷袖怎麼也坐不住。

  時間在她的念叨之中過去得尤其緩慢,她揉著自己的額頭,將張廷玉書房裡自己能翻的東西幾乎都給翻了。

  字跡,字跡是完全對得上的。

  她甚至看到了角落裡的一大沓詩稿,其中有幾首明顯與她之前惜春宴所用的乃是一成套。

  畢竟那是四時之詩,似乎是按著,總不該缺詠海棠和清明的幾首。

  不用說,為自己捉刀那幾首詩的,定然就是張廷玉了。

  當時張廷玉的字跡也沒有改變過,她甚至將那一張紙條拿出來,是當時在李光地府上對對聯的時候接到的。

  對松江鱸魚的下聯,就是張廷玉螃蟹一聯了。

  中午屋裡這邊要給張廷玉那邊送午飯,顧懷袖想了想,叫人將東西端進來,然後把那對聯歪七扭八地寫在了紙上,直接壓進糕點碟下面,然後才叫人送去。

  她原以為張廷玉看了肯定會回來,可沒想到,那一位在家學那邊的「存墨齋」,看見那一張紙條,卻輕輕地用手指給捏緊了,卷在一起,一面用糕點,一面看著攤開放在桌面上的一本書。

  阿德瞧著自家爺這瞇著眼難得愜意的神情,試探著問了一句:「爺,今兒這清蒸蜜棗糕似乎很對您的胃口?」

  張廷玉眉頭一抬,「難吃。」

  「……」阿德頓時無語。

  他將食盒收拾起來,心裡覺得奇怪,既然那麼難吃,那您幹什麼一臉享受的表情?這不是成心讓下面人誤會嗎?

  張廷玉擺手,驅趕他:「若是一會兒有人來問你,二爺怎麼怎麼樣,你就說二爺好好地在家學讀書你,認真得很。去吧去吧……」

  「……是。」

  氣悶了一陣,阿德還是躬身退下了。

  最近這情況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眼看著府裡頭平靜下來,似乎也沒什麼事情了,二爺也跟往常一樣每天讀書,可阿德老覺得哪裡不一樣了。

  就像是今天這事兒,根本不對勁兒啊。

  還真沒讓張廷玉給說錯,剛剛讓人將食盒送回廚房沒多久,就有個二少奶奶身邊的丫鬟多福看似不經意地從外頭經過。

  阿德一瞧,心裡咯登的一下。

  然後多福也看見他了,眼底一喜,慢慢地走過來,躬身一禮。

  「二少奶奶遣奴婢來問問,二爺現在如何?」

  二爺嘛事兒沒有,好著呢。

  阿德念頭一轉,卻覺得張廷玉真是料事如神,這人可不就是來了嗎?

  可他雖然想知道這裡頭到底藏著什麼貓膩,卻萬萬不敢多問。

  自家爺翻臉也快,他跟著張廷玉交代好的話回道:「二爺啊,還不都是那樣嗎?每天都在讀書呢,認真得很,咱們都不敢去打擾的。」

  「啊?哦……」

  多福似乎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她又躬了躬身,竟然回去了。

  娘呀,這到底是出啥事兒了?

  阿德是百思不得其解,乾脆跟張廷玉稟報情況了。

  張廷玉心情還算是很不錯,手指輕輕地用一塊玉珮瞧著桌面,像是什麼曲調。

  他道:「你別問那麼多,趕緊去外面守著,指不定一會兒二少奶奶還要遣人來問的。」

  說起這顧三自然是聰明的,可在這種時候,卻未免有些沉不住氣了。

  顧懷袖果然遣人來打聽了三遍,不過再沒有第四次了。

  她似乎覺得三遍探不出結果,就不要繼續再探。

  剩下的時間,張廷玉還算是落得清閒的。

  如果沒有張廷璐到來的話,這一場事情還算是很清閒的。

  張廷玉慢慢將自己手中的書給放下了,一指自己前面的位置,笑道:「三弟怎麼來了?」

  張廷璐本來只是在隔壁看書看累了,看著阿德方才跑進跑出,有些好奇而已。

  他也過了之前的那一段時間了,到底還是大哥時常教導過的,兄弟情義比較要緊。

  最近府裡發生了一些事情,張廷璐都沒有參與進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偏幫著哪邊。如今坐在了張廷玉對面,他又覺得複雜了起來。

  「二哥後年便要參加秋闈了吧?看書格外認真了……」

  本來這事客氣話,偏生點中了張廷玉的心病。

  二十九年的時候,正逢上張英被佟國綱祭文一事牽連,張廷玉根本就沒能去參加秋闈。他也知道,即便是去了,也根本不會有結果。

  說什麼科舉靠的是才華,其實是才華、門第和運氣,三者之中才華必不可少,若有門第與運氣,那是錦上添花。

  才氣為第一,可另外的兩樣有時候會影響到兩試的成績。

  張廷玉,便是為後兩樣所累。

  全看殿試皇上金筆點狀元、榜眼和探花,便知道運氣多要緊了。

  本來不算很拔尖的戴有祺憑借書法討得皇帝的喜歡,黃叔琳因為是北人,所以直接被拔上三元。這殿試的排名,關係到一個人的仕途,在皇帝的口中也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句話而已。

  說到底,皇帝喜歡的都是好的,不喜歡的轉眼就沒了。

  在李光地府上的惜春宴,那戴有祺也參加了,當時點評顧三的詩,戴有祺直斥其書法不佳,與皇帝意見略有相左,結果此宴一結束,沒多久就被人搞得辭官回鄉了。

  傳聞,那戴有祺辭官離京之後,賦詩三首,痛斥官場污穢……

  這一切,足以說明問題了。

  如今張廷璐的年紀也不小了,指不定會與張廷玉一起參加後年的鄉試和會試。

  張廷玉道:「年年歲歲如此,何談什麼認真不認真的。倒是你,難得來坐坐。」

  他跟三弟兩個,都很默契地忽視了張廷玉跟顧懷袖成親那一晚的對話,繼續在所有人面前演著兄友弟恭。

  張廷璐低著頭,終於還是進入了正題:「我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二哥應當很瞭解我,我也就不多解釋。這幾日娘同我說,跟陳家的親事已經定下了……」

  又是跟陳家的親事。

  弟弟的親事,張廷玉沒道理插手的。

  他只是沉默,覺得自己不說話比較好,可這裡根本只有兄弟兩個人,連攪混水的機會都沒有。

  張廷玉伸出手去,慢慢地端了一盞茶,揭開茶蓋,過了一會兒又把茶杯放下:「既然要娶妻了,也就該成家立業了。你一向是小孩子心性,沒比四弟成熟多少,我想著,若是屋裡多了一個人,就能成熟許多了。」

  完全沒有插手的意思,更沒有人問他是不是願意。

  他們都說,娶妻生子,對他很好。

  張廷璐真有些不明白了,不管他怎麼跟吳氏說,吳氏就是不同意。

  在吳氏的眼底,那刁蠻不知世事的陳家小姑娘是哪裡都好,還說娶個簡單的媳婦兒,沒什麼心機。她不喜歡心機重的兒媳,比如老二娶的這一種。

  所以她極力抗拒,只跟張廷璐說陳家姑娘的好,完全不讓他有什麼反駁的機會。

  親事就在張廷璐無力的反駁之中,被這樣稀里糊塗地定了下來。

  他想要找張英說,可張英並不大管,只說事情都由他娘拿主意。

  本來這一次,吳氏忽然觸怒了張英,張英雖然忙,可還是把掌家的權力給挪到了大兒媳的手中。

  張廷璐原以為能趁機跟張英好好說一說,可還沒機會說,張英就走了。

  他還是原來的意思,娶個媳婦兒湊合著過也就成了。

  反正除了大兒媳婦是張英親自挑的之外,別的兒子的媳婦兒都是不需要掌家的,到底張廷瓚是嫡長子,所以格外重視一些。

  只可惜,大兒媳嫁進來沒幾天,身子就開始不大好,一日一日地虛弱,用藥給將養著,現在才勉強地見著好。不過這麼多年反反覆覆,又眼看這是要不成了。

  現在除了張廷瓚,都還沒人知道這件事。

  吳氏是不是清楚,這還難說。

  張廷璐想著這些繁雜的事情,只覺得糟心。

  「二哥的親事都是自己挑的,換到了我的身上,卻只有聽任娘的擺佈了。」

  他就像是被關注太多的木偶,吳氏覺得有什麼好的都要往他屋裡塞,可很多東西都不是他喜歡的。

  只是吳氏畢竟是他娘,又那樣疼愛他,他若不接納,那就是不孝。

  不孝,可是個很大的罪。

  他就這樣一年一年地孝順下來,可這一次……真是有些忍不得了。

  張廷玉卻只覺得有得有失。

  他平日裡是沒人管的,張英只知道有大哥落水之後偏心一事,卻不知道吳氏有找過道士來算命。張廷玉也沒臉去揭穿自己的母親,那樣太顯痕跡了。

  所以,在張英的眼底,二兒子不被喜歡,這是張英改變不了的。

  畢竟,張英沒辦法勉強自己的妻子去關心某個兒子,即便是有那也不過是表面功夫,有與沒有並無區別。

  但是,張英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面補償他。

  比如,親事。

  可從小就受到吳氏關愛的張廷璐,也就沒有這個機會了。

  對此,張廷玉無能為力。

  他只能勸告自己的弟弟:「娘一直疼著你,總歸不會害你的。」

  「人參是好東西,可若天天吃,也不覺得好了,還會補過頭,要命。」

  張廷璐似乎覺得沒必要說下去了,因為二哥的論調,與大哥何其相似?

  他起身離開,算算坐了還沒半刻。

  張廷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終於將那茶端起來喝了一口,只微微地一勾唇:「嘗不到人參大補滋味的,病死也比補死強……」

  他被自己此番想法震驚了半晌,又慢慢放下茶杯,卻忽然將手裡的書一扔,起身道:「今兒早些回去,阿德,收拾收拾走了。」

  袖中藏著的,就是顧懷袖那字跡歪歪扭扭的紙條。

  他回去的時候沒有帶什麼人,腳步聲音都很輕。

  窗邊擺著兩盆蘭花,一盆快要謝了,也沒人敢撤下去,光禿禿的;一盆是剛剛修剪出來的,還很漂亮。

  一把剪子在窗台上慢慢敲著,張廷玉聽見聲音就不走了。

  顧懷袖那沉著的聲音在屋裡響起來,帶著些許的暗恨咬牙。

  「裝!讓你裝!就知道裝!」

  「你就跟你家主子一樣,特能裝!你瞧瞧旁邊小禿,半點遮掩都沒有。哪兒跟你一樣,彎彎繞彎彎繞,長那麼多葉子作甚?活著佔用土壤,呼吸作用浪費氧氣,光合作用你還浪費二氧化碳……你說說留你們有什麼用?」

  「天下烏鴉一般黑,天下宰相都是賊,心賊!」

  「你主子就是心黑,他要天擦黑還不會來,看我不剪禿了你!」

  「卡嚓」一聲,顧懷袖一剪子下去,終究還是沒落到蘭花葉片上,而是半空裡剪了一下,然後怒而扔下。

  雖然不大聽得懂顧懷袖的嘀咕,可這指桑罵槐的意思,張廷玉卻是很清楚了。

  他不聲不響地從窗邊退開,帶著阿德一直往後退,過了約莫有半刻鐘,主僕兩個才重新走過來。

  經過窗外花園之前,阿德先咳嗽了兩聲:「二爺,您慢著點。」

  顧懷袖屋裡一直等得打瞌睡的多歡立刻一激靈:「二爺回來啦!」

  顧懷袖卻是回頭看了一眼,果然瞧見張廷玉從窗外經過,又繞回前門來。

  她心道一聲「總算是回了,來得好」,卻將自己手中的紙條一折,「青黛,給二爺倒茶。」

  背對著門站立,顧懷袖就在那圓桌旁邊,也沒回過身去看。

  張廷玉憋著笑進來,只作自己根本沒撞破她之前的一番言語。

  「今日懷袖遣人來問了三遍,不知可有什麼要事?」

  顧懷袖一聽,嘴角一抽,她扭頭看著張廷玉,阿德還站在外面,畫眉上去收拾他外袍。她冷笑一聲,卻吩咐道:「二爺自己沒長手不知道收拾嗎?畫眉擱下衣服出去,阿德也出去,都給我出去出去!」

  這是遷怒?

  張廷玉揉了揉手腕,他裡頭只穿了一件白色繡銀灰暗紋的衣裳,束了條腰帶,只覺得整個人都十分挺拔。

  好整以暇地往炕桌邊一坐,張廷玉整理著自己袖口,漫不經心道:「果真是有什麼大事了。」

  他越是裝作不知,越是波瀾不驚,顧懷袖就越想抽他。

  她雙手捧了茶杯過來,又放在了案上,端端莊莊站在張廷玉面前:「二爺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了,敢情我顧三是在關公面前耍大刀,耍了這許久,竟然還不自知。虧得二爺沒懷疑,沒嫌棄,甚至還配合著小女子做戲,天下胸襟誰又比得過你張二公子呢?今兒小女子權以這一杯茶,酬謝了二爺,聊表寸意。」

  這些話,句句都是意有所指。

  張廷玉本來就是裝瘋賣傻,這時候順從得很,口中道:「我竟不知我張二有這樣本事?不過少奶奶沏茶,可是難得,我便……勉為其難地喝一口。」

  「二爺真是自作多情了,這茶是青黛沏的,妾不過為二爺端來了而已。」

  顧懷袖噎起張廷玉來,那可真是嘴皮子利索,舌頭跟刀劍一樣,吐出來句句話都是扎人的。

  張廷玉被噎得半天沒話,如今倒成了他自作多情?

  回頭想想,可不是他巴巴貼上去的嗎?不是自作多情是什麼?

  這樣想著,其實也得趣。

  他慢慢端起那茶來,茶水溫度剛好,「少奶奶親手端的也是難得。」

  然後一掀茶蓋,一拂茶沫,極盡雅士之風流。

  顧懷袖就這麼將兩手揣在自己寬大的袖袍之中,唇邊忽然泛起一分笑意,看著他。

  那茶水方入口,張廷玉便覺得不對,他含了一口,卻轉瞬就往一旁噴出,嗆得面紅耳赤,差點被咳死。

  「咳咳、咳……辣……咳……」

  那茶水看著沒有任何的異樣,可入口時候就像是在口腔裡點了一把火,張廷玉整個人都給燒嗆起來了。

  他皺緊眉頭,狼狽之間,眼角餘光瞥見自家娘子已經笑趴在一旁,頓覺冤孽。

  太久沒這樣整過人,顧懷袖簡直要笑得掉下去。

  她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艱辛地開口問張廷玉:「今兒多福去廚房的時候,正碰上小石方出來,還在外面坐著洗菜,正是那尖頭小辣椒。今兒做的是辣子雞,便讓他將那洗過辣椒末的水給端來,煮了茶……哈哈……二、二爺,喝著可還好?」

  真是笑哭了。

  張廷玉起身去桌上,拎起那茶壺,只想緩解一下口中這難受的感覺。

  顧懷袖見了,依舊笑得打跌,好心好意地提醒:「二爺,那一壺全是辣茶,您當心了……」

  「噹」地一聲,又把茶壺給放下,張廷玉頭上都要冒出青煙來。

  屋裡竟然怎麼也找不出第二隻茶壺來,他頓時明白:顧懷袖今兒打發人去問了他三次,偏生他給端著沒反應,結果這刁蠻女子竟然準備了這麼一壺「好茶」來等著他!還故意將屋裡別的茶具都收拾乾淨,這是要收拾他呢!

  前後一聯想,又瞥見窗台上被顧懷袖威脅過的蘭花,張廷玉可算是明白了。

  女人心,海底針,猜不得,算不得。

  尤其是這顧懷袖的,可這一壺茶,喝得未免也太憋屈了啊!

  張廷玉真是頓時就憋了一口氣在心口,他念頭一轉,看她得意忘形又張牙舞爪模樣,竟然抬腿朝著她走過來。

  顧懷袖笑著笑著,便感覺到自己面前一片陰影下來。

  她笑聲一頓:「你干什——」

  沖天生澀的辣味兒一瞬間通過這一個吻,進入了顧懷袖嘴裡。

  她使勁兒推著張廷玉,掙扎,甚至撓他,可張廷玉哪裡肯放手?

  他只一手掐了她精緻的下頜,含住她嘴唇,描摹形狀,舔舐著那兩瓣姣好。而後,卻按著自己之前的想法,以舌分開她兩片朱唇,叩開貝齒,與她之唇舌交戰起來。

  顧懷袖頓時知道什麼叫作繭自縛了。

  她踹了張廷玉一腳,卻只換來他更霸道猛烈的攻勢。

  口腔裡全是那一股味兒,親著親著,顧懷袖眼淚都親出來了。

  等到張廷玉放開她,她已經滿臉都是酒醉一般的酡紅,眼底水霧朦朧。

  「咳咳咳、咳……」

  她摀住自己的嘴,一半是呼吸不過來,一般是被張廷玉嘴裡那辛辣的味道給刺激的。

  一骨碌翻身從炕上奔出來,顧懷袖忙叫:「來人,倒茶來!咳、咳……倒茶來……」

  站得距離簾子最近的多喜立刻進來,「二少奶奶,您怎麼了?奴婢馬上給您倒水……」

  顧懷袖還在那兒咳嗽呢,也沒想太多,一把接過那茶杯就往嘴裡灌水,這一灌就差點哭出來。

  之前是笑哭,現在是真哭。

  一口把嘴裡的茶吐出來,顧懷袖咳嗽更甚:「誰讓你倒屋裡的茶了……」

  好歹青黛終於進來了,連忙把屋外準備好的茶水給顧懷袖倒上,她跟腹中別有洞天一般,咕嚕嚕地灌下去三杯,差點喝得打嗝。

  張廷玉卻已經慢悠悠地坐回了炕上,將衣服下擺一掀,搭在盤著的腿上,兩手手腕則靠在膝蓋上,手掌則是垂下去的。

  他就像是富家的老太爺,或者更像是入定的老僧,一下就顯出那一股子底蘊深厚的波瀾不驚來。

  「多福,給爺倒杯水來。」

  多福聞言,自然過去伺候。

  張廷玉端了茶,叫人捧著盂盆來,含一口茶,頓一會兒,又吐出來,連續幾口,沒一會兒一杯水便都用來漱口了。

  末了,又慢條斯理地叫人拿了綢帕來,擦了手;又換了一張仔細地把手指給擦乾淨了,這才看向顧三。

  顧懷袖摳著那一隻茶杯,只覺得今晚怕是什麼也吃不下了。

  她恨得牙癢,只覺得眼前這一位爺簡直賤透了!

  二人這可算是高下立現。

  「啪。」

  茶杯往桌上一按,顧懷袖氣得連忙擺手:「都出去出去出去……」

  沒把人給整治出來,倒坑了自己。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顧懷袖真是差點沒嘔出一口血來。

  張廷玉眉目舒展,自帶幾分悠然,依舊盤腿坐在那兒,道:「撒完了氣,這一回高興了?」

  高興?

  呵呵。

  我不高興。

  你叫沒頭腦嗎?

  顧懷袖無厘頭地想起這麼一句來。

  她有些喪氣,被打蔫的茄子一樣坐回來,腦袋都跟要掉在地上了一樣,半死不活道:「高興……不起來。」

  張廷玉搖頭笑了一聲:「害人終害己。」

  「呸!」顧懷袖啐他,「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唔,譬如你。」

  「……」

  得,張廷玉又成了禍害了,也不知是誰沒安好心要禍害誰呢。

  張廷玉不過是以合理的手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雖則高明了不少。

  他略帶著幾分得意,只道:「我是禍害,你也好不到哪裡去。一對兒禍害,白頭到老,可就嚇人了。」

  「淨會瞎說。」

  顧懷袖斜了他一眼。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為我捉刀之人是你?」

  「一半。」

  張廷玉手指輕輕地敲擊著膝蓋骨,也不知是個什麼曲調。

  顧懷袖道:「何解?」

  「四阿哥找了大哥為你捉刀,我大哥偷懶,找了我。」張廷玉倒是坦白,這一會兒也不裝了。

  顧懷袖頓時無言。

  她捏著手指,低著頭,一臉的陰鬱。

  好一個四阿哥,真是處處給自己挖坑,說是要鬆鬆手指頭放了她,就是這麼個放法?

  這就像是在籠子裡關了一隻兔子,關了兩三年了,那兔子求把它給放出來。呵,關它的那人鬆了鬆手,說「好啊」,然後放她出去,結果外面全是他挖好的坑。

  一坑一個準兒!

  這不是要顧懷袖跳下去被玩兒死嗎?!

  她陰測測地磨著牙,心煩得很。

  找了個捉刀的,專給找成未來夫家的人,那時候顧懷袖還沒出嫁呢。

  說不是坑,別說是顧懷袖了,豬都不肯信的!

  四阿哥這心,忒黑!

  雖知這一位未來的雍正爺,沒一點心思是不可能的,可這麼坑,卻是顧懷袖怎麼也想不到的。

  現在自己到底是怎麼嫁進來的?

  「我都跟四阿哥有牽扯了,你怎沒退親呢?」她忽然納悶。

  然後下一個問題就出來了,顧懷袖跟四阿哥有牽扯,那張廷瓚怎麼又跟四阿哥有關係?

  四阿哥找個人捉刀,這可是涉及到欺君大罪,沒道理找個自己不熟的人,即便是熟悉的人,若不是他自己的心腹,也是可怕。

  顧懷袖想到這裡,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

  她抬眼,張廷玉平靜地望著她。

  他道:「大哥都告訴我了,我何必多疑什麼?能得一次動心不易,不抓住了誰還知道是不是會有下一次?倒是你,又想到什麼了?」

  這麼說,張廷玉是知道他們顧家那一檔子破事兒了。

  家醜不外揚,沒想到卻是被四阿哥這事兒精給抖落出去了。

  她悶聲悶氣地:「你大哥……怎麼不跟你爹一樣?」

  張英是皇帝一黨的人,怎麼張廷瓚反而跟四阿哥有牽扯?

  還有,張廷瓚現在在詹事府供職,那是跟太子有牽扯的地方,張廷瓚這裡情況就忒複雜了一些。

  這些事情,張廷玉其實是不清楚的。

  他略略一勾唇:「大哥是家中嫡長子,與父親自然有一些考量,到底是個什麼事情,我們也別胡亂揣測吧。」

  「我只想到一點。」顧懷袖抬眼,與他對視,「你明珠大伯。」

  明珠大伯,納蘭明珠。

  張廷玉的確是要喊明珠一聲大伯的,畢竟張英跟納蘭明珠關係好。

  可是那不過是父輩們的交情,平日裡有什麼場合上去看一句「明珠大伯」大家都高興,回頭來要辦事兒肯定還是翻臉不認人的。

  顧懷袖也不過這麼順嘴一說,張廷玉自然清楚,他手指繼續輕輕地叩擊著膝蓋。

  「你是說,我父親與明珠一樣嗎?」

  他說完,自己搖了搖頭。

  納蘭明珠是老臣了。

  他一面幫著大阿哥胤褆,跟著眾人一起喊大阿哥為「大千歲」;一面又跟太子老師張英稱兄道弟,籠絡住他,算是籠絡了太子,保住自己;只此卻還沒結束,他兒子納蘭揆敘,如今卻在跟年紀還小的皇子們接觸呢。

  好一個官場沉浮過的老手。

  張廷玉又怎麼會不知道顧懷袖話裡的意思?

  「三國諸葛一家乃是謀士家族。諸葛孔明臥龍而出,他哥哥諸葛瑾卻在江東為東吳出謀劃策。但凡有頭腦的謀士之族,都喜歡穩賺不賠的買賣。」

  顧懷袖摸著自己光滑的手指甲,琢磨著什麼時候拿鳳仙花的花汁給塗塗。

  她慢慢地說了,又轉過眼去看張廷玉,「納蘭明珠知道這道理,你父親未必不知道的。」

  可張廷玉搖了搖頭:「要壓,也不該壓在四阿哥的身上,這背後的指不定是誰呢。」

  四阿哥不就是太子的人嗎?

  可……

  若是如此,又何必那麼麻煩?

  憑張廷瓚如今的本事,投到太子麾下都綽綽有餘,沒道理跟個名不見經傳的四阿哥。

  他這麼一說,倒點醒了顧懷袖。

  她是一直站在自己這裡來考慮事情,所以對注定會成功的四阿哥格外關注,卻忘記了,而今的四阿哥根本不露鋒芒,還在韜光養晦之中,要越過年去才會娶福晉呢。

  所以,如果按照這個情勢來推算,張廷瓚根本不可能是為了投靠太子而投靠在四阿哥身邊的。

  ……於是,最後的問題就變成了:張英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又知不知道張廷瓚的想法?

  張廷玉想起張英跟自己說過的那些中庸的話,只覺得腦仁都疼起來。

  他不願意再去想多了,此事在他心中已經早就有了定論。

  「此事你莫再多想了,我也就是興起了告訴你一回,也好過你日後才知道為你捉刀之人是我,那時候尷尬,又不知是個什麼情況了。」

  其實也不算是什麼大事。

  原本顧懷袖還以為他不知道,沒想到人家兄弟倆都是門兒清,反而顯得她成了個小人了。

  她點點頭,也不說話。

  張廷玉又道:「你昨兒跟我說小陳姑娘跟我三弟的事情,今兒三弟也來找我了,他似乎很不想娶小陳姑娘。」

  很不想娶?

  顧懷袖眉頭一揚,頗為感興趣。

  看著自己一根根修長白皙的手指,顧懷袖那壞心思又開始往外面冒了。

  左右別人過得好不好與她不相干。

  張廷玉都用了「很不想」這樣的詞,那證明張廷璐其實是厭惡那小陳姑娘至極的。

  別人不開心,顧懷袖就開心了。

  她笑得明媚:「三叔跟小陳姑娘一定能夠白頭偕老的。」

  瞧瞧這笑得,一張臉都能掐出水來了。

  張廷玉哪兒能不知道她那壞心思?

  只是這種事,本來也沒法兒改變,略略的一點惡意,又無傷大雅?

  他也不是什麼光明磊落正人君子,自家夫人這樣小肚雞腸又陰險刁鑽,張廷玉索性娶誰像誰了。

  兩個人閒聊兩句,便用過了晚飯。

  顧懷袖想著,只覺得那小陳姑娘嫁進來也是命苦。反正這事情,他們說不上話。怕是嫁進來,也要被休出去。夫妻的日子,可沒那麼簡單。

  比如張廷玉跟顧懷袖的這一夜……

  外頭的丫鬟們一直到半夜都沒睡著過。

  「你走開!別親我……」

  「啊啊走開啦……」

  「好煩……你嘴裡有味兒……」

  「說得跟你嘴裡沒味兒一樣……」

  「……我怎還是覺得辣……」

  「哎,你讓開……」

  「說了別親!下去!」

  「咕咚」一聲傳來,世界終於安靜了。

  美好的明天,在顧懷袖的黑眼圈之中,到來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38 PM

第四十六章 桂枝兒

  她跟張廷玉之間,基本算是沒有什麼秘密了。

  其實她對於這一位爺來說,早就是通通透透,人家心底門兒清,一直看著自己在那兒猴子一樣演戲。

  好歹他還算是個厚道的,沒過幾天就自己抖落出來。

  已經吃了好幾天府裡普通大廚做的東西,今天顧懷袖苦著一張臉跟張廷玉坐在一起吃早飯。

  只是在青黛揭開粥蓋的時候,她便怔住了。

  這種難言的熟悉味道。

  青黛上來給她盛粥,她端了過來,只舀了起來一看,便不知道為什麼流了眼淚。

  張廷玉就在一旁看著,心裡酸溜溜的,道:「不過是個小廚子,你倒看得比什麼還重。」

  對顧懷袖來說,那才不只是廚子一樣的存在。

  她是哭了,可那一瞬間就是壓抑不住。

  好歹把命救回來,她不去看小石方,只是因為還不合適,可現在先吃到了小石方做的東西。顧懷袖心裡又如何能不感動?

  她瞥了青黛一眼:「他怎樣了?」

  「昨兒不是說在做辣子雞丁嗎?雖是被大師傅們攔住了,可粥還是能熬的,慢慢也恢復過來了,二少奶奶不必太掛心。」

  青黛彷彿也知道,現在張廷玉不算是什麼外人了,有的話也不避諱著他。

  她慢慢地說了,眼底也帶著笑。

  顧懷袖低頭,慢慢地吃了一口,只抿著嘴唇笑,陰霾了幾天的這心情,總算是轉開。

  「他好,便好。讓那邊掛心著一些,我不得去看,都靠著你們。」

  「二少奶奶放心。」

  青黛應著,又忙活了一陣,擺了其他的碗碟,這才退到一邊去。

  端著碗,顧懷袖看了面色不大好的張廷玉一眼,只用勺子攪著粥,也不說話。

  這粥,應當是藥膳了。

  張廷玉細細數著,地骨皮,威靈仙,甘草口,黃連,半夏,天南星……

  他眉頭頓時緊皺起來,卻碗放下,有一會兒沒動。

  扭頭看顧懷袖,卻發現她似乎沒有任何的察覺。

  張廷玉歎了口氣:「我倒覺得我都沒你那廚子要緊了。」

  「他伺候我吃,你伺候我什麼?」顧懷袖白了他一眼,兩個人還沒到要死要活的地步,說起話來還是葷素不忌的。

  張廷玉無言,不過粥還的確好喝。

  食不言,吃完便去家學,張廷玉的生活規律到一種無聊的地步。

  只不過今兒有人送來了一張請柬,上一次顧懷袖參加過的是李光地大人府上的惜春宴,這一次換了明珠大人府上的吟梅宴,是明珠次子納蘭揆敘辦的。

  阿德把請柬從二爺那兒拿回來,只瞧著顧懷袖的臉色,說:「二爺讓小的來問問您,若是您悶了,也可以去看看,左右大爺是要去的,二爺去不去卻是隨意。」

  隨意?

  那就是多二爺一個不多,少二爺一個不少了?

  很明白,湊數的。

  顧懷袖翻開了請柬,也跟惜春宴差不多的措辭,高門大戶文人雅士們的樂趣。

  她不愛那些個風花雪月,倒喜歡去戲園子裡聽戲,只可惜是沒這個機會的了。

  「大爺去,大嫂可去?」

  顧懷袖忽然問了一句。

  阿德道:「去的,近日大少奶奶的身子又好了不少,這會兒也在說這事兒呢。」

  話音剛落,院子前面便來了人,是大少奶奶陳氏身邊的丫鬟。

  「奴婢給二少奶奶請安,大少奶奶讓奴婢給您帶句話,說是命主大人府上二公子的請柬已經發了下來,府裡四位公子都有這麼一張,若是要去,不如大家湊個數一同去了。大爺那邊已經決定好要去,讓奴婢們下來問問,二房這邊是個什麼情況。」

  這丫頭說話倒是很爽利的。

  顧懷袖想想,張廷玉每日每日讀書也勞累,更何況有的東西不是讀書就能讀出來的。

  這一位二爺的野心,光是一個書齋,又怎能實現?

  她沉吟了一下,對那丫鬟道:「去回了大少奶奶,這請柬我接下來了,我們二爺也去。」

  「是,奴婢記下了,若您沒有個什麼吩咐,奴婢便回去告訴大少奶奶了。」

  「讓你們大少奶奶注意著身子,別太勞累,去吧。」

  顧懷袖隨手一擺,讓丫鬟去了。

  她回頭來,阿德正好抬眼看她:「那小的……」

  「你就跟二爺說我已經答應了大少奶奶,後日一起去。」

  「是。」

  阿德退走,回張廷玉去了。

  顧懷袖這邊卻開始琢磨,這又得要尋一身衣服了。

  爺們怎麼穿都是那樣,後院裡的女人們怎麼穿,那可就是問題了。

  穿好了不成,穿壞了也不成,穿得一般了,又要被人說是平庸。

  顧懷袖想想就覺得傷腦筋。

  她一個白天幾乎都在挑衣服當中度過,後面陸陸續續聽說了這一回請的規模有點大。

  明珠好歹也是曾經權傾朝野的權臣,即便是現在不如從前了,餘威還是在的。

  上一次李光地畢竟還是漢臣,赴宴的多半都是漢家小姐,這一回怕還是旗人來得多。

  顧懷袖想想,她一不是府裡的嫡長媳,二來二爺身上沒功名,三來她也不認識很多人,自己的門第也不是很高,還是穿得普通一些,挑不出錯來就成。

  等到天將黑的時候,衣服便已經挑好了。

  冬日裡,穿點暖和的顏色總是好的,便撿了一件鵝黃的穿花百蝶百褶裙出來,留著後日穿。

  同日,明珠家的請帖,幾乎已經發到整個京城每一戶有頭有臉的人家之中了。

  門第不高,可因著跟明珠家的大公子有過幾分交情,顧府這邊也收到了請帖,顧寒川跟孫連翹去;李光地大人的府上,其子李鍾倫跟其女李臻兒也是肯定要去的。

  別的府裡去什麼人,或者是不是還有什麼要緊的人物要去,可就不知道了。

  明珠是老奴才了,還是大阿哥的爪牙,這一回名義上是納蘭揆敘請的,其實背後還是明珠授意。

  滿漢大臣,其實少有能籠絡勢力的機會,聯絡感情都要被上面的皇帝監視一番。

  唯一風雅,又名正言順的,怕是只有這種應時應景的事情了。

  明珠這些人,滿腦子都是算計,顧懷袖是算計不過來。

  再說了,怎麼也算計不到自己的身上,所以她沒擔心。

  張廷玉沒功名,未來也不可能是繼承張家家業的,往後他們就過自己的小日子就成了。

  即便往後他有什麼出息,那也是以後了,一大家子的人都跟顧懷袖沒關係。

  她想得倒是輕鬆,收拾完了就讓多福去探探張廷玉什麼時候回來,好擺飯了。

  廚房裡,還正是忙碌的時候。

  小石方摸了摸自己右肩,站在屬於自己的那一塊案板前面。

  這地方不大好,聽說是張府以前的一個廚子留下的,正對著窗,夏天裡是個好地方,冬天裡可就折騰了。

  做飯菜的時候,偶爾需要通風透氣,所以雖然大師傅們說要幫著把這扇窗給封了,小石方也給拒絕了。

  眼看著在長身體的年紀,一下又扔進雪地裡凍了一個多時辰,虧得顧懷袖來得早,不然他早去閻王爺那裡報到了。

  前幾年他就想過了,這輩子是要給顧懷袖做菜的;可是今天摸了摸自己的肩膀,他覺得自己的一輩子可能很短。

  能做飯做菜的一輩子,就更短了。

  這輩子是賣給姑娘了,現在欠了第二條命,是不是下輩子也要跟姑娘做菜了呢?

  他一下就糾結了起來。

  左手提了刀,右手按住已經被剔過魚骨的魚肉,小石方的動作還是很熟練。

  早幾年右手就受過傷,現在用左手來切菜,還算是熟練。

  「噹噹噹……」

  菜刀跟案板接觸,魚肉沒一會兒就被切成了條。

  他換了一片鯉魚肉,一面想著不著邊際的事情,今早的粥火候似乎還不是很夠。不如,今晚就把米給洗好,先文火煨上幾個時辰,半夜起來改成小火,繼而大火,明日卯時起來便可又換回文火,便柔爛軟糯了……

  只是一個晚上要多起來幾次,不過為了做得好吃,也還能忍。

  張廷玉已經在窗口站了許久了。

  君子遠庖廚,張家家訓,也是聖人訓。

  若是哪個張家的兒子往廚房裡走了一步,是要打斷腿的,可張廷玉覺得自己不來這一趟,心裡總不安定。

  那一日見到這石方小師傅,不過是遠遠看了個背影,大冷天裡根本也沒注意到,那時候全部注意力幾乎都在顧懷袖的身上。

  可今日張廷玉一打量,卻發現他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小。

  看著也不過就是個還沒長出來的少年郎,高高瘦瘦,還在拔個子的年紀,只是興許才大病過一場,覺得臉色有些蒼白了。

  跟別的廚子不一樣的是,他左手拿刀,動作很熟練,不過切菜的時候明顯很心不在焉。

  這就是大廚的本事了,切菜時候,因為太過熟練,所以根本不必想太多,手上一個動作,腦子裡想著另外一件事是太正常不過了。

  等到小石方切完了手裡第二片鯉魚魚肉,便要取來砂鍋,結果一抬眼,就見窗前站了個人。

  他一怔,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張二公子?」

  這都進了張府了,說話還這樣生疏?

  張廷玉早上見了那粥就想來了,可一直憋著,他白天收了大哥那邊拿來的明珠府的請柬,又跟大哥聊了一會兒,又寫了一篇策論給先生,這才回來。

  現在顧三肯定還在屋裡等自己吃飯,或者剛剛忙著布菜,可張廷玉還不急著回去。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張廷玉點點頭,算是答應了一聲。

  他看了看案板上放著的魚肉,道:「你是二少奶奶帶進府的廚子,怕是跟了二少奶奶許多年了吧?」

  小石方隱約覺得,今日的事情不是很簡單。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左手手腕,因為是個廚子,所以袖子都是窄袖,或者用東西給紮住,他腕上也是用藏青色的條帶綁腕給綁著的。

  小石方如實道:「石方欠著姑娘兩條命。」

  姑娘?

  張廷玉忽然問他:「你今年多大?」

  小石方道:「虛歲十五。」

  才十五,廚藝卻似乎比別的廚子厲害了很多倍。今早的粥,張廷玉也是喝了的,只是喝著味道好,心裡卻不一定高興了。

  「沒什麼志向?」張廷玉又問。

  小石方搖頭,又點頭:「做出更好吃的菜。」

  皺眉,張廷玉挑眉:「還繼續給二少奶奶做?」

  「嗯。」

  小石方說完了,又慢慢低下頭來了。

  不想讀書,不想習武,也似乎沒親人,別的什麼大志都沒有,也似乎沒有野心……

  廚房裡的石方小師傅。

  張廷玉忽然問了一句:「念過書嗎?」

  小石方一怔,過了一會兒搖搖頭:「略認得幾個字罷了。二公子,可是有什麼事?」

  「只是偶然從你這裡路過,想起了一些東西罷了。」張廷玉背著手,看著小石方一笑,和善得很,「可聽過馮夢龍的《桂枝兒》?」

  「……」小石方沒接話,似乎根本不知道張廷玉在說什麼。

  張廷玉見他沒反應,眼神微微地一閃,只道:「你忙吧。」

  他似乎只是隨便往這裡走了一遭,這時候也就隨便地走了。

  小石方在後面,右手捏緊左手的手腕,這裡面綁著一枚曾經救過他命,也讓他遇見了顧懷袖,撿回了一條命的碎刃。

  從那以後,他就打定主意,顧懷袖在哪兒,他就在哪兒了。

  有的話不必說,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他心裡門兒清。

  只是,除了做菜之外,別的……

  都不是他想去想的。

  二房屋裡,已經布了菜。

  顧懷袖手指摸著那一張請柬,正琢磨著張廷玉什麼時候回來,便聽見外面人喊了。

  她一怔,回頭,果然見到張廷玉進來了。

  「天都黑了,你倒也不知哪裡去了,阿德都找不見你。」

  張廷玉進來,脫了外袍,看一眼阿德,那眼神涼颼颼的。只道:「隨處轉了轉。」

  在他坐下的時候,飯已經盛好。

  顧懷袖就坐在他身邊,也已經接過了飯碗,將要起筷了。「這一頓是廚房的廚子做的,說是做的你喜歡的菜色……你嘗嘗?」

  張廷玉點了點頭,伸手去了筷子,就準備提起來,可提到一半,便頓了一下。

  顧懷袖沒注意他這麼個動作,只考慮著先朝哪一個菜碟下筷。

  張廷玉見她猶猶豫豫,伸手就直接夾了一塊雞肋放她碗裡:「棄之可惜,吃吧。」

  「……」

  顧懷袖看著碗裡多出來的那一塊幾乎沒肉的雞肋,簡直氣壞了。

  這廚房裡的廚子竟然能把這東西端上來?

  真是……

  能來個跟小石方相比的廚子嗎?

  不過……

  張廷玉今兒難不成又被吳氏說了?怎麼平白回來就這樣整她?

  「你莫不是吃錯藥了?」

  張廷玉一噎,那臉上的平靜忽地消失,而是湊近了她,嘴裡卻道:「你說我,負了心,無憑枳實,激得我蹬穿了地骨皮,願對威靈仙發下盟誓。細辛將奴想,厚樸你自知,莫把我情書也當破故紙……」

  顧懷袖一愣,而後眉頭一皺,「你發瘋了?」

  「想人參最是離別恨,只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黃連心苦苦嚅為伊耽悶,白芷兒寫不盡離情字,囑咐使君子,切莫做負心人。你果是半夏當歸也,我情願對著天南星徹夜地等……」

  張廷玉臉上帶著笑,只拖長了聲音念出這兩段來。

  顧懷袖隨便給他夾了一塊帶骨頭的鴨脖子:「你又不是守空閨的妻子,莫不是拿這話來寒酸我?」

  眉峰微地一攏,張廷玉又不動聲色地舒展了顏色,沒讓顧懷袖看出半點異樣。

  「顧三果然不是什麼草包……竟然也知我這話的意思……」

  顧懷袖看的最多的就是那些個話本,如今張廷玉說起來,她也不理會:「閒書多看那麼幾本,你還能把我怎麼了?」

  還能把你怎麼了?

  的確是不能怎麼。

  張廷玉歎了一口氣,埋下了頭夾起那鴨脖,就啃了一口。

  這比他給她夾的那雞肋還不如。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39 PM

第四十七章 張半仙

  明珠府的梅花開得早,引得京中眾人驚歎。明珠次子納蘭揆敘乾脆地廣發請帖,邀請人來吟梅賞梅,一時之間京中無人不嚮往。

  張英雖是漢臣,可也是朝中重臣,請帖是早就發過去了。

  今日張廷玉與顧懷袖早起,跟張廷瓚等人一起去吳氏那邊請安,吳氏倒也乾脆,就讓二兒子跟二兒媳婦在那邊乾坐著,也不說一句話。

  顧懷袖跟張廷玉都是識趣的人,坐在那裡不吭聲。

  張廷瑑現在還在祠堂裡面跪著抄書,聽說今日也會來請安,只是現在還沒來。

  吳氏張望了一會兒,只跟張廷瓚跟張廷璐說話,一會兒又問:「玉珠如今剛剛料理著府裡的事務,還處理得過來吧?」

  婆婆問話,哪兒敢不搭理?

  陳氏平白拿到了管家的權,生怕吳氏誤會自己,所以連忙道:「我身子不好,大多都是長安給幫襯著,也沒有出什麼大事,還處理得過來。」

  吳氏哼了一聲,涼颼颼道:「處理得過來就好,也沒枉白疼你一場。」

  話這樣說,陳氏就有些尷尬了。

  張廷瓚眼皮子一掀,有些不大高興,吳氏喜歡他,卻不代表也喜歡他媳婦。這麼多年,陳氏肚子還是沒消息,反而身子越來越差,即便這人是張英選出來的未來掌家媳婦,吳氏不敢多嘴,心裡也早厭煩了陳氏。

  現在陳氏管著家,吳氏反而沒事做,這不是打她臉嗎?好歹還是個當家的主母,而今竟然落得這個下場。

  張廷瓚只把茶盞一放,語氣淡淡地:「玉珠性子沉穩,處理事情一向穩妥的,有她居中調度,母親也可以好好養養身子。」

  吳氏萬萬沒想到,自己一向疼愛的大兒子竟然跟自己抬槓起來。

  兒大不由娘,娶了媳婦兒就開始厭棄自己的娘,早幾年還沒看出來,現在卻是越來越明白了。

  她氣不打一處來,開口就想數落大兒子,可想想又有什麼地方能數落他?

  左右,只能數落一個陳氏。

  長安是個明白人,站在老夫人身邊,輕聲細語道:「奴婢看大少奶奶也是蕙質蘭心,大爺這話卻是沒說錯的,老夫人您別擔心這麼多了,當心累壞了身子。」

  「我這還不是為著府裡好嗎?」吳氏嗔怪,看了長安一眼,也只有長安最得她喜歡,平日裡有什麼事情都是護著她的。

  現在長安都插話了,吳氏意味深長地看了張廷瓚一眼,卻去問陳氏:「玉珠,我身邊這大丫鬟,可是跟在我身邊多年的,有什麼事情不懂,你就來問問她,可瞭解這府裡的事情呢。另外,我看你這身子,多年也不見好,也別太多管著廷瓚的事兒,到底府裡還是子息要緊,等今兒從明珠大人府上回來,我便叫長安給你找個大夫,再好好瞧瞧。」

  明晃晃的兩巴掌伸出來,就往陳氏的臉上打。

  吳氏說話也根本不是個客氣的,天下兒媳婦都是糟心的。往日吳氏覺得大兒子這裡好,那裡也好,娶了媳婦兒之後就什麼也不好了。如今大兒子敢為了陳氏頂撞她,她偏要再把這個臉給打回來。

  顧懷袖一直在旁邊沒說話,可聽著卻心有慼慼起來。

  張英是個靠譜的人,娶了吳氏這麼個蠢婦,其實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到底吳氏除了心偏,其實也不見得有什麼不好。後宅裡女人,哪個不在乎子息?只是大嫂陳氏這樣的身子,受到頗多的刁難,意料之中,可看著令人格外難受。

  還有說話也不對,大少奶奶做事,竟然還要請教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倒讓人覺得長安是比陳氏還要有臉面的。

  她悄悄看了張廷玉一眼,卻發現自己對面那一位似乎根本沒聽見這些一樣,茶盞放在他身邊的桌上,人卻是閉著眼,似乎在養神。

  好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的模樣。

  想想張二公子在這家裡的位置,顧懷袖也就越覺得有意思起來。

  敢情這一位只弱化自己的存在感,知道自己討人嫌,也就不湊上去了。

  母子做到這個份兒上,也真是絕了。

  人越老,心越偏,眼見著幾個兒子都陸續長大,那心就越偏著年紀小的了。

  陳氏唯唯諾諾地應著吳氏,一面還誇讚長安是個有本事的,跟著吳氏方纔的話,自己下自己的面子,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張廷瓚也只有暗歎一聲,一個「孝」字,讓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門口王福順家的,忽然「哎喲」了一聲,「四公子這總算是來了。」

  吳氏立刻站起來,差點打翻了手邊的茶杯。

  她兩步走到堂中來,「廷瑑,快來給我看看,我的老天爺,這一見竟然瘦成這樣……老爺怎生這樣狠心?難不成這一個就不是他兒子了?心竟然偏成這樣!廷瑑,快,我看看……」

  顧懷袖手裡的茶杯一抖,差點濺落了兩滴滾燙的茶水。

  這一回,張廷玉終於掀開了眼皮子,冷眼瞧著彎身摟著張廷瑑的吳氏。他只看了一眼,似乎覺得噁心,便又低下頭,端了茶,擺弄了一下茶蓋,又微覺嫌棄,把茶給放下了。

  說張英偏心,吳氏怎麼說得出口來?

  張英罰了張廷瑑,無非是因為顧懷袖跟張廷玉這二房的事情,這不是轉彎抹角地罵張英偏心他們二房嗎?

  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娘。

  顧懷袖想想,就是當初她娘也沒這麼誇張過。

  張廷瑑明顯已經瘦了不少,看上去的確憔悴得很。

  一是因為前一陣病著,二是因為這一陣被罰在祠堂,還要抄寫家訓和別的東西……

  年紀還小,又曾經被捧在手心裡寵,如今一朝遇見這種事情,吃不消也是尋常。

  他有些怯怯地看了顧懷袖這邊一眼,低下頭:「娘,廷瑑沒事,只是抄了抄家訓,父親也沒怎麼責罰於我……」

  請了家法,留下的傷其實很快就敷過了。

  對這個孩子來說,這一件事,怕是他一輩子都忘不了,至於以後會長成什麼樣,誰也不清楚。

  這一件事,到底是好是壞,也不是他們可以預料。

  吳氏只覺得心口揪痛,忍不住回頭瞪了一眼顧懷袖,卻見顧懷袖一副走神的模樣,頓時恨得咬牙。

  她摸著張廷瑑的頭,輕聲哄道:「不怕不怕,以後有這種事,娘都給你擔著,看誰還敢欺負你。」

  「爹說了,是男子漢大丈夫,就該自己當事,廷瑑不要娘來幫。」

  張廷瑑搖了搖頭,有些不大理解。

  相比起母親,他更憧憬的自然是父親跟大哥,所以一旦這兩個人說了什麼,都願意信。

  可現在吳氏的說法,跟其餘二人之間起了衝突,對張廷瑑而言,事情當真是難辦了。

  「你爹全是胡說八道,別信他的……來,到娘這裡來,好好說說話。」

  吳氏啐了一口,一副不把張英的話放在眼底的模樣。

  顧懷袖瞬間就想起一句話來:慈母出敗兒。

  經過這一次的事情,張廷瑑已經是成熟了不少,也知道自己賴在母親的懷裡一點也不好,便道:「兒子坐在下面就好。」

  他指的「下面」,是張廷璐下手的位置。

  吳氏看四兒子指了指那個位置,也不知為什麼失落了起來。

  她懨懨地,起身回了自己的位置,看到四兒子似乎一下大了,陰沉著臉,有一種被背叛的感覺,一下覺得孤獨起來。

  張廷玉也坐累了,竟然起身道:「明珠大人府上還有宴會,兒子跟懷袖還沒準備妥當,先告退了。」

  顧懷袖沒想到張廷玉這一遭竟然這樣不給面子,也是嚇住了。

  可張廷玉既然都站起來了,她不站起來這不是窩裡反嗎?

  顧懷袖硬著頭皮站起來,也跟吳氏告辭,言語還很客氣,一副孝順模樣。

  吳氏冷笑了一聲:「你倆若是不願意請安,日後也不必來的,何必勉強自己?」

  「婆婆,衡臣他不是……」顧懷袖一聽,這話含針帶刺,只覺得不妥。

  她是想來打圓場的,卻萬萬沒想到,站在這堂中,一直話不多的張廷玉,竟然破天荒地開了第二次口。

  他笑得和煦,春山微暖,眼底平和:「母親真是個體諒的人,如此——兒子便謝過了。」

  整個堂中,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管是顧懷袖還是張廷瓚,或者是陳氏,張廷璐等人……

  一直以來二爺在這種場合都是悶葫蘆,假裝自己根本不存在,一坐就能坐到大家都消失的時候。他不愛說話,都說是性子寡淡,也給人一種很忍氣吞聲的感覺。

  可今日張廷玉面不改色,甚至平心靜氣地說出了這麼一句順水推舟,又能讓吳氏氣瘋的話之後,所有人彷彿都感覺到了——不對勁。

  這不過是吳氏說出來諷刺的話,可萬萬沒有想到,張廷玉竟然這般大逆不道一樣順著說出「謝過」的話來!

  吳氏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那話是她說出口的。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哪裡還能再收回?!

  原指望著為難二兒子,諷刺二兒媳,讓這兩個不孝的下不來台,現在竟然被回了這麼一句?

  「衡臣!」

  「母親還有何吩咐?」

  顧懷袖都已經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分不清現在到底是個什麼狀況了,可張廷玉卻是鎮定不亂,反而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說過什麼可怕的話,回頭來就這麼輕飄飄地問了吳氏一句。

  吳氏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使勁兒地喘息著,長安見了連忙上來給吳氏順氣兒,生怕她出什麼事。

  長安一副體貼模樣,有些小心翼翼地開了口:「二爺,老夫人不過是關心著您,這樣的客套話,您怎麼……」

  張廷玉壓根兒沒聽見一般,一個小丫鬟,主子說話,她來插什麼嘴?也把自己當主子了不成?

  顧懷袖聽著也是眉頭一皺,心下越發不喜歡這個看起來老實又能幹的長安了。

  到底吳氏身邊若沒個這麼厲害的人,也不可能瀟灑這麼多年。

  吳氏紅著眼睛,瞪著張廷玉,幾乎都要氣得背過氣去,府裡上上下下誰不喊她一聲老夫人?現在被人堵成這樣,根本沒回過神來。眼前這逆子,還是她眼底一直逆來順受的張廷玉嗎?!到底都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即便命格再硬,也斷斷不能忤逆成這樣!

  那顧懷袖,說什麼宜室宜家,現在哪裡看出這麼個模樣來了?

  吳氏只覺得這是堵了自己的心,什麼宜室宜家,但怕「宜」的不是自己呢!

  「吩咐?我敢對你有什麼吩咐?我不過是客氣得一兩句,你卻是連孝心都沒了!」

  吳氏厲聲喊著,嚇壞了屋裡一干人。

  一向慈和的老夫人,這一次發了這麼大的一回火,二房的日子怕是難過了。

  原本好好的一次吟梅宴之前的晨省,竟然鬧出這一樁的事情來,二公子怎生這樣不知進退?

  吳氏原本是說話出去諷刺的,哪裡想到張廷玉說話比針尖還扎人。

  現在更扎人的還在後頭呢,他依舊一副溫溫和和模樣,似乎根本不動氣。

  「母親玩笑了,做兒子的一向聽著您的話,您說往東便往東,您說往西便往西。您讓兒子不用來,兒子從不敢將母親的話視作玩笑。此之謂『孝』。母親方才言重了。」

  顧懷袖簡直聽得頭上冒冷汗。

  想來那吳氏不過識得幾個字,卻不懂太多,張廷玉這一番話說得的確有理有據,可本來是歪理。

  但歪理有歪理的好處,怎麼辯駁都覺得不對。

  吳氏哪裡想到,這二兒子尖酸刻薄起來,真是讓人無話可說!

  想起當初道士給他批過的命,吳氏氣不打一處來,卻伸手抓了茶杯,扔到堂中地面上,摔得「啪」一聲脆響,滾水濺開,張廷玉站在那兒卻沒被波及。

  「滾!」

  吳氏終於已經完全不想見到他了。

  這一回終於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她氣得發慌,恨不能將張廷玉給攆出去。

  「既然母親沒有更多的吩咐,那兒子便去了,兒子跟懷袖,告退。」

  他微微一躬身,顧懷袖也跟著躬身。

  本來他們是該退出去的,沒想到張廷玉一拽顧懷袖,竟然轉身直接踏步出門了,一點也沒將屋裡別人再放到眼底去。

  母子徹底鬧僵。

  吳氏在屋裡生氣成什麼模樣,顧懷袖是想像不出來,可又覺得他倆如今這境地有些難受。

  被張廷玉左手給握著,顧懷袖覺得手心微汗,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什麼言語在張廷玉面前都是蒼白的。

  有吳氏這麼個母親,也難怪他有如今這寡淡的性子。

  張廷玉卻是一歎,雲淡風輕得很:「嫁給我,是你受累。」

  她一下輕笑出聲,「這還算是好的,我在顧家,刀還懸在脖子上呢。」

  左右夫妻兩個都是想得開的,說了一會子話,倒覺得一下走近了。

  在這張府裡,注定是邊緣上的人,湊合著過就成了。

  張英家裡,也鬧不出什麼大事來,家宅不寧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吳氏若還沒蠢透,萬不敢將這事鬧大。

  鬧完今早這一遭,往後就可以睡懶覺了。

  顧懷袖竟然高興起來:「往後不必早起,可真是好了。」

  張廷玉拉著她,出了門,外頭馬車已經等著了,他們在車裡坐了約莫一刻鐘,後面張廷瓚等人才出來。

  車門響了響,是有人輕輕地叩擊著。

  張廷玉掀簾子,原來是張廷瓚站在他們車邊,「二弟,借一步說話?」

  借一步說話?

  又能說什麼呢?

  張廷玉只慢慢把簾子放下去,道:「大哥,我知道個分寸,不必說什麼了。」

  外面張廷瓚站了一會兒,長歎了一聲,終於回了自己的車裡。

  「不要緊嗎?」

  顧懷袖攏了眉。

  張廷玉卻道:「想也不想,我都知道大哥要說什麼。何必再去聽?」

  聽了這許多年,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他頓了一下,又道:「我如今是忍不得了,大哥又能忍多久?他跟大嫂是伉儷情深,大嫂現在甭提多堵心了,遲早要出事。」

  這閒閒的,等著出事看好戲的口氣……

  顧懷袖簡直目瞪口呆,腦子真有些不夠用了。

  她知道長安是一個問題,陳氏無子也是一個問題,可張廷玉說最穩妥的張廷瓚這裡要出事,卻是顧懷袖怎麼也沒想到的。

  「我怎覺得,你跟外頭算命先生有得一比呢?」

  張廷玉仰面躺著,雙手交錯枕在腦後,一揚眉,故作輕鬆:「鐵口直斷張半仙,孔方兄弟者五,可算前世今生!」

  「呸!五文錢就能買個半仙算命,你也真是不值錢!」

  顧懷袖毫不猶豫地刺他,末了卻道:「那你給我算個命?」

  車裡的張廷玉妝模作樣地這麼一掐指,而後歎道:「好命啊好命!竟然是個半世榮華富貴、福澤深厚的貴夫人!貴人哪,多少年沒瞧見過這樣好的命格了……少奶奶這樣厲害,往後可得多多照拂小人。」

  顧懷袖笑出聲來,縮在他懷裡,一根根數著他手指:「等本少奶奶榮華富貴,你只管到我門口來討飯,有我一口吃的,定然少不了你的。只是若算得不准,該當何罪?」

  張廷玉失笑,兩口子這是一個賽一個地不要臉了。

  她若是榮華富貴,又從哪裡出呢?

  張廷玉悠然道:「我張半仙批命,不批則已,一批驚人,絕無不准,何罪之有?」

  「臭不要臉……」

  若撇開那些個糟心事,其實日子也悠閒。

  顧懷袖把自己的手,印在張廷玉掌心,聽著車轅壓在路上的聲音,忽然覺出了幾分安穩味道。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39 PM

第四十八章 又見捉刀

  顧懷袖倒是沒想到,在這裡能見到熟人。

  馬車剛剛停下來,顧懷袖被張廷玉給扶著下來,結果就見到前面一輛車上下來的李臻兒。她畢竟還是個未出閣的小姐,因跟明珠府的小姐有幾分交情,這一日是也來了,旁邊就是她哥哥李鍾倫了。

  李鍾倫跟張廷玉見過,兩個人上去打招呼,顧懷袖則跟李臻兒打招呼。

  如今顧懷袖嫁了人,作為漢家小姐之中難得的美人,如今李臻兒是一枝獨秀了。

  看得出,她臉上帶著的笑意不淺,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她父親李光地說不嫁給旗人,還是挑個好的配了也就是,並沒有什麼野心。

  可她未來的夫婿,肯定是個厲害人。

  今兒來這明珠府一趟,定然又是要出風頭的。

  顧懷袖清楚,見了她只笑:「我統共也就在京中參加過兩次宴會,豈料第一次是在李光地大人府上,見了臻兒姑娘。第二遭來明珠大人府上,卻是又見到您了。」

  「這可不就是緣分嗎?」李臻兒舉著袖子遮了半張臉,在外面倒還有幾分嬌羞之色,她道,「上一回,張二少奶奶可是才名遠播,這一回怕也要大顯身手了。」

  「我那就是瞎貓撞著死耗子,還被當朝狀元批了我字不好,這一回斷斷不會參加了。」早早地斷了這個念想的比較好,她看李臻兒也是有些擔心吧?

  若是這一回顧懷袖再來個一舉奪魁,那就沒意思了。

  到底李臻兒這邊還是待價而沽,否則也不會來這種場合了,對未出閣的姑娘來說,這樣的宴會也是存在著很大的機遇的。

  上一回顧懷袖深為捉刀之事苦,這一回再繼續那就是個傻子了。

  張廷玉在前頭跟李鍾倫說話,沒一會兒張廷瓚也過來了,他先看了張廷玉一眼,後面跟著的是張廷玉,幾個人跟李鍾倫兄妹一起進去了。

  這兩撥人都是漢臣家的,走在一起也有話聊。

  至於別的地方來的,基本都是旗人家的小姐和公子了,男人們還有話聊,等到了女人們這邊就有些涇渭分明起來。

  納蘭明珠家的梅園不小,靠東面一個大花園,半片都是梅花,還有各種不同的品種。

  今年梅花出了奇,開得早,他們進園子的時候,也不知道多少人已經坐下來了。

  顧懷袖被安排在比較靠近男客們的位置上,剛剛坐下來就瞧見了孫連翹。

  陳氏在顧懷袖的身邊坐下,妯娌合該坐在一起,這一桌基本都是沾親帶故認識的,又都是漢臣家,索性連李臻兒也坐過來了。

  「前不久才見了張家二少奶奶回門,今日又在梅園見著了,小姑看著倒是豐腴了一些。」

  孫連翹開口便誇了一句,不過轉眼卻看向了陳氏跟一旁的李臻兒。

  陳氏面色依舊不大好,她還惦記著今日出門之前吳氏的那些話,心情有些抑鬱。現在外人面前不好表示出來,逢著孫連翹說話,只上來搭話,道:「這一位便是二弟妹娘家嫂嫂吧,聽聞是太醫孫之鼎家出來的。」

  聽見這一句,顧懷袖忽然心裡一動。

  她索性道:「咱們這一桌,現有四,你們三位我都是認識的。喏,這一位是我娘家嫂嫂,比我還小兩歲呢;這一位是李光地大人家的臻兒小姐;這位是我大嫂。」

  由顧懷袖這樣介紹了一番,眾人也說話認識了,這才開始了聊天。

  吟梅宴,還是那些個吃飽了沒事兒干的文人們想出來的消遣活兒,隔著幾桌都是漢家姑娘,有認識的人就上來說兩句話,更遠一些的卻是旗人家的小姐,說話有些高聲大氣,跟尋常人不一樣。

  滿洲的旗人,跟漢家女不是一個教習的方法,聽說她們有些還會騎馬涉獵,會的可多了。

  女客這邊是納蘭家的小姐納蘭容婉招待的,她先是在旗人那邊坐了一陣,這才往漢家小姐這邊來。

  末了,竟然到了顧懷袖她們這裡,也不跟別人說話,只跟李臻兒說。

  李臻兒是李光地掌上明珠,不是別人能比,容婉小姐可算是給她做足了面子的。

  顧懷袖只覺得無聊,又有些後悔出來了,可待在張家更壓抑,還不如出來跟這些個女人們聊聊。

  孫連翹尚還有幾分活潑,她左右張望著,又看看園子裡的梅花,沒一會兒卻把目光放在了陳氏的臉上。

  看了一會兒,她就收回了目光,卻瞥見了遠處過來的丫鬟:「這是端茶來了嗎?」

  「用梅雪和梅花泡的茶,可不風雅?」李臻兒似乎早知道有這一遭,主動跟她們介紹,「婉容小姐可是個才女,跟早年容若公子兄妹情深。這梅花泡茶的法子還是容若公子想出來的,如今到了婉容小姐的手中,發揚光大了,可更甚於從前了。」

  那茶水端上來,果然看見梅花瓣浮在如玉般通透的茶壺之中,又分了四隻粉白的景德鎮窯出來的白瓷茶杯來,看著薄薄的一隻,彷彿伸手一用力就會壓碎,端的是做工精巧。

  顧懷袖只暗暗心驚,輕輕在倒茶之前看了看杯底,沒有任何的印記。

  孫連翹注意到了她這個動作,卻沒出聲。

  陳氏跟李臻兒都是文雅官家小姐出身的,只低頭看那茶杯之中的茶水,也沒注意顧懷袖在哪兒研究茶杯呢。

  穿著青緞襖子的丫鬟上來斟茶,陳氏正要伸手來接,卻忽然咳嗽起來。

  孫連翹連忙伸手來,幫她接了茶,又一握她手腕,「大少奶奶您別動,我來幫您……」

  話說到一半,聲音卻奇怪地小了下去。

  孫連翹端著茶杯,似乎是愣了一下,她看向了陳氏。

  陳氏奇怪:「顧少奶奶?」

  「我方才想起一件事來,又一下忘了……」孫連翹飛快地瞥了陳氏一眼,慢慢收回自己的手來,把茶端給陳氏,這才端了自己的茶下來坐好。

  顧懷袖是何等心細的人,陳氏顧著跟李臻兒說話,況且她也不瞭解孫連翹,只以為孫連翹是在說真話。可顧懷袖知道孫連翹,雖然年紀小,可生在常年混跡於宮廷之中的太醫孫之鼎家,看著純善天真,腦瓜卻比別人靈活。

  輪到顧懷袖端茶了,她也伸手接了,對方才發生的一切,並沒有作什麼反應。

  一時之間,原中人都在品茶,品完茶,說說話,便有喜歡梅花的人要去逛梅園了。

  陳氏跟李臻兒聊得來,又因為她身子弱,現在還不想亂走,李臻兒便留下來同她說話。

  孫連翹看了顧懷袖一眼,笑著道:「我看著這滿園的梅花倒是饞了,平日裡就是個不學無術,也沒有你們知道這些風雅事,想去瞧瞧。可要找個人跟我一起去的,我一個人逛著可沒趣兒。」

  「嫂嫂這樣說,不過就是想要拉一個人跟你去,最後受累的還不是我這個小姑子?」顧懷袖看似嗔怪,卻在說話的時候已經起身。

  她在陳氏身邊道:「大嫂,我同嫂嫂去一趟,您跟臻兒小姐慢慢聊。」

  「去吧,你早些的去,一會兒她們作詩,你可又能躲懶了。」

  李臻兒笑起來,還真跟春暖花開一樣,艷色逼人,卻轉眼襯得跟她面對面坐著的陳氏蒼白又病弱了。

  剛剛跟孫連翹攜手走出來,穿過一叢叢的梅花,離那些個歡聲笑語遠了,顧懷袖才沉了臉:「嫂嫂出來跟我一起賞梅,怕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吧?」

  孫連翹臉色果然一變,她左右看了看,抬手捏了一枝梅,壓下來聞了一下,才又慢慢放回去。

  「我剛才是被嚇住了,原只是以為你夫家那大嫂只是身子不好,可是細細聞的時候卻發現她身上藥味兒太重,怕是一年有三百天都有湯藥伺候著。」

  這時候,就顯出孫連翹的好來了。

  名醫之女,自然有其不凡之處。

  顧懷袖聽著她方才說一句「被嚇住了」,情知事情定然沒這麼簡單,一雙眼底晦澀不明。她跟孫連翹往前面走了兩步:「嫂嫂有話只管跟我說,也好讓我這心底有點分寸。」

  「我曾跟小姑說,是藥三分毒,不知小姑可還記得?」

  孫連翹跟在孫之鼎的身邊,自來就喜歡這些個藥石之事,可醫病真不是什麼難事。

  她歎了口氣,周圍也沒人,只低聲跟顧懷袖說事,姑嫂拉著手,繼續往前面走。

  「醫病跟做人其實是一個道理,過猶不及。人參鹿茸大補,吃多了上火,更多的能吃死。治病,就更玄乎了。我曾見著有人不過是頭痛發燒,竟然也吃藥吃死了的。」

  一句話裡兩個「死」字,孫連翹對這些平常人忌諱的東西,果然是一點也不忌諱。

  顧懷袖對孫連翹的瞭解,卻是慢慢地深了,她說得越多,顧懷袖明白的也就越多。

  她心裡已經想到了,只是到底這裡面有什麼貓膩還不清楚。

  「我跟著我父親,雖不曾出去尋醫問藥,可家裡人有個什麼病痛,都是我先去看,若有什麼不能的再請教我父親。左鄰右舍有個什麼三災兩病,也多是我跟著父親一塊料理。不怕你笑話,我父親曾誇我,若是個男兒,定能接替我家裡的衣缽。如今我哥哥年紀雖大,可不肯跟著學醫,只一心撲在科舉上,父親有心思都教著我的。」

  不過如今弟弟眼看著年紀也大了,倒是肯在醫術方面用心,孫連翹好歹也放心一些,不擔心祖傳醫術失傳。

  「我今兒跟你說的話,都是我一個人的判斷,也不知是不是我鼻子出了差錯。張家大少奶奶的身上,藥味兒太重,怕是已經這樣治了好幾年,一開始應當只是些體虛的小病,可是不知怎的,吃的藥補的都是大病的。有的人虛不受補,長期這樣下去,遲早會吃壞身子。」

  孫連翹唇邊浮起幾分冷笑,聲音壓得更低。

  「陳氏……眼瞧著就是一個,已然吃壞了。」

  已然吃壞了。

  顧懷袖腳步頓住,手指輕輕彎起來,湊在唇邊,似乎沉吟,又似乎斟酌。

  張廷瓚跟陳氏伉儷情深,這話是張廷玉說出來的,別看這一位如今是名聲不顯,可將來就是個大富大貴的明白人。他能說出這話來,張廷瓚跟陳玉珠之間即便不如他說得那樣深情,也差不到哪裡去。張廷瓚肯定願意找人來治,可怎麼平白治成這樣?

  顧懷袖腦子裡念頭一閃,耳邊卻迴響了今兒晨省時候,吳氏的一句話。

  ……我看你這身子,多年也不見好……到底府裡還是子息要緊,等今兒從明珠大人府上回來,我便叫長安給你找個大夫,再好好瞧瞧……

  陳氏雖是未來的主母,可畢竟真正當家的還是吳氏。

  要請個大夫什麼的,總不能陳氏一個人就去請了,必定中間要過一輪手,這不就落到了吳氏這裡嗎?

  「再」好好瞧瞧……

  這一個「再」字,莫不是說這許多年,陳氏看病,都是長安在一邊料理大夫的事情?

  這一懷疑可不得了。

  顧懷袖忽的嗤笑一聲,卻是自嘲居多:「嫂嫂如今告訴我這些,卻是要叫我這疑心裡生出暗鬼來了。」

  「沒暗鬼,你的疑心又怎會生出來,更何談是再憑空生出鬼來呢?」

  孫連翹明白顧懷袖已經是清楚了,她聽說過宮裡諸般害人的法子,如今無意之間知道了陳氏的事情,竟然波瀾不驚。

  「她脈象虛浮,雙目雖然有神,可眼角微微下垂,眉目之中都攏著一股子病氣。望聞問切這種事,說了你也不一定明白,我方才無意之間按了她脈,便知她身子是虛的。這就像是把一個外面瓷裡面泥的偶人放進水裡,多少年湯藥,就從裡頭沖刮,把裡面填著的泥慢慢一層一層地耗刷下來……」

  話沒繼續說,可顧懷袖哪兒能不明白?

  人就跟那偶人一樣,被藥刮到最後,只剩下一個薄薄的殼子,脆得很,甚至像是紙糊的,一戳就要倒了、破了的。

  能有這樣惡毒的心計,慢慢把陳氏給掏空,還都是大夫開的藥,若遮掩得更好,卻是劊露半分痕跡的。

  顧懷袖垂眸,卻問她道:「一般的大夫能看出你如今看出的這些來嗎?」

  「若是高明一些的自然能看出來,民間杏林聖手也是不少。可看出來又怎樣?大戶人家多的是腌臢事情,一戶人家請了大夫,一般都是一直請下來的。即便是換了大夫,也得考慮跟之前大夫們診斷的方子是不是一致,行有行規,沒個大錯誰去揭穿你?」

  就像是宮裡診病,太醫院裡十個御醫有九個說是癆病,剩下的一個敢說是咳嗽?

  外頭雖沒這麼艱難,可道理都差不多。

  「更何況,到了後面,說與不說都沒什麼差別了。此法害人,便像是脫韁的野馬,一旦開始掏身子,便只能繼續往下補。若要修回正路,見效慢,難免被人懷疑醫術;反而是按著舊的方子,或者更加劑量,要不就是換個別的方子,繼續補,見效更大,有了效果,患者大夫都高興了。」

  孫連翹說的固然是一方面,可從顧懷袖的角度來說,她不是大夫,看的卻更全一些。

  這裡頭,若碰上個有醫德的,還是會修回正路來。

  可一旦修回正路,見效慢了,正如孫連翹所言,被懷疑醫術不好,要麼是下一回就撤了,換個大夫,要麼就會被人暗示抱怨,說要個見效快的法子。

  這一來二去,中間能做手腳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甚至都不用背後的人怎麼動手,只任由事情這麼發展下去,自然而然就會得到想要的結果。

  人心都是差不多的,若是陳氏不通醫理,見著身子不好怕也要著急……

  這就不僅僅是人害她,過一陣就成了她自己也在害自己了。

  顧懷袖想著,自己倒警醒了許多。

  藥,不能亂吃。

  「多謝你在這裡跟我說這些,我是不曾想,張家內宅之中竟然也多出這些個是非來。還是我眼皮子太淺,沒見過世面,虧得大嫂見多識廣,提點於我。」

  孫連翹心裡卻是想著,顧懷袖這麼個人,之前名聲壞極,背過臉頭一次進了惜春宴,就能一瞬間扭轉,即便依舊有不少人覺得她不是什麼好姑娘,可因為皇帝一句話,誰又敢說?三人成虎,未必不是這個道理。只要人人都不敢說她不好,那顧懷袖就是個「蕙質蘭心」的好姑娘。

  這手段,又豈是一般?

  只是孫連翹還不懂其中關竅,只覺得顧懷袖厲害。

  她嫁了顧寒川,也知道丈夫是把扶不上牆的爛泥,要想給扶上來,花的力氣可大了,如今不好好經營著一些,等到要動用關係的時候可就遲了。

  「我看張家也不是什麼簡單的地方,你那大嫂這一件事,可得小心著。這人能把事情辦得這樣滴水不漏,心思又細又毒,可跟蠍子尾巴尖一樣了。」

  孫連翹歎氣,「天底下最好治的就是人的病,最難治的是人的心,我父親常常這樣說。往日我不懂,可現在是越來越明白。」

  最難治的是人的心,不是人的病。

  顧懷袖點著頭,卻道:「這事便談到此處,我心裡有個數。」

  孫連翹能說的都說了,她也說這陳氏這身子是已經壞了,對救治之法絕口不提。

  顧懷袖琢磨著,孫連翹一不可能插手,二不說這救治之法,怕是已經沒辦法了。脫韁的野馬,用來形容一個人的病,哪兒還能有好?

  現在,只看這件事對顧懷袖有什麼價值了。

  她笑:「這園子裡,倒是梅花挺好。」

  「好!」

  「好詩啊!」

  「張大公子出手果然不凡,漂亮漂亮……」

  「揆敘公子過譽了……」

  前面忽然一陣熱鬧的聲音傳來,顧懷袖跟孫連翹頓時停住了腳步。

  這梅園裡的梅花都是一片一片的,往前面走多了,便越是接近男客們那邊。

  今天沒下雪,外面擺了幾張紫檀雕漆的長方桌,湖筆徽墨宣紙往那桌上一堆,文人墨客齊聚一堂,你一句我一聯,正在斗詩呢。

  恰好方才張家大公子廷瓚出了一聯絕的,一吟出來便贏得了滿堂的喝彩。

  男女有別,遠遠見著卻還是默許的。

  不過眾人都知道個分寸,到了這裡,也就該回去了。

  士子才人眾多,顧懷袖瞥了一眼,便見到張廷玉坐在一邊,手指擱在茶杯邊緣輕輕敲著。

  顧懷袖老覺得這動作熟悉,她試著用手指輕輕在自己掌心裡敲擊。

  「……」

  她愣了一下,卻頃刻之間笑出來。

  孫連翹奇怪,顧懷袖怎忽的笑了?

  「怎麼了?」

  「不……只是想起一些戲文裡唱的有趣兒的詞了……」

  顧懷袖怎麼也想不到,張廷玉一直敲著的是這一段唱詞,原本敲著不一定能感覺出來,可那一瞬間還真是靈機一動,竟然把那拍子給對上了。

  孫連翹執意要問,顧懷袖卻怎麼也不肯說了。

  兩個人這就要往會走,沒料想梅林之中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在那兒呢」,接著便聽見「嗖」地一聲響,還伴著弓弦彈動的聲音。

  顧懷袖只瞧見眼前墜落了一片青影從她面前掉下來,正好砸在她腳邊上,嚇了她一跳。

  鮮血灑在還鋪著殘血的地面上,那一隻虎皮鸚鵡撲稜了兩下翅膀,就躺著不動了。

  一支羽箭,穿在鸚鵡的脖子上,倒鉤邊緣還掛著血肉……

  孫連翹尖聲地一叫,卻是一下拽著顧懷袖的袖子,縮到她身後去了。

  她見得人身上的血肉,甚至敢動刀子,卻一向見不得這些個飛禽走獸的血腥場面,此刻竟然有些隱約的顫抖。

  顧懷袖也是嚇得不輕,眼見著一隻活鳥從自己面前落下來,砸了滿地的血,豈不是晦氣?

  更何況,這一箭穿在鳥脖子上,殘忍至極。

  林子那邊有幾個華袍的影子過來,有人喊一聲「射中了」,便興高采烈地朝這邊跑。

  顧懷袖看見是個年紀尚輕的小子,應該是外院的公子哥兒們。

  不過見著那被射落的鸚鵡掉在女眷的腳邊,他倒不往前走了,後面幾個人也跟上來。

  顧懷袖拉著孫連翹的手,只道:「我們走吧。」

  說著,便輕輕朝著那邊斂衽一禮,卻從沒了氣兒的鸚鵡旁邊走過去了,漸行漸遠,也消失在了梅林的那一頭。

  這邊幾個人卻是背著手,一名男子笑出來:「小二可嚇著美人了。」

  方纔彎弓射鸚鵡的是個十三四的小子,一身勁裝打扮,手裡還捏著一張比自己高的長弓。他把弓往自己背上一橫,卻道:「誰叫那鸚鵡嚇了婉容小姐,揆敘公子家的丫鬟也不頂事,竟然叫那鸚鵡跑了。這頭小畜牲,還是我解決的呢。」

  納蘭明珠家的二公子納蘭揆敘是個文武雙全的人,聽了這話也不生氣,這跟站在自己身邊的人道:「你家小二,卻是口氣大,他這是往後要當將軍的料啊!」

  「羹堯不過口氣大,父親三天兩頭地訓他呢。」

  年希堯搖搖頭,招手讓自己弟弟過來,卻有些擔憂,「不會嚇著方纔那兩位夫人了吧?」

  納蘭揆敘道:「隔得太遠,也沒怎麼看清,不必太在意,誰能因為個畜牲就嚇住了呢?」

  這倒也是。

  幾個人說著話,便著了身邊奴才,去把那地上的死鸚鵡給撿了回來。

  納蘭揆敘一見,眼前一亮:「好箭法!年二公子果真是虎父無犬子啊!哈哈哈,好!」

  那少年看了,卻搖搖頭,似乎不滿意:「若能對穿雙目。豈不更妙?」

  納蘭揆敘眼神微微一閃,口不對心地誇了一句「好志向」,便領著人又回席間了。

  這邊廂,顧懷袖拉著驚魂未定的孫連翹回來,回頭看只見著孫連翹臉色煞白,才知道她是被嚇住的一個。

  別說是孫連翹,就是顧懷袖也未必是沒被嚇住的。

  她握了握孫連翹的手,只寬慰她:「不過是只鸚鵡,嫂嫂快忘了吧……」

  孫連翹笑著卻比哭還難看,「我一向最怕這些的……如今倒讓你見笑了……」

  「到了。」顧懷袖想著,卻回頭對她道,「那幾位公子怕是前院裡的,咱們還是只作不知,免得生事……」

  能在納蘭明珠府動弓箭的,怕沒幾個人了。

  要不就是權勢滔天,要不就是有納蘭揆敘陪著,否則怎麼著也是要倒霉。

  孫連翹深呼吸,點了點頭,看上去才好了許多。

  兩個人重新歸了席,陳氏跟李臻兒卻聊到興頭上,如今四個人在一塊兒,又說了說剛才見著的梅花。

  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才聽著有人在旁邊說那射落鸚鵡之事。

  原來是婉容小姐今兒在院中逗鸚鵡,結果府裡丫鬟不小心,竟然讓鸚鵡撲稜著翅膀飛走了。丫鬟們怎麼處置且不說,恰遇見工部左右侍郎年遐齡家的二位公子在走廊上跟揆敘公子說話,那年大人的二公子卻是技癢,討了弓箭來就去追鸚鵡,一箭穿頸將鸚鵡射落,好不厲害呢。

  工部年侍郎家的二公子?

  年羹堯?

  顧懷袖暗暗心驚,卻是默不作聲了。

  張廷玉那邊也聽說了這事,倒是沒多想,因為此刻這裡已經開始作詩。

  他倒是悠閒,一會兒胡謅一首便能搪塞;可他身邊這一位先孝懿仁皇后的弟弟,似乎就難了,抓耳撓腮地寫不出來。

  隆科多遠是個草莽武夫,跟張廷玉一般年紀,此刻卻是急得滿面通紅,一直在桌子下面跌腳呢。

  他一轉過臉,瞧見了還在用毛筆管子輕敲茶杯,一副悠閒神態的張廷玉。

  他琢磨著,這一位似乎是張英大人家的二公子?

  雖然沒怎麼聽說過這一位的名聲,看左右張大人家的公子,一首詩是能湊出來的吧?

  隆科多心思活動了起來,便悄悄將椅子一挪,又一挪,很快就到了張廷玉的身邊。

  他右手雞爪子一樣握著毛筆,低聲對張廷玉道:「張二公子這敲的是《鵲橋會》?黃梅戲裡面的段子啊……」

  張廷玉眉頭一揚,笑了:「您也研究?」

  「咳,別管那什麼研究不研究……」隆科多瞥了上面一眼,個個都是文人雅士,偏他是個粗人,「張二公子是張英大人家的,一定也是文才風流逼人,您……給我……捉個刀?」

  「叮……」

  張廷玉湖筆頓時不敲茶杯了,他手指頓住,不動聲色地看了隆科多一眼。

  已歿皇后的弟弟,滿洲鑲黃旗,佟國維的兒子,佟國綱的侄兒……

  上次張英被佟國綱祭辭一案牽連,佟國維還是參張英、倒張英,在後面使勁兒踩踏的一把好手。

  真要論起來,張廷玉跟隆科多應該是仇人啊。

  這隆科多也真是個拎不清的,竟然請自己捉刀?

  不過……

  捉刀這種事……

  張廷玉內心盤算了一下,手中湖筆輕輕一個轉頭,低頭便龍飛鳳舞地寫了四行,手指一轉,便將這一張紙輕輕地掀到了右邊,飄飄地就過去了。

  隆科多一看,面上一喜,手指爬格子一樣把紙給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反觀張廷玉,動作卻沒停,一張紙掀開之後,繼續在下一張紙上書寫,這一回動作慢了許多。

  娘啊,總算是遇到個好人了。

  隆科多這心裡感動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連忙將張廷玉給自己的詩抄錄上去,總算是趕在眾人交完之前好了。

  張二公子真是個好人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40 PM

第四十九章 周道新

  外面賞梅,裡頭排宴。

  梅園裡頭,公子哥兒們正在拼文才,寫了一首詩各自來點評著。

  張廷玉一如既往地平平無奇,倒是一向被人視為莽夫的隆科多,忽然表現驚人。

  「今日這一首竟然像是忽然開了竅,佟家似乎也有人了?」

  「哎,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知道不知道?爺這叫忽然變了!」

  隆科多大言不慚,心底那個高興得意。

  這一首詩,雖然沒到絕妙的地步,可跟往日的他比起來,可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找張廷玉捉刀之事相當絕密,根本沒人發現,人人都以為他是在佟國綱去世之後痛定思痛,一下改變了。

  倒是有不少人上來安慰隆科多,說他這樣繼續下去可就好了。

  滿洲的子弟,雖不必跟漢人一樣,憑借科舉出來,可識文斷字至少需要,隆科多也不例外的。

  現在露了風頭回來,卻一下跟張廷玉說上話了,他一向是不學無術,隨便抓了身邊一個人試試,不想張二公子竟然沒嫌棄他,反而為他捉刀這麼一首。

  隆科多喜滋滋地,「二公子真是厲害……」

  張廷玉笑瞇瞇地,只點了點頭。

  這邊文人們說著,沒一會兒便到了中午擺宴時候,便都起身順著園徑回去了。

  女客們這邊都收拾起來,顧懷袖他們這邊也被人引著走。

  看著人緣好的,也就陳氏跟李臻兒,這兩人一個是張家嫡長媳,一個是李光地大人的掌上明珠,認得的人多,來巴結的也不少。輪到顧懷袖跟孫連翹,自然就寒酸起來了。

  尤其顧懷袖還是個原本名聲不好,後來忽然不知怎麼走了運被皇帝隨口誇過的,這才扭轉了原來的劣勢。可看著她這一張臉,怕是沒幾個人有膽子湊上來跟她說話。

  長得太醜的不好往顧懷袖身邊湊,偏巧人家那一桌又有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李臻兒在,就算是個亭亭玉立的大家閨秀站在她們這一桌,也覺得長得磕磣,索性沒人敢來了。

  入席的時候分屋前屋後,中間隔了大穿堂,兩邊各有休息的後廳,擺了棋盤跟茶具。

  不過正面席上,還是賓客如雲。

  顧懷袖坐下來,只一掃,發現一桌還是有八個人的,只是除了原本的那三個,剩下的四個裡只有一個納蘭婉容小姐是認識的,她是京城裡出了名的才女,甚至還有自己的詩集流出閨閣,也是這一回吟梅宴的主辦者之一。

  至於另一位廣發請帖的,自然是她哥哥納蘭揆敘了。

  婉容小姐生得端莊,自然有一股大家的風範,即便是坐在有李臻兒跟顧懷袖的席面上,也不覺得會被忽略。李臻兒是刻意打扮過的,更像是一朵芙蓉清水出來,相對來說,顧懷袖就低調那麼一點,可有一言雖是自負了些,用來形容顧懷袖還是差不多的:天生麗質難自棄。

  即便打扮得隨意了一些,可簡單的衣飾更讓人覺得她這一張臉遠比衣服更艷,不知多惹人厭惡。

  納蘭婉容跟李臻兒關係不錯,現在只拿眼瞅了瞅顧懷袖。

  生得雖是美,可門第不高,雖是高嫁了,也不過是張家的二媳婦,暫時沒有什麼拉攏的價值。

  這麼一判斷,納蘭婉容在席間的態度,便明晰了起來。

  閨閣之間的交往從來這樣,這一個席面上有四個已經出嫁的,還有四個沒出閣的,彼此聊著。有人聽說孫連翹會調香,都來問她,可孫連翹卻道:「我不過會調有些,只是不敢出去調給別人,若是父親知道定然要罵。香也是藥,諸位還是少用的好。」

  她這是忠告,有也慎重著使,不懂香還偏偏要用香的,只會給自己惹上禍事。

  不過也沒人把她說的話當個一回事,話題沒一會兒便轉了過去。

  菜一盤一盤端上來,名字個個都是雅致的,多以梅花入菜,人人都誇著雅致。

  顧懷袖卻吃得反胃,梅花茶,梅花菜,連白米飯裡都說是用梅花汁子調出來的……這樣樣都沾著梅花,彷彿就能接了「吟梅宴」這一個「梅」字了一般。

  人都說梅花有高潔之態,今日倒全躺在飯桌上被他們吃了,也不見得高潔到哪裡。

  明珠府的梅花都這樣了,人也就更不值一提了。

  顧懷袖噁心著,還不得不慢慢地塞,塞到眾人都覺得噁心了,大約也就可以停了。

  她心裡這樣想著,倒巴不得來個人跟自己一樣,趕緊擱了筷子。

  可是左等右等,人人都是能忍的,個個語笑盈盈,吃得高興……

  如非此刻眾人都在,顧懷袖早喊了小石方來,把這一桌子勞什子的菜給倒去餵豬了。

  不對不對,慎言慎言,怎能說是餵豬呢,慎言慎言……

  不斷給自己心理安慰,兼著做思想工作,顧懷袖滿嘴都是奇怪的味道,只想念著小石方做的蔥油餅和麻婆豆腐、香辣蟹粉獅子頭……

  唉……

  口腹之慾。

  顧懷袖心裡抱怨,無奈得快要認命,不曾想竟然真來了這麼個能讓兩邊男女客人齊齊停筷的狠人。

  這一位公子是打那穿堂外面走進來的,身邊似乎還有人,一面走一面聊著。

  隨著腳步越近,聲音也就越近。

  「周兄對這商紂王之暴行,似乎不以為然?」

  「紂王暴行,於蒼生無益,自該其毀滅,可真說手段,他卻是不厲害的。」

  「炮烙之刑,如此殘忍,還不厲害?」

  「這算得了什麼?漢時有酷吏張湯,研究出諸般刑罰,中有高明者,刁鑽細巧,可比紂王好得多。」

  這人說著說著,竟然還來了興致,一面走,一面道:「今日明珠大人府中是吟梅宴,跟梅花有關,我倒是也想起一樁刑罰來,有一些意思。」

  兩邊的客人,雖都見不著這一位「周兄」的臉,可聽這人聲音跟措辭,也知道應當是個文人。

  眾人都豎起了耳朵聽,也不知怎的有些膽寒起來。

  在吟梅宴上說什麼刑罰,這人怎麼進來?莫不是專尋人晦氣?

  顧懷袖嘀咕著,卻終於可以悄悄把筷子先放下了。

  那人彷彿沒察覺兩邊的聲音都沒了,只笑道:「刑罰之中有一種雅致的,叫梅花刀,用來作剝皮起手準備的。」

  剝皮?

  眾人都還沒聯想到刑罰上面去,那人便已經接著說下去了。

  「梅花刀,形如梅花,不過只有四瓣,四個方向四片刃。把人埋進土裡,只留一個腦袋,然後以這人頭部骨頂為開始,一個方向的刀刃給劃出一道來,統共四下,卻要呈『十』字形。然後把頭皮剝出來,往裡面灌貢,貢很重,分開皮與肉,人不堪其劇痛,便要在坑中死命掙扎。約莫過得一個時辰,皮肉分開,沒皮的血肉之軀就從頭頂這十字開口上冒出來,滋溜地一下,就跟吃薄皮兒餛飩那餡兒掉出來一樣,可美了……」

  「啪嗒。」

  有人筷子掉在了桌上。

  那人還在走,已經進了男客們那廂的屋門,卻忽然瞥見身邊沒了人:「許兄?許兄呢?」

  人不見了,自然要找,這個姓周的似乎沒察覺出氣氛的異樣,回身看去。

  方纔陪同這周姓文生進來的「許兄」已經雙腿發軟,倒在牆根兒下,走不動了。

  「許兄,你這是怎麼了?犯了什麼病?我來幫你瞧瞧?」

  「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

  顧懷袖的手也輕輕抖了一下,她瞥了一眼臉色不大好的李臻兒跟納蘭婉容,忽然覺得這一回肯定好了。

  這周姓的男客,說出這般的話來,兩邊都沒了聲氣,只怕是都被嚇住。

  一桌子跟梅花有關的食物,所有人現在看了應該也沒了食慾。

  沒人會在意顧懷袖還吃不吃了。

  這人來,根本就是倒胃口的吧?

  被嚇得臉色煞白的,手抖個不停的,已經軟倒從桌子上滑下去的……

  不怪此法太過駭人,而是閨閣之中從不曾聽說這般凶狠毒辣之手段,女子即便是讀書識字,也不會涉獵此類奇聞怪法。

  即便是顧懷袖看得雜,這一世也不曾看見過這樣的書。

  她更多的東西,還是早先就帶來的積累。

  這些刑罰,她看過,卻不覺得比這姓周的說得更噁心。

  文人士子,嘴皮子利索,竟然把剝人皮形容成個吃餛飩,往後恐怕不用吃餛飩了,一吃就要想起這些事情來的。

  兩邊靜默了好一會兒,這姓周的才折騰進男客的席面裡。

  納蘭揆敘作為主人家,也不好甩臉子,只恨自己沒認清人,怎麼也給這個周道新發了請帖?

  這人慣會研究史上種種刁鑽古怪之事,被人說是不務正業,偏偏經義策論都很通曉,說是個偏才奇才和怪才,今日一請,竟然請出這麼個掃興的事情來!

  他不能發作,只勉強笑了一聲,招呼著周道新。

  周道新穿得寒酸,跟納蘭揆敘拱了拱手,送了一把畫扇。

  納蘭揆敘接了,卻又不禁想起方纔他在外面說的剝人皮之事,老覺得手裡這畫扇很瘆人,道了一聲謝,便扔給自己身邊的奴才了。

  那周道新,無巧不巧地坐在了張廷玉、隆科多這一桌。

  周道新含著笑,給張廷玉等人拱了一圈手,「大家好,大家好,幸會,幸會。」

  「呵呵,幸會,幸會……」

  眾人也乾巴巴地笑,所有人之中只有張廷玉神色如常。

  而隆科多卻是滿臉的好奇和興奮,開口道:「你方才說的那剝人皮的法子……」

  眾人面色齊齊一變,有人掐了他一把,他回頭看,是年希堯,頓時不說話了,再一看眾人臉色,便知不好,幹幹一笑,他閉了嘴。

  張廷玉不驚不詫地一垂眸,喝了一杯酒。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40 PM

第五十章 火中取栗

  周道新的到來,對主人家來說肯定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可畢竟遠來是客,又怎敢把人掃地出門?

  現在他坐下來,也沒說之前那些駭人的話題了,至於之前跟他同來的許姓文生,早已經坐得遠遠的了。

  周道新是很孤獨的一個人,因為其性情怪癖,所以即便有朋友,也常常很快就被他給逼得沒法兒繼續交朋友。別人都覺得周道新可憐,可周道新偏偏最享受那種看著所有人色變,而自己處之淡然的感覺。

  可是今日,面不改色的人竟然不止自己一個,這可就不怎麼美了。

  他目光從年紀還小的年羹堯臉上掃過去,接著看向了饒有興致的隆科多,最後落到了自己身邊的張廷玉身上。

  周道新笑嘻嘻地端了一杯酒,「我遲來,先乾為敬。」

  說完,一杯酒下肚,咂了咂嘴,似乎覺得這酒的味道不大好。

  年羹堯不大想搭理這個人,只看著這人文文弱弱,不是武夫之屬。他年紀小,只盼著當個將軍,低下頭,自己吃飯吃菜,他淡定得很。

  隆科多之前被年希堯提醒了一下,這會兒顧及著明珠家的顏面,也不搭話。

  最後就剩下一個張廷玉,那周道新看他在旁邊,就輕輕跟他一碰杯:「張二公子好,相逢即是有緣,來喝一杯……」

  張廷玉端著酒杯,聽了這話,其實是不喝也不好。

  他沒拂這周道新的面子,將這杯中酒飲盡,卻還是沒有一句話。

  周圍的席面,在經歷過之前的短暫寂靜之後,又恢復了熱鬧,眾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起來。

  張廷瓚那邊有納蘭揆敘等人陪著,多的是人跟他說話,張廷璐跟張廷玉這邊就相對地冷清一些,倒是這二公子三公子都不大在乎,看著沒有任何的異樣。

  「這人到底是誰啊?」

  女客們這邊,李臻兒將筷子一放,看著滿桌雅致的全梅宴,卻是怎麼也吃不下去了。

  納蘭婉容也覺得倒胃口,一招手叫了個丫鬟來,去外面打聽了,才知道是個舉人,叫周道新。

  顧懷袖也坐在這一桌,自然聽見了有關於周道新的事情。

  怎麼覺得,這一個周道新,根本不是那麼簡單的人呢?

  這天底下,但凡是天才,總有那麼一些不被人理解的怪癖。

  顧懷袖覺得,這周道新就很像。

  她反正是高興了,擱下筷子也不說話。

  女客們這邊別彆扭扭地吃完了這一頓,膽子大的還能再動兩筷子,膽子小的卻就乾坐著了。

  中午一場宴席可以說是不歡而散,下午時候眾人就去屋裡下棋或者是玩葉子牌,也有的姑娘喜歡女紅作畫一類,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

  顧懷袖自然只能跟陳氏、孫連翹等人湊在一起,李臻兒已經跟納蘭婉容直接去了納蘭小姐的香閨,像是有不少的私房話要說。

  「漢家小姐之中,有資格跟納蘭小姐玩在一起的,也只有李臻兒小姐了。若是小姑還在府中,沒有遠嫁,倒是也能湊上去說說話的。不過小姑性子古怪,也不一定願意湊上去。」

  陳氏隨口起了個話頭,言語之中提及的「小姑」,自然是張家那一位唯一的姑娘。

  顧懷袖記得自己在桐城的時候聽說過這一位,似乎是張廷玉的姐姐,早年就已經出閣了。她執意要嫁給一名商人,現在跟著那商人走南闖北,也不知到了哪裡。倒是每隔一段時間,會有平安信傳來。

  張英的這一個女兒,倒是很有骨氣,至少顧懷袖覺得很喜歡。

  她不由問道:「我進了張府也有一些日子了,還沒怎麼聽說大姑的事情呢,大嫂你似乎清楚,不如說說?」

  孫連翹也在一旁跟著,湊了一耳朵上來聽。

  陳氏笑道:「那可也是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琴棋書畫樣樣都通,不過就是膽子太大了,太活潑一些。我還記得她執意要嫁給那商人的時候,公公差點氣得請了家法,可到底還是疼著小姑,應允了。小姑遠嫁,再沒回來過,聽說跟著走南闖北地,有時候信從甘肅陝西來,有的時候又從山東來,近的時候在長江頭,遠的時候在長江尾,一年也沒個定數。」

  這種生活,未必不是有滋有味的。

  顧懷袖也跟著顧貞觀四處走過,不過那是自己的父親陪同著,遊山玩水,更不是不歸家。

  想來這一位張家姑娘是瀟灑至極的,這些事情竟然都不顧了。

  作為漢家官小姐,竟然肯委身下嫁給一個商人,還跟著四處走,不可謂是不驚世駭俗了。

  「不知大姑閨名?」

  「名字可好聽著呢。叫望仙,一望而知謫仙,好名字哎……」

  陳氏說著,臉上也多了一抹紅潤,似乎想到什麼開心的事情,「她倒是個少見豁達的人,我瞧著指不定跟二弟妹投緣。」

  顧懷袖倒是沒指望那麼多,總歸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張望仙再跟自己投緣也是不相干的。

  她倒是又明白了,為什麼張英一家對自己的事情接受度那麼高,只因為張家還有個更出格的姑娘,也難怪張英從不介意,還挺欣賞顧懷袖了。

  她算是明白了一樁疑惑,又已經走到了園子裡。

  陳氏停在一叢梅花樹下,伸手接住片片粉白的梅花,只覺得那梅花瓣碎玉一樣躺在她手心裡,有一種奇異的脆弱感。

  顧懷袖只覺得陳氏站在花裡,那臉色卻比花更白。

  孫連翹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似乎知道顧懷袖心裡在想什麼。

  她們在園子裡逛,卻不知道男客們那邊已經又來了貴客。

  誰也沒想到,大阿哥胤褆竟然一點也不遮掩,大喇喇地就進了明珠府,直接找納蘭揆敘去了。

  雖然明珠是大阿哥黨,可納蘭揆敘作為納蘭家的一枚棋子,卻並不是準備放在大阿哥的身邊的,現在他平白來找納蘭揆敘說話,納蘭揆敘也只能應付了事了。

  好好一個吟梅宴,竟然來了皇宮裡的皇子,這不是敗壞氣氛嗎?

  在這些個天潢貴胄面前,又有幾個人能放開?

  偏偏這一位大阿哥,還是位粗人,不知道什麼吟詩作畫,破壞氣氛得很。

  眾人敢怒不敢言,只敢坐在那裡聽他吹噓自己騎馬射箭多厲害多厲害,一旁的年羹堯早不耐煩,竟然開口道:「大千歲果然這樣厲害嗎?」

  胤褆一直自命不凡,覺得自己是戎馬疆場的料。

  他把納蘭明珠老狐狸的府上,直接當成了自己的府邸,說話儼然一副主人家的姿態。

  他正吹噓得高興呢,怎麼忽然冒出個毛頭小子來,說這樣的話?

  「你又是哪裡來的小子,敢這樣問爺?」

  年希堯只覺得頭大如斗,他上前,戰戰兢兢一躬身:「大千歲莫怪,舍弟年幼猖狂,不知進退,若衝撞了大千歲……」

  「什麼衝撞不衝撞的,如今的小娃娃也真是口氣越來越狂了,到底哪家的?哦,我倒是認出你來了,這不是年侍郎家的大公子嗎?想必這是你弟弟年羹堯了。」

  胤褆眉頭一揚,冷笑了一聲,竟然起身道:「今兒大家都在,我看著天氣也好,不如大家往校場走走,暖和暖和身子?」

  年羹堯年紀不大,哪裡知道什麼叫做禍從口出?

  他一挺胸板:「大千歲是想跟我比比嗎?」

  原本氣氛都還好,雖覺得大千歲來肯定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可沒想到年遐齡這二兒子口出狂言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年希堯腸子都悔青了,怎麼就帶了這麼個年輕氣盛的壞事二弟來?

  他希圖開頭挽回大阿哥的意思,可大阿哥主意已定,一擺手道:「今兒本來只是找明珠大人說說話,沒想到要跟你們這些人計較,不過如今連這十多歲的小子都敢在我面前拿喬了,我豈能不扳回自己的臉面?」

  話音剛落,胤褆已經直接轉身走了。

  納蘭揆敘面色鐵青,一揮手叫人去報納蘭明珠。

  納蘭明珠是隻老狐狸,現在太子的地位還很穩固,朝中能與太子相爭的也就是一個大阿哥。他自己就是大阿哥一黨,一直教導大阿哥,要他沉得住氣,暫時不要跟太子正面抗衡。對付太子的事情,要慢慢來。

  剛剛將明日的奏折寫好,明珠心裡也苦。

  現在他已經不如往日受恩寵了,要輔佐大阿哥也有一種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

  納蘭明珠覺得事情不如意,又慢慢覺得當初勇武有餘的大阿哥漸漸變得像個莽夫,憂心忡忡之餘只怕自己站錯了隊。

  原本納蘭容若在世的時候,是安排在皇帝身邊的。

  康熙特別喜歡自己這個兒子,那麼納蘭容若就可以成為理所應當的皇帝一黨,站在皇帝的身邊。到時候不管他納蘭明珠幹出什麼事情來,整個家族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可是誰想到納蘭容若英年早逝,絕了他這麼一步好棋。

  現在明珠漸漸覺得跟大阿哥不對付,這一位爺只會壞事,不覺得有什麼好。他轉眼就把納蘭揆敘安排出去,在別的皇子之中物色物色。

  康熙爺現在的身子骨還好,也不知要過多少年才會有新帝登基,這中間的時間長了很容易出變數。

  而明珠想的,就是抓住這個變數。

  他思慮著,想著還是一步步穩紮穩打地來。

  沒料想,這念頭剛剛冒出來,外面奴才就奔進來,報道:「大人,大阿哥來吟梅宴了,跟年侍郎家的二公子槓上,現在往後面校場園子走,揆敘公子叫奴才來請示您一聲。」

  「噹」地一聲響,明珠幾乎眼前一黑,手中一塊黃玉印章直接掉在了硯盤裡,砸得墨汁亂濺!

  「胡鬧!簡直胡鬧!」

  他雖覺出大阿哥是個不成器的,可沒想到竟然有這樣不成器的時候,這是什麼節骨眼啊!大阿哥這蠢貨竟然還往大臣的府裡跑,還這樣明目張膽的!

  明珠真是頭風都要被這一位傻爺給氣出來!

  他使勁兒地敲了桌子,就想要叫人把那一位爺給拉回來,後來想想那不是更露痕跡嗎?

  明珠著了急,他道:「我這就從角門悄悄出去,你只管告訴外面人,說我不在府裡。」

  「啊?那說您在哪兒?」

  府裡的奴才著了急,哪兒有這樣應付的啊?

  明珠急得滿地亂走,他擺擺手:「管不得了,我老覺得這心裡慌,大阿哥即便是沒腦子也不該這樣啊,別是被人給算計了。」

  眼瞧著太陽下山的時候就要到了,冬天黑得早,明珠一想到大阿哥這神來一筆的忽然出現,幾乎亡魂大冒。

  他直接奔出屋去,一面走一面道:「若有人問起,就說我在張英大人府上!」

  好歹張英是太子的先生,現在往張英府上跑總是沒錯的。

  這一回,要算計大阿哥的只能是太子,索額圖一直支持太子,而且把張英化成了自己那邊的人,這個時候明珠就是把禍水往張英家裡引。

  他一直籠絡張英,就怕張英被太子那邊拉攏走了,跟張英之間的關係一直不錯。

  現在大阿哥來得這麼奇怪,明珠憑借自己多年為官的敏銳,知道裡面肯定有陰謀,可再去拆解陰謀已經來不及了。

  明珠只能將計就計。

  話已經吩咐下去了,明珠提著鍛袍前擺就往東角門跑。

  後院裡,大阿哥一箭射出,真真是百步穿楊,贏得了滿堂的喝彩。

  年羹堯捏著那一張弓,一咬牙,卻狠狠將弓扔在地上,顯然是輸了。

  他輸了,年希堯才是擦了擦頭上的冷汗。

  奴才一路悄悄過來,把明珠的意思告訴了納蘭揆敘,納蘭揆敘只覺得事情有問題。他微微咳嗽了一聲,文雅地一拱手,恭維道:「大阿哥真是厲害,百步穿楊,箭法絕世啊!」

  胤褆得意,卻忽然一拍腦門,道:「爺今兒竟然忘了正事,不陪你們這些小娃娃玩了。揆敘,你阿瑪呢?」

  圍觀的張廷瓚唇邊微微掛了一分笑,張廷玉的目光則不動聲色地在幾個人之中徘徊。

  這事情,怎生這樣詭異?

  大阿哥明目張膽來找明珠,若是傳到了皇帝的耳中,像是什麼話?

  這不是自己找死嗎?

  在看到張廷瓚唇邊那隱約笑意的時候,張廷玉覺得自己是明白了。

  果真是有陰謀的……

  胤褆有要緊事要跟納蘭明珠商量,還是件喜事,所以才覺得有些得意忘形。

  他問了之後,納蘭揆敘有些為難起來:「家父不在府中,一直在張英大人的府上,若是您要找的話……」

  張廷瓚頓時一怔,張廷玉也是一怔,他們家跟明珠家根本就是與虎謀皮,何時有這麼親密了?

  還不等人反應過來,大阿哥就有些不耐煩,不悅道:「也不知老狐狸是怎麼想的,你們趕緊著人去張英府裡請,我就在這裡等著。」

  「這……」

  納蘭揆敘簡直急得腦門冒汗,他不如自己哥哥納蘭容若聰明,納蘭明珠走得又急,根本沒交代清楚。任他想破了頭,也不明白這其中的關竅,自然無從提點於大阿哥了。

  時間差不多,眾人散去,張廷玉走出去,正好跟顧懷袖結伴出來。

  他臉色有些不對勁,顧懷袖一見就明白了,她上去握了他的手,壓低聲音道:「怎麼了?」

  張廷玉搖搖頭,臉色有些陰沉,只掃了自己大哥那邊一眼,又想起張英說過的話。

  他也不知應該怎麼跟顧懷袖解釋,索性之前已經說過有關於張廷瓚的事情。

  張廷玉輕輕比了四個手指頭,又換成了二。

  他目光掃的是張廷瓚那邊,現在顧懷袖一琢磨,就有些心驚起來。

  原本比的是一個四,這說的是四阿哥,現在換成了二,莫不是太子?

  可這有些不對啊。

  時間緊急,也想不到那麼多,顧懷袖就已經跟張廷玉一起出了府。

  那邊年羹堯還耷拉著腦袋,被自己哥哥教訓。

  他聽得心煩,索性自己一個勁兒地往前面走,正好跟顧懷袖擦身而過。

  年羹堯年紀小,看著矮,還沒到顧懷袖胸前,他只覺得這一身衣裳眼熟,鬼使神差地一伸手:「你就是那個看見小爺射落鸚鵡的人吧?」

  張廷玉眉頭一皺,眉心之中平白生出幾分煞氣來,只將顧懷袖往身後一拽,淡聲道:「年小公子自重。」

  年羹堯皺眉:「她是你媳婦兒?」

  這人說話也忒無理了。

  顧懷袖也聽得眉頭緊皺,她只躲在張廷玉的背後,卻歎年羹堯未來的下場已經在這時就能窺知了。

  年紀小小,卻不懂得收斂,飛揚跋扈,跟他哥哥年希堯完全沒法兒比。

  張廷玉唇邊浮出幾分冷笑來,瞧見年希堯已經追上來,只對年希堯道:「卻該慶幸小公子箭法不如大阿哥,不然又是一場大禍。」

  冷冰冰丟下這麼一句話,張廷玉卻回身給顧懷袖搭上披風,道:「上車吧。」

  顧懷袖權當沒發生過這事,便一埋頭,踩了小凳子上了馬車。

  後面年羹堯頗不服氣,他瞪著那馬車,對自己哥哥道:「我就是想請她幫我作證,我連鸚鵡都能射落,又怎麼會輸給大阿哥!」

  年希堯簡直恨不能把他這一張臭嘴給縫上,一把拽了他也往馬車裡走,「你這嘴巴,遲早要出潑天的禍事!」

  這話跟剛才的張廷玉說的何其相似?

  年大公子剛剛將自己弟弟攆上車,忽然想起方才張二公子那一句話,平白多了幾分驚心動魄的感覺。

  他連忙上了車,「趕緊駕車走。」

  年府馬車的方向跟眾人不一樣,很快整順好,直接走了。

  顧懷袖這邊剛坐好,要跟張廷玉說話,馬車駛出去,轉過了明珠府東角門,已經在正門處見不到的位置了。

  「今兒到底是——」

  「吁!誰!」

  前面車把式忽然嚇了一跳,只見到一個青綠色的影子撲了上來,一下就從他身邊鑽進了馬車,嚇得連忙拉韁繩。

  顧懷袖也嚇了一跳,張廷玉護住她,將她按在懷裡,鎮定看向這狼狽竄上車的貴人。

  「明珠大人,怎麼……」

  納蘭明珠驚魂未定,滿身的狼狽,給張廷玉比了一個噓聲的手勢,才壓低了嗓門,抖著聲音道:「賢、賢侄,莫、莫出聲,載我這一程,定結草啣環相報!」

  這等江湖上的話都說出來了,張廷玉倒覺得有幾分好笑起來。

  他垂眸,手指輕輕敲了敲,卻轉頭對外面車把式道:「沒事,繼續走吧。」

  張府這三輛車,也沒覺得有什麼異樣。

  明珠方才一直守在東角門,結果遠遠瞥見那邊的來人,嚇得三魂氣魄都要離體,索性正好散了宴。虧得他眼尖,瞧見張家這馬車來,張廷瓚那小子賊精賊精的,聽說這二公子比較平庸,他上來說不定還能忽悠張二公子一番,免了這一場禍事。

  可現在一上來,竟然看見張二公子鎮定自若看著自己,二話沒說就叫車伕繼續趕車,平靜得有些過分了。

  明珠心裡平白生出幾分惴惴不安來,事情順利得出乎自己的意料……

  事出異常必有妖啊……

  明珠喘了幾口氣兒,一把老骨頭都要被方纔的高難度動作給顛散了,他看了張廷玉一眼,莫名其妙地將這一個「妖」字,跟眼前的張二公子聯繫了起來。

  張廷玉施施然道:「看樣子,今兒明珠大人可是欠了小侄一個大大的人情了。」

  他話音剛落,才離開了不遠的明珠府,忽然有一頂轎子落下,裡頭走出來一個人,不是康熙又是誰?

  太子從旁邊走出來,躬身跟康熙一拜:「皇阿瑪,聽聞大哥已經先來賞梅了,現在明珠大人應該在府上,胤礽為皇阿瑪……」

  「不必了,梅園冬色,直接進去瞧就是了。」

  康熙爺擺了擺手,卻是直接笑著走進去了,可那意思怎麼看也都是冷的。

  胤礽後面站了位四阿哥,卻沒跟著進去,而是在接到了太子的手勢之後輕輕一點頭,讓人去查東西角門了。

  顧懷袖這一輛馬車裡,明珠輕輕地將簾子放下來,卻已經又恢復了一臉老狐狸的精明。

  他一捋鬍須,朝著張廷玉一笑:「可不是嘛,大人情嘍。」

  張廷玉也不說話,索性閉著眼睛養神,顧懷袖的臉埋在他胸口,也閉上眼睛。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過情況定然凶險,可張廷玉處變不驚,這會兒連呼吸都是穩的,她還有什麼好怕的?

  顧懷袖這樣想著,竟然覺得困了,眼睛一閉,竟然瞌睡了一會兒。

  等到她打了個盹兒醒來,明珠已經不見了,張府到了。

  她一愣:「明……」

  張廷玉手指輕輕往她唇上一壓,眼神裡帶著幾分暗昧:「什麼明?明天早上吃鳳梨酥嗎?」

  「……」

  顧懷袖眨了眨眼,眼珠子一轉,卻道:「今兒那吟梅宴,難吃死了。」

  簾子掀開,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張府門口亮著燈籠,阿德將凳子搬過來,張廷玉先下車,再把顧懷袖給扶下來。

  張廷瓚跟陳氏已經在門口了,他們跟上去,一同進了府。

  才回到院子裡,把蠟燭點上沒半個時辰,就聽見丫鬟來說,前院來了貴客。

  康熙爺竟然親自來張英府上了。

  張英今兒回來得早,倒頭補了個覺,醒來竟然聽見人說皇帝來了,忙穿了衣服出來見。

  「張英啊,你今兒怎麼睡得這樣早?」康熙坐在上首,沉著臉問了一句。

  張英摸不著頭腦,「前兩日處理事情,有些頭暈,上午您放臣回來,臣就一頭睡過去,若不是您來,這會兒還睡著呢。」

  這倒是,最近事情是很忙。

  康熙點點頭,很快切入正題:「聽說明珠往你這兒串門來了?」

  張英心中一凜,卻是有些疑惑,「明珠大人何曾來過?」

  他臉一轉,看向一旁福伯,福伯躬身回道:「老爺,您睡著的時候不曾有客來過。」

  這倒是奇了,站在一邊的太子眼底頓時劃過一道戾氣,瞪視著張英:「胡說八道,明珠大人次子揆敘公子說了,明珠早來了你府上!」

  張英只覺得太子是越來越不成器,剛剛想要為自己辯解,沒料想前院裡就有人急急忙忙來報:「老爺,老爺,門口明珠大人來了,說是剛剛半道上走累了,找想您討一頓飯吃。」

  屋內眾人,頓時愕然。

  說話間,半道上走過來的明珠的笑聲已經先進來了:「老夫這才去街上逛了一圈,聽了一會子戲,原是沒想來張大人家討吃的,可偏生又沒帶銀兩,生怕餓死街頭。老夫雖跟你張英是宿敵,可你不能短了我吃的,否則我去萬歲爺那兒告你……」

  「告他什麼啊?」

  「告他同僚相殘呀……萬、萬、萬歲爺!奴才給萬歲爺請安,萬歲爺吉祥!」

  明珠一路說著,高聲大氣地,活脫脫一個政敵來政敵家噁心人的作態,嘴裡還說著什麼「去萬歲爺那兒告你」,半路上聽見有人問「告他什麼啊」,似乎是下意識地就回答了。

  結果他前腳往堂中一邁,後腳就見到高坐堂上的康熙,立時就短了氣,立刻打千跪下來行了個大禮,磕頭高呼「萬歲」。

  太子簡直目瞪口呆,鼻子都氣歪了一半!

  這……這……這怎麼可能!

  專門找人設計了讓胤褆那蠢貨去找明珠商量奪嫡之事,結果明珠不在明珠府,卻跑來找張英!人人都以為張英是太子一黨的人,這密謀都密謀到自己身上,那還了得?!

  康熙看了地上跪著的張英一眼,又看了看惶惶不安剛剛還嚷嚷著要告張英的明珠一眼,最後掃了一眼心慌意亂的太子……

  他心裡已然明白了幾分,笑容卻浮出來:「你們兩個老傢伙也是……明珠啊,平日裡你就會嗆張英,現在還要算計人家晚膳,做人也太不厚道了。」

  明珠作出一副心虛慚愧模樣,還好自己聰明,故意在皇帝面前爆了自己跟張英的短處。

  張廷玉半路把自己扔下車,給他出了這麼個絕妙的主意,也真是厲害。

  張英這老不死的,怎麼個個兒子都這麼精明呢?

  心裡嘀咕著,明珠卻道:「萬歲爺您一定是聽岔了,奴才跟張大人是同僚之誼,一起吃頓飯,想必張大人樂善好施,定然應允的。」

  張英才是真正沒摸著頭腦的人,不過這時候多少也清楚事情不是那麼簡單。

  他只歎了口氣,指桑罵槐道:「明珠大人這樣,吃一頓飯都要想著參臣一本的同僚,臣是高攀不起的。」

  「你!張英!說什麼呢!」

  明珠怒極,立刻指著張英的鼻子就要罵。

  這兩人原本就是政敵,相互膈應來膈應去,一向都是張英推太極的時候多,這樣尖利的諷刺卻是少見。

  康熙被這二人逗得大笑:「好了,不就是一頓飯嗎?得了,今兒朕也累了,就在你家用膳吧,吃吃你家的飯菜,明珠明日定然不敢參你一本的。」

  張英一愣,而後瞥了一眼明珠,卻磕頭謝恩:「萬歲爺英明!」

  皇帝就這樣,留在張英家吃飯了。

  張英立刻吩咐廚房做東西,只管挑最好的廚子來做。

  張廷玉這邊收到前面消息,一聽這發展,卻是端了一盞茶,輕輕地用手指攪著,分明是沒喝的心思。他將一片茶葉放在手指尖上,輕輕嗅了嗅茶香,道:「這老東西,倒也是個機靈鬼……」

  朝堂上混了多少年的人了,能不多幾個心眼子嗎?

  顧懷袖閉著眼:「你別念叨那些有的沒的了,總之這一回是你賺了,平白無故當了大贏家,趕緊給我貼上,去去晦氣……」

  白日裡撞見掉下來的鸚鵡,顧懷袖心裡老不安定,只讓張廷玉給自己貼片茶葉去去晦氣。

  張廷玉歎了口氣,將葉片拂開,攤放在手指指腹,然後給她貼在眼皮上:「你也有信這些的時候……」

  「我只是眼皮跳,心煩,拿片東西壓著就不心煩了。」

  她還不知自己是為什麼跳呢,忽然回頭一想:叫廚房裡最好的廚子來做?壞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41 PM

第五十一章 龍口奪廚

  張廷玉剛給她貼好茶葉,就見顧懷袖跟抽了筋一樣手一抖,竟然往眼皮上一揭,又把那沾著茶水的濕茶葉給揭了下來。

  「怎麼了?」

  他有些詫異。

  顧懷袖真是一顆心都要跳出來了,她捏著自己的手指,也沒搭理張廷玉。

  在吃飯的生死大問題上,張廷玉真是微不足道啊。

  她擺擺手,似乎很嫌棄他,「你把阿德叫來我問問。」

  一口氣活生生被顧懷袖給哽住,張廷玉沒好氣道:「必定又是在擔心你那廚子。」

  顧懷袖回眸就瞪他:「我就擔心了怎麼的?趕緊叫阿德,不然晚上你還是去書房睡。」

  關鍵時刻,還是直接威脅。

  張廷玉哪兒能不順著她呢?說到底,管石方是怎麼想的,顧懷袖對他沒那個心思,也就根本不需要擔心。說到底,張廷玉覺得自己還算是個相當豁達的人。

  在他眼底,石方跟他三弟,並沒有什麼區別。

  捕風捉影之事,疑心是必要的,但暗鬼卻是不該生。

  他歎了口氣:「阿德,進來。」

  阿德在外面伺候呢,正琢磨著是今兒的月亮比較圓,還是十五的月亮比較圓,乍一聽見張廷玉叫,立刻「哎」了一聲,然後就往簾子前面伺候了。

  「二爺您叫小的?」

  「二少奶奶有話問你呢。」張廷玉坐下來,看著茶杯裡的茶葉和茶水,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顧懷袖問道:「方纔消息傳進來的時候,可已經找了廚房去做吃食了?」

  阿德道:「前院裡的消息傳來到底有些遲,萬歲爺在,咱們也不敢打聽,像是那廚房都已經開始做了許久了。」

  「許久是多久?」

  平時,顧懷袖肯定不會問這樣刁鑽的問題,可這時候關係到自己以後的吃飯大業,萬不能馬虎。

  張廷玉冷眼在一旁看著,涼颼颼、酸溜溜的,「明珠之光,以匣藏之,雖暫不可露,現世之時,萬人爭一睹其顏色……」

  「呸!」

  顧懷袖回頭瞪他,「正是因為其珠光寶氣,我才要用匣子來將之藏起。是我的就是我的,他人憑何取之?」

  張廷玉真想噎她一句:吃慣了皇宮大內大廚們做的山珍海味,人家萬歲爺不一定瞧得起你那小蔥拌豆腐。

  可一看顧懷袖那虎視眈眈的表情,張廷玉歎了口氣,搖搖頭,不插嘴了。

  阿德頓覺二爺可憐了起來,這二少奶奶進府之後,果然將二爺吃得死死的。

  他心裡念頭亂轉,嘴上卻答道:「算算約莫有大半個時辰了。」

  「壞了……壞了,壞了……」

  顧懷袖這一回連站都站不住了,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皇帝要跟我搶廚子了,皇帝要跟我搶廚子了!

  她一副天都要塌下來的表情,讓張廷玉真是有些無言了。

  張二公子今兒才來了一招釜底抽薪,他看出來了吟梅宴的貓膩,半路救了明珠,還準備跟顧懷袖分析分析自己的做法,得,現在自己這娘子的心思,一門子全部撲在了廚子身上!

  什麼時候張廷玉要把這廚子給攆出府去,真是一點都不會讓人驚訝的。

  他乾脆地沒說話了。

  今天見著大阿哥沒腦子地跑來找納蘭明珠,張廷玉就覺得要糟。

  後來見到納蘭揆敘悄悄使人去前院通傳,想必是去跟納蘭明珠說了,可是沒一會兒,大阿哥胤褆問起納蘭明珠情況的時候,二公子揆敘竟然說明珠不在府上。

  那時候,他記得太清楚了,自己大哥那一個輕微而瞭然的笑意。

  今日這吟梅宴,但怕裡面還有一個圈套。

  大阿哥來找納蘭明珠,定然是要商議要事,可這時機並不適合。納蘭明珠知道大阿哥來了,反而不見,躲得遠遠的,甚至說自己到張英那邊去了。

  在外人的眼中,張英是太子的先生,那就是名副其實的太子一黨。

  納蘭明珠跟張英,表面上是交好,實際上,死對頭!

  納蘭明珠老狐狸,知道事情不好,就要往張英的身上賴。也就是說,明珠懷疑的是太子動手腳。

  一旦太子給大阿哥潑髒水,明珠瞬間就要將這樣的髒水轉嫁到張英的身上去。

  只可惜,明珠千算萬算也算不到一點,張英真不是太子一黨的。

  這件事,大哥知道得很清楚。

  從頭到尾,估計都是太子策劃的,可大哥知道,他是通過什麼方式知道,又到底是太子的人,還是四阿哥的人?

  原本張廷玉判斷,指不定是四阿哥的人,可現在想著,這樣絕密的事情應該不會讓張廷瓚知道。

  張廷玉的思考,陷入了一個死胡同。

  不過他在這一場驚險博弈之中的選擇,卻無疑是正確的。

  現在的朝局,還是越穩當越好。

  納蘭明珠雖不如以前得皇帝的喜歡,可畢竟還是老臣,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沒那麼簡單。

  皇帝是個很清楚的人。

  什麼是帝王之道?

  那就是權衡。

  明珠黨跟索額圖黨,如今是勢均力敵。

  身為皇帝,康熙要做的,就是將這兩方放在同一桿秤上,左右加減,讓他們保持平衡。這樣一來,康熙坐在中間,才會有安全的感覺。

  也就是說,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康熙就是這個漁翁。

  只要索額圖一天不倒,那明珠作為康熙手中的一塊石頭,就要一直壓在索額圖的對面。

  所以,明珠也不會倒。

  既然明珠注定是個不倒的,那張廷玉又何妨順手救了他,送他個人情呢?

  反正明珠和老狐狸的人情是不好拿到的,張廷玉早早地捏住這人情,不是什麼壞事。

  半路上,他就把明珠這樣扔下了馬車,還告訴他千萬不能一起回去,不然讓人看了懷疑。

  就那樣,可憐的明珠老大人只能自己走著路在冷風裡溜躂了。

  於是才有之前阿德來報的時候,發生在廳堂之中的一幕:皇帝都到了,詢問張英,名相何在,可等他們說完了,人明珠才慢悠悠地進來。

  一個時間的錯開,足夠讓明珠跟張英都從這次的事情之中摘出去。

  管你大阿哥是要談什麼,反正我明珠不清楚。

  我去找張英了啊!

  啥?你說張英不能給我作證?

  這有什麼辦法,他是太子一黨啊,我還要到他家蹭飯呢,他要是不給我蹭飯,我還能參他一本。

  在皇帝面前,明珠那就是兢兢業業一隻一直算計張英的老狐狸。

  他進門那一番言論,完全符合自己在皇帝心目之中的印象。

  所以明珠贏了,張英也不會受到牽連。

  算來算去,張廷玉這一手棋雖然下得很險,可卡的位置太關鍵,剛好合適。

  張廷玉心裡做了一番加減,便料定這一次自己興許是個任何人都沒想到的贏家,只是背後還藏著一個操縱這一切的人。

  這個人,就站在他大哥張廷瓚的背後,看著這一切的發生。

  興許這還是剛剛開始的算計,到底日後會發展成什麼樣,還很難說。

  輕輕用手指頭點了茶水,張廷玉在桌面上輕輕畫了一下,又瞧著桌面,卻是一笑。

  「還沒考慮好?」

  他似乎終於想完了,把自己的念頭全部打消,不去想這些,而後抬眼看顧懷袖。

  顧懷袖還鎖著眉頭:「還不知道是個什麼情況……阿德,你去前院探探。」

  跟皇帝對著幹這種事,誰也不敢啊。

  廚房那邊早來了消息,說小石方果然跟著一起做了菜,他們去的時候已經遲了,菜已經端上桌了。

  阿德看了張廷玉一眼,張廷玉隨意點了點頭:「少奶奶叫你去你就去,看我幹什麼……」

  阿德無言,小的這還不是怕您泛酸嗎?

  這好心當做驢肝肺的。

  得,阿德一躬身,任勞任怨地打聽去了。

  他一路從西面繞出來,過了西邊廂房,慢慢地接近了堂屋。

  康熙爺正坐在最中間,大叫了三聲「好」,張英似乎也沒想到,自家竟然還有這樣厲害的廚子。

  這個時候,他才想起來,這廚子不是自家的,而是二兒媳帶來的。

  喲,這可是要壞事啊。

  念頭剛剛這麼一轉,明珠那烏鴉嘴就開始叨咕了:「張英啊,你說你家這廚子,竟然比主子爺御膳房裡的廚子還要厲害,這不是抹咱們萬歲爺的臉面嗎?」

  明珠這老王八蛋就知道往別人頭上扣帽子。

  張英臉都綠了半截,生硬道:「若是沒了明珠大人在這裡胡說八道,咱萬歲爺的面子還好好掛咋臉上呢。」

  今晚這一頓,確實是吃得康熙食指大動,雖然身邊三德子一直在勸,讓少吃些少吃些,可康熙哪兒忍得住?

  紅燒鐵獅子頭,四喜丸子,西湖醋魚……

  都是些好菜啊。

  原本康熙還覺得自己宮裡的廚子,真是南邊的北邊的都有了,天下美食,宮裡都有。

  可而今,往張英這席面兒上一坐。

  哎喲,朕那皇宮裡的東西真是忒磕磣了!

  同樣一道菜,不同的廚子做出來,那味道可差遠了。

  你說說,你說說,人家一個府裡的廚子都比宮裡的好,朕這皇帝不是憋屈嗎?

  一面吃著,一面想著,康熙老爺子這心思就開始活動起來了。

  他夾了一筷子醋溜白菜,瞥了一左一右一滿一漢,正鬥嘴得厲害的明珠跟張英。

  其實多半都是明珠在說,張英一般不輕易說話,一說話必定是拿捏住了明珠的七寸,時不時氣得明珠說不出話來。

  「咳。」

  康熙爺輕咳了一聲。

  今兒給這兩個大臣賜座,他們坐在皇帝身邊,莫不是當自己有本事了?

  他這還沒站起來,還沒離席,還在吃呢,這兩人吵吵個什麼勁兒?

  「食不言寢不語,明珠,張英,你倆瞎說個什麼勁兒呢!」

  明珠一哆嗦,立刻拍了拍自己的嘴:「奴才這還不是被張英大人給逼的嗎?要有這麼好的廚子,早早拿出來不就好了?」

  明裡暗裡的,不就是說他張英私藏好東西嗎?

  張英自有張英的道理,懶得搭理。

  整個席面上最著急的莫過於太子了,他還真沒覺得這席面上的東西好吃。現在胤礽心底裝著事兒,吃山珍海味都跟嚼蠟沒區別。

  康熙冷眼將太子的著急看在眼底,卻依舊老神在在地吃東西。他現在是年富力強,卻要眼看著下面兒子們爭鬥,這心裡不大高興了。

  等到這一桌菜都吃得差不多了,康熙爺才慢慢地呷了一口茶,順了口氣兒。

  他清了清嗓子,先誇了一句:「張英,你家的廚子,果真是不凡啊。」

  張英有些為難起來,不敢領這樣的稱讚。

  他忙謙遜道:「萬歲爺不過是吃慣了宮裡廚子做的,很少吃到外頭民間的東西,所以一時新鮮……」

  瞧瞧這推脫的。康熙哪兒能不清楚?他吃得出來,是不是一時新鮮,誰知道?

  「張英,朕這可是好生跟你說話呢。」

  張英惶恐:「老臣也是在好生跟萬歲爺說話呢。」

  「好,你若是好生跟朕說話,那——」康熙話一頓,看了一眼沒怎麼剩下菜的席面,道,「去把你家做菜的那個廚子給我找來,就做獅子頭的那個廚子。」

  眼看著張英開口就要辯駁什麼,康熙開口就斷了他後話:「別說什麼你不認識這廚子,也別隨便找個普通廚子糊弄我,那是欺君之罪,趕緊把廚子給朕交出來,朕還趕著回宮呢。宮門要是下鑰了,明兒朕就坐你張大人的轎子上朝去了。」

  明珠擱一邊兒幸災樂禍地笑著,張英苦了臉。

  「萬歲爺,這真不是臣不把廚子給你,實在是這廚子算不得我張英能做主的……」

  「怪了,這張府裡難道還有比你更大的?」

  康熙有些生氣了,指著張英就道,「朕可跟你說,別倚老賣老,拿些瞎話來糊弄我,趕緊去給朕找廚子。」

  「不是,臣這個……」張英真是一邊歎氣一邊跌腳,只揮手叫福伯,「你去問問二少奶奶,跟二少奶奶知會一聲兒,就說萬歲爺看上她那陪嫁廚子了。」

  康熙一聽,奇了,「敢情這廚子不是你的,而是你兒媳婦那邊陪嫁過來的?你二兒媳婦又是誰啊?」

  這一回,明珠有插話的機會了,他笑著道:「萬歲爺,您是貴人多忘事,可不就是您上次在李光地大人府上誇過蕙質蘭心的那一位嗎?是顧貞觀老員外家的姑娘,後來成了張英大人的二兒媳。」

  這一回,康熙倒是想起來了。

  也不是因為這一位顧家姑娘的詩詞都好,而是因著那一手歪字,真是令人印象深刻至極。

  「這倒不打緊,你這二兒媳婦,朕清楚,是個乖順的人。」

  福伯那邊下去跟二少奶奶說事兒,沒料想二少奶奶一聽,便拍案起來,一路殺到前院來。

  大半夜裡頭風還冷了,廊前掛著幾盞燈籠,照著顧懷袖那影子拉下來一片,在台階上折折疊疊。

  「民婦給萬歲爺磕頭,給公公請安,拜見太子、明珠大人……」

  顧懷袖挨個地問了好,聲音爽利得很。

  可她面色其實一點也不好。

  康熙還記得她對聯,忙道:「請二少奶奶進來一回。」

  於是顧懷袖低頭躬身走了進來,張英往常跟這二兒媳還是見過幾回,總覺得二兒媳跟自己那女兒望仙很相似。他一見顧懷袖那臉色,心裡就咯登了一下。

  張英道:「懷袖啊,萬歲爺恩典,想要賜你那廚子進宮,你……」

  「民以食為天,懷袖乃是平民百姓之一,以食為天。萬歲爺吃可以,喝可以,玩也成,樂也成,要民婦的廚子,民婦沒法子答應。」

  她耷拉著眼皮,一臉的喪氣樣子。

  別說是康熙,就是明珠張英都被她給嚇住了。

  拒絕是可以的,可怎麼能拒絕得這麼乾脆?

  胤礽本就不耐煩,而今聽見這一句,上去便指著她道:「大膽!皇阿瑪看得起你的廚子,那是恩典,無知蠢婦竟然如此不識抬舉!」

  顧懷袖眉頭一皺,這太子胤礽活該被廢!

  漫說他只是一個遲早被廢的太子,就他是天王老子,顧懷袖也不能將自己的廚子讓出去啊!

  沒了小石方,顧懷袖早上吃什麼,中午吃什麼,晚上吃什麼?喝西北風啊?

  連皇宮裡吃慣了山珍海味的皇帝,到了小石方的廚藝面前,都要乖乖獻上自己的舌頭,她顧懷袖還能上哪裡找到一個跟小石方一樣的廚子?

  往後若是找不見了,誰來伺候她這刁鑽的舌頭,刁鑽的胃?

  一旦涉及到吃,顧懷袖這倔脾氣就開始露出來。

  她板著一張臉,端莊持重,卻又不卑不亢:「太子爺此言差矣,萬歲爺看得起民婦的廚子,卻是抬舉了民婦,也抬舉了民婦的廚子。可民婦何曾有過不識抬舉之言行?拒絕萬歲爺若就成了不識抬舉之言行,說句僭越的話——朝中那麼多直言忠諫之言官因何以存?」

  太子頓時面色一變,嘴唇一動就想要說什麼,可瞥見一邊明珠唇邊已經掛上幾分譏誚,他頓時覺得不妙。明珠這人老奸巨猾,怕是巴不得他在這時候言語有失……

  不,他不能說一個字。

  恨恨咬牙,胤礽忍了。

  顧懷袖感覺著這太子爺終於被自己噎住了,便慢條斯理繼續道:「民婦陪嫁專挑了這廚子,乃是因為非這廚子做的飯菜不入口,若是萬歲爺執意要這廚子,也不過就是奪了民婦這一條命而已。奪妾之一命算什麼,也不過奪民口中食……」

  剩下的話,終於沒敢說出來。

  顧懷袖是豁出去了,反正沒了小石方,不高興!

  康熙能成千古一帝,不是沒道理的,要這麼個廚子都要跟顧懷袖爭來爭去,那還是讓四阿哥趕緊幹掉這糊塗蛋,上位登基得了!

  康熙不知道顧懷袖心裡轉著什麼想法,他聞言倒是笑了笑:「你這女子,刁鑽蠻橫,哪裡配得上朕之前給你四字橫斷之批語?」

  「民婦……」顧懷袖頓時囁嚅起來,小心翼翼地抬了眼,想要看看康熙表情,不成想康熙那一雙併不銳利卻很深邃難測的眼眸,正瞧著自己,她嚇了一跳,又連忙埋下頭去,小聲道,「萬歲爺金口玉言……說出去的話怎能收回來……」

  苦不堪言,這分明是要得回小石方就要不回名聲的節奏啊!

  果然,康熙見她一臉苦哈哈的模樣,笑了。

  他這皇帝,卻也不是非要吃什麼不可的,倒是她臉上表情有些意思。多久沒遇見這樣有趣兒的人了?

  「朕給你一個選擇,廚子給朕,那四字的批語還是你的;要不廚子你收著,那批語朕也收回,但是……朕可以再給你一個新的。」

  眾人都沒想到康熙竟然這麼隨和。

  可前後一想,顧懷袖上來其實就暗拍過馬屁了。

  她之前固然是在斥責太子,可她在說「言官」這一條的時候,其實已經誇讚過康熙是一位能聽得進諫言的君主,康熙爺心底暗暗高興了,也覺得自己是一位明君,能不高興嗎?

  被顧懷袖這哄開心了,即便知道這婦人刁蠻,也隨他去。

  左右,康熙其實還是很隨和風趣的君主。

  顧懷袖一張臉都皺了起來,她悄悄看向張英,希望自己這一位公公大人能給自己一點提示,不料張英眼皮子一搭,只當自己不存在。

  這可苦了顧懷袖,真是個騎虎難下。

  跟名聲比起來,還是口腹之慾要緊。

  她猶猶豫豫,三次開口,又三處閉上,末了看著康熙快不耐煩了,才道:「民婦目光短淺,選第二個。」

  康熙被她氣得不輕,指著她道:「張英你說說你家娶得這都是什麼兒媳?」

  張英才是平白遭難,頓時一激靈:「臣有罪。」

  「……」

  康熙又噎住了。

  他沒說張英有罪啊……

  唉,當個明君,連廚子都不能明搶。

  康熙覺得掃興起來,一擺手,「起來起來,不就是個廚子嗎?看你們一家子上下緊張的,朕又不是非要不可。朕皇宮大內,多少好廚子使不完?」

  納蘭明珠站在後頭了然笑笑,沒出聲。

  張二公子不簡單,這一位張二少奶奶也不像是個吃素的人啊。

  有意思,有意思極了。

  康熙也覺得有意思。

  他看了規規矩矩的顧懷袖一眼,「朕贈你四字:市井刁民。」

  市井刁民。

  顧懷袖一瞪眼,又眨了眨,竟然往地上一跪,雙手高舉起來,給皇帝磕了個頭:「民婦謝皇上賜封,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張英知道康熙是個什麼性子,也跟著往下面跪,「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好嘛,他這算是金口玉言,把顧懷袖就這麼封成了市井刁民。

  康熙氣得厲害,張英這老小子,也就這德行了。

  還好今兒這一頓吃得高興,緩解了他不少怨氣。

  康熙大度地擺擺手:「一家子都是奇怪人……起來吧,朕也該回去了,不過什麼時候惦記你家這廚子了,可預備著朕來串門吧。三德子,走了!」

  「皇上起駕——」

  三德子一甩拂塵,尖著嗓子這麼一喊,皇上便起駕回宮了。

  張府外頭,胤禛已經站了有一些時候。

  張家上下一行人來相送,顧懷袖當時在場,不好不跟著走,也就送到門口的位置,男人們出去,顧懷袖還站在門裡。

  她一眼就瞧見站在冷風裡的四阿哥,也不知怎地打了個冷戰。

  康熙讓張英別送了,下了台階就見著胤禛,道:「老四來了,怎不進來?」

  胤禛躬身,嚴謹極了:「兒臣外面帶著侍衛,皇阿瑪在裡面,只敢在外守著,等皇阿瑪出來。」

  「唉……都凍成什麼樣子了?」康熙眉頭一皺,「你身邊的太監都是幹什麼吃的?還愣著幹什麼?不給四阿哥找件披風來啊!」

  外頭人都愣了,這出宮時候急,哪裡找得來?

  顧懷袖連忙給阿德使了個眼色,讓他去旁邊的馬車上取今兒去明珠府時候備下的狐皮大氅,還是沒用過的。

  阿德戰戰兢兢捧著大氅上去,也不說話,只往前這麼一遞。

  四阿哥身邊的小盛子跟遇見了救星一樣,趕緊接了過來,給胤禛披上了。

  康熙雙手拍在一起,看了看著京城就要下雪的夜,又瞥了一眼面色依舊難看的太子。

  他長歎了一聲:「此夜,漫漫啊……」

  說完,他就轉身上了御輦,卻是終於帶著浩浩蕩蕩一隊人離開張府了,後面跪下來一片。

  四阿哥披著大氅,眼神卻是冷冰冰的。

  這一次雖沒算計出一個人來,好歹也讓大阿哥跟二阿哥吐了一口血,漫漫算著,韜光養晦,來日方長呢。

  他瞥了一眼跪在人群之中的顧懷袖,卻將身上大氅一揭,又扔給了小盛子,打馬往風雪夜裡奔向紫禁城了。

  阿哥看不上人家大氅,顧懷袖還不嫌棄。

  只是小盛子沒還回來,顧懷袖也樂得清閒。

  她努努嘴,直接叫阿德前面打燈籠,卻拜別了張英,一路回屋去了。

  院子前面,有個人影已經來來回回走了很多遍,似乎頗為著急。

  顧懷袖走近了一看,就知道是小石方,她一摸自己袖子,竟然還有一枚銅板。

  「好了,別來回地走了,沒事兒了!」

  她順手就將那一枚銅板往小石方腦門兒上一按,給按進去,貼住了,看上去滑稽極了。

  小石方還沒反應過來,他摸了摸自己腦門,自然也摸到了那一枚銅錢,鼓著眼睛看顧懷袖:「那石方……」

  「你不給本少奶奶當廚子,還指望著去宮裡當御廚不成?做夢!明兒早上奶奶我要吃玫瑰百果蜜糕,做不出來有你好看的!飛上枝頭當鳳凰,下輩子去吧。」

  顧懷袖一副小氣模樣。

  小石方埋著頭,只知道一個勁兒地點頭:「石方下輩子還給姑娘做飯菜呢。」

  「好了。看你擔驚受怕的……回去吧。」

  她拍了拍手,輕聲歎一句。

  皇帝來一趟,府裡人人都不輕鬆。

  說完了,她就轉身進屋了。

  小石方站在後面,看著她窈窕背影,自己摸了摸自己的頭,又將那一枚銅錢握在手心裡。

  這一枚……

  他忽的一笑,「錢神論,孔方兄……」

  卻不知,姑娘給自己這一枚是什麼意思?要他多賺錢,還是說,這就是給自己的工錢?

  權當是後者了吧。

  小石方將銅錢收起來,提著盞燈籠往回走了。

  屋裡,燈火通明,暖意逼人。

  張廷玉已經躺在床上,一面看書,一面吃蜜餞了。

  瞧見顧懷袖進來,他將那蜜餞扔回盤子裡,又酸溜溜道:「二少奶奶英勇護僕,智斗萬歲爺歸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不想說話你何必說話來噎我?」顧懷袖坐到床邊來,手掌托著腮,打了個呵欠,不雅至極,「你不高興?」

  張廷玉不掩飾,點頭:「不高興。」

  「你不高興,我沒頭腦。正好……」

  顧懷袖咕噥了一句,便過去梳洗脫衣,吹熄了蠟燭躺床上去了。

  張廷玉問她:「沒頭腦是什麼?」

  顧懷袖說:「沒頭腦就是我。」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42 PM

第五十二章 鴆女

  前幾個月被四阿哥點著喊「市井刁民」也就罷了,現在康熙爺來府裡轉這麼一遭,吃了她廚子做的東西,竟然還御賜了她個市井刁民的稱號,顧懷袖早上一翻身起床便覺得不開心:「我若是不刁民一下,豈不是名不副實?」

  張廷玉剛剛將手從銅盆裡拿出來,捏了錦帕揩手,聽見這麼一句,只歎了口氣:「你怎麼還在想這事兒?」

  顧懷袖能不想嗎?好好的「蕙質蘭心」之類的評價被收回去了,換上了「市井刁民」,怕是不日就要成為笑柄了。

  只盼著這消息好好地在後宅裡,別傳遠了,到時候就是顧懷袖倒霉了。

  她起身來,伸出自己的手讓青黛為自己穿衣,很享受這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愁苦也不過是一時的,顧懷袖情知這事情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頂多被人當做茶餘飯後的談資說上這麼幾回。

  皇上蓋了章的刁民,得,顧懷袖往後再刁民一些也無妨了。

  她按著自己的眉心,洗漱之後往桌前面一坐,想著昨日跟吳氏撕破臉,他們這一房往後都不用早起,日子真是……

  難得地舒心啊。

  「萬歲爺想吃都吃不到的東西,我張廷玉竟然能每天吃到,還真是該謝天謝地謝你了……」

  筷子上夾著的是一塊玫瑰百果蜜糕,張廷玉盯了許久,還是一口咬了吃了。

  顧懷袖昨夜跟小石方說的,沒想到今日早上來真能吃到。

  她頗覺驚喜,自己也坐下來,米粥陪著糕點,自然是絕妙。

  「昨日吟梅宴,你逛著可還好?若你喜歡,往後有什麼宴會,也都可以去……」別整日悶在府裡就好,張廷玉看顧懷袖性子其實挺開,沉穩的時候能沉穩,可真正需要大開大合的時候,也是毫不含糊。要緊的是自己這一個媳婦兒,膽子不不是一般的大。

  他問吟梅宴,顧懷袖就斜了他一眼:「明珠家那什麼廚子,梅花入菜,差點沒把人吃吐。也虧得你們男人不怎麼重視這些,吃不死你們。」

  「……」

  張廷玉無言,想起昨日的梅花宴,也真是覺得倒胃口。

  「自古梅在枝頭便好,哪兒有往菜裡扔的說法?納蘭容若是位雅士,可這二公子跟小姐,卻是個糊塗人了。」

  至少是不如納蘭容若通達,竟然能幹出這樣煞風景的事情來,還自以為得了雅趣。

  顧懷袖癟了癟嘴,「吟梅宴倒不是什麼要緊的,要緊的是全碰著一些奇怪的人……」

  這一來,顧懷袖就想起了那幾個名字。

  梅園裡射鸚鵡的年羹堯,忽然文采風流起來的隆科多,還有個奇奇怪怪的周道新……

  要不就是以後要出名,要不就是現在已經很奇怪的人。

  顧懷袖歎了口氣,「現在我這眼皮子倒是不跳了。對了,我有一件事,想要問問。」

  卻不知道張廷玉是不是清楚,她若是貿貿然問了,會不會出事?更何況這些都是後宅之中的事情,跟張廷玉說了,他也未必清楚,更未必會插手吧?

  張廷玉放下粥碗,只道:「你問,你不問我怎麼知道?」

  「大嫂的身子是一直不大好的嗎?」顧懷袖皺著眉,想起昨日孫連翹說的一些話來。

  她有一些猜測,只是還沒能證實,現在問張廷玉,也只是為了證實猜測而已。

  張廷玉道:「大嫂嫁進來幾年了,聽說是娘胎裡生出來有些不足之症,身子虛。早年因族裡有白事,往廟裡停靈燒香祭拜時候,不慎摔了一跤,卻是小產過。從那以後身子就沒怎麼調理出來。好好壞壞……你怎想起來問這個?」

  「不過是昨日看見大嫂咳嗽,覺得她身子骨太弱了一些而已。」

  顧懷袖聽了,隨口敷衍了張廷玉一句。

  她自然沒說實話,張廷玉卻是說完了便算了,只道:「我身邊那幾個丫鬟跟阿德,都算是耳目靈通的,你若有什麼話盡可以問。你自己拿捏也就罷了……」

  下面人是不是可信,能信到什麼程度,可不敢說。

  顧懷袖明白張廷玉最後這一句話的意思,她點點頭,「我省得。」

  用過粥,顧懷袖給張廷玉遞了一件披風,外頭又在下雪,使喚了阿德給拿了傘,她站在屋門口,看張廷玉撐著傘去繞過前面壓著白雪的花園,慢慢遠了,這才回身去。

  她身邊的丫鬟都是新來的,即便是青黛厲害,也不一定能探聽得太多的消息。

  「現在二爺這邊伺候的是叫畫眉吧,叫過來說會兒話。」

  顧懷袖揉了揉自己的脖子,便坐到了炕上,將黑白兩盒棋通通放在了右手邊。

  昨天竟然忘了讓張廷玉再下兩手,不過前面的也能自己慢慢琢磨了。

  她一邊擺棋,一邊等著,沒過一會兒,多福就將畫眉叫進來了。

  這一個看著比原來的芯蕊順眼多了,要緊的是看不出有什麼野心。

  少奶奶剛剛入門,二爺身邊的丫鬟就遭了殃,任是誰都要想:這麼個二少奶奶是個手段厲害的。

  有了芯蕊的前車之鑒,還有個被打殘了的浣花,畫眉自然小心謹慎,一點也不敢逾越的。

  再說了,張廷玉的性子比較深沉,不大好琢磨,下面的婢女皮僕婦都猜不透,也不敢亂投喜好。

  前一陣畫眉來伺候,一直擔心顧懷袖會找自己,結果等了一陣沒聲音,她也就以為二少奶奶沒在意自己,沒想到今日剛剛收拾書房呢,二少奶奶這邊就來人叫了。

  畫眉進來的時候,顧懷袖還在琢磨棋局呢。

  她眼也沒抬一下:「站過來回話,其餘人都退遠些。」

  「是。」

  眾人應聲,同時畫眉往前走了兩步,給顧懷袖見禮:「奴婢畫眉,見過二少奶奶。」

  「不必多禮,你伺候在二爺的身邊,近日來聽說也挺緊著心。我看你是比那什麼芯蕊好的,所以找你隨便聊兩句,說說話。」

  「啪嗒」,棋子落在棋盤上,聲音清脆。

  顧懷袖道:「最近府裡可有什麼趣聞沒有?」

  「趣聞沒幾件,只聽說四公子解了禁足之後,忽然被老夫人硬塞著,吃胖了一圈,看著反而比進去之前要壯一些……」

  畫眉撿出來說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

  顧懷袖聽著,也沒怎麼在意,都知道這是隨口問著的,要問的在後面呢。

  「大少奶奶那邊沒什麼事情嗎?」顧懷袖打了個呵欠,懶洋洋的。

  畫眉道:「昨兒從明珠大人府上回來,大少奶奶似乎又有了風寒,不大舒服,就把事情都給了長安姑娘處理,現在長安姑娘真正跟王福順家的一起查賬呢。」

  「風寒?」顧懷袖皺了眉,她收了手中的棋子,回頭道,「聽說大少奶奶的是先天裡帶來的不足,所以身子骨才不大好?」

  畫眉之前是在老夫人的院子裡當的普通丫鬟,並不怎麼得喜歡。

  二公子這邊沒了個芯蕊,老夫人也不肯把自己疼著的丫鬟往張廷玉屋裡塞,就隨手指了個畫眉。顧懷袖是知道畫眉怎麼過來的,也查過一些,沒懷疑這一位是老夫人的眼線。

  現在聊著,看畫眉對這府裡的事情其實還挺走心。

  「先天裡的不足是有的,不過江南時候便已經養好了。只是三年前去廟裡不慎摔了,小產過一回,大約是沒將養好,所以便是病疾纏身,老夫人雖叫人治,卻也是好好壞壞。」

  寺廟的事情,顧懷袖聽說過,不過細節不怎麼清楚:「是族裡有白事,停靈到廟裡,結果出了這事兒?」

  「那時候奴婢也在,家裡大大小小的僕婦幾乎都去了。大少奶奶恰好走在老夫人的身邊,老夫人精神不大好,一不小心踩空了,大少奶奶見了便上去扶,結果反不知怎地把自己推開了。長安姑娘想伸手去救大少奶奶,結果沒拉成,反倒兩個人一起滾下台階,然後就見紅了……」

  畫眉頓了頓,看了看顧懷袖的臉色,她也不知道這一位主子到底是不是願意聽這些瑣碎的事情。

  顧懷袖指頭一點,只道:「你繼續說。」

  畫眉於是又道:「原來是大少奶奶有孕,只因為身子不大好,也沒怎麼注意,根本不清楚。結果那一日一摔,本來脈象便弱,這一胎不大穩,一摔就摔沒了。老夫人也自責,可事情已經這樣,只能叫了大夫好好調養……」

  「這倒是一樁憾事了……」

  顧懷袖像模像樣地歎了一聲,她目光微微閃爍,又不經意一般問道:「長安姑娘倒是個穩妥的,只可惜沒能救到人……」

  想起來也難怪陳氏這許多年無出,吳氏雖然不滿,卻也沒逼著張廷瓚休妻。

  到底,陳氏僅有過的那一回胎,都是因為吳氏而沒了的,臉皮再厚也不能做得更絕吧?

  只是這長安……

  她看著畫眉,等著畫眉回話。

  畫眉沒往深了想,只以為顧懷袖是順嘴的一問,便道:「可不是呢,長安姑娘是老夫人身邊第一伶俐的人。平日府裡有什麼大事小事,不是先經了王福順家媽媽的手,就是經了長安姑娘的手。那時候長安姑娘因著自己沒能救了大少奶奶,頗為自責,正好老夫人著她去照料,倒是每一日都守著的。端藥倒水,伺候起身,迎送大夫……可盡心著呢,連大公子都勸過長安姑娘,叫她不必這樣自責的……」

  顧懷袖只聽得心裡發冷。

  她不像是別人,根本不往壞裡想。

  顧懷袖只是個小人,女人,甚至是未來雍正爺跟現在的康熙爺一齊斥過「市井刁民」的人,她從不憚以惡意來揣測他人,更何況是他人本身就懷有惡意呢?

  顧懷袖表面上一副沒事兒人的樣子,心底早就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繼續擺著棋盤,又隨意地問了問別的事情,好遮掩一下,不讓畫眉察覺出痕跡來,末了才叫畫眉退下。

  畫眉今日說了這麼一大堆的話,肯定知道顧懷袖找自己是為了什麼。可是今天顧懷袖問得太多,縱使她有十個腦瓜子,也不知道顧懷袖真正要從她口中知道什麼。

  一時之間,畫眉更敬畏著顧懷袖,出去便沒了聲兒。

  而她剛走,顧懷袖就輕輕把棋子投入棋盒之中。

  「好一個老夫人身邊的掌事丫鬟,好一個長安啊……」

  女人們的心機,未必比男人還弱。

  尤其是在後宅這些事情上,心細如針,又心毒如鴆的女人們,使起手段來,根本是男人們想不到的狠辣刁鑽。

  顧懷袖手指輕輕滑過棋盤上那一條條交錯縱橫的灰色暗線,又在一個星上,點了點。

  透明粉白的指甲,青玉的棋盤,裊裊升起的煙香……

  她閉著眼,卻忽然一勾唇。

  吳氏是個偏心的,而長安恰好是她左膀右臂。

  動不了一個巨人,還不能斬了她左膀右臂?

  長安與王福順家的,便是吳氏的心腹。

  往後想要在這府裡好過,好歹要削減了婆婆這邊帶來的威脅。

  顧懷袖不是善人,她沒憐惜大嫂陳氏的心,不過為了自己考慮而已。

  「青黛,你去我放妝奩旁邊那口箱子裡尋些好東西,咱們去看看大嫂。」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43 PM

第五十三章 有孕

  張廷瓚從外面回來,想要進門,卻不知為何在門口頓了一下腳步。

  他歎了口氣,折轉身去了書房,只拿了幾本書就要走。

  長安剛剛從堂屋那邊捧著賬本過來,瞧見張廷瓚,眼底一喜,卻矜持地走上來,彎身一禮:「大爺,大少奶奶還在屋裡呢,您這是要走?」

  張廷瓚自嘲一笑:「你這是要去報府裡的賬嗎?」

  這跟長安聊天的口氣,卻是熟稔的。

  長安聞言,點點頭:「近日老爺讓把事情都給大少奶奶處理,大少奶奶雖說都由奴婢跟王福順家的處理,可到底要給大少奶奶過個目。不過大爺您放心,奴婢省得,不會讓大少奶奶累著的。」

  「你是個有心的,當年也是你出手相救,才救了玉珠平安。雖沒保得住孩子……總之你跟在母親身邊,照料這些事情應當很熟悉,只管放手幫襯著玉珠一些。玉珠心好,只是太過勞累……」

  從兩三個月以前,老夫人就不斷往他房裡塞人,還逼著去侍妾房裡歇,張廷瓚今兒便是才從那邊過來。

  他知道陳氏定然會傷心,可張廷瓚畢竟是家中嫡長子,傳宗接代,也是負累。

  大夫早給玉珠看過了,說是體弱,又因著數年之前的小產而虧空了身子,眼看著是養不好,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甚至……

  性命都有危險。

  張廷瓚想著,便想起那一日大夫吞吞吐吐的話,已然是暗示著他給自己的夫人備下壽材的口吻了。

  玉珠的日子不多,張廷瓚想著也覺得煩心。

  見面便傷心,他堵心,玉珠也堵心,索性不見了。

  現在見到了長安,倒是能說上一兩句。

  長安只覺得心裡疼,垂了首:「大爺不必太過在意的,大少奶奶的身子也未必調養不好……」

  「我早同你說過玉珠的情況了,你也同母親說過了,她一意孤行……玉珠……玉珠心裡不痛快,我何必再去讓她傷心?你照料著她,也盯緊點屋裡的下人,誰若是怠慢了,儘管攆出去就是了。」

  張廷瓚很早以前就知道長安了,跟在吳氏身邊很久,很會辦事。

  上次陳氏跌腳的時候,還是長安在下面墊著,聽說摔得一身烏青。

  這樣的婢女,捨身護主,自然跟得主子們的信任。

  長安捏了捏自己那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眼神微微閃爍,鼓起了勇氣,飛快地掃了張廷瓚一眼,又漲紅了臉:「只怕大爺給奴婢的任務太重,奴婢看護不住少奶奶……」

  張廷瓚終於笑出聲來:「你在母親身邊辦事那麼久,牢靠得很,也是個老實人,且去吧。我這邊去宮裡了。」

  「嗯,奴婢恭送大爺。」

  長安躬身又是一拜,站在走廊上,看張廷瓚慢慢地走遠了,消失了,她才捧著賬本,按在胸口,臉上掛了幾分微笑,掀了門簾進去。

  「大少奶奶,奴婢來給您看賬本了。」

  陳氏捧著藥碗,剛剛喝下去。

  她抬手,將空了的藥碗遞給貼身丫鬟汀蘭,見長安進來了,臉上便掛了笑:「你倒是走動得勤快,如今正好來陪我說說話。」

  目光從陳氏的藥碗上移開,長安福了個身,便上來將賬本遞給陳氏:「大少奶奶,您看看這個賬本,方才從老夫人的屋裡取出來的。這是這個月後園裡的開支,一會兒還有前院的賬目過來,還要給你再看看的。」

  陳氏只覺得頭暈眼花,她歎了口氣,將賬冊接過來,「我只掃一眼,這些事情還全賴你處理著。剛剛喝了藥,我老是想睡。這冬日裡頭,越來越懶得動彈了。」

  「您是正好趁著這個冬日裡好好把身子將養好,來年開春就能出去了,回頭身子壯實了再給府裡添上個大胖小子,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喜事呢……」

  長安聲音也不是嬌滴滴的那種,反而很清潤,她眉目都有一股子輕靈通透的感覺,跟別的丫鬟不一樣。

  陳氏聽了這話,卻面色一變,心頭一痛。

  她垂了眼眸苦笑一聲:「我這身子破敗成什麼樣,你是很清楚的,當年要不是你救了我,怕是我現在早到了地府跟閻王爺喝茶了。甭說這些個話了,我堵心。」

  「長安知錯,是長安思慮不周,該打。」

  說著,長安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嘴,上來拉了拉陳氏的袖子,語氣裡似乎陪著小心:「大少奶奶您別多想,奴婢也不敢多說了……」

  針已經放出去紮了人,回頭來卻說再不敢多說了。

  長安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顧懷袖是從那屋窗邊經過的,陳氏躺在靠東面的炕上,站在走廊上的話,卻是能聽見裡面說話的。

  她才帶著一干丫鬟,捧了些東西來,還沒等走到正門就聽見長安剛剛說的一句。

  顧懷袖腳步頓了一下,冷笑了一聲。

  她不動聲色地繞過這裡,讓多歡先去通傳了。

  接著,便有大房外面伺候的丫鬟喊了一聲:「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來看您了。」

  話音落的時候,顧懷袖剛巧走到屋門外,揣著個皮套子,罩著手,免得受凍,背後還搭了條披風。

  「趕緊請進來,外頭冷。」陳氏的聲音在裡屋,只叫人進來。

  丫鬟忙著給顧懷袖見禮,同時有人將她引進裡屋。

  青黛為顧懷袖撩開珠簾,顧懷袖進去的時候,只見到陳氏歪在炕上,腿上搭了條秋香色的毯子,臉色蒼白,眼神卻亮得駭人。

  她是病瘦了,一下就顯得眼睛嵌在那巴掌大的臉上有些大了。

  「昨日回來就聽人說大嫂染了風寒,可叫人來看過了?」

  顧懷袖一面往這邊走,一面說著。

  長安見了顧懷袖,便是悄悄皺了皺眉,她不大喜歡這一位二少奶奶,行事太過囂張,一點也不隱忍。可顧懷袖是主子,她是奴婢,只能是她乖乖給顧懷袖行了個禮:「奴婢長安,給二少奶奶問好了。」

  顧懷袖跟沒聽見一樣,汀蘭將繡墩搬過來放在了邊上,正好是給顧懷袖的位置。

  她走過來,坐實了,一整自己亮藍的衣服緞料,才漫不經心地給長安擺擺手:「你是老夫人那邊的丫鬟,體面得緊,原不需要這麼客氣的。起吧……」

  這話說得好聽,卻是帶著刺兒。

  長安本來就比府裡別的丫鬟都要體面,裡裡外外丫鬟們見了莫不叫一聲「長安姑娘」或者是「長安姐姐」的,到了顧懷袖這裡,卻是根本都不拿正眼看著。

  手指捏緊,長安臉上微笑卻沒有散去,彷彿被人諷刺了的根本不是她一樣,處變不驚。

  「多謝二少奶奶。大少奶奶,您跟二少奶奶在這裡聊天,那賬本……」

  陳氏一聽,只覺得頭疼,她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卻將几案上那賬本撿起來,隨便的翻了兩頁,便覺得眼前發花。

  「大嫂,你沒事吧?」顧懷袖一見這模樣,有些擔心地問了一句。

  「也就是有點眼暈。」陳氏搖搖頭,將賬本遞給丫鬟,示意丫鬟還給長安:「賬本還是你看著吧,我現下只覺得頭暈,是看不了了。」

  長安躬身接過賬本,站在屋中,謹嚴道:「這賬本奴婢是不敢一個人處理的,若是大少奶奶實在看不進去,奴婢便回去與王福順家的一起看了,回頭若有什麼問題再來請教大少奶奶。不知您意下如何?」

  「你是穩妥的,法子也是穩妥的,穩妥極了,你且去吧。」

  陳氏一連說了三個「穩妥」,擺了擺手,讓人送長安出去了。

  顧懷袖扭頭看著長安的背影,不愛打扮,身上也沒有什麼脂粉氣,甚至看著連眉眼都乾淨的一片。細瘦,高挑,清蘭遠梅一樣,怎麼看都是一個端莊識大體的丫鬟,有見識又有手段,沉穩大氣,管著一家人也是挑不出錯來。

  難怪了。

  若不是這麼個人,又怎麼能將這些個事情,算計了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呢?

  回眼再一打量陳氏,雖然也是個精明的人,可因為近幾年身體都不大好,所以這些事情難免會疏忽掉。很多時候,都是有心無力罷了。

  「你難得過來一回的,怕是聽說我病了,所以專程來了一趟吧?咳……」

  陳氏咳嗽了兩聲,卻溫文地笑了一下,「往後你也少往我這裡走動,若是過來病氣去,可怎麼辦?」

  「哪兒有那麼容易就過了病氣的說法?」顧懷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可話不能這麼說。

  她想了想,忽然又看了一眼門口,道:「長安姑娘在老夫人身邊,似乎很得力呢,看著她,倒覺得我身邊的丫鬟個個都上不得檯面。」

  說著,顧懷袖戳了青黛一指頭。

  陳氏看得有意思:「哪兒有見了別人的丫鬟就嫌棄自家丫鬟的道理?我們府裡,根本找不出第二個長安來,你啊,就把那想法給放進肚子裡,自家的丫鬟不才是最好的嗎?」

  「看著眼饞啊……長安姑娘太能幹了……」顧懷袖慢慢地將話題引到了長安的身上。

  陳氏對長安是有好感的,她想起往日裡那些傷心事,只能歎氣。

  「我是極喜歡長安的,不但有本事,心地也善良。只可惜她在老夫人的身邊,我不好意思要了去,沒得還以為我覬覦老夫人手裡的權呢。」

  「本事有我倒是知道的,不過這心地善良,誰又能知道呢?」

  顧懷袖接了丫鬟端上來的茶,吹著表面的熱氣,似乎不經意地提了這麼一句。

  陳氏順著她的話就說下去了,「我這肚子多年沒消息,也不是府裡的什麼秘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數年之前還有過身孕的,只可惜……」

  慢慢地,陳氏將自己當年的事情給講了出來。

  那時候她跌倒,眼看著就要摔下去,還好長安上來扶了一把。只是兩個人顫顫悠悠地站不穩,又繼續朝著另一個方向倒下去,一骨碌地就順著台階滾下去。

  長安一路上都用身子護著她,只是最後落下去的位置不大對。

  陳氏後腦的位置有一塊石頭,還是長安用自己的手臂墊著,才避免了陳氏就這樣一頭磕上去。

  若是真磕實了,指不定陳氏這一條命就沒了。

  後來雖沒了孩子,好歹還保住一條命。

  「我心裡是感激著長安的,你當時是沒見著,她整個手掌都是鮮血,現在手背上還留了塊疤呢。」

  陳氏歎著氣,捧著手爐,烤著手。

  「我跟卣臣心裡都過意不去,還叫卣臣去找祛疤的藥膏來給長安用,只可惜那疤一直消不下去。好好的一個姑娘家,那麼漂亮的一雙手,怎麼就留了塊難看的疤呢?卣臣也內疚得很,只是我們都沒辦法。」

  看樣子,張廷瓚果然跟陳氏的看法一樣。

  這夫妻倆,從頭到尾都沒懷疑過長安。

  畢竟,這件是怎麼看都是個意外。

  顧懷袖聽了,也不反駁,更不插嘴。

  她按了按陳氏的手,只道:「大嫂你也別想了,我今兒給你帶了些東西來,還有些小玩意兒,你把玩著,都放在外頭了。咱們不說這些不高興的事情,講些好的。」

  陳氏在病中,心情總有些鬱鬱,有顧懷袖來陪著說話,倒是開朗了不少。

  「有你來,那就是我的幸事。我身體調養了這麼多年也沒見好,倒是都習慣了,你不必顧忌著什麼,我心裡是有數的。」

  「……大嫂你安心才是好事。」

  顧懷袖想想也不知道說什麼,想來這些年的大夫都是長安那邊找的,或者是老夫人那邊給請來的。

  她細細琢磨著,還沒想出下一個話題來,便又聽見外面來了人。

  是一把嬌滴滴的聲音,腳步倒是很輕快,像是遇見什麼喜事一樣。

  「聽說大少奶奶病了,妾身趕著來侍疾,免得一會兒大爺不高興……」

  這人嘴裡說著侍疾,卻沒任何哀戚的意味兒。

  丫鬟通報道:「大少奶奶,二少奶奶,馮姨娘來侍疾了。」

  陳氏面色一變,有些痛苦起來,手抖了一陣,卻閉上眼,勉強平靜道:「進來吧。」

  老夫人往張廷瓚屋裡塞了不少人,陳氏知道自己怕是不能再生養了,也勸著張廷瓚往別的屋裡去,至於去誰那兒比較多,她卻是不管的。

  一般時候,這些姨娘她也不想見,各自在不同的屋子裡,今日馮姨娘卻來侍疾……

  顧懷袖對這樣的場面也不陌生。

  她還記得顧貞觀的原配在的時候,柳姨娘也要時常去拜見,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的差錯。

  可現在,這進來的馮姨娘,看著也真是礙眼極了。

  妾沒個妾的樣子,更不能有妻的端莊,煙視媚行,瞧著便帶了一股子的艷俗脂粉氣。

  顧懷袖心裡不大喜歡,只坐在一邊不說話。

  那馮姨娘長得還算是好看,原本只是老夫人身邊一個二等的丫鬟,忽然被點去開了臉,當了大爺的妾室,可算是飛上了枝頭。

  這幾個月來,掰著手指頭數數,馮姨娘也算是沾了不少雨露的。

  今日偏偏還有一件歡喜的事情,要跟大少奶奶分享一下的。

  她進來,輕輕地矮身一禮,捏著嗓子道:「賤妾給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問安了。」

  陳氏暗歎了一口氣,這些糟心的事情遲早會來。

  她只覺得讓顧懷袖在這裡看著,有些丟臉罷了。可又有什麼辦法?

  「馮姨娘怎麼來了?不必多禮,起身吧。」

  「聽說大少奶奶病了,賤妾不敢不來伺候著,免得回頭大爺又來罵我……」

  馮姨娘雙頰飛上兩朵粉紅,越襯得陳氏一張臉慘白沒有血色。

  顧懷袖一看,只覺得陳氏臉色都灰敗下來。

  她想起張廷玉說張廷瓚與陳氏伉儷情深,可終究敵不過這府裡要說什麼傳宗接代,有些事當真不是嘴上說說那麼簡單。

  更何況,還有個厲害的長安呢?

  顧懷袖有自己的盤算,將茶盞往身邊一遞,丫鬟自動接了過去。

  馮姨娘走上來:「賤妾給大少奶奶錘錘腿吧……」

  一步,兩步,三步。

  腳步忽然一頓,馮姨娘正好到了她們近前,卻忽然一捂自己嘴唇,朝著一旁乾嘔了起來。

  丫鬟們連忙去端痰盂來,給她接著。

  這邊的顧懷袖跟陳氏,卻是齊齊面色一變。

  馮姨娘面露得意,又是一陣噁心犯上來,頓時難受地皺緊了眉,抱著痰盂就去一邊吐了。

  陳氏靠著秋香色的引枕,似乎一下沒了力氣,她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的,只顫顫地擺了手:「叫人請個大夫來,給馮姨娘把把脈……」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43 PM

第五十四章 掌摑

  從大房那邊出來,顧懷袖就知道,這府裡要出大事了。

  可到底,自己能在這起了的風裡,幹點什麼,卻還是未知數。

  青黛看著顧懷袖緊鎖眉頭的模樣,有些心驚:「少奶奶,奴婢只覺得這事情巧合得離譜了……」

  顧懷袖冷笑了一聲:「哪兒有什麼巧合?分明就是故意的。」

  那馮姨娘平白無故到正室的面前晃什麼晃?

  大多的姨娘平日裡都是繞著正室走的,姨娘算個什麼東西?不外乎隨時都能發賣出去的東西,算不得主子,頂多一個僕人。她們生下來的男女,才能算是府裡半個主子,也跟奴僕沒什麼區別。

  可現在的張家,哪兒能以尋常道理來計?

  張廷瓚身為家裡的嫡長子,有年輕有為,往後繼承家業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現在張英已經開始雕琢張廷瓚。他在朝中的見識,人脈,處理事情的經驗,事事都教著他,也把張廷瓚帶著往官場上走。

  甚至藉著上一次吳氏那一筆糊塗賬,把管家的權力挪到了大房這邊來,就是一個很充分的表示了。

  最怕的就是這府裡人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張英早早地就把一切的意思都給表示清楚了,往後要出什麼事情,那就是下面人自找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身為嫡長子的張廷瓚成親娶妻這麼多年,膝下竟然無子,他本人是身體康健,無病無災,問題只能出在這妻子陳氏的身上。

  原本也不是不能生養,可小產之後調養也沒調養回來,自然是不能給老夫人那邊信心了。

  這個時候正室這邊希望越來越渺茫,為了子嗣,也只能不斷往張廷瓚那邊塞人。

  作為賢妻,還是幾乎不能生養的正妻,陳氏也只能將苦往肚子裡嚥了。

  那馮姨娘多半是已經有孕,不然不會這樣大膽的過去。

  只怕就是為了炫耀,也順便將這一個消息告諸闔府上下。

  大夫還沒來,只怕來了之後又有好戲看。

  顧懷袖直接回了屋,叫人探聽著外面的消息,不過也順便讓人注意了一下長安的情況。

  馮姨娘可能懷疑的消息,幾乎是一瞬間就隨著找大夫把脈的事情,傳遠了。

  長安剛剛將賬本拿回去跟王福順家的對了,來跟老夫人吳氏這裡說話,便見到外面丫鬟松香急急忙忙跑過來:「老夫人,大、大、大少奶奶那邊讓人給馮姨娘請大夫,多半是有喜了!」

  原本吳氏是側臥著的,一聽這個消息,幾乎是整個人都從榻上翻起來,嚇壞了兩邊伺候的丫鬟。

  長安也是手上一抖,端著的茶水都倒在了地上。

  還好現在吳氏根本沒心思注意她,而是兩步走到那丫鬟的面前,面帶著喜色:「可是真的?」

  「大夫還沒來,不知道是個什麼結果,但是馮姨娘已經乾嘔了起來,現在在大少奶奶的屋裡呢。」

  丫鬟跪在地上脆生生地回著。

  府裡這是喜事啊。

  多少年沒這樣的好事了?

  雖然只是個姨娘,可生下來若要是個男兒,那就是張廷瓚的長子,也就是吳氏的長孫。

  還記得長安跟她說過了,陳氏生養怕是難了,身為正妻,只能從妾室的孩子裡過繼孩子來了。不過……到底不是正妻所出……

  罷了罷了,現在顧不得那許多,有個孩子就是好事了。

  張府沉寂了這麼多年,終於有一件喜慶事情了。

  吳氏精氣神瞬間就好了起來,也不去想那糟心的二兒子跟二兒媳婦一對,招呼著丫鬟們就往大房那邊走。

  長安怔然站在原地,手都被濺出來的茶水燙紅了一塊。

  王福順家的幾乎是看著長安長大的,一向覺得長安乖巧懂事,今兒忽然看她變了顏色,以為是出了什麼禍事,忙推了她一把:「長安?」

  長安這才回過神來,她臉色有些奇異的蒼白,呼吸也亂了幾分。「沒事兒……」

  「什麼沒事兒啊?你也是被剛剛牢老夫人給嚇住了吧?喲,瞧瞧這手,竟然又燙著了……」她手背上有一塊疤,不知用了多少祛疤的藥膏也不見消下去,現在那茶水竟然又濺在了疤痕上,頓時紅了一片。

  王福順家的嚇得不輕,眼看著就要過去拿藥膏,長安一把拽住她:「唉,媽媽別去了,咱們還是看看老夫人去,這一轉眼都不見了人,還是趕緊跟上吧。」

  「哎喲,瞧我這記性,是越來越不好了,我們快些追上去。」

  兩個人這才前後腳地離開了上房,去了東面大少奶奶的屋子。

  大夫也剛好才到,屋裡陳氏坐在上首位置,看著像是強撐著坐起來的。

  馮姨娘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身下放了個軟墊,怕她涼著了。

  吳氏進來,瞧見馮姨娘乖乖坐著,點了點頭。

  左右還是個妾,自己不能太抬舉了她,不管怎麼說,大兒媳還是正室,要給點面子。只是也不能抬舉了大兒媳,免得往後阻撓她給卣臣屋裡塞人。

  「聽說屋裡有了喜事?」

  吳氏走到了廳中。

  丫鬟們將陳氏扶起來,給老夫人一拜,「給母親請安……」

  「瞧你這身子,趕緊坐下吧,沒得一會兒老大又要心疼你。」吳氏諷刺地笑了一聲。

  她自己坐了方才陳氏坐著的上首位,丫鬟們於是扶著陳氏坐到了她左手下方的位置。

  長安跟王福順家的這才跟進來,不聲不響地站在了吳氏的身後,一左一右,跟往日沒什麼區別。

  吳氏端了茶,瞧著馮姨娘,覺得馮姨娘有些富態,果然像是個能生養的,至於陳氏……細瘦苗條,這些年看著就跟乾枯了一樣……

  唉,人怎麼也變化這樣大呢?

  吳氏心疼老大,娶了這麼個兒媳,心裡怕是不高興吧?

  都是老頭子一意孤行,沒事兒娶這麼個病歪歪的媳婦回來,這不是給家裡找晦氣嗎?賢惠是賢惠了,偏生無子。

  吳氏心裡抱怨個不停,臉上也不自覺地帶了一點嫌棄。

  她什麼心事都寫在臉上,偏生陳氏在府裡過得小心翼翼,這些年來更是習慣於察言觀色,對這些細節相當敏感,一瞬間就感覺到了自己婆婆的不喜。

  她埋下頭去,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強忍了不敢掉下來。

  「哼,府裡遇見喜事,你這都要掉淚珠子,等到真正兒子生下來,你這嫡母還不哭天搶地去啊!」

  原以為都已經低下頭去,吳氏看不見,全副注意力都在馮姨娘那裡,沒想到盡然會被吳氏瞧見。

  陳氏誠惶誠恐地起身,跪下來:「母親訓斥,兒媳萬萬不敢的……」

  「別跪了,還不趕緊起來,一會兒老大回來看你胡亂給我下跪,又要甩臉子看了。」吳氏說來,真是怨氣滿身,可老大這個性子,柔中帶剛,又懂得斡旋,更是家裡嫡長子,是吳氏放在心尖尖上的肉,這幾年雖不見得被疼著,可吳氏心裡是有老大的。

  她趕緊叫大兒媳起身來,心裡卻罵她沒出息。

  一邊的馮姨娘看著這一幕,心底真是樂開了花。

  她一副怯怯的模樣坐在一邊,心裡卻惡毒地笑著,看著即將上演的好戲。

  吳氏問道:「叫人通知老大了嗎?」

  「回老夫人,通知了,可是……」回話的人有些猶豫,似乎不敢說。

  吳氏一拍桌面,「說啊!」

  那人立刻跪在地上:「大爺說,不過……不過是個妾室,沒事兒別去煩他……」

  「啪!」

  手邊的茶杯,頓時被吳氏扔在了那下人身前,砸了個稀爛。

  吳氏氣得發抖,「胡鬧!子嗣這樣要緊的事情,他也根本不上心,真是反了!反了!」

  長安上來給吳氏順氣兒,勸慰道:「老夫人您別生氣,大爺興許忙著呢,馮姨娘的身子時時刻刻都在的,大爺回來就能見著,也不急於這一時啊。他們大老爺們兒,要操心的事情跟咱們女人不一樣……」

  一句一句,幾乎都說進了老夫人的心坎裡。

  吳氏一想,可不是這樣嗎?

  張廷瓚不回來,那才是對的。現在還不能太給馮姨娘臉,是男是女還不知道,更何況……

  老大疼她這媳婦兒,若是讓陳氏見了,氣得她舊病復發,可是不好。

  吳氏歎氣,摸摸長安的手:「還是你最貼心了。」

  長安嫻靜一笑,也不說話了,垂首站在一邊。

  二房那邊得知這消息,根本是避之不及,也不會來,張廷璐還未娶妻,也不會往這些地方湊。左右府裡也就張廷瓚有一些姬妾,不過現在是馮姨娘得臉,她們想來也來不成。

  屋裡只坐著老夫人、陳氏跟馮姨娘了。

  過了一刻多時間,大夫來了,給馮姨娘一把脈,「恭喜老夫人、二少奶奶,喜脈啊!」

  原本眾人心中都有了底,至少預測到了是個什麼結果。

  可是畢竟沒有經過大夫親口證實,而今大夫親口說了,眾人一顆心才放回肚子裡去。

  吳氏真是高興極了,原本一個小妾有身孕了算得了什麼?有跟沒有不是一回事嗎?

  可現在不一樣啊,張廷瓚多少年沒個孩子,這都而立之年了,膝下竟無子息,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即便是妾室所出,那也比尋常的要金貴一些。

  好歹是他們張府頭一遭。

  吳氏喜笑顏開,立刻賞了馮姨娘許多東西,更拉著大夫問東問西,好一會兒才想起陳氏來。

  她道:「玉珠,你也不必心急,左右你才是往後當家的主母,放寬心好好將養著。你堂妹明年開春也要給老三當媳婦兒,這方面你還要多操持的。至於馮姨娘的這一胎,你照顧著也艱難,長安穩妥,我叫她來幫著你一些。」

  吳氏的想法多簡單?

  她雖不覺得大兒媳是那種會因為嫉妒害小妾的人,可也不會完全對陳氏放心,所以她要將自己最信任的長安放到馮姨娘的身邊,這樣事情就簡單多了。

  長安的能力,吳氏很清楚。

  她已經下了決定,陳氏跟長安自然不敢辯駁,都出來接了話、應了聲。

  長安一團和氣地站在那裡,回頭看了馮姨娘一眼,只道:「奴婢看既然大夫這裡已經下了診斷,又寫了安胎藥的方子,姨娘一直坐在這進風的廳堂之中也不大好,不如送了馮姨娘回自己屋去吧。」

  吳氏點點頭:「也才不到三個月的身孕,前面萬萬要小心著。長安,你跟著去一趟,順便給馮姨娘那邊佈置一下。」

  長安應了,過去笑吟吟地扶著馮姨娘起身,出了陳氏的屋子。

  陳氏只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垂首不語。

  吳氏這邊只要知道大房這邊好歹有人肚子裡有了消息,不枉她往張廷瓚屋裡使了那麼多的勁兒,心裡也就舒坦了。

  跟大夫聊了那許久,吳氏也乏了,也起身回去了。

  臨走時候她拍了拍陳氏的手,只跟她說道:「往後咱們張家還是看著卣臣,還要更大富大貴的,你的心,一定要寬。」

  陳氏咬著牙,卻覺得喉嚨裡冒出血腥氣來。

  她溫順地點點頭:「兒媳謹記。」

  吳氏這才滿意地離開。

  她前腳剛走,後腳陳氏便忽然咳嗽起來,拿了帕子一捂,只差點將一顆心都給咳出來。

  汀蘭上前來,給陳氏順著氣,接了她手裡帕子,卻忽然嚇了一條。

  汀蘭聲音裡帶著哭腔:「少奶奶,少奶奶,您咳出血了……」

  陳氏雙眼都沒了神采,一望那帶血的錦帕,竟然還笑了一聲:「我怕是沒多少日子好活了……」

  且不說陳氏屋裡如何,長安這邊已經一路帶笑地扶著馮姨娘回了自己的小院。

  馮姨娘一直都在想,自己如若是一舉得男又有多風光?

  她完全忽略了走在自己身邊的長安,甚至也忘記了觀察長安的表情。早年她是老夫人身邊的丫鬟,現在卻是揚眉吐氣,連大少奶奶都要讓著自己一番了。

  剛剛進了院子,長安便支使著人去四處幹活兒,她自己親自將馮姨娘扶進裡屋,「風大,奴婢關一下門。」

  她回身將門掩上,又為馮姨娘撩開了簾子。

  馮姨娘扭著腰走進去,舒服地歎了一口氣,「長安啊……」

  長安放下簾子,邁著她慣常的碎步走上來,卻忽然對著馮姨娘露出一個燦若春華的笑來。

  「啪!」

  手掌高高揚起,長安臉上的笑意頓時消散得乾乾淨淨,冰冷陰森,一巴掌落在了馮姨娘的臉上。

  馮姨娘整個人都驚叫了一聲,差點摔在一旁的圓桌上。

  她驚恐地看向長安,似乎才意識到剛剛扶自己回來的人是誰。

  「長、長安姑娘……」

  長安手掌有些疼,她看著馮姨娘,聲音輕飄飄的,還帶著冰冷笑意。

  「姨娘,真是長本事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44 PM

第五十五章 局外人

  「所以……你其實在懷疑長安?」

  張廷玉雙手十指交叉在一起,看顧懷袖在自己面前,走來走去地說了許久。

  等到一切都講得差不多了,她才停下來,聽見張廷玉這問題,她冷笑了一聲:「你不信?」

  張廷玉嗤笑:「我有什麼不信的?跟你相比,別的都是外人,為什麼不信你?我只是擔心……」

  擔心所有人都相信長安,而是不是相信他們二房。

  畢竟,二房的位置在這裡太尷尬了。

  顧懷袖才在屋裡坐了一會兒,聽人說了吳氏已經往大房那邊去了,才有些擔心起來的。

  不是她想要插手這件事,她在這府裡一直是一種旁觀的態度,如果不是因為長安是老夫人的人,估計顧懷袖也不會吃飽了沒事兒干,閒得盯上她。

  原本陳氏的身子已經是救不回來了,根本就是一局死棋,顧懷袖也沒想往這上面動什麼心思。

  可偏偏,今天竟然出了馮姨娘有孕之事。

  好比是原本平靜的一片湖泊,忽然投進了一顆石子,現在看著還平靜。可顧懷袖畢竟是站在湖邊上的人,如果湖心起了波瀾,什麼時候這波瀾才能傳到她這裡?

  到底這件事現在是怎麼發展的,顧懷袖也不是很清楚。

  「如果一切真如你所想,即便是不能成為正室,她也害了大嫂,那這一個小妾……問題興許……」

  張廷玉忽然也說不準,女人的心思很難猜。

  顧懷袖還懷疑過當時陳氏意外小產的問題,因為身體弱,所以一直在調養,這肯定是沒問題的。可為什麼大夫沒能把出喜脈來?大夫的說法是,大少奶奶的脈象本來就很紊亂,也比較細弱,在注意其疾病的情況下就忽略了這一點。

  大夫們怎麼說都是有道理的,張廷瓚也頂多懷疑是請到了庸醫,不會有人覺得這也是別人設計好的。

  可事實上,如果沒有大夫沒把出喜脈這一條在前面,後面的一切都是不會發生的。

  顧懷袖的猜測是不是正確,無從得知,她也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去查。

  再說了,大房的事情跟顧懷袖,頂多也就一個長安的聯繫。

  她拿什麼去查?

  現在把事情告訴張廷玉,無非是她覺得這件事很可能會出乎自己的意料,很有可能失去控制。除此之外,便是根本不方便插手。

  若要除去長安,砍了老夫人一條臂膀,這時機,實在是絕佳。

  但動手的人,絕對不能是顧懷袖。

  她還指望著在這府裡安生一段時間,現在老夫人厭惡是厭惡,好歹沒到死仇的地步。

  吳氏要是知道自己兒媳婦在背後算計她的心腹,指不定怎麼想著把顧懷袖大卸八塊呢。

  在這件事上,顧懷袖一定要又乾淨又漂亮,置身事外是最完美的。

  同時做到表面上置身事外,又要解決了長安,只能借刀殺人了。

  刀從哪裡出?

  顧懷袖這不就是借刀來了嗎?

  別人的心思,張廷玉猜不出幾分,可打顧懷袖來他這書齋裡說了第一句話,他就明白了。

  輕輕地一敲桌面,張廷玉道:「現在大哥不在府裡,如果真如你所想,事情雖然嚴重,長安卻也不敢做太多的事情吧?畢竟現在是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急也沒用,索性之修書一封找人送去,說明原委,別的放手不管。」

  最簡單粗暴的解決辦法。

  於是,張廷瓚就能成為顧懷袖的一把好刀。

  可除了找張廷瓚,也根本沒有第二個好辦法了。

  她顧懷袖可清高著呢,怎麼可能去算計老夫人身邊這樣兢兢業業為府裡辦事的丫鬟?

  顧懷袖輕輕點了點自己的手指,總算是坐了下來,端起張廷玉放在桌面上的紫砂茶壺,便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瞇著眼喝了一口道:「張二公子真是個頂頂聰明,又能把自己置身事外的高人啊。」

  張廷玉嗤笑:「二少奶奶這是誇我,還是誇你自個兒呢?」

  「夫妻一體,分什麼你我?」

  她恬不知恥地笑著,湊上來捅了捅張廷玉的手肘,「你怎麼還不修書出去?」

  「我還沒急,你倒是急切起來了……」

  張廷玉歎氣,走到了桌案邊,提筆便將方纔顧懷袖所言之事簡略地寫了一下,言語頗為隱晦,可以張廷瓚的聰明,應當是能夠看出來的。

  「現在大哥怕還在詹事府,不到午時出不來,只盼著這一段時間不要出事好了。畢竟……即便是個姨娘有孕,也是大哥的骨血。」

  更不要說,陳氏很可能沒辦法生養了。

  張廷玉垂著眼,將寫好了信的紙張吹乾,塞進信封裡,加了火漆,讓阿德藉著出府的名義去宮門外面等了。

  他沒看到,顧懷袖的臉色,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微微地暗了一下。

  陳氏因為不能生養,如今才有這樣的困局,顧懷袖即便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可看了也難免慼慼。

  這件事原本可以不經過張廷玉的手,直接由她找人通知張廷瓚,可畢竟……

  整個府裡,也就一個大哥,似乎還能跟張廷玉處得來。

  到底她還是顧念著張廷玉的想法的。

  張廷瓚說著跟陳氏的伉儷情深,可已經有那麼多的裂痕橫亙在兩個人中間,即便是陳氏身子養好了,也不一定能回到所謂的「原來」。

  她放下茶杯,打了個呵欠:「我困了。」

  張廷玉還要讀書寫字,本來看她來自己書齋走一趟,還挺高興,如今聽她說累了,也不好留她繼續在這裡。

  本來這種地方,就不大該是女兒家來的,若是讓先生見著,回頭又要說道兩句。

  張廷玉望了她一眼,只覺得她臉色有些奇怪,以為她是累著了:「我們二房不管別人的事情,往後有這些棘手的事你直接告訴我,我自有處理的法子。你少想著一些,吃吃喝喝睡睡,便罷。」

  「吃吃喝喝睡睡,你當自己是養豬呢?」

  養豬都要讓豬出來跑兩圈的,養她還不許她動腦子了?

  顧懷袖想笑,她喝完了杯中的茶,伸了個懶腰:「我直接回去了,二爺忙著吧。」

  說完,顧懷袖跟張廷玉擺了擺手,便踏出了屋。

  家學在整個院子的東南角上,距離他們的院子很近,只是顧懷袖才走出來,過了拐角,要下台階,便見到了張廷璐。

  這一個是小叔子,顧懷袖連忙停下,見了個禮:「三弟。」

  張廷璐沒想到竟然能在家學這邊見到顧懷袖,他隔著顧懷袖有三尺遠,悄悄打量她一眼,又低下頭去,道:「廷璐見過二嫂。」

  自打顧懷袖進了張家的門,便沒怎麼出現過了,除了鬧出來那幾件大事,平日裡也不知道在幹什麼。

  張廷璐掰著指頭算算,也就看過她兩次,這一次是第三次。

  顧懷袖根本不知道張二張三兩兄弟之間還有過齟齬,她的態度很自然,微微一笑,溫文有禮:「三弟不必這麼客氣,我來跟你二哥說說話,這會兒便去,你可別告訴了先生,省得你二哥被罰。」

  張廷璐垂著眼,兩手放在身側,悄悄地握緊了一下。

  他看上去,還是個少年,只是最近沉穩了不少,也褪去了身上不少的青澀。

  張廷璐若無其事地打趣:「二嫂倒是很心疼二哥的,廷璐記得了,回頭若是二哥被罰,二嫂儘管來找我便是。」

  「你都這樣說了,我哪裡還有臉來找你?你二哥若是被罰,定然是他自己作的。」

  顧懷袖莞爾,猜他從這裡過,肯定不是特別閒,便道:「看你也是有事在身,家學之中不該說這許多的玩笑話。三弟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也回屋了。」

  「恭送二嫂。」

  張廷璐雙手一抱,便看著顧懷袖施施然還了一禮,朝著院子外面走了。

  轉過兩角上的紅梅三五簇,那影子便已經消失了。

  張廷璐也不知道心底蔓延開的是什麼,苦澀?似乎也不是……

  五味瓶一打翻,誰還知道是個什麼味兒?

  朋友妻不可欺,更何況還是兄弟的?

  他轉過身,背過手,剛剛走了兩步,就見張廷玉站在窗前,手裡捏著一本《四書集注》,笑吟吟看著他。

  腳步一下頓住,張廷璐也不知為何心頭一凜,卻低頭道:「二哥。」

  張廷玉微微彎唇,只道:「忙你的吧,哪兒用得著那麼客氣?」

  「是。」

  張廷璐也不多言,便從前面走廊上過去。

  外面又開始下雪了,顧懷袖回屋的時候,頭髮上都掉了一些雪花。

  年關近了,屋裡屋外的丫鬟們都開始討論著年節的事情了。

  顧懷袖走進來,多福多喜給她撣了身上的雪,多歡遞了手爐上來,青黛則給她鋪好了錦棉的墊子在榻邊。

  她道:「給爐裡添點火,我去二爺書房裡找幾本書看看。」

  原本事情還跟自己相關,可自打那一把刀已經開始「借」了之後,顧懷袖一下子就進入了看戲的狀態。若張廷瓚對自己的妻子是真心實意,又看看平時張廷瓚跟吳氏之間的相處,恭敬是恭敬的,餓也就是表面上。內裡,吳氏似乎還有些畏懼自己的大兒子。

  要想在這府裡過好了,張廷瓚對二房其實也很要緊。

  到底,這府裡也就一個張廷瓚了……

  她一面尋思著,一面去張廷玉書房裡翻找了一會兒。

  那邊的幾排書架上都是些遊記之類的,名山大川,史學經義,顧懷袖不大感興趣。

  她又看向了正面的書架,該慶幸的是,張廷玉沒叫自己看什麼女戒女則,不過……這裡能看的書,其實也不多。

  目光從無數的書脊字跡上移過去,顧懷袖只覺得眼花。

  張廷玉看的書,未免也太多了。

  她隨手抽了一本出來,看了看書頁的邊緣,有些發毛的痕跡,看著已經翻過不知多少次了。

  換了一本,依舊這樣,隨便打開,裡面每行印刷字中間都有小小的批注,依據墨色的深淺又能分為好幾種。

  一本書做過的註解,肯定不止一次。

  顧懷袖想著,又把書放了回去。

  這些都是她看了就頭疼的東西,她喜歡輕鬆一些的……

  手指從書架上滑過去,忽然瞧見一本隨意放在角落裡的書。

  這一本的位置很偏僻,似乎是被人隨手塞過去的。

  顧懷袖也隨手取出,卻是一本《容齋隨筆》,她沒想到張廷玉這裡竟然也有。這書有很多部,不過張廷玉這裡似乎不全。存世的有許多本,是宋朝洪邁前後寫了十八年的書。隨筆,續筆,再筆,四筆,五筆……這隨筆,本來是說寫上十六卷,不過寫了十卷,洪邁便去世了,所以統共十卷傳世,卻不知共有多少本。

  她記得,全本似乎有三百多,不過這三百多也沒完全流傳下來。

  顧懷袖曾經看過,不過有的東西是在這個時代能看見,那個時代卻不一定能看見的。

  剛剛翻開,她便看見手指指甲上飛上來一片灰燼。

  顧懷袖頓住,她看見書頁的夾縫之中,似乎有不少紙灰的痕跡。

  手指輕輕在指甲蓋上一點,那灰燼便在她指尖化開,成為粉末。

  也許是燒什麼東西的時候,灰燼掉進書裡了吧?

  顧懷袖心裡這樣想了一下,卻隨手拂了拂,又把書頁夾縫之中的灰燼給吹開,直到這翻開的兩頁乾乾淨淨了,才看向上面的文字。

  她坐在了張廷玉平時坐的位置上,看著書。

  青黛走過來,把手爐給她放在了腿上,讓她能暖著。

  顧懷袖道:「你去叫人探聽著,看看阿德什麼時候回來,一會兒大爺也該回來了。」

  她做事,從來都有自己的道理,青黛習慣了她的風格,也不多問,就去守著了。

  大房那邊也沒什麼消息,長安似乎也安靜下來了。

  顧懷袖翻了翻書,一則一則的筆記看下來,也就打發打發時間罷了。

  方翻了十五頁,外面青黛就進來了:「二少奶奶,阿德回來了。」

  顧懷袖剛剛要翻開下一頁,手指卻堪堪頓住,已經翻了一半。她沒注意到下一頁的夾縫裡那一張燒了一半,還留有焦痕的紙,在青黛進來說話的時候,已經毫不猶豫地將書給合上,而後隨手往身後的書架角落裡一塞,同時問道:「大爺呢?」

  「阿德說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顧懷袖抱著手爐,拍了拍手,剛剛走到門口,卻忽然有想到,張廷瓚沒道理這麼快就動手,現在不過都是懷疑,連個證據都沒有,不急於這一時。

  她又走回來,這一回沒回書房,只是道:「最近都把耳朵給豎起來,沒事兒別往大房那邊鑽,誰惹了事兒,我第一個收拾誰。」

  眾人都以為顧懷袖是怕惹了大房那邊的姨娘,都點頭應著是。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44 PM

第五十六章 隔岸不觀火

  阿德今日很忙。

  其實大約是手上不忙,心裡忙。

  他也說不清揣著這一封信去找大爺的時候是個什麼心情,早年二爺跪在大爺門外,大爺病著,絲毫不知。

  可阿德知道,心裡卻是不大喜歡張廷瓚。

  二爺落到如今這境地,又何嘗沒有大爺的原因在?

  老夫人偏心,都把心偏到了大爺、三爺的身上,現在還有個四公子……

  說多了,其實也就是個遷怒。

  阿德一路胡思亂想,帶著信去了宮門外。

  午正二刻,便看見張廷瓚從宮門那邊過來了。

  阿德連忙上去,悄悄地遞了信,也沒看大爺的臉色,便提前趕回來報信了。

  他一路跟二少奶奶的貼身丫鬟青黛說了事情,這邊回來卻裝作壓根沒去找過大爺一樣,又來張廷玉身邊了。

  張廷玉早早寫好了今日的策論,也論六國覆亡之事。

  見阿德回來了,他看了一眼,竟然一個字也不問,只道:「今日不在書齋裡用飯了,回屋去。」

  說完,他便直接出去,將今日的策論都扔在了桌上,帶著阿德回去了。

  顧懷袖捧著手爐正坐在炕上,那邊丫鬟開始布菜,她乍一瞧見張廷玉回來,有些吃驚:「今兒怎麼想起回來了?」

  「天氣冷,書齋裡連先生都偷懶,我又什麼不能偷懶的?」

  張廷玉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坐下來便問:「今兒吃什麼?」

  顧懷袖:「……」

  為何覺著張二公子這嘴也開始養刁了?

  她是不是不應該讓他吃小石方做的東西……

  眉頭鎖著,顧懷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張廷玉便隨手抓了幾顆棋子,在棋盤上擺著,笑道:「你若是再想小石方,我真要把他攆出去才能洩心頭之恨了。」

  「毛病,你恨他作什麼?」

  顧懷袖只覺得張廷玉忽然不講道理了起來。

  「你最近滿腦子都是什麼破事兒啊?遷怒不成?」

  張廷玉挑眉:「你沒聞見味兒嗎?」

  「什麼?」她有些發怔。

  張廷玉歎氣:「孺子不可教也。」

  沒救了,顧三這遲鈍,有時候還真是要命。

  聰明的時候聰明,愚鈍的時候愚鈍,本以為娶了聰明人,不想還是蠢婦。

  張二公子仰頭看了看房梁,一臉的慨歎,也不說話。

  可顧懷袖瞬間就感覺到了一種鄙夷,是她被鄙夷。

  「有話直說就是了,賣關子……不就是酸嗎?十個你張二,也比不上我一個小石方。老早就跟你說過了,你怎麼還是不自量力呢?」

  從顧懷袖這裡看,張廷玉就是一個雞蛋,小石方就是一塊石頭。

  雞蛋老想幹掉石頭,這不是找虐呢嗎?

  兩個人貧了一陣嘴,還沒等聊到大房那邊的話題,竟然就出了亂子。

  青黛進來的時候有些哭笑不得:「二爺、二少奶奶,石方小師傅那邊又出事了。」

  張廷玉一聽,還不知道後續呢,便刺了一句:「你這廚子就是個事兒精。」

  「瞎說!」顧懷袖有些不耐煩了,「從小陳姑娘到萬歲爺,還能有個什麼事兒啊?」

  「是、是……馮姨娘……」青黛看顧懷袖張牙舞爪的樣子,畏懼地縮了縮脖子。

  聽見這三個字,顧懷袖差點一口茶給噴出來。

  她嗆了一下,一個小小的姨娘也敢跟她小石方槓上?

  「你……說說是怎麼回事……」

  顧懷袖已經有些無力了。

  她覺得,小石方就是名氣太大,所以才有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找上他。

  名氣大,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是金子,總是要發光的,麻煩現在不來,往後也會來。

  只是馮姨娘……

  青黛回道:「原也不關石方小師傅的事兒,只是馮姨娘想吃酸的,可那一道菜特別複雜,廚子們都做不出來,被姨娘那邊尋了不高興,就求到石方小師傅那邊去了。現在石方小師傅不知道,這菜是做,還是不做。」

  「做做做做做,」顧懷袖一連說了五個「做」字。

  青黛有些詫異,不過還是準備躬身行禮,就出去回了廚房。

  沒料想,顧懷袖眼皮子一搭,嘴皮子卻是一掀,冷冰冰吐出後面五個字:「做她個頭啊!」

  平白無故怎麼又找上小石方?

  這是要拖自己下水?

  顧懷袖擺擺手,對青黛道:「你讓小石方給我裝發燒,頭疼腦熱,什麼病不能裝?這府裡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做,個個都當自己是誰了呢?皇帝來了他都不做,誰敢使喚他,當心我刁民到他頭上去。」

  好歹這「市井刁民」的稱號還是皇上給的,小石方更是她奪下來的人,府裡這些個人,真是越無知越大膽。

  張廷玉只覺得奇怪,看了顧懷袖一眼,揮退了丫鬟:「你何時招惹過馮姨娘?」

  「我哪兒能惹了她?」顧懷袖才是冤枉,「若不是今兒在大嫂那邊見了一次,我根本不知道竟然還有這麼個人。這人也就是個無知蠢婦了……」

  她翻了個白眼,低頭吃飯了。

  二房這邊的意思,傳到小石方那邊,小石方也就正好病了,說是有風寒,怕傳了病氣到菜裡,這菜怎麼也不能做,不敢做。

  馮姨娘那邊的丫鬟,見小石方這麼堅決,連風寒這樣的理由都搬出來了,才是嚇了一跳。

  她趕緊回去回了馮姨娘,姨娘的屋裡卻不僅僅只有姨娘一個人,長安姑娘也還站在裡面呢。

  馮姨娘埋著頭,沒讓人看見自己的臉,只問道:「怎麼空手回來了?」

  「石方小師傅病了……」

  丫鬟吞吞吐吐地說了在廚房的事情。

  長安有些不耐煩,揮手道:「你出去吧,也不過就是一道菜,哪裡用得著那樣麻煩?我伺候姨娘睡個午覺,一會兒回了老夫人去。」

  「是,奴婢告退。」

  丫鬟離開了。

  這裡就長安跟馮姨娘在。

  馮姨娘終於抬起了頭,臉上有五指印,她委屈得很:「我不過就是想吃罷了……這府裡也是人人都跟我作對……長安,我可怎麼辦?」

  方纔長安怒極之下,賞了她一巴掌,如今卻還要忍著馮姨娘。

  長安心裡才是憋屈極了。

  原本把馮姨娘當做一枚棋子放進了大房這邊,沒想到馮姨娘竟然還是個有本事的,瞞著她爬了大爺的床,雖然別人的確沒能懷上孩子,可現在她竟然懷上了。

  若說馮姨娘沒什麼野心,長安是不相信的。

  兩個人原是同謀,馮姨娘是長安的人,這幾個月來幫著長安幹了不少的事情。

  現在馮姨娘有身孕,長安不敢明目張膽地動她,可她也不敢跟長安把臉皮撕破。

  兩個人還拴在一根繩子上,只能慢慢地暗地裡斗了。

  表面上,馮姨娘還對長安恭恭敬敬,長安則是對馮姨娘體貼入微。

  可之前的一巴掌,早已經拍亂了水面的平靜。

  兩個人都恨不得對方去死,卻還要小心翼翼地說話。

  馮姨娘一副悔恨的表情:「我這孩子可怎麼辦……照你之前說的,大少奶奶肯定容不下這個孩子,可這個孩子是我唯一的依仗,若是沒了,往後大少奶奶不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拿捏我了嗎?沒了我在裡面給你照應著,你以後可怎麼辦?」

  長安道:「若不想被大少奶奶除去,你自己就得想辦法把大少奶奶給除去了,而你如今最大的依仗就是你肚子裡這個孩子了。別整天想些有的沒的,去惹是生非。你如今要做的,不是跟府裡上下炫耀你的得寵,而是解決了大少奶奶。我言盡於此,你好生琢磨吧。」

  她扔下這句話,末了卻歎了一句:「大少奶奶可不是什麼好人……」

  說完,長安轉身便離開了。

  馮姨娘坐在榻上,看著她背影,卻翹起了蘭花指,有些得意洋洋。

  憑她容貌能力,勝過自己百倍,可如今卻只能在老夫人身邊眼巴巴地望著大爺而不可得,也真是可憐……

  不過,長安那話倒是沒說錯。

  若要保住這個孩子,必須解決了大少奶奶的威脅。

  一個未來的當家主母,憑什麼任由一個小妾先生下孩子來?

  陳氏不能生養的消息,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馮姨娘賭不起,被長安分析過,事情總是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在針對大房大少奶奶這件事上,她跟長安還算是同進退的……

  馮姨娘還在想著事情呢,沒想到剛剛準備躺下,便聽見外面丫鬟急急忙忙跑過來道:「大爺回府了,現在就在大少奶奶的屋裡,請姨娘過去呢。」

  「果真?」

  馮姨娘一下子站起來,趕緊往外面走,想著自己露臉的時候到了,還特意簪了幾朵漂亮的珠花,希望大爺到時候能格外高看自己一眼。

  她像是所有懷孕之後,等待被丈夫誇獎的女人那樣,一顆心忐忑極了,便往正屋走去。

  屋裡,張廷瓚面上看著溫和,拉著陳氏的手說話,體貼極了。

  「你身子不好,我今日回來的時候,給你找了幾個大夫,是我親自找的,回頭來給你瞧瞧,你覺得可好?」

  陳氏一想起自己之前咳血的事情,心裡有些害怕,可張廷瓚特意從外面找了大夫,她又怎麼好拒絕?

  微微一點頭,她道:「大爺決定了便好。」

  話音剛落,門口丫鬟便跪道:「大爺、大少奶奶,馮姨娘來了。」

  陳氏一看張廷瓚,張廷瓚卻是安慰地朝她一笑,道:「進來吧。」

  馮姨娘移著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走進來,肚子還看不出什麼來,給張廷瓚和陳氏行禮。

  張廷瓚臉上表情沒有任何的變化,聲音也平靜溫和得很,只道:「一個姨娘,戴得那麼好看幹什麼?汀蘭,將馮姨娘頭上的珠花取了扔下。」

  馮姨娘聞言,臉色瞬間慘白下來。

  她萬萬想不到,剛剛進來,等待自己的竟然是這樣的冰冷。

  「大爺……」

  汀蘭已經走了上來,她是大少奶奶的心腹,早就看馮姨娘不順眼。

  尤其是今早大少奶奶還被馮姨娘給氣得吐了血,汀蘭下手的時候一點也不客氣,甚至扯落了馮姨娘幾根頭髮。

  她是恨不能將馮姨娘頭髮頭皮都拔下來,才能解氣的。

  如今,也不過只能將氣往珠花上撒。

  汀蘭扔了珠花,躬身道:「回大爺,珠花已經去了。」

  張廷瓚拍著陳氏的手,眼底的驚濤駭浪掩飾得很好,只跟陳氏說話:「回頭姨娘的孩子,若是你看著喜歡,便抱來養,記在自己的名下,若是不喜歡,隨他們去也就是了。」

  陳氏垂下頭,眼底帶著淚意,知道這是張廷瓚體貼,也知道他明白自己的委屈,心下感動不已。她只捏著自己的手指,心裡覺得是自己福薄,能跟卣臣當這幾年的夫妻,已經是足夠了。

  「姨娘們的孩子,還是她們自己養吧。」

  陳氏渾然不知,自己這幾句話落入馮姨娘的耳中,卻是另外一番勝利者的諷刺姿態了。

  憑什麼她生的兒孩子就要給別人養?

  馮姨娘想起之前長安的話來:若要保住這一個孩子,必得要先除去大少奶奶。

  即便知道長安是要把自己當刀子使,馮姨娘也已經忽然發現,她別無選擇。

  在屋裡干站了許久,聽著張廷瓚對陳氏噓寒問暖,馮姨娘心裡委屈極了。

  過了半個時辰,她終於沒忍住,抹著淚奔了出去。

  陳氏有些憂心:「你……」

  「都是些不值得你關心的奴婢,你注意著自己的身子吧。」張廷瓚歎著氣,算算時間,他請的大夫也快到了,便道,「我為你找了幾個名醫,好生瞧瞧……」

  只是張廷瓚也沒想到,領著那幾位名醫進來的,竟然是長安。

  長安手上還有當年護著陳氏時候留下的一塊疤,她朝著屋內一禮,開口便解釋道:「大爺,方才老夫人正好從廊前過,見著這幾位名醫,才知道您給大少奶奶又找了大夫,怕他們不認識路,特意遣了奴婢領他們來。」

  「……」

  張廷瓚竟然莫名地笑了一聲,他何等聰明,不知道的時候不會懷疑,可一旦知道了……

  不動則已,動則雷霆。

  現在,長安還阻撓著自己。

  老夫人特意問過的大夫,還有什麼意思?

  張廷瓚只作什麼也不知道,讓人上來給陳氏按脈,無非是氣虛體弱,等到他出去問的時候,又都說時日無多,與之前的大夫們的說辭一般無二。

  張廷瓚讓人給了診金,又打發長安領著人走了。

  等到看長安沒了影子,他才轉過頭,對陳氏道:「聽我的,你在屋裡好好躺著,誰來了也不見。一會兒,我請二弟妹來陪你說話,你別勞心勞力。」

  說完,張廷瓚便起身,又吩咐了汀蘭:「誰來了也不准給見,大少奶奶現在身子弱,吹不得風。一會兒我只讓二少奶奶來,你緊著心就是了。」

  看樣子, 別的大夫都是不能用了。

  都是一群不知真庸還是假庸的「庸醫」,張廷瓚得找別人了。

  若是二弟這一封信上的東西屬實,那堪用的大夫,還要從二弟妹那邊才能找來。

  這一回,雖然二房在這裡位置尷尬,可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也不會牽連到二弟他們……

  張廷瓚打定了主意,便吩咐好了,自己朝著二房那邊去。

  張廷玉下午沒有去書齋,只跟顧懷袖擺棋。

  兩個人似乎都知道今天下午要發生一點事情,也都不出門了。

  果然,雪才停了一點,張廷瓚便來了。

  他不是來找張廷玉的,而是來找顧懷袖:「二弟妹,我心知你是不願意惹事,可事情已經出了,而今愚兄遇上一些麻煩,還想要二弟妹出手相助。」

  顧懷袖看了張廷玉一眼,只起身一禮,道:「大哥有事,坐下再說,我讓丫鬟給您倒杯茶吧。」

  還不知道是什麼事情,頭一句話竟然就這麼嚇人。

  顧懷袖原本不打算插手這件事,她也不覺得自己能幫上什麼忙,所以有些茫然。

  張廷玉跟張廷瓚是兄弟手足,如今一看自己大哥的臉色,張廷玉便知道他是動了真怒。

  他只問道:「大哥找懷袖,為的是什麼?」

  「二弟妹娘家那一位嫂子,可原是太醫院院使孫之鼎家的姑娘?」張廷瓚只問了這一句。

  二弟的信上,並沒有寫明事情是怎麼發現的,只說了結果。

  可張廷瓚憑藉著寥寥數語,還有惜春宴這時間點上的巧合,輕而易舉地推測到了孫連翹得身上。

  顧懷袖雖知道張家大公子是個精明的人,可……

  這麼快推測出來,未免太可怕了。

  她垂首道:「正是那一位。」

  「我聽聞孫家也收有弟子傳聞,一半在宮中行醫,一半在宮外,說是皇上恩准過的。愚兄與孫家不熟,不知道二弟妹可否修書一封,請顧家少奶奶為我指條明路?」

  張廷瓚沒必要掩飾,也不想遮掩。

  他道:「如今老夫人那邊不大好處理,別人我信不過。」

  那邊一定出了變故,否則他只是隨便找了幾個大夫回來,怎麼可能得到跟以前一樣的結果?

  張廷瓚想起自己曾讓長安轉達陳氏命不久矣的消息,可沒過幾日老夫人就往他屋裡塞人,他還以為是陳氏福薄的消息,讓老夫人生出這樣的想法來,卻一直沒有想過,其實老夫人可能根本不知道這個消息。

  這一回的大夫是他親自請回來的,區區一個長安還不足以叫他們都改口。

  長安說,是老夫人讓她領著人進來的。

  若這話不假,怕是老夫人跟這些人說什麼了。

  張廷瓚想著,換了自己是長安會怎麼做?為了掩蓋一切,不若直接將陳氏真實的情況告訴老夫人,依著吳氏對大房這邊的疼愛,假托不想讓張廷瓚傷心,不如不告訴他真相,所以叱令這些大夫不說實話。

  如果一定要這樣,說幾次都沒用。

  更何況,不是每個大夫都能將脈摸準了,一次兩次地找,來回也麻煩,要找不如直接找一個最準的。

  所以,張廷瓚來找顧懷袖了。

  顧懷袖有些拿不定主意,她看了張廷玉一眼,張廷玉跟她微微點了點頭,她便知道這一遭還是要蹚渾水,只盼著污泥不要往自己身上沾太多。

  可張廷瓚如今已經有了主意,老夫人的糊塗怕也已經讓大爺頗為火光了。

  方纔稱老夫人的時候竟然都沒用「娘」或者「母親」,可見那一瞬間的生疏。

  顧懷袖歎了一口氣:「大爺稍等,我字不大好,還望你不要嫌棄。」

  她過去提筆寫了一封信,這是要給孫連翹的,到時候孫連翹那邊才能推薦個合適的大夫來。

  張廷瓚道:「如今玉珠那邊沒人說話,不知道能不能再勞煩二弟妹往玉珠屋裡坐一坐?」

  顧懷袖愕然:「我……」

  張廷玉卻一口答應下來:「大哥先去辦事吧,我讓懷袖換一身衣裳就去。」

  點點頭,張廷瓚捏了信就走,對自己這二弟的話竟然沒有一點的懷疑。

  顧懷袖簡直要被這兄弟倆給逼瘋:「你怎麼答應得那麼乾脆?」

  「大哥從不開口求人。」

  張廷玉只歎了這麼一句,顧懷袖也就無言了。

  她自嘲一笑:「還以為自己作了多高明一個計策,回頭來什麼都要落到自己的身上,我去倒是無所謂,大嫂也是個可憐人……可……回頭要是……」

  「沒什麼要是的,左右不差這一點半點。」

  張廷玉倒是想開了,他還欠著大哥許多,哪裡又還得完?

  不過,在顧懷袖去之前,他卻提醒道:「這一次,你記得強硬一些,大哥能過來找咱們幫忙,那這件事應該有一些險處。你只管,往穩妥了處理。」

  強硬一些,往穩妥了處理。

  顧懷袖撇嘴:「還不是要我去撒潑當刁民?」

  好在這戲碼,她還拿手,換了身衣服就往大房那邊去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45 PM

第五十七章 門神

  大房這邊早就有張廷瓚交代過了,一見到顧懷袖來,立刻給掀開了門簾子,請她進去了。

  顧懷袖進門的時候只聞見了濃重的藥味兒,她頓時也覺得心裡跟著這藥味兒苦起來。

  陳氏躺著,也不過半日,瞧著比上午還要虛弱了許多。

  一天裡見到第二次,陳氏也覺得是要出什麼事情了。

  只是她沒有問,張廷瓚不告訴她的,她都不問。

  顧懷袖也知道分寸,不可能告訴大嫂,她命不久矣。

  只是說不說,其實已經沒什麼區別——在再次看到大嫂的時候,顧懷袖就明白了,興許大陳氏自己心裡也清楚。

  一家其實也是能生出兩樣人來的,比如陳氏跟小陳姑娘,這根本就是兩個性子。

  陳氏溫文端莊,她堂妹陳玉顏卻是跋扈又驕橫,像是對著長的一樣。

  最終的結果,就是陳氏挺討人喜歡,而她堂妹則惹人厭惡。

  「我來陪大嫂說說話。」

  顧懷袖坐到了繡墩上,就在陳氏的病榻前,也不說張廷瓚的事情,更不說那什麼亂七八糟的小妾的事情。

  外面人只知道大少奶奶病了,卻少有人知道顧懷袖已經坐在了大少奶奶的屋裡了。

  張廷瓚那邊捏了顧懷袖的親筆信去了顧家拜會,又帶回了孫連翹的一枚人參鬚子,往孫家藥鋪去一趟,就找到了一個大夫。

  這一名大夫,說是叫上官轅,把脈方面是一絕,對精微的醫理很是通曉。

  孫連翹的意思是,她看得出來的病,這一位上官大夫也肯定看得出來,並且一點也不需要擔心他不說實話。

  上官轅是個怪人,管你是高官厚祿還是一貧如洗,但凡是他醫人,都是報憂不報喜。

  若是你身子沒病,他轉身提了醫箱就走,根本不搭理人;若是你病入膏肓,他則會一本正經地將這些消息告訴你,根本沒有避諱。

  所以,張廷瓚若帶了這麼個人回去,事情也就簡單了。

  上官轅已經上了馬車,張廷瓚自己策馬先行,卻讓馬車跟在後面。

  他回府看看情況,府中卻是千頭萬緒。

  馮姨娘已經完全坐不住了。

  她才剛剛得知自己有孕,大爺竟然就說,只要大少奶奶喜歡她生出來的孩子,便可以隨意抱過去。

  憑什麼?

  到底這是誰身上掉下來的肉?

  她往常覺得這種事很尋常,可真正輪到自己的時候,卻是怎麼也接受不了。

  手裡捏著一包藥,馮姨娘很清楚,威脅著自己的人,其實是兩個。

  一個是長安,一個是大少奶奶。

  如果有一個法子,能把這兩個人同時除去,豈不完美?

  再過一刻鐘,長安就要來了。

  她攥緊這小小的藥包,讓丫鬟在外面守著,看長安來了就通報她。

  馮姨娘有些著急,可一刻鐘過去,長安並沒有來。

  她急忙派人去打聽,大夫給她開了安胎藥,如果再不趕上這時間,興許就來不及了。

  本來長安是奉了老夫人的命,的確是要來看看馮姨娘的。

  可是老夫人拉著她多說了一會兒,尤其是在長安將陳氏的真實情況告知老夫人之後。

  她在看到那進門的幾個大夫的時候,就覺得手心發冷,匆忙之間想出了那麼個辦法。

  長安告訴老夫人,陳氏是不行了,可是現在這個消息還瞞著大爺,如果大爺知道,肯定不肯睡在別的姨娘的屋裡,萬一傷心過度,或者後面斷了香火,對大爺是大大的不利。

  所以,需要先敲打敲打這些個大夫,只盼著他們別對大爺說真話,按著以往的話來說就好了。

  長安回想著,當時王福順家的似乎很驚詫地望了自己一眼。

  她興許是沒想到吧?她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

  長安一路從老夫人那邊過來的時候,有一種奇怪的失魂落魄的感覺。

  平白無故,大公子怎麼會去外面找大夫?

  這些事情,平時都是長安負責的。

  如果她的料想沒錯,那麼大公子應該已經開始懷疑自己了。

  而他這樣的人,一旦起了懷疑……

  長安已經有些不敢想下去。

  她心煩意亂地轉過拐角,就看見張廷瓚走過來,兩個人正好是面對面。

  後面的人還沒跟上來,張廷瓚一擺手,就讓小廝帶著上官轅從旁邊繞路走。長安沒有看見,上前便問安:「大爺?」

  張廷瓚注視著她,以前並沒有怎麼注意到這一個伺候在老夫人身邊多年的姑娘。

  眉目清秀,眼神通透,手背上還留有當年救玉珠留下的傷疤……

  一直以來,他都覺得長安很善良,她也從來不曾露出過馬腳。

  可如今,他深邃的目光,頭一次真真正正地落在她身上。

  那種感覺,頗為奇妙。

  這麼一個對自己懷有愛意的女人,他竟然沒有注意到。

  張廷瓚在前面站了許久,不曾說話。

  時間慢慢地流逝,他終究還是開了口,對長安說了一番話。

  長安聽了有些恍惚,連張廷瓚從自己身邊過去都沒意識到。

  她癡愣愣地站了許久,也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之前老夫人還讓她去看馮姨娘,她摸了摸自己手背上的傷疤,有些心不在焉地往那邊走。

  剛剛進門,馮姨娘便看見救星一樣,拉了她的手,「長安……」

  長安皺眉:「你怎麼了?一會兒沒見,怎麼又這樣心神不定?」

  馮姨娘帶著哭腔:「剛剛大爺找我去大少奶奶屋裡說話,說我肚裡的孩子,若是大少奶奶喜歡,就讓她抱去養……長安,我不甘心,為什麼我的骨肉要給別人養?大少奶奶本來就是個不能生養了的,我若是生了個女兒,自然是不值錢,可若一舉得男,豈不是為他人做嫁衣?」

  「那你能怎麼辦?」

  長安也是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她心裡厭惡馮姨娘,也厭惡哭哭啼啼的女人,現下巴不得甩了袖子就走。可畢竟還拴在一根繩上……走不脫……

  馮姨娘眼神一狠,咬牙將那早已經準備好的藥包拿出來,手一直在顫抖:「長安……只有你能幫我了,一會兒晚上我去大少奶奶那邊請安,你為我準備好這一貼安胎藥……我定然有辦法嫁禍到她的身上去……」

  「這是什麼?」

  長安接了藥包,有些愣住。

  馮姨娘道:「富貴險中求……我一定要扳倒大少奶奶,你不是跟我還說,老夫人很重視我這一胎,如果出了問題,肯定要責斥她的……妒,也是犯了七出……」

  人,總是一個賽一個地狠。

  一旦生出來野心,就開始變味兒了。

  長安心裡裝著別的事情,只覺得恍恍惚惚,根本不願意去多想。

  馮姨娘跟大少奶奶死掐,不正是她一開始希望的嗎?

  讓她們狗咬狗一嘴毛就是了……

  長安擺了擺手,算是答應了下來,滿腦子都是剛才遇見張廷瓚的場景。

  她出了屋,便去那邊給馮姨娘熬安胎藥。

  馮姨娘這邊卻是看著時候差不多,趕緊去了大房。

  可她沒想到,自己竟然沒能進去。

  「姨娘,二少奶奶說了,大少奶奶人在病中,誰也不見。現在您的肚子金貴著,不敢把病氣過給您,您的心意大少奶奶跟二少奶奶都知道了,只是不必這樣頻繁地來。」

  汀蘭掐著嗓子說話,雖不知道這裡面有什麼貓膩,可二少奶奶吩咐了不可讓這一位進來,他們自然聽話得很。

  馮姨娘說:「妾身只是府裡的婢女出身,不敢對大少奶奶有什麼不敬,見了就走……」

  外面說話的聲音,自然傳到了顧懷袖的耳中。

  她坐在裡面,看著已經睡下去的陳氏,心道事情果然找上來了。

  只是張廷瓚去這麼久,也應該回來了。

  她聽見馮姨娘那裝腔作勢的聲音,只覺得心煩。

  怕吵了陳氏,顧懷袖暗歎一口氣,起身撩開簾子出去:「怎麼還在外面吵鬧?」

  馮姨娘揣著陰謀來,怎麼能那麼輕而易舉地放棄?

  要做就趁現在,她也是個閒不住的人,一切都計劃得好的,怎麼忽然之間殺出來一個二少奶奶?

  馮姨娘跟二房真是不熟,更不要說這一位「惡名遠播」的二少奶奶了。

  眼見著顧懷袖出來,她都愣了一下:「二少奶奶,賤妾只是想進去拜見一下大少奶奶……」

  「大少奶奶在裡面睡覺呢,沒事兒你就回去吧。」

  顧懷袖不耐煩得很,嘴角噙著冷笑,眼神跟刀子一樣看著馮姨娘。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的。

  「二少奶奶,不是賤妾說您,咱們大房的事情,何時輪到你在這裡指手畫腳的?」

  馮姨娘眼看著說是沒用了,便準備擠兌擠兌顧懷袖,順便拉高了嗓門,若是大少奶奶真在,也不會讓她一個身懷有孕的人在外面站這麼久。

  指手畫腳?

  顧懷袖還真就指手畫腳了,又怎麼了?

  她雙手往胸前這麼一抱,下巴微微一抬,道:「汀蘭給我看好了,馮姨娘若是走了便罷,不走,怎麼也不能踏進這道門來。若是她膽敢違抗,攪擾了大少奶奶養病,抽她幾個耳刮子也是不妨事的。剛剛有了身子,沒那麼嬌貴。」

  「更何況……」

  顧懷袖瞇著眼睛對馮姨娘一笑,十分友善:「更何況,只是個姨娘懷著的呢?也不知是男是女……得意太早啊,不好玩。」

  拍拍手,顧懷袖給汀蘭打了個手勢,便又進去了。

  張廷瓚交給自己的這活兒,可不簡單啊。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46 PM

第五十八章 刁婦

  馮姨娘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被攔在外面。

  顧懷袖已經重新掀了簾子進去,馮姨娘恨得牙癢,她想要扯著嗓子尖聲叫起來,要把陳氏給吵醒,只要陳氏在的話,一定不可能讓她在外面吹著冷風等。

  她有了身子,二少奶奶竟然還敢這樣對她?

  真是……

  馮姨娘幾乎快氣瘋了,可是她奈何不了二少奶奶。

  這一位二少奶奶是一位狠人,當初浣花的事情,馮姨娘可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不過……

  二少奶奶攪進這件事情裡,也不是沒有好處。

  馮姨娘一狠心,雙膝一彎,竟然直接跪在了地上,無聲無息的。

  守在門外的汀蘭,嚇了一跳,忙道:「這大冷的天,姨娘跪在地上做什麼?還不快快起來,一會兒又讓人說是我家奶奶讓你跪在地上了。」

  馮姨娘直接一抹淚:「到底還是我命苦啊,想要見一見奶奶,為肚子裡這個孩子謀一些福,想要他見見自己的嫡母,竟然也不能夠……大少奶奶讓賤妾在門外,賤妾也就不進去了,大少奶奶說什麼,賤妾就做什麼,絕對不敢違抗的……」

  汀蘭目瞪口呆,這根本就是潑髒水,沒得讓人聽了還以為是他們大少奶奶讓她跪在這裡的。

  這樣的事情,汀蘭處理不了,她直接奔了進去,找顧懷袖。

  之前汀蘭跟馮姨娘之前的對話,顧懷袖沒聽見,可之前馮姨娘哭喊的這話,她可是聽了個清清楚楚。

  陳氏還在睡,顧懷袖皺緊了眉。

  張廷瓚給自己的是一件苦差事,也是得罪人的差事。

  不過這一回,張廷瓚是要有大動作,又不是鬧著玩兒,這馮姨娘現在不知道收斂,往後怕是有的日子不好過了。

  她想也不想地倒了茶在茶杯裡,然後端著茶杯走出去,再次撩開了門簾,站在走廊上。

  「馮姨娘。」

  她開口喊了一聲。

  馮姨娘竟然已經在這屋門口哭了起來。

  顧懷袖才是覺得晦氣,看馮姨娘聽見她這話之後哭得更厲害,她終於不耐煩了,將準備好的一杯茶一下子潑到她臉上去:「平白無故你在大少奶奶的屋前哭什麼呢?心懷不軌的東西!還不快滾!」

  「嘩啦啦……」

  水聲。

  馮姨娘驚呆了。

  她所有的哭聲和嘴裡的喊聲,就像是烈火一下被冰水潑熄了,戛然而止。

  這場面頗有些滑稽,可下面的丫鬟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二少奶奶……

  竟然……

  直接用茶水潑了馮姨娘一臉!

  如今的馮姨娘可是有身子的人,她這人不高貴了,可她肚子裡的那一塊肉可金貴著呢!

  丫鬟們震驚了,馮姨娘自己也被顧懷袖給嚇住了。

  今天馮姨娘就是來找茬的,不管怎麼說,她都要在今天解決了後患。萬萬不能讓陳氏將自己的孩子抱走,連這樣的可能都要杜絕。

  她沒能力害死了陳氏,也不知道陳氏其實必死無疑,她只想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保護自己目前所擁有的一切。

  可偏偏,遇到這麼個棘手的顧懷袖。

  馮姨娘真恨不得將眼前這一張美人面給撕裂了,可她不過只是個姨娘,又有什麼能力?

  當下,馮姨娘立刻扯開嗓子哭了起來,沒想到,剛剛哭了兩聲,吳氏竟然就從外面走進來了。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冰冷地板上的馮姨娘,又見到她滿臉都是茶水的痕跡,幾乎是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馮姨娘你幹什麼弄成了這樣?」

  吳氏還沒明白過來,可是馮姨娘看到她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下就撲了過去:「老夫人,老夫人……」

  可她只是喊著不說話,只哭著,喊老夫人。

  吳氏自然以為是她受了什麼委屈,雖然只是個姨娘,可到底還是大房第一個有身子的,不能這樣怠慢了。

  吳氏立刻看向了端著茶杯,站在門口,像一座門神一樣的顧懷袖。

  下意識地,她就感覺到了不好。

  吳氏對二房懷有惡意。

  她瞪了顧懷袖一眼:「你怎麼在這裡?」

  顧懷袖還在猶豫自己是把自己手裡的凶器給藏起來,還是就這樣拿著,她知道吳氏來了,可沒想到她第一句竟然是問自己幹什麼來了?

  難道不應該問她幹了什麼嗎?

  顧懷袖愣了一下,「大爺叫我來的。」

  「那你呢?又是怎麼回事?」

  這一回,吳氏問的是馮姨娘。

  現在馮姨娘還跪在地上,吳氏看著她臉上的茶漬,老覺得有些奇怪,「你這是怎麼弄的?」

  馮姨娘終於找見了機會,眼神躲躲閃閃地看向了顧懷袖,那意思多明白?

  「賤妾本來是想給大少奶奶請安的,之前也沒好好地跟大少奶奶行過禮。如今賤妾忽然有了身子,實在是怕大少奶奶多想,所以想來解釋一番。畢竟,賤妾這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還要叫大少奶奶一聲『嫡母』,賤妾實在沒有別的意思,可是大少奶奶怎麼也不肯見……」

  她說到這裡,就低下頭去擦眼淚。

  顧懷袖玩著茶杯,好整以暇地聽著。

  那馮姨娘的丫鬟也是本事大,在馮姨娘哭哭啼啼不說了的時候,或者說是「說不下去了」,更有甚者其實是應該說「不方便她說下去了」,丫鬟來代勞了。

  她貼身丫鬟也是一副跟馮姨娘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委屈和憤憤。

  「老夫人,您是沒看到,姨娘苦心哀求,想要進去看看大少奶奶,沒想到二少奶奶死活不讓,還對汀蘭說什麼,只要姨娘敢進去,就要抽她好幾個大耳光……姨娘可是有身子的人啊,怎麼有人敢這樣對一個有身子的人?更何況……姨娘肚子裡還是大爺的骨肉呢……」

  這話說得真是有道理呢,顧懷袖挑眉,然後裝模作樣地用茶杯拍了拍手,雖然沒聲音,可姿態已經有了:「說得真是動聽呢,可真不是我不讓你進去,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我也不敢讓你進去啊。這可是大爺交代的,回頭來大爺要問起,我可怎麼交代?」

  反正張廷瓚就這樣說了,顧懷袖根本不擔心出事。

  張廷瓚若是個拎得清的,回頭來怎麼也不可能怪罪到顧懷袖的身上。

  她這樣一番話,可把吳氏跟馮姨娘氣得七竅生煙。

  「胡說八道!廷瓚怎麼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不憐惜自己的子嗣了嗎?」吳氏瞪著顧懷袖,只覺得自打將這女人娶進門了,家宅就沒安寧過,這事情是一樁接著一樁地出。哪裡有個宜室宜家的樣子?

  還敢將有身子的馮姨娘攔在外面,讓人跪在地上,看馮姨娘這滿臉的茶水,垂泫欲泣的模樣,真真是個惹人憐的。

  「如今你膽子也真是大了,竟然連大房的事情都敢插手,誰給你的這個膽子?!」

  吳氏氣得七竅生煙,大喊道:「把馮姨娘扶起來!」

  「啪!」

  顧懷袖也是個有脾氣的,今天不鬧起來,以後還有個什麼鬧起來的機會?

  她直接將手裡的杯子給摔了下去,厲聲喝道:「她起來,可以;進來,做夢!」

  起來,可以;進來,做夢!

  就是這麼強硬。

  顧懷袖這麼堅決的一句話,讓整個屋內屋外所有人都震驚了,顧懷袖怎麼敢對著老夫人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瘋了?!

  顧懷袖當然沒瘋。

  這馮姨娘沒事兒幹什麼走進來?

  上午才來看過了陳氏一趟,下午繼續來獻慇勤?

  顧懷袖自己換位想想,若她是個姨娘,沒道理天天跑去正室眼皮子底下晃,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的!

  馮姨娘被顧懷袖這輕蔑的話一刺激,差點眼前一黑暈倒過去。

  「你,你……」

  「姨娘也真是的,自己說要給大少奶奶盡盡心意,自己跪在了外面,現在竟然又想要起來?真不知道這所謂的心意,到底誠不誠,即便是誠,又有幾分誠?」

  顧懷袖嘴皮子利索著呢,上下一翻動,便刺得馮姨娘說不出話來:「大少奶奶人還在病中,你就在外面哭哭啼啼,不怪是我不讓你進去,就是大爺在這裡,也早把你的腿打斷了!」

  那一瞬間,馮姨娘真覺得自己腰部以下一冷。

  她想起張廷瓚的做派,自己雖然伺候過他幾次,可從來摸不透張廷瓚是個什麼脾性。

  壓根不知道這一位是怎麼想的,所以如今聽了顧懷袖的話就格外害怕起來。

  如果是她自己遇到這樣的情況,這時候肯定已經畏畏縮縮地去了。

  可偏偏,這裡還有一個老夫人給她撐腰。

  長安說了,老夫人最在乎的就是子息。

  現在她肚子裡的孩子,就是自己最大的依仗。

  這顧懷袖的嘴臉,也忒可惡了。

  馮姨娘舉袖一掩面,便哭了起來:「皇天后土明鑒,賤妾從來不曾有過這樣不敬的意思啊!二少奶奶不分青紅皂白地潑了賤妾這麼一臉,賤妾這都還沒地方找人說理去呢。」

  又把皮球踢回顧懷袖這裡去了。

  吳氏聽著,根本插不上嘴。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嘴笨了,一個姨娘跟二少奶奶之前的你來我往,她竟然聽得雲裡霧裡。

  吳氏很不耐煩:「你們這些個廢物,還愣在這裡幹什麼?不知道把姨娘給攙起來啊?!還不趕緊的?!」

  周圍人這才反應過來,將人從地上拉起來。

  馮姨娘依舊委屈,可不知道是不是被顧懷袖這凶悍撒潑的樣子給嚇住,竟然也不說話了。

  顧懷袖笑道:「姨娘這會兒倒是肯站起來了,方才真是攆你也攆不走,人啊,真是很奇妙的存在呢,您說是吧?」

  就是這麼奇妙而犯賤的存在。

  ——這是顧懷袖的潛台詞。

  只是別人是不是聽得懂,顧懷袖就不大清楚了。

  吳氏強壓怒氣,今日非要整治整治這二兒媳不可。

  長此以往,府裡不反了天去了?

  大兒媳也是,好的人不交往,竟然跟這麼個不學無術又潑辣專橫的二兒媳混在一起,以後要跟老大好好說說,他那媳婦,真是越來越不靠譜了,就這樣的女人還是老頭子挑出來的,以後當當家主母?

  能行?

  不能!

  老太太眼睛都要氣翻過去了,她使勁喘了幾口氣,勉強平靜地道:「你現在可以讓開了,我進去看看大兒媳。」

  顧懷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蹲了個身:「婆婆您別為難懷袖了,大爺說了,誰也不能進去。我若是讓您進去了,回頭大爺又該說兒媳辦事不得力了。再說這事情已經這樣了,您若是進去,回頭姨娘這邊就該不高興了。大家都是人,怎麼就您能進,別人都不能了?」

  「……」

  一片寂靜。

  瞧瞧,這像是個兒媳婦說出來的話?

  都把自己婆婆擠兌到什麼地界兒去了?

  就算是張廷瓚,那也是老太太的兒子啊,哪兒有不讓進去的道理?

  顧懷袖可不敢讓老太太進去,平時還可以,頂多也就是陳氏多受這老夫人幾句氣話,自己忍著。

  可現在,陳氏明明身子已經越來越差,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沒人清楚。

  顧懷袖不惹事兒,可事兒來了她也不怕。

  現在她就是這大房的門神,誰要進去,都要問過了她才行。

  吳氏連道了三聲:「好,好,好!來人吶,把二少奶奶給我拉走,竟然敢擋在我的路上,反了!」

  其實跟在吳氏身邊的,也就是一個王福順家的。

  現在長安還在給馮姨娘端藥來的路上,如今吳氏使喚一陣,竟然也就出來了個王福順家的。

  她本就是個粗使婆子出來的,跟著吳氏久了,才拔了上來,因為辦事穩妥,逐漸坐穩了吳氏心腹的位置。

  現在她也看不慣顧懷袖這一番做派,氣得咬牙,上來就朝著顧懷袖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扭顧懷袖的手臂。

  顧懷袖豈能讓這麼個不知死活的婆子給扭住了?

  她先發制人,自己快步走上前去,在那婆子踏進門的一剎那,就已經一腳踹在了婆子的膝蓋上。

  王福順家的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已經朝前面一趴,在地上跌了個狗吃屎,一張臉全拍在顧懷袖腳下了。

  青黛汀蘭這些丫鬟都被嚇住了。

  真正地嚇住了。

  顧懷袖看著文文弱弱的,結果剛才出去的那一腳,速度極快,還狠辣刁鑽。

  其實也不見得她這一腳多高明,主要是王福順家的這媽媽,體格太龐大,摔在地上的時候,幾乎震動了她們腳下的地面。

  那感覺,就像是顧懷袖這麼果斷的一腳,踹翻了一個龐然大物一般。

  更不要說,王福順家的連哀嚎都沒一聲,整個人是臉朝下拍過去的?

  顧懷袖卻沒什麼震驚的 表情,頂多也就是嘲笑這一個婆子摔得難看了些。

  不過換了任何人也不可能在她這一腳之下,討了好去。

  現在她袖子一甩,趁著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便喝道:「還不將這作死的婆子給我掀了出去?什麼地方都敢闖,若是大少奶奶被她這魯莽的腌臢東西給氣病了,誰擔待得起?」

  大話套話,說出去就是壓人的。

  汀蘭之前是見過大少奶奶活生生被氣吐血了的,她多少明白一些張廷瓚的意思。

  雖不見得老夫人對大少奶奶有什麼惡意,可她說話總是會傷著大少奶奶。

  二少奶奶這樣做,正是合適!

  想著,汀蘭下手根本不留情,直接拽著肥胖的王福順家的往外面拉,青黛也上去幫忙,這屋裡的丫鬟七手八腳的,竟然又把王福順家的給扔出去,正好落在了老夫人跟馮姨娘的腳邊。

  老夫人安生了這麼多年,哪裡見過這樣粗魯凶殘的場面?

  她氣得發抖,面皮都皺起來一大塊,眼睛瞪著,喘個不停。

  馮姨娘更是已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反倒是吃了這麼個大虧的王福順家的,哭號道:「天煞的喲!竟然這樣對待老身!老身好歹伺候老夫人這麼多年了,你們這些丫頭片子竟然敢這樣……二少奶奶真是個糊塗的啊,娶進門來就是個禍根啊!」

  顧懷袖聽了,也動了真怒。

  現在是大房二房這邊人多勢眾,顧懷袖索性任性這麼一回。

  她一擺手:「青黛,上去掌嘴!府裡竟然還有奴才敢詆毀主子的規矩不成?你只管往死裡抽她,誰若是敢出來阻攔,那就是要壞了這府裡的規矩了!」

  青黛二話不說就出去了,一招手,讓兩邊人按住了王福順家的就開始抽。

  「啪啪啪啪……」

  左手右手輪著來。

  顧懷袖聽得高興,老夫人卻已經要哽住。

  「你,你,你……」

  這比當初懲罰浣花還來得嚇人!

  上一次打的畢竟是四公子身邊的丫鬟,可這一回打的是跟了她許久的奴才,這哪裡是在打奴才?分明是在打她的臉!

  「多福多喜,上去扶著老夫人,別摔倒了。」

  顧懷袖就差吹這麼一聲口哨,然後得意洋洋了。

  狐狸尾巴幾乎就在她身後搖晃。

  她努努嘴,示意丫鬟們上去扶人。

  可憐老夫人想要上去救人,結果被顧懷袖的丫鬟以「扶」的名義拽住,不讓她上去,差點氣得老夫人吐血。

  耳光聲還在繼續,顧懷袖就站在門口,一步也不讓。

  後面的陳氏肯定是已經醒過來了,只是她在病中,又是個很聽張廷瓚話的,外面顧懷袖鬧翻天了她也不會插一句嘴,更何況,陳氏也聽得出這些人其實是來者不善的。

  吳氏終於沒忍住,指著顧懷袖的鼻子就罵道:「你個刁婦,我定要讓老二休了你,休了你!」

  顧懷袖笑出聲來,笑容嬌艷無比,活脫脫一個惡婦。

  「我竟然不知,婆婆您竟然現在才知道兒媳是個刁婦!您說對了,兒媳就是這麼個刁婦!萬歲爺御賜的刁婦!若是我不刁鑽了,豈不是犯了欺君之罪?婆婆,您這是誇兒媳呢。兒媳這裡慚愧了。」

  所有人都被顧三這樣的大膽給震驚了,皇帝給過顧三一個新的稱號,這是真的。

  市井刁民。

  這件事被府裡上下傳了個遍,可從來沒聽顧懷袖自己提起過。

  可如今顧懷袖自己說出來,用在這樣的場合,卻是要把吳氏給為難死了。

  她要是上去懲治顧懷袖,那就是跟皇帝作對!

  誰讓顧懷袖這麼刁鑽的?誰允許她這麼囂張的?

  萬歲爺都給了御賜的四個字:市井刁民。

  誰還敢不讓她刁了?

  顧懷袖的理論就是:如果誰讓我不刁鑽刻薄了,讓我當不了市井刁民,誰就是跟皇上的批語作對,誰就是要讓皇上的批語作廢。

  自古以來,皇帝是天,皇帝是地,更何況張英這家裡,世代深受皇恩?

  顧懷袖連皇帝都抬出來了,還有誰敢上來?

  無數人低下了頭,被二少奶奶給嚇住了。

  張廷瓚,也終於在這時候出現了。

  他看著眼前的亂局,一步步走過來,沒看震駭的馮姨娘一眼,甚至也沒看自己那糊塗娘一眼,只踏上台階,後面跟了個上官轅。

  張廷瓚走到門口,道一句:「辛苦二弟妹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46 PM

第五十九章 自戕

  說實話,顧懷袖刁是刁,可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都是捏著一把汗的。

  張廷玉跟張廷瓚的關係挺不錯,這也是顧懷袖這麼賣力撒潑的原因。她不是不能忍,只是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忍而已。

  聽了張廷瓚這麼客氣又平靜的一句話,顧懷袖很清楚地知道,下面幾乎沒自己的事兒了。

  二房的使命,就此終結。

  剩下的事情,將由張廷瓚,這個將要繼承整個張家家業的嫡長子,來一件一件地解決。

  吳氏愣住了,馮姨娘也愣住了,挨打了的王福順家的這一頓打也是注定白挨。

  顧懷袖微微鬆了一口氣,微微往旁邊一讓:「大爺客氣了。」

  張廷瓚點頭,然後朝自己身後道:「別人都在外面等著吧,我請了名醫,為大少奶奶把把脈。」

  話音剛落,吳氏便是臉色一變,心虛道:「之前那麼多的大夫都看過了,怎麼還要請?這個人又是哪裡來的?不清不楚的人怎麼淨往家裡帶呢?」

  長安跟吳氏說過了,陳氏命不久矣,如果讓自己的大兒子知道這件事,又想起她前一陣還往他屋裡塞人,這母子情份可不知道要淡薄多少。

  對張廷玉,吳氏一直沒怎麼關心過,左右母子情份淡薄也就淡薄了,吳氏不心疼;可張廷瓚不一樣,這一個兒子一直都是最厲害的,也是吳氏付出過很多心血去疼去關心過的,如果連老大都跟自己生疏了,吳氏怕真要覺得眼前一黑了。

  現在吳氏手心都在冒冷汗,只盼著那張廷瓚帶來的庸醫不要說出什麼來。

  顧懷袖索性也不進去了,只站在外面。

  那大夫她沒見過,不過肯定只能是之前孫連翹那邊叫過來的人。

  張廷瓚不會讓陳氏知道她病情的真實情況的,現在把人留在外面,也好為一會兒出來說病情做個鋪墊。

  顧懷袖之前臉上那種跋扈的神情,一下都消失乾淨了,看著平平和和。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幾乎所有的丫鬟都站在距離她很遠的位置,除了她自己身邊的丫鬟。

  也許,經過這一遭,顧懷袖這名聲就可以扔掉了。

  可是扔掉了又如何?

  誰能說她?

  顧懷袖也就是這麼個模樣了,這世道,欺軟怕硬的人太多,專挑軟柿子捏的也不少。顧懷袖若是個包子,就不怪狗惦記。現在她喜怒不定,時不時爆上這麼一回,大爺甚至不對她的行為發表任何意見,更不要說已經將二少奶奶當寶一樣捧在手心裡的二爺了。

  在種種傳言之中,二爺可是寵二少奶奶得很,只是二少奶奶自己沒感覺罷了。

  她雙手都揣在手籠裡,好整以暇地掃了一圈。

  馮姨娘得臉色倒是看不出什麼來,只有吳氏,已經開始發抖,她甚至都沒敢進去。

  做娘的,做到這個份兒上,顧懷袖也不知道該說這一位老夫人什麼好。

  其實未必是不疼兒子的,只是什麼都信命,未必太傷人。

  這麼持之以恆地犯蠢下去,往後還能有個什麼好?

  以前顧懷袖沒進門的時候,那是府裡的矛盾一直壓著,所以吳氏蠢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長安跟王福順家的能幫吳氏料理好事情,可一旦矛盾爆發了,顧懷袖這麼個人精又偏偏跟張廷玉一起站在了吳氏的對立面,這一位的腦瓜子就明顯地不夠用了。

  張英娶妻,一開始怕也沒想到自己能平步青雲吧?

  都是種種的巧合,拼湊成了如今張家的種種態勢。

  顧懷袖心裡揣了個明白,眼神卻淡淡的。

  吳氏沒心思去管顧懷袖了,只有王福順家的,吃了虧,原本抽抽搭搭的,可在大爺來了之後一點聲氣都沒敢做出來。

  顧懷袖看她原本一張還算是有輪廓的臉,一瞬間被拍成了個大餅,肚子裡的腸子都要笑得打結,面上還不能露出來,著實辛苦。

  大夫上官轅,孫之鼎孫家杏林醫館的聖手,治病救人很有一套,遇到疑難雜症會很高興,不過因為這一次的事情比較特殊,所以他診脈過後沒有說話。

  張廷瓚只跟陳氏說:「上官大夫脾性跟別的大夫不一樣,不在人前說病,你躺一下,我與上官大夫出去說。」

  陳氏點點頭,心裡卻有些憂慮起來。

  這邊,上官轅才出去,那邊的長安就已經端著藥碗來了。

  她沒想到現在大房屋子外面有這麼多的人,走上台階的時候,腳步微微頓了一下。

  「老夫人,二少奶奶,馮姨娘……」

  眾人聽見聲音都回過頭來,顧懷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老夫人。

  很明顯,見到長安來,老夫人像是一下有了主心骨,竟然不由自主地往前面走了兩步。

  長安還算是鎮定,她掃了一眼屋內,便知道之前見到的那個大夫,果然已經進去給陳氏診病了。

  這一劫,她逃不過了。

  長安微微垂首:「馮姨娘的安胎藥,奴婢給端來了。」

  馮姨娘終於看向了長安,這藥就是她之前讓長安熬的了吧?

  長安走上來,將盤子裡的藥端給了馮姨娘。

  馮姨娘伸手接過,老夫人還在一邊歎氣,只盼著長安那邊給馮姨娘端了藥,立刻會來跟她商量事情。

  長安則是意味深長又帶著一種憐憫,看著馮姨娘。

  顧懷袖注意到,馮姨娘的手抖了一下。

  事情,有點奇怪了。

  果然,在長安轉身朝著老夫人走去的時候,馮姨娘忽然將藥碗一摔,「啪」地一聲響,嚇壞了走廊上的人!

  「長安,你好狠的心哪!竟然敢端墮胎藥給我!」

  若是說,方才顧懷袖摔茶杯,是憑著氣勢嚇到了所有人,那現在馮姨娘就是憑藉著說話的內容嚇到了所有人。

  什麼?墮胎藥?

  多少人這一剎那根本沒反應過來!

  顧懷袖都沒鬧明白這事情是個什麼展開,她皺著眉,看向了長安。

  然而,跟大多數人想像的不一樣,長安臉上只有那種淡淡的嘲諷。

  她瞧著馮姨娘,「我何曾下藥害你?」

  「我粗通醫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這一碗藥裡加了多少紅花?我會不清楚?!長安,枉我們當初還一起伺候過老夫人!你如今怎麼敢這樣害我,還要害我肚子裡的孩子?!即便是我得罪了你,我肚子裡的孩子還是無辜的啊!」

  馮姨娘心中冷笑,這一招招都是長安教她的。

  老夫人重視的是自己肚子裡的孩子,只要事事都往肚子的問題上扯,老夫人不敢不重視。

  更何況,這藥還是長安端來的?

  當初馮姨娘說要用這藥來算計陳氏,其實不過是要在這個時候算計長安,算計陳氏她有自己的辦法,更何況正室如果那麼容易被扳倒,還敢說是正室?

  她要算計的,不過是這一把時時刻刻懸在自己脖頸上的刀罷了!

  之前長安進門那一耳光,她現在還懷恨在心呢。

  這一回,長安是餵了多年的鷹,卻要被鷹啄瞎眼了!

  顧懷袖卻是輕歎了一聲,她何等的眼力?

  早在馮姨娘出口說長安害她的那一剎那,就已經將目光轉向了長安。

  長安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還是帶著那種諷刺的憐憫。

  長安道:「姨娘莫不是最近喜事太多,所以糊塗了?這樣的事情竟然也拿來說?」

  長安冷冰冰地一笑,卻從袖中摸出來一個藥包:「這就是你之前給我,讓我幫你熬的所謂安胎藥,你莫以為我長安真是個蠢貨不成?能被你這樣小小的伎倆給陷害了?」

  她輕輕抬手一扔,那藥包就已經落到了馮姨娘的腳邊。

  馮姨娘面色頓時一變,精彩極了。

  這一幕戲,也是精彩極了。

  先是長安端藥來,馮姨娘摔碗,後是長安扔出藥包,馮姨娘色變。

  眾人還沒從前面一幕戲裡回過神,下一刻就已經發生了堪稱驚天的逆轉。

  顧懷袖簡直快要笑倒了。

  正好張廷瓚在裡面也聽見外面這些了,他聽完了上官轅的話,已經沉默了一陣。

  過後,張廷瓚撩開簾子,面無波瀾道:「大少奶奶的病不要緊,你們的病,卻是該治一治了。馮姨娘與長安之事,拖遠了談。母親,我娘子身子不好,這件事無法親自處理,還望娘暫時不要走開。」

  「爺,往哪兒去?」

  「拖去前面園子吧。」

  張廷瓚輕輕地一擺手,他又回身去看了陳氏,溫聲道:「外面這些個腌臢的事情,你也聽見了。我出去處理一下,這些天,你就好好養著身子,我回頭來就跟你說話。」

  他沒有露出任何的異樣,站在簾子外面,一向脾性古怪的上官轅,卻是暗歎了一聲。

  果真不愧是張府未來當家的,這風範,一點也不低於張大人了。

  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子沒幾年好活了,可在大少奶奶跟別人的面前,半分端倪都不露。

  陳氏躺在床上,看張廷瓚給自己掖好了被角,卻留了汀蘭在裡面伺候。

  汀蘭看張廷瓚出去了,便笑著走上來,喜滋滋地說著:「您剛才是沒見到,二少奶奶那樣子,可嚇人了,奴婢都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不過更厲害的,還是咱們大爺,一來,整個地方都安靜了……現在大爺去料理事情了,大少奶奶可就能把心放回肚子裡,咱們大爺還能有處理不好的事情?」

  她一副高興的樣子,讓陳氏也不由得笑了出來,輕輕一戳她額頭:「你啊,就知道哄我開心。」

  「這還不是大爺能讓您開心嗎?」

  汀蘭跟陳氏說著話,外面卻已經要天黑了。

  殘陽的一抹血色,塗在了花園小徑沿路的殘雪上。

  顧懷袖小步地走著,走了沒兩步,就看到前面花園得岔路上出現了張廷玉的影子。

  她頓住,看向張廷玉,道:「你也去看?」

  張廷玉搖了搖頭,卻不往前面走了。

  他就站在遊廊前面台階上,也不下來,更不過去。

  顧懷袖還是要跟過去的,事情肯定已經有了結果了。

  馮姨娘面如死灰,她根本不知道長安是什麼時候發現端倪的。

  而長安對馮姨娘的憐憫,其實也並沒有多久。

  她覺得自己應該更多地憐憫一下自己,因為她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

  張廷瓚不懷疑人的時候,是用人不疑;可一旦開始懷疑,那就是疑人不用。

  之前用過的那些大夫,都沒有來。

  張廷瓚這一次找的大夫,甚至根本是長安沒見過也沒聽過的。

  把他們叫到花園裡來說事情,其實不過是為了讓陳氏不知道而已。

  長安忽然覺得,自己其實也很瞭解張廷瓚。

  她站定,身邊就是馮姨娘,愚蠢的馮姨娘還以為張廷瓚真的是要來審問她,嚇得兩股戰戰,幾乎都要哭出聲來。

  老夫人甚至還沒嗅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只一個勁兒地罵著馮姨娘:「心黑的,連我身邊的長安也敢誣陷,你莫要仗著你有個身子,就以為這府裡就是你的天下了。下賤東西,以為自己算是個什麼?不過就是個妾!」

  這字字句句,都是指著馮姨娘的鼻子罵的。

  馮姨娘的囂張氣焰,統共也就維持了幾個瞬息,這一會兒被罵著,真是大氣也不敢喘一個,哭都沒敢哭出聲。

  張廷瓚也來了,他後面還跟著兩個持杖的小廝,瞧著孔武有力。

  馮姨娘看了,嚇得白眼一翻,一下就跪到雪地裡去了。

  天還沒黑盡,人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

  顧懷袖遠遠看著,像是個局外人。

  她回頭看了看那邊的張廷玉一眼,忽然覺得他站的地方看著是遠,可……

  罷了,到底遠還是不遠,也就是一念之間的事。

  馮姨娘已經開始搜腸刮肚地想給自己開脫得詞了,可沒料想,張廷瓚剛剛過來,就吐出一個字來:「打。」

  打?

  打誰?

  馮姨娘「啊」地尖叫了一聲,「賤妾懷著大爺的孩子啊!」

  吳氏甚至也嚇住了,「卣臣,你瘋了!」

  兩名小廝走上去,粗大的木杖一下落在了馮姨娘身邊不遠處的長安身上!

  一根木杖恰好敲在了長安的腿彎上,長安整個人一下就跪了下來,膝蓋重重磕在了雪底的堅硬石板上,頭上冷汗都下來了。

  馮姨娘所有的說辭都卡住了,吳氏也不說張廷瓚是發瘋了。

  顧懷袖靜靜站在一邊沒動,青黛等人卻還沒反應過來。

  原以為張廷瓚肯定是要對胡亂誣陷人的馮姨娘出手,沒料想竟然是責罰長安?

  閒雜人等都已經被叉開,這園子裡的一片空地上,就站了府裡這些人。

  長安跪在地上,只冷笑了一聲:「爺下手也真狠。」

  張廷瓚道:「沒你的心狠。」

  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是吳氏,她癡愣愣的:「老大,你……這……長安怎麼招你惹你了?這麼能幹的一個姑娘家,你到底是中了什麼邪?」

  張廷瓚瞅了一眼王福順家的,只道:「扶好了老夫人。」

  王福順家的畏畏縮縮,今日已經聽過這話兩回,可這一次比前一次還要嚇人。

  長安抬起頭,第一次這樣大膽地看著這個自己傾慕了這麼多年的人,他的目光從來都在陳氏的身上,甚至不曾分給別人一點。

  很久很久以前,長安就想過了,她想要成為他的妾室就夠了。

  可不知道什麼時候,這樣的想法變成了野心,膨脹的野心。

  她成為了老夫人身邊最得力的丫鬟,甚至有能力將整個府裡的事情處理得有條不紊。

  一個陳氏算什麼?

  不就是出身比自己高貴一些嗎?

  卻也不見得高貴到哪裡去,縣令的女兒罷了,身子骨不大好,溫溫和和能辦事,可絕不對不如自己。

  這樣的女人,憑什麼成為張廷瓚的妻子,又憑什麼能成為未來的當家主母?

  不平衡一旦開始產生,可怕的事情也就一件接著一件了……

  張廷瓚看著長安,只覺得有些失望。

  「往日得知你救了玉珠,我心裡是感激你的,卻沒想到,你才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你,死不足惜。」

  「對,奴婢死不足惜。」

  長安一下笑出了淚,她看著張廷瓚,咬著牙:「若是大爺肯早早地看奴婢一眼,也就不至於有今天了。」

  張廷瓚沒說話。

  這一刻的長安,已然是沒有任何的遮掩了,凌厲的神情,即便是清淡的面容,也遮掩不住她的扭曲:「大少奶奶之前懷孕,的確是我早就知道了,可我本來還沒想到怎麼害她,那一日老夫人差點跌腳,我靈機一動,順手就帶著她一起滾下去了……她的孩子沒了,我心裡也就痛快了……」

  原本預備著,張廷瓚的第一個孩子應該是自己生下來的,畢竟陳氏的身子不好。

  尤其是,在陳氏小產調養期間,補過了頭,身子開始掏空……

  其實長安一開始也沒打算要做得那麼絕,只是一點一點,積重難返了而已……

  積重難返,多蒼白的一個詞?

  吳氏已經駭然了,站不住,她當真有些站不住。

  「長、長安……你們在說什麼……你們到底在說些什麼……」

  想不通,吳氏隱隱約約覺得自己是聽明白了什麼,可是又忽然之間寧願自己什麼也沒聽明白。

  她看向張廷瓚:「你是懷疑長安害了玉珠,也害了玉珠的頭一胎?」

  張廷瓚捏緊了拳頭,咬著牙,一字一頓道:「我妻命不久矣,皆為此婢所害!」

  命不久矣。

  吳氏搖著頭:「不……不可能,不可能,長安心地善良,平時走路連螞蟻都捨不得踩死一隻,怎麼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卣臣,你是不是聽信了誰的讒言?你怎麼可以這樣懷疑我身邊的丫鬟?!她掌管這府裡的事情這麼多年,絕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長安聽著聽著就聽笑了,她想起自己在吳氏身邊伺候這麼多年,已經忍夠了這蠢婦。

  她大笑起來:「真是愚蠢,愚蠢,一大家子就沒幾個明白人,哈哈哈……說起來,也真是要感謝老夫人您呢,若沒您派我去照顧大少奶奶,指不定大少奶奶還能多活幾年,指不定您現在早就抱上長孫了,哈哈哈……都是您的功勞啊!」

  「胡說!胡說!」

  吳氏不敢相信,她上去就甩了長安一巴掌,眼神狠厲:「你胡說!」

  張廷瓚忽然有些累,他也說不清這種感覺是哪裡來的。

  馮姨娘已經嚇暈了過去,現在發生的一切已經超出了她的想像力……

  至於顧懷袖,只餘了滿腹的唏噓。

  長安臉上紅紅的五道指印,她忽然伸手一推吳氏,惡狠狠地看向了張廷瓚:「你以為我為什麼變成如今這樣?還不都是你因為你!我為什麼會做錯這一切,若你肯多看我一眼,又哪裡來的如今這麼多事?我不貪,不妒,我只是想要——」

  「打。」

  張廷瓚全無半分的憐憫,眼底結著冰霜。

  生冷的一個字:打。

  沉悶的落杖聲響,一下響起來。

  一杖落在了長安的身上,將她整個人都打得朝前面撲了一下。

  長安趴在雪地裡,看著張廷瓚,死死地瞪著他,眼底卻湧出淚來。

  她沒有錯,她沒有錯。

  原本也是不想害陳氏的,可那時候鬼使神差,她腦子裡像是有另外一個人在控制她的行動,讓她做出了那許多陰險害人的好事……

  她喜歡張廷瓚,不想讓他用這樣全然陌生的眼神看自己。

  她不想……

  長安也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哭了出來。

  張廷瓚無動於衷:「我與你說過一句話:人之初,性本善。可你,一惡,譬如一葉,已然障目。」

  長安聽不見,她也不想聽,她只是竭力地掙扎著,「你才是這張府上下最最冷血之人!對別人送上來的心意視而不見,是你成就了如今的我!張廷瓚,張大公子,你摸著自己的心口問問,到底是誰虧欠了誰!當初你帶我入府的時候同我說過,到了府上我就不會孤獨,可長安好冷……長安想來找你談心,他們都說不許長安來……不是當年的張大公子,如何有今日的長安?!」

  一句一句,聽者無不覺得驚心動魄。

  長安是當年的張廷瓚從路上撿來的,是大水沖了田莊,一家子人都消失了,這才行乞碰見的張廷瓚。

  如今長安竟然說,這一切都是拜張廷瓚所賜。

  他只漠然看著長安,沒動分毫。

  誰才是這張府上下最最冷血之人?

  張廷瓚也不知。

  長安眼神裡帶著狠色,彷彿記起了當年的一切,她不甘心,不甘心還沒抓到自己想要的,不甘心就這樣從高處摔落下去,身敗名裂,無過於此。

  身後的木杖,又落下了……

  長安尖聲地叫著,直到嗓音沙啞,再也叫不出來。

  張廷瓚甚至沒有跟吳氏解釋,吳氏已經嚇暈了。

  他站在雪地裡,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來,扔到了長安的面前:「當年我救了你一命,如今你把這一命,還我吧。」

  當年我救了你一命,如今你把這一命,還我吧。

  冰冷,毫無感情波動的一句話。

  顧懷袖也聽見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覺得這一幕殘忍到讓人無法直視,可她收不回目光。

  她看到,長安聽見這句話之後,笑出了眼淚。

  這是一個走錯路的女人,被慾望蒙了眼的女人。

  長安伸出走去,握緊了那一把匕首,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也不知道是誰在這逐漸降臨的夜幕下尖叫了一聲。

  一切,在匕首出鞘,雪亮了一剎那,又沾上鮮血的一瞬間,終結了……

  長安,自戕。

  鮮血噴濺出去,像是冬日裡的紅梅一朵一朵,可顏色卻是暗紅的,觸目驚心。

  長安軟倒在地,已經沒了一點聲息。

  她說不出話來,只死死瞪著張廷瓚。

  張廷瓚道:「挫骨揚灰。」

  自戕,挫骨揚灰。

  說完,張廷瓚便轉身離開。

  他朝著遊廊上走去,張廷玉一直站在那邊看。

  兄弟倆,又見面了。

  張廷玉想說什麼,可沒能說出來。

  張廷瓚卻對他說了一句話。

  而後,兄弟二人擦肩而過。

  張廷玉站在原地,而張廷瓚漸行漸遠。

  遠遠地,顧懷袖望見了這一幕,在夜色之中,有一種奇異的昏暗。

  她左手習慣性地捏著右手的袖子,無悲無喜地看了一眼雪地裡的血跡,只歎了口氣:「要過年了啊……」

  一路從花園裡回去,顧懷袖在經過廚房所在的那個角落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腳步頓了一下。

  她想起了長安。

  「四分是嫉妒,三分是貪婪,二分是自卑,一分是善良。除卻這一分的善良,其餘的九分則是惡。九惡因為這一善而生,而這一分的善,又使她的九分之惡更為難看。」

  所以到了最後,根本看不見善了。

  小石方根本不知道顧懷袖在廚房所在的院子外面停留了一陣,顧懷袖也不會讓他知道。

  這一日的張府,似乎也沒發生什麼大事。

  吳氏一下病了,陳氏一直在病中,剛剛有了身孕的馮姨娘據說已經嚇傻了,大公子已經發了話,生下孩子就把馮姨娘送出府去,餘者再議。

  顧懷袖回了屋,在屋裡坐了許久,才看到張廷玉回來。

  她問:「大爺在走廊下頭,對你說了什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47 PM

第六十章 甦醒的野心

  夜裡睡下,顧懷袖還是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他口風死緊,就是沒一句實話,連種種不要臉的花言巧語都出來了,可就是不說。

  「從無一名男子能討好所有的女子,又不令她們互生厭惡而相處和樂。女子也是很可怕的,所以這樣可怕的女子,有你一個就夠了。」

  顧懷袖知道張廷玉這話的意思,心跳微微一滯,可她只當沒聽見:「你大哥對你說的定然不是這一句。」

  問不出來,顧懷袖早知道是這個結果,心塞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還是一股腦全忘記了。

  長安一下子沒了,府裡最近是風聲鶴唳,少有人知道長安是怎麼沒的,反正這麼一個活人消失了,也沒人敢問。

  主子們的想法誰清楚呢?

  前一陣還幫著大少奶奶管府裡的事情,現在說消失就消失。

  是死了,還是被發賣出去了,也就少數人心裡揣著明白。

  可到底,沒人敢說。

  顧懷袖也不往外說一個字,青黛自打進入張府之後,就越發地沉穩下來。

  顧懷袖這裡只當做什麼也不知道,一切如舊。

  上官轅給陳氏看過之後,已經下了藥石無救的斷論,能活多久全看運氣,若是好生調理,興許還有個兩三年或是三五年,也可能哪天早上一起來就看著人已經沒了。

  馮姨娘醒過來,問遍了自己身邊的所有人,卻沒問道長安的下落,沒一個晚上就嚇成了個傻子,整日拘在屋裡不能出去了。

  吳氏似乎也終於意識到,這麼多年在自己身邊的到底是個什麼人,可到底她信任了長安那麼久,怎麼也緩不過勁兒來。於是,吳氏也病了,身邊丫鬟婆子雖然多,可說得上話的,也就一個王福順家的了。偏偏,每次看見王福順家的,還要想起故人來。

  今日還沒到中午呢,顧懷袖就看見院裡來人了。

  看到打頭過來的那一位,顧懷袖有些發愣。

  這不是王福順家的嗎?

  「青黛你去開窗戶,我看看。」

  「啊?」

  青黛一怔,這是個什麼意思?

  顧懷袖一瞧外面的日頭,只擰了眉頭:「太陽也沒打西面出來啊……」

  老夫人身邊堪用的也就王福順家的一個了,怎麼今兒王福順家的來了?

  她心裡還疑惑呢,沒料到王福順家的臉上雖然塗著膏藥,態度倒是前所未有的恭敬。

  「老奴給二少奶奶問安,老夫人遣老奴來一趟,將府裡上下事宜的賬冊款事全托給二少奶奶打理。」

  顧懷袖差點一口茶給噴出來:吳氏腦子沒病吧?

  不,她現在是病了,可這事情……

  平白無故這麼讓出了掌家的權力,瘋了不成?

  顧懷袖只覺得不可思議,可轉念一想,這其實已經是無奈之舉了。

  現在的張廷瓚,怎麼也不可能將事情交給陳氏處理,這麼個玲瓏的人,還能活多久都是個未知數,根本受不得勞累。

  原本陳氏處理這邊的事情,就是長安給幫著,現在長安自戕被張廷瓚叫人挫骨揚灰了,府裡老夫人也病了,後院了可不就剩下了顧懷袖一個嗎?

  只是……

  依著吳氏對二房的厭惡,竟然也能做出這樣的讓步?

  顧懷袖不禁懷疑這到底是誰的主意了。

  她暫時沒說話,也不應聲,請了王福順家的進來。

  顧懷袖皮笑肉不笑道:「昨兒情況特殊,無意之間倒是衝撞了媽媽,還望您不要介意,懷袖給您倒茶賠罪吧。」

  她這一笑,可把王福順家的嚇得不輕,哪裡當得起二少奶奶稱這一聲「媽媽」,她哆哆嗦嗦地低下頭:「二少奶奶客氣了,昨兒是老奴不懂事,是老奴衝撞了二少奶奶,還望二少奶奶不介意才是。」

  這會兒,倒是識相了。

  正所謂是風水輪流轉,今年到我家。

  怕是今兒老夫人讓她來之前,她也沒想到吧?

  不過,顧懷袖還真不是要找王福順家的麻煩。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看得出事情都要往二房的身上堆,在小陳氏沒進門之前,這家都要在顧懷袖的手裡握著。她要找王福順家的麻煩,什麼都可以。只是現在,問清楚情況,對顧懷袖來說更為要緊。

  關鍵時刻,還是要拎得清才成。

  她讓人給王福順家的倒了一杯茶,只道:「今兒事情發生得這麼突然,媽媽還是坐下來,好好說一回,不然懷袖這心裡是沒什麼底的。」

  王福順家的也知道這個道理。

  老夫人經過昨晚那件事之後,似乎一下就老了許多,一整晚夢囈都不知說的是什麼話。

  大夫看了,說是心神受到觸動,怕是一時半會兒不能緩過來。

  再說了,即便是緩過來了,張英也不一定贊成她繼續管著家。

  這麼個糊塗的老太太,往日糊塗糊塗著也就過了,反正家裡沒什麼要緊事,這麼多年來相安無事。可如今張英的官越做越大,甚至他大兒子也早已經邁入了仕途,問題也就慢慢地出來了。

  撇開張英不說,若要老太太繼續管家,張廷瓚怕是第一個不答應的。

  說這一對兒母子之間沒什麼隔閡,顧懷袖不會相信。

  王福順家的差不多說了說老夫人那邊的情況,也讓顧懷袖安下了心。

  現在這些賬本都是吳氏讓拿過來的,大房那邊也不說一句話,只讓掌事丫鬟汀蘭過來,交了賬本,帶了大爺的一句話,現在大少奶奶要養病,不處理府裡這些個事兒,讓把賬本收回。

  老夫人只能歎了一口氣,怔了半天,讓人把賬本給搬過來了。

  她又道:「……所以,老夫人叫老奴帶了些東西給您,說是二少奶奶您其實也是個穩妥人,往後這家裡的事情就要靠著您勞心勞力了。老夫人還說了,您進門這許多日,前些天實在是事情忙,脫不開身,老夫人記性又不好,一時竟然將給兒媳的見面禮忘了。」

  說著,王福順家的回身取出一隻錦盒來,捧給了顧懷袖。

  「這一對兒和田白玉的鐲子,還是幾年之前,大少奶奶要進門的時候,從一大塊和田玉的籽料裡挖出來,一起做的呢。老夫人說了,府裡四位爺,所以鐲子打了四對兒,兒媳進門都要給一對兒的。這是二少奶奶您的這一對兒。」

  顧懷袖接過了錦盒,心裡覺得諷刺。

  早幹什麼去了?

  給兒媳婦的見面禮都能壓下來,吳氏最開始得多不待見自己?

  現在把這玉鐲給了她,也未必見得就是喜歡自己了,只是她自己錯得離譜,也不好再每個什麼表示。更何況,現在府裡上下,除了顧懷袖也找不到什麼人來管家了。

  即便是要對外面做態度,也鐲子也得給。

  翻開錦盒,果真是一對兒很漂亮的白玉鐲子。

  顧懷袖捏在手裡,翻看了一下,臉上笑容不減,卻也不濃厚。

  她看著似乎是很喜歡這鐲子,笑道:「這鐲子真是漂亮,一會兒你回去為我謝謝婆婆。這鐲子,我很喜歡。」

  嘴裡說著喜歡,卻根本不往手上戴,也沒見顧懷袖手上戴著別的東西。

  這態度,還不夠明顯嗎?

  表面上要和和氣氣,沒問題,她給;想要她顧懷袖規規矩矩,往後繼續做孝順兒媳,受氣負累,做夢!

  一句話,只要吳氏不折騰,顧懷袖就給她面子不折騰。

  府裡上下人人面子上都能過得去,那才是皆大歡喜,大家都覺得好了。

  可若是……

  顧懷袖心裡冷笑,卻看王福順家的已經起身了。

  王福順家的將顧懷袖的態度看在眼底,琢磨著回去怎麼跟看老夫人說。

  吳氏叫她親自來送東西送賬本,就是要叫她看看顧懷袖的態度,很明顯,這二少奶奶心機深沉,又不是個軟柿子,該潑的時候潑,現在看著卻是端莊有禮,那一舉一動真是半分錯處都挑不出來。

  做人做到這份兒上,真是絕了。

  翻臉勝似翻書。

  王福順家的暗歎了一聲,躬身道:「老夫人身子不大好了,老奴還要回去伺候,若是二少奶奶對這府裡的事宜還有什麼不知道地方,儘管遣人來老夫人這裡或者是大房那邊問問。若是您這邊缺個人手,也儘管開口就是。」

  「若真是缺了,我會叫人來說的。」

  顧懷袖也沒一口拒絕掉,她其實還在斟酌這件事呢。

  到底是好是壞,也不是一時半會兒想得明白的。

  昨天的事情,看著是結束了,可其實……牽一髮,而動全身。

  馮姨娘肚子裡,到底又能生出個什麼來?陳氏又還能活多久?都是不知道的事情。

  顧懷袖這裡送走了王福順家的,青黛回來就皺緊了眉:「這許多的事情,怎麼忽然就到了您的手裡?」

  二房一向在府裡是個沒有存在感的地方,除了顧懷袖進門時候熱鬧過一回,誰還記得?

  懲罰浣花的那一次,也都是廚子鬧出來的。

  大多數的人都沒把二房放在眼裡過,畢竟是老夫人厭惡的。

  可變故橫生,大少奶奶撂挑子不幹了,或者說幹不成了,吳氏就是想幹也不能夠了,整個府裡的形勢,一下就將二房給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顧懷袖,就這麼在掌管了張家二十多年的吳氏、才管理了張家沒幾天的陳氏之後,輕輕地握住了張家得賬本。

  方案上,這些賬本並不厚,還有一些往來的事宜,都記錄在冊,連著送過來的還有府裡差事的對牌。

  顧懷袖摸了摸賬本,又撿起張府的對牌來,細細的一對兒,握在手裡真跟握簽一樣。

  可這,就代表了掌家的權力。

  青黛站在一邊,看著顧懷袖拿著那對牌的模樣,「少奶奶,您真的要……」

  「為什麼不要?」

  顧懷袖將對牌往空中一拋,又穩穩地捏在了手中,那姿態悠閒至極。

  青黛愣住了。

  自家主子的回答,是她怎麼也沒想到的。

  為什麼不要?

  可為什麼又要呢?

  顧懷袖壓根就是一個懶人,這些事情似乎不是她應該管的。

  只有顧懷袖自己清楚,在對牌送到自己手中的那一刻,整個張家的天平也開始了傾斜。

  不知道,書齋裡的張二公子知道這個消息,會怎麼想。

  興許,除了顧懷袖還沒有任何人有這個意思。

  張廷玉這裡,還只是二房。

  所有人眼中,往後還是要看大房的,這對牌也只是暫時落在顧懷袖的手裡而已。

  太多太多人這樣想了……

  顧懷袖瞇著眼,又輕輕將對牌放在了桌上。

  她其實不知道,至少在摸到這對牌之前不知道,她竟然也是個有野心的人。

  天下誰沒有野心?

  只是有的人比較小,有的人比較大。

  顧懷袖這人活得比較真,她很清楚地意識到,那一刻從她心底冒出來的到底是什麼。

  在享受野心的同時,也暗暗警惕,不被這野心給蒙了眼。

  顧懷袖道:「回頭備一些補品,先給大夫看過了,再給大房那邊送去,晚些時候咱們再去大房那邊看。」

  青黛點頭。

  顧懷袖又讓人收拾老夫人那邊扔過來的種種東西,在碰到那一對鐲子的時候,青黛有些猶豫:「少奶奶,這個……」

  「扔箱子下面去,別讓我看見。」

  偏心的老太太,送個鐲子算什麼誠意。

  說給兒媳的就給兒媳的,偏生要讓王福順家的說這本該是見面禮,顧懷袖就算是心比海闊都會被她給膈應到。

  反正大家都這麼虛偽著,敷衍著敷衍著就是一大家子了。

  青黛將鐲子收拾到妝奩最下面的格子裡,放進去的時候她就在想,怕是進去了就不會又在拿出來的一天了。

  少奶奶就是這個脾氣。

  落井下石過的人,她往死裡記住你,就算你往後跑來錦上添花,她也依舊記得你往日給她傷口上添過的一刀。

  要接近顧懷袖這樣的人,其實也簡單,雪中送炭,她定然能一直記得這恩情。

  只可惜,這天下雪中送炭者,又有多少?

  青黛想得多了,又覺得自己一個做丫鬟得想那麼多不頂用,她回身來給顧懷袖斟茶,卻聽顧懷袖道:「我記得你當初跟青溪都是學過看賬本的,也學過管家,你本是我身邊的掌事丫鬟,往後要做的事還不少,越穩妥越好的。」

  青黛一下笑出聲來:「奴婢這麼個小丫鬟,往後也會成這府裡的大丫鬟,那可了不得了。不過……」

  「嗯?」

  顧懷袖沒料想,青黛竟然還長了心眼,這說話吞吞吐吐的。「有什麼?」

  青黛道:「奴婢總覺得吧,老夫人不是經過這麼一遭就要回頭的人,您聽聽王福順家過來說的那話,敷衍得厲害,也就是面子上能過去了,裡子裡著實難看。依著奴婢的想法……明年三月裡,大少奶奶堂妹小陳姑娘要嫁進來,怕還要生事的。」

  吳氏的偏心,連青黛這麼個丫鬟都知道了,還能說什麼?

  府裡是沒人能用了,顧懷袖才頂上來的。

  她們興許以為,顧懷袖也就是頂著這一陣,等合適的人來了,再讓顧懷袖交出這權力來就成。

  可顧懷袖不是個任人拿捏的。

  她輕聲道:「你家少奶奶我,是屬貔貅的。」

  明年?

  等明年小陳姑娘進門,這一杯羹就已經被顧懷袖吞進肚裡去了,想要她再分出去?

  呵呵,還是做夢來得比較快。

  青黛被顧懷袖給逗笑了,正想要接話打趣,沒料外面多福來報:「少奶奶,齊雲齋的繡娘說殺前次給您制的衣裳來了。」

  她什麼時候制過衣裳了?

  顧懷袖皺眉,那一位煞星爺怎的陰魂不散?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48 PM

第六十一章 雞毛蒜皮

  白巧娘進來的時候,還不知道張府裡出了什麼變故,她只是帶著四爺的消息過來的。

  可進門就一不小心瞥見顧懷袖屋裡,那一堆賬本和擱著的對牌。

  白巧娘心裡尋思著,聽說張府裡除了大公子,別的人都不濟事,那張大公子才是家裡有學問有本事的,也有一個賢惠的妻子,怎麼這張府已經將對牌給了顧懷袖?

  顧懷袖坐著,不冷不熱地看白巧娘進來。

  白巧娘蹲身一禮:「二少奶奶好。」

  「巧娘不必多禮,起來吧。青黛,倒茶。」現在也不必事事都避諱青黛了,青黛逐漸知道更多的分寸,這時候就退到一邊去。聽是會聽,可不會往外面說。

  顧懷袖看向白巧娘,白巧娘只將那一件漂亮的紫貂皮的披風給顧懷袖看:「木蘭圍場上這些個小貂兒是最多的,主子前兒一陣說白得了一件大氅,讓巧娘新給你送一件來。這意思,巧娘也不明白。」

  顧懷袖一瞥這一件披風,就知道要緊的不是貴不貴,要緊的是人家這是木蘭圍場出來的。

  嘖,史上聞名的四阿哥,也就一矯情人。

  她懶洋洋的,不怎麼想搭理,只隨口道:「原這事兒我都忘記了,沒料想你那位主子爺記性倒是好,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時常記掛著。得了,你放下就成,還有什麼事兒?」

  白巧娘差點被顧懷袖這不客氣的一句話給噎死。

  她開始盤算著,回去四爺那邊要怎麼說?

  直說顧懷袖這話?

  白巧娘老覺得脖子後面發冷。

  四阿哥現在雖然是跟著太子,不大忙碌,可也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在惦記。若這事不要緊,又怎麼會一直惦記?顧懷袖這話,分明是去膈應四爺的啊!

  白巧娘不敢說什麼,只細聲細語道:「宮裡面的消息,想來您不是時時刻刻都能知道,四爺說……您該知道的,遲早都是要知道的。」

  ……

  顧懷袖掃了她一眼,靜靜聽她說完了,然後道:「你告訴你們四爺,往後不必派你來了。我膈應他。」

  「二少奶奶……」

  白巧娘眉頭一皺,雖近日來對顧懷袖客氣了許多,可好歹爺是爺,顧懷袖不過是個朝臣的兒媳婦,竟然敢對天潢貴胄撂下這樣的話來,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要說原來吧,顧懷袖還真是忌憚四阿哥得厲害。

  可現在呢?

  張英壓根兒不是皇帝一黨,張廷瓚就不說了,也不知現在是太子一黨還是四阿哥的人,顧懷袖擔心個什麼勁兒?

  更何況,若是沒了白巧娘說出來的這些消息,顧懷袖其實還是很願意跟四阿哥虛與委蛇一番的。

  可現在她是連番地被人膈應,先頭沒跟吳氏那邊來的人嗆聲,已經是她忍耐之後的結果。現在四阿哥這邊白巧娘又過來,這不是讓她更心塞了嗎?

  本知道白巧娘來興許沒什麼好事,可沒想到四阿哥真是個敢做事的。

  這樣的心機,也難怪是往後的雍正爺了。

  原本顧懷袖曾拖白巧娘帶回消息去,說了毓慶宮宮女求藥之事,本是想要借四阿哥的手為自己消除了危險。可四阿哥這樣的狠人,竟然袖手旁觀,壓根兒不理會這個曾經是他棋子的人的死活,放任甚至還推波助瀾了一把,讓宮裡面林佳氏瑤芳獲得了太子的喜歡,現在除了有身孕的李佳氏,就是她本事最大了。

  哈,要這樣繼續下去,她顧懷袖還敢跟四阿哥繼續玩?

  得了吧您勒,四阿哥您有本事,您敢玩兒火,我顧懷袖玩兒不起。

  咱就是一升斗小民,有野心,卻還沒個大的志向,朝堂上的事情牽一髮而動全身,你四阿哥如今也沒逮住我把柄,咱們合則兩利……

  不合?

  不合與我何干?

  反正我不吃虧就成。

  顧懷袖簡單粗暴的邏輯,順利地直接擊敗了白巧娘。

  白巧娘幾乎是跌跌撞撞走出去的。

  顧懷袖難得爽了這麼一把,見到白巧娘出去了,扶著門框笑得打跌。

  她回頭看見那擱在桌上的紫貂皮的披風,道:「這是件好東西,青黛你拿下去給丫鬟們改改,看看合不合二爺的身。」

  青黛為難:「那您呢?」

  「你當我敢穿?」顧懷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小命要緊,穿了雖不會死,可顧懷袖多多少少會有芒刺在背的感覺,「反正二爺不知道,讓他穿去,他也穿不出個什麼感覺來。」

  無知者,無畏啊。

  青黛瞬間無言,忽然想為張二公子掬一把辛酸淚。

  「還愣著幹什麼,趕緊去啊。」

  顧懷袖催了她一把,青黛這才忐忑地捧著紫貂皮披風出去了。

  顧懷袖又罵了胤禛一句「矯情」,這才進來看賬本。

  張英為官多年,在京城桐城兩地都有不少的宅院田產,府裡開銷的一小部分的錢來自張英的俸祿,大部分來自皇帝的賞賜,別的則都是外面莊子佃戶田莊之類的收效了。這裡面有沒有什麼冰炭銀或者更黑的錢,那就不是顧懷袖能知道的了。

  即便是顧懷袖知道,也不會覺得怎樣。

  從皇帝的賞賜就看得出張英到底有多受寵了,光是皇帝每年賞下來的銀子都夠一大家子吃了,也難怪一點也不缺錢,連府裡下棋的棋盤都用青玉雕。

  翻翻賬本,顧懷袖對府裡的種種情況也就更瞭解。

  她也不是玩玩,看得挺認真。

  張廷玉回來的時候,已經聽說這件事了,原本沒怎麼往深了想,畢竟這在大多數的人眼中那是趕鴨子上架,是不得已才叫了顧懷袖管家。可他剛剛從外面過去,沒打算打擾顧懷袖,可他注意到顧懷袖雖沒寫字,現下卻是左手捉筆,右手翻賬本。

  眼睛微微一瞇,張廷玉站在簾子外面久久沒說話。

  顧懷袖輕輕用筆桿子蹭了蹭額頭,又把那毛筆放下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伸了個懶腰,似乎餓了,又累了,便起身,隨後就瞧見了張廷玉。

  中間掛了一幅珠簾,顧懷袖目光跟他撞到一起。

  兩個人都沒說話。

  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走出去,撩開簾子:「今日回來吃?」

  張廷玉沒出聲,點了點頭。

  不過他同時也將一張請帖扔到了桌面上,顧懷袖走過去一看,明珠府的請帖。

  她還記得納蘭明珠那一回的事情。

  顧懷袖道:「上次……」

  張廷玉倒茶,「大阿哥跟個傻子一樣,被人忽悠得團團轉,以為萬歲爺在那邊忙碌許久,是病重了。」

  對,這一點顧懷袖記得,那一陣張英總是不回來,張廷瑑在家裡出了那樣的事情他也幾乎沒搭理,後來還是張廷瓚去請了,張英才回來揍了兒子一頓,又匆匆走了。

  那一陣,真不像是沒發生什麼大事。

  可……

  跟廢太子有關?這也太早了一些。

  「只怕是有人居中算計呢……」

  顧懷袖一面說,一面翻開了請帖,只請了張廷玉一個人去喝茶,還是以納蘭揆敘的名義發的。

  可這請帖上面的字跡,分明老道沉穩,以字觀人,透著一股圓滑,一看就知道不是納蘭揆敘這種年紀比較輕的人能寫出來的。

  寫這一封請帖的人,不是納蘭明珠的兒子,而是他本人。

  她還記得那一天這老狐狸跳上他們的車,被張廷玉半路扔下去,可欠了他們個大大的人情。

  顧懷袖合了請帖,在掌心輕輕擊打著:「你這是要去訛詐了?」

  張廷玉斜眼睨她:「我像是那等奸猾之輩?」

  「……不像,你就是。」

  顧懷袖一點也不客氣,她隨手又扔了那請帖,道:「你還沒把事情說完呢。」

  「無非就是大阿哥被人誤導,以為萬歲爺是身體不大好了,又不知哪裡來的風聲說要改立太子。大阿哥就趕緊跑去跟明珠商量,卻被太子抓了個正著。其實萬歲爺就跟大臣們說蒙古邊境那邊的事情,時不時有一回騷動,這都好了……誰知,大阿哥這麼能作?」

  張廷玉也覺得大阿哥腦瓜子不好使。

  這樣的人也想當皇帝,怕是剛剛坐上龍椅沒兩天,就要被人拽下來的。

  這一回之後,明珠徹底地失了寵,連帶著大阿哥被訓斥了好一陣。

  他平白無故跑到大臣的家裡,也沒個規矩。

  明珠則是一怒之下把滿園的梅花全部給砍了,大冬天的叫人改種了梨花,說來年改能吃梨,可把這京城內外給笑了一通。

  誰從這一遭事情裡頭獲益,誰就是算計大阿哥的人。

  即便不是太子,也跟太子脫不了干係。

  只是太子很得康熙的喜歡,連太子不學好,都是身邊人的錯,康熙哪裡捨得責罰他?只一味怪罪到別人的身上,這件事在太子這裡就輕輕地揭過了。

  明珠這兩天沒事兒都待在家裡,他還欠著張廷玉這邊一個人情,想著擇日不如撞日,乾脆直接叫人下了請帖了。

  現在顧懷袖猜張廷玉準備獅子大開口,也不是沒道理的。

  張廷玉不是善類,只是一時還沒找到機會而已。

  他手指敲著桌面,忽然道:「我只怕被明珠給算計了……薑還是老的辣,我這一頭嫩姜,還是慢慢地辣著吧。」

  一時半會兒地就想要跟明珠比,不現實。

  張廷玉考慮的是,明日要去跟明珠說什麼。

  他暫時,還沒有什麼用得上明珠的地方。

  顧懷袖就在張廷玉身邊坐下來,漫不經心地順嘴提了一下那紫貂皮得披風,張廷玉也沒在意,看了顧懷袖左手一眼,只微微地一彎唇,也懶得計較這些個細枝末節了。

  至於紫貂皮大衣?

  胤禛看著外面來的回信,差點被噎得吐出一口血來。

  他本就是喜怒不定,高興了整個身邊的人都高興,不高興了身邊人 都跟著倒霉。

  小盛子只覺得自己遞消息上來的時候,是提著腦袋的。

  胤禛看了,將那紙條燒了,心道顧懷袖暫時沒了利用價值,張廷瓚那邊最近也暫時低迷了起來,似乎是他府中出了什麼事。

  不過……

  什麼叫做整日裡惦記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胤禛冷笑,他惦記的都是干係重大的要緊事。

  小盛子戰戰兢兢道:「爺,外頭宮女們用雪堆了雪城,您要出去看看不?」

  「爺是那種玩物喪志的人嗎?」

  胤禛眉頭一皺,便斥了小盛子一句。

  小盛子嚇得一縮脖子,「那奴才立刻叫他們推倒了去!」

  胤禛一擺手,直接往外面走:「看看去。」

  小盛子:「……」

  爺,您這樣雞毛蒜皮、心口不一,咱們做奴才的真心疼!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4 06:48 PM

第六十二章 池中鯉

  其實想想,同明珠這樣的老狐狸鬥智,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張廷玉現在很平靜,他也說不出自己這樣的平靜從何處而來,一種由內而外散發出去的平靜。也許是太久的平庸,給予了他世人眼中太久的平凡,所以飲水自知,冷暖自嘗了。

  阿德跟在張廷玉的身邊,一直不怎麼說話。

  顧懷袖最近很忙,剛剛接手了府裡的事情,很多事情還很生疏。

  不過府裡也沒個什麼人能給她指點,吳氏那邊都是懨懨的,至於陳氏一直在修養之中,頂多提點顧懷袖一兩句,別的事情幫不上忙。

  偌大一個張府,幾乎裡裡外外都要顧懷袖來操持,也只有晚上的時候有張廷玉幫她出出主意。

  府裡的婆子丫鬟們多少還是有些怨言的,畢竟顧懷袖才進府多久?

  可真沒人敢站出來找茬,浣花與長安兩件事,一件太有威懾力,一件太神秘。

  到底府裡出了什麼事情,下面人都是蒙在鼓裡的。至於那些個知道的,無不諱莫如深。

  張廷玉問道:「少奶奶今兒還在府裡嗎?」

  「在的,不過眼看著要過年,說要遣幾個人回去問候,少奶奶還叫人給您做了件大氅呢。」阿德嘴巴甜,問的不過是少奶奶在不在府裡這個問題,他卻扯到了別的事情上。

  原本今日顧懷袖收到了李光地家小姐的請帖的,不過內事繁忙還真脫不開身去,昨夜睡的時候便只說了禮到人不到。看樣子,她還真是鐵了心要把張府上上下下給理順了。

  張廷玉聽了,只笑了一聲,再看的時候明珠府已經在前面了。

  主僕兩個遞了請帖,裡面便有專人將張廷玉引進去了。

  至於顧懷袖這邊,還被府裡一大堆的繁雜事鬧得頭疼。

  顧懷袖什麼本事最大?

  無過於看賬本,一看就看出一筆一筆的爛賬來。

  掌管了府裡的事情不過兩天,今年的賬本一本本堆起來,雜七雜八,至少有二尺。

  顧懷袖前天晚上開始看,基本上兩個時辰算一本。

  要瞭解一大家子的情況,從賬本上來看是最快的。

  府裡有賬房先生記賬,內院也有內院丫鬟記賬,各房各有各的賬本,顧懷袖手裡拿到的賬本是賬房跟內院這邊的。

  原本比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兒,一個月的開銷還好,慢慢對,現在挪到顧懷袖手上的卻都是整整一年的。

  賬房那邊記得比較簡略,普通賬本下來就特別繁雜。

  陳氏說,往年這樣的賬冊交上來,也多半都是掃一眼就放下去了,若是有什麼大的問題也不可能,畢竟兩邊各有一本帳,若是出了差錯,那是對不上的。

  既然陳氏這麼說了,顧懷袖原也沒在意,可她那一晚不過隨手翻了翻,竟然就翻出了一連串的問題。

  昨天她屋前走廊上站了一大撥僕婦,都是被顧懷袖叫進來問話的。

  人人都是表面平靜地站著,進去得時候有些忐忑,出來的時候都面有慼慼之色。

  要問顧懷袖跟她們說了什麼,又都是顧左右而言他。

  也不是顧懷袖自己賣關子,實在是這府裡上上下下就沒幾個乾淨的人。

  一看賬目,前後仔細一核對,出問題的人太多了。

  畢竟後園裡這些丫鬟,或者是負責採買的小廝婆子,也不都是讀過書識過字,更不是某些專門做假賬的賬房先生,頂多也就抹平一時的賬目,後面的賬本很容易看出問題來。

  「聽說往年的賬目都是長安跟王福順家的查的,叫人請老夫人身邊王福順家的來一趟。」

  顧懷袖左手撥了最後一枚算珠,右手在紙上記了一筆,然後發了話。

  屋裡屋外的丫鬟們這幾天已經平靜下來了,之前根本以為二少奶奶不過是閨閣之中的姑娘家,哪裡想到竟然還會擺弄算盤。

  一開始叫人拿了把算盤來也就罷了,自己撥弄了一會兒,丫鬟們都以為她是在玩,哪裡想到二少奶奶一撥就是一上午,整個屋裡那算盤珠子的碰擊聲根本就沒停過。

  上午撥了算盤,下午就找人清算一番,然後繼續打算盤,算完一本就找一群人來說話。

  原本二少奶奶管家,張府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嘴上不敢說,心裡都盼著她出醜呢。

  誰料想,卻是個顧三姑娘把他們嚇得眼暈。

  青黛已經是歎了一口氣,自家少奶奶到底還會什麼啊,連這打算盤都能打得府裡上下人心惶惶的。

  反正被顧懷袖叫到的,來的時候都挺正常,出去的時候幾乎都是面如土色了。

  聽了顧懷袖已經要請王福順家的來了,青黛也是嚇了一跳,不過現在也只有去叫人。

  正所謂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顧懷袖是剛剛管家,總要敲打敲打這些人的。

  不殺幾個人,又怎麼能立威?

  大房沒人管顧懷袖,老夫人吳氏也直接甩手不幹,下面的人,是誰被顧懷袖傳到誰倒霉。

  只是誰也沒想到,竟然還能找到王福順家的頭上。

  王福順家的,多少年一直伺候在吳氏的身邊,是這府裡資歷很深的老人了。

  她被青黛通知到的時候,剛從吳氏屋裡出來,想跟丫鬟們說說老夫人這藥還要熬久一點的事兒,結果迎面就瞧見了青黛。

  青黛笑吟吟說了顧懷袖請她去,王福順家的倒是沒有多想。

  畢竟她是老夫人身邊的人,怕還在想二少奶奶找自己去,是因為有些解決不了的問題吧。 一路上,她還在跟青黛攀關係,言語之間一副自己是個府裡老人的樣子,讓青黛做事小心,又說了說府裡幾個主子的喜好。

  青黛都一一應了,卻不插一個字。

  等到王福順家的進了顧懷袖辦事兒的屋,就愣住了。

  「啪。」

  賬本被顧懷袖扔在了前面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那個地方沒鋪地毯,冷冰冰地。

  顧懷袖頭都沒抬一下,又扒拉了一會兒算盤,聲音平靜得很:「若是我沒記錯的話,媽媽還是能看賬本,也識幾個大字的吧?還沒老眼昏花的話,就看看這賬本,看完了,媽媽有社麼想法再慢慢跟我說。」

  王福順家的只覺得心口都涼了一下,彎身將那賬本撿起來,發現上面有幾項開支被人用淡墨的筆給圈了出來。

  這幾筆開支,王福順家的哪兒能不熟悉?

  「這是去年老夫人身邊的丫鬟買脂粉的開銷,有什麼差錯不成?」

  王福順家的只以為顧懷袖年底查賬是瞎貓撞見了死耗子,沒道理這麼巧就查到自己的身上。

  她還在嘴硬,顧懷袖卻已經笑了。

  打算盤的手指沒有停,顧懷袖右手掐著賬本上某個地方,免得自己打算盤打岔了地方,嘴上卻還在說話。一心二用的本事,這時候就顯露出來了。

  「老夫人身邊有幾個丫鬟?」

  王福順家的還在想,似乎有些拿不準主意。

  顧懷袖哪兒能給她時間想?

  她冷笑了一聲,已經催促她了:「到底幾個啊?你這伺候在老夫人身邊的竟然也不清楚,還是後面最得力的媽媽呢,就您這健忘的本事上來,還能伺候得老夫人?」

  這可把王福順家的給嚇住了,她連忙往地上一跪:「二少奶奶您說笑了,老夫人身邊丫鬟一共有八個,婆子三個,沒了長安統共加在一起也就十二人。」

  終於還是露出馬腳了。

  原本這賬本上記錄的東西就有些離譜了,顧懷袖真是算都不用算,就知道這一筆賬目有問題。

  「啪、啪、啪、啪……」

  算盤繼續撥動,顧懷袖的聲音夾雜在撥算珠的聲音之中,格外地清晰冷冽:「丫鬟一共也就十二個,即便是算上原來那一個不長眼的,不也就十三個嗎?胭脂水粉,哪個姑娘不愛用?可畢竟是個丫鬟,哪兒有丫鬟一個月就要用處三五盒的說法。天福號的脂粉用著,我一個月也就一盒粉,真不知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得是有多大的臉,一個月能用出五盒來。」

  裡裡外外不少丫鬟都悶笑了出來,可王福順家的笑不出來。

  當時支了銀子出去採買,手頭緊了才挪用了一把,過後隨便將這一筆賬記到了丫鬟們的脂粉錢上,本來只是個細枝末節的小事,哪裡想到如今竟然被這個火眼金睛的二少奶奶給逮了出來?

  王福順家的真是有怕又恨,一時之間竟然急得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她只一個勁兒地詭辯:「這一筆賬約莫是老奴給報錯了……報錯了……」

  「哦,報錯了啊。」

  顧懷袖手上的動作一停,有些憐憫地抬頭看她。

  「媽媽,要不你再往前面翻翻?這一年也過去十一個月了,一個月能差錯了,兩個月還能有這個差錯不成?再有了,若是記錯了,那別的地方肯定也錯得多了。這賬面上是平的,若是這一筆銀子沒差錯,那缺的那些個銀子又哪裡去了?總不能是您一氣兒給記錯了吧?」

  「依我看,指不定真是老夫人身邊有個臉特別大的丫鬟,整日塗脂抹粉,涂出去好幾十兩銀子呢。您說是吧?要不,咱們去老夫人身邊找找?這麼個丫鬟養著,真是浪費咱家的銀錢。你說買個丫鬟才多少銀子?怎麼養她的脂粉錢,就要好幾十兩?天下真沒這個道理。」

  挖苦,諷刺,誰大臉?

  顧懷袖這話也真是絕了。

  她瞇著眼睛,對王福順家的友善極了。

  王福順家的哪裡還能感覺不到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

  誰都沒想到,顧懷袖管家竟然會從查賬開始,一般不都是去下面看各自的事情嗎?她甚至都已經做好了準備,誰料顧懷袖真是出其不意又掩其不備,她們的腦瓜子哪裡能有顧懷袖轉得快?

  一查賬,雖不能說什麼都知道,可卻是拿住眾人把柄的好機會。

  誰有本事,敢跟捏著賬本的顧懷袖叫板?

  王福順家的也沒這個膽量,她此刻若敢得罪顧懷袖一句,下一刻就要被發賣出去了。

  王福順家的苦啊,滿臉都跟浸過黃連水一樣。

  她終於知道自己是碰上了硬茬子,前一陣還聽了吳氏的暗示,想要在二少奶奶這裡使絆子,給她一個下馬威呢。只是他們這邊的下馬威沒出去,顧懷袖這邊早已經把人擱在火上,就要烤起來了。

  王福順家的知道自己是鬥不過顧懷袖的,只顫顫巍巍下去給顧懷袖磕頭:「老奴……老奴……老奴求二少奶奶高抬貴手,老奴是一時鬼迷了心竅,還望二少奶奶看在老奴照顧了老夫人這麼多年的情面上,放老奴一條生路吧!二少奶奶是個善心腸的……」

  哈,是啊,善心腸的。

  顧懷袖這人喜歡別人誇自己,她算盤一抖:「算你伶俐,二少奶奶我啥都不好,就是心善。不怪人說,你王福順家的是個會看人的,有眼光,我特別喜歡有眼光的人。」

  真要整治這王福順家的,顧懷袖根本不會叫她過來,直接帶著人往老夫人那邊去膈應她了。

  到時候顧懷袖就說,要尋尋老夫人身邊是不是有個臉特別大的丫鬟,浪費咱府裡的銀錢,加劇了開銷,這還了得?咱們這樣不好,要儉省一些。臉大的丫鬟,若是沒什麼本事,還是攆出府去比較好。

  那時候,老夫人還不氣得七竅生煙?

  可顧懷袖沒這麼做,生意還是要往長遠了做。

  到底這張府是常青樹,一下子把棋全部下死了沒意思。

  有把柄,顧懷袖拼一把也不是不能弄死王福順家的,可弄死了之後呢?那就沒用了。

  能用的人,還是要利用起來。

  查一回賬本,喊打喊殺,她顧懷袖是威風了,可把手裡的把柄都扔出去了,以後還有什麼?明年繼續查賬,就不一定能見著這麼多的有趣的事兒了。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顧懷袖精打細算,連這些把柄都要用好了。

  單看她最近見了多少丫鬟婆子便知道,現在王福順家的,不過是她見過的府裡最體面的婆子罷了。

  顧懷袖特別喜歡有眼光的人?

  王福順家的能伺候老夫人掌管府裡的事情這麼多年,一雙耳朵滿心眼子,也不是白長。

  這話的意思,已經很通透了。

  她抬起頭來,看著笑容滿面的顧懷袖,又慢慢地低下頭去。

  天色還早,外面日頭出來,雪才剛剛開始化。

  王福順家的走出顧懷袖這屋子的時候,有些摸不準自己的心情了。

  她下了台階,回頭望了一眼,還覺得自己方才跪在那地板上,膝蓋骨有些發冷。連帶著那冷意,透過她雙膝,冷到了骨頭裡。

  也不是說顧懷袖有什麼陰謀打算,只這一份出人意料的心機,著實叫她有些錯愕……

  原本將張府交到顧懷袖的管,也就是老夫人那邊跟老爺服軟,似乎也覺得自己有錯,不該跟二房鬧得那麼僵,只是心裡還有心結解不開罷了。陳氏更不能插手這邊的事情……

  趕鴨子上架,也能被她變成了這樣風生水起的局面。

  王福順家的心裡暗暗歎了一聲,知道自己已經有把柄被人抓住了,往後可就沒那麼輕鬆了。

  她回了老夫人那裡,被問起去顧懷袖那邊幹什麼了,王福順家的只面不改色心不跳,一邊給吳氏捶腿,一邊笑著道:「畢竟是才出閣不久的,以前在顧府哪裡處理過咱們這樣大一家人的事情?還有些手忙腳亂,偶遇見了幾個問題,叫老奴去問問往日的處理方法罷了。」

  吳氏哼了一聲,懶洋洋地仰著:「這回還算是長了些眼色,咱們府裡跟別的府邸是不一樣的。她自己小心著些,那就是最好,若是出了什麼差錯……哼!」

  正屋這邊也沒個什麼事,王福順家的回了吳氏那裡,似乎就再沒有什麼事情了。

  顧懷袖則在自己屋裡打了個呵欠,她看了看自己手邊那一摞的賬本,只揉著自己的眼睛,讓青黛過來扶她起來:「我這腰都跟硬成了石頭一樣,趕緊過來搭把手,一會兒咱們出去轉轉,我這坐了兩天跟上刑沒區別了。」

  青黛過來,失笑:「外頭雪還厚著呢,您還是屋裡坐吧。二爺走的時候說了,沒事兒就別往外面走,正亂著呢。」

  這一個「亂」字,也不知說的是張府,還是朝堂。

  顧懷袖一想也是,大冷的天出去也沒意思。

  她擺了擺手:「那咱們就屋裡走走,你叫人看看讓誰回送些禮物去,上一回我嫂嫂那邊送了不少的東西來,還幫了大忙,咱們的人,跟大爺那邊的人一起走。」

  上次給陳氏看病的人還是孫連翹找來的,張廷瓚只謝了那大夫,卻還沒來得及謝孫連翹。這一回,正好顧懷袖要叫人過去看看,張廷瓚那邊拍板,兩邊的人一起走就是了。

  現在陳氏的身子,還是那上官轅來調養的,除了杏林醫館的大夫,張廷瓚誰也懶得搭理了。

  眼看著人都要出發回去,顧懷袖就想起了現在還在顧府裡的一干人等,她歎了口氣,正要說話。

  後面多福跑上來,便道:「二少奶奶,廚房那邊小石方師傅說當時走得急,落了一套特意打製的刀具在府裡,想要跟著一起回去取,再跟著一起來。」

  刀具?這也是。

  顧懷袖記得小石方那些刀,都是各有各的用處的,來這邊之後也不好再打造。

  當初那些,都是一把一把磨出來的,他惦記著也是應該。

  顧懷袖道:「他想去拿回來就拿回來,到時候記得跟人一起回來就成。晚上還等著他做吃的呢,叫他別忘記了時間。」

  「是。」

  多福趕緊下去通傳了。

  顧懷袖這邊一看天色,掐了掐時辰,卻道:「二爺定然已經在明珠府坐著了。」

  的確是坐著了,只是氣氛不大友好。

  張廷玉自己是早早就猜到這個結果了,可明珠沒想到。

  納蘭揆敘進來的時候也沒想到。

  他只是看張廷玉進去久了,自己的父親也還沒有任何的吩咐,有些坐不住了,就來書房這邊敲門。

  明珠那皺紋滿佈的臉皮一抖,只從牙縫裡將聲音擠出來:「什麼時候叫你敲門了?給我站遠點。」

  「這……」

  納蘭揆敘雖不如納蘭性德有本事,可好歹也是現在府裡二公子,將來也就他一個人繼承家業,明珠現在對揆敘還是挺上心的,從來不曾說這樣的重話。納蘭揆敘只覺得明珠是吃錯藥了,可也不敢反駁什麼,免得在外人面前丟臉,一躬身,便趕緊去了。

  「孩兒告退。」

  人走了,張廷玉的神情卻沒有任何的波動。

  明珠陰惻惻道:「你們張家,也真是臥虎藏龍,是個人挑出來都不一般。可是衡臣如今已經上了船,再下船,周圍可都是水了。這茫茫無際的江面,航道很寬,水卻更深。賢侄可考慮好了?」

  「廷玉不才,卻想問明相一句:廷玉何曾上船?」

  不過是隨手救了個快要過氣的老頭子,怎麼就敢說張廷玉要上他們這一條船了?

  張廷玉才是覺得有意思了。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竟然也沒有了之前交談時候那對著長輩的恭敬。

  張廷玉道:「明珠大人,廷玉不過是個沒功名在身的小子,只想從您的身上搾取利益,您若要在我身上下注,只有得不償失的份兒。」

  早知道這一次見面不會這麼簡單,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明珠被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張二公子給救了,心裡不踏實,想要早早地把這件事給定下來,奈何張廷玉也不是個吃素的?

  兩個大老爺們兒這麼兜兜轉轉了一圈,竟然又回到了原點。

  明珠一摸自己那一把鬍子,倒是哼笑了兩聲:「你說話倒是也不客氣,不跟你那父親一樣彎彎繞,半天沒一句實的。可你這說的實話,都是不頂用的,這一點上,又是出自張英又勝過張英。到底是一窩出不了兩樣人,張家的爺們,個個難纏。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你就說說,你幫了我這麼個大忙,想要得到什麼吧。」

  話攤開說,跟菜市口差不多。

  張廷玉笑了笑:「明珠大人您這一條船不穩,我也不敢乘。廷玉不過是還在岸上徒步的苦行者,您何必逼我選邊站?」

  「你幫我,若說無所圖,我不信。你只管開口,我解決了你這一樁事,也好沒了後患。」

  明珠敲了敲桌面,抬起眼來,一副老狐狸的神態。

  他老神在在,忽然想起什麼來,端起茶又放下,看了看張廷玉:「不對啊……莫不是……莫不是張英那鬼精鬼精的也想……」

  忽然之間像是明白了什麼,明珠簡直是眼皮子一跳。

  他自己是為他們這一族費盡了心力的,他自己支持著大阿哥,可同時也將張英籠絡著,雖然兩人面和心不和,可大面上大家都過得去,即便是太子登基了,他明珠也倒不下。更何況,現在康熙爺身體康健,下面的皇子也開始長大,未必不能有更好的人選。

  現在的大阿哥,已經逐漸讓明珠有些動搖起來。

  可畢竟古往今來,不是立嫡就是立長,算來算去,還是大阿哥這邊比較可能,更何況大阿哥還是融了他們這一族血脈的……

  不支持大阿哥,他支持誰去?

  可張英不一樣了,這老頭子是漢臣,看著是在太子的身邊做事,可很聽皇帝的使喚。

  他看著像是太子的人,可太子整天罵他。說張英是太子的人,有些不像,說他更聽皇帝的話,這倒是真的。

  但他兒子張廷瓚就不一樣了,供職詹事府,跟太子走得很近,這分明就是把注壓在太子身上。

  現在張廷玉忽然出手幫了自己?

  哎喲喂,這可了不得!

  什麼時候張英竟然也學會雙面下注,學會當莊家了?

  若是用顧懷袖的話來說,這明珠是給自己買了雙保險,現在又轉頭來懷疑別人也跟他一樣上雙保險。

  所以現在明珠看張廷玉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樣了。

  他盤算了起來。

  「反正你身上現在還沒功名,不如咱們慢慢談。畢竟日後的事情,是誰也說不清的。我想著,你家老頭子張英是個精明人,下面幾個公子基本也沒糊塗的人。雖然你父親現在看重大公子一些,可看二公子也不是什麼平凡人。後年就有鄉試,大後年會試……你若有意,我這邊也好使使勁兒……」

  明珠笑瞇瞇地,管張英是個什麼態度,先拉攏了張廷玉總是不錯的。

  張廷瓚是拉攏不來,畢竟人家早早就在太子爺的身邊了。

  有個張廷玉,聊勝於無。

  敢說他們這船不穩,這還是明珠見過的第一個。

  太子跟大阿哥,這登基的幾率可都是五五開出去的。

  張廷玉晃了晃自己的胳膊,沉默了一陣。

  ……

  等到他走出明珠府的時候,腳步似乎很輕鬆。

  「此子絕非池中之物……」

  明珠看著張廷玉的背影,忽然歎了這麼一句,人走茶冷,他坐在屋裡,看見自家老二探頭探腦地過來了,頓時是氣不打一處來。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那得扔。

  納蘭揆敘還不知自己已經被嫌棄了,只好奇地上來問道:「阿瑪許諾了他什麼?」

  「我倒是想許諾,他卻是不要。」

  明珠暗道張家都是難纏的人,卻想著這人情真是難還,一面是不能除掉張廷玉,一面又還不了這人情把賬給兩清,明珠心裡真憋屈。

  納蘭揆敘道:「他算是個什麼非池中之物啊?我看著也就是個普通的。」

  明珠氣得敲著桌子,狠狠咬牙:「你這目光也就短淺如此了!珠玉掩於匣中,誰能見其珠光寶氣?你若能見著,我著一把椅子早給你坐了!」

  聞言,納蘭揆敘連忙噤聲,謹小慎微得很:「阿瑪教訓得是。」

  「教訓得是,哪裡又『是』了?你倒是說說,說不出來了吧?」明珠真想拿鞋拔子抽他,回頭一想張廷玉,又覺得張家二公子這路太難走,頓時慨歎一句,「不成器的東西,跟你大哥真是差遠了……唉,你看著天,沒亮之前,都是黑的。」

  天,沒亮之前,都是黑的。

  納蘭揆敘扭頭去看天,這不大白天的嗎?

  日頭正好呢,外頭也要開始化雪了。

  張廷玉已經被明珠府的下人送到了門外。

  他微微地一彎唇,本來準備上馬,可看見外面這寬闊大街上堆滿了的雪,卻忽然將韁繩一扔,自己順著長街往前面走了。

  日頭出來沒多久,堆滿了雪的大街上還很冷,清清冷冷地沒幾個人。

  張廷玉背著手,便一步步往前面走。

  溫暖的陽光,冬日裡呼吸之間的白霧,交錯在一起。

  恢弘紫禁城,就在天光雲影徘徊搖曳之間,京城街道上覆蓋著皚皚白雪,銀裝素裹,分外喜人。

  兩側是高門大戶的宅院牆,前面的街道很長,筆直地一條,沒入冬日的濃霧裡。

  這一刻,他忽然站定,腳下是開始融化的冰雪,眼底卻還平靜如水。

  他拒絕了站隊,也沒搭理明珠的種種要求。

  明珠說:依著你父親的心性,你不參加科舉也罷,即便是去,也有無數人等著給你使絆子,至於張英不能幫你分毫。

  可那又如何?

  大器,晚成。

  張廷玉微微地一閉眼,又繼續往前面走。

  他要將這一刻,記在心底。

  一年,兩年,三年……

  此刻的張廷玉不知道,八年之後,他又站在這一條街道上,是何等的感受。

  彼時,臥龍躍馬,猶記當年壯志凌雲;音書寂寥,卻改今日富貴逼人。物是人非,明珠府一落千丈。

  而他,一如今日——

  滿面霜寒,一腔血熱。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09:51 PM

第六十三章 首罪

  張府這邊,去顧府的馬車才剛剛備好。

  張廷瓚身邊的小廝特意來看過,還又給了許多的東西,讓一路小心著,這才收拾好了,又去報給二少奶奶,說這便出發。

  顧懷袖那邊叫小心一些,又特意囑咐了小石方,叫他小心一些,拿了東西就回來。

  小石方這邊接到了消息,聽到便點了點頭:「請二少奶奶放心,我回去一趟,很快就跟著大家一起回來,晚上給二少奶奶做杏仁佛手、合意餅,菜是花菇鴨掌、五彩牛柳,食材都準備好了,只管讓二少奶奶放心。」

  「石方小師傅就是這麼有心,那小的這就通傳回去。」

  看著人回去幫自己傳話了,小石方這才上了車。

  一路去顧府,人們都以為是來送年節之前的禮的,沒想到小石方竟然也回來了。

  這裡的一切都是他熟悉的,臉上掛著笑,身板看著卻比原來結實。他在府裡原本是因為顧懷袖而被人知道,現在見著他倒是有許多人愣了一下,才把他認出來。

  小石方一一打著招呼過去,廚房那邊還有不少的師傅在忙碌。

  「小石方怎麼回來了?」

  「喲,小石方!」

  「哈哈……石方小師傅……」

  廚子們一見到他,便都上來了,臉上掛著笑,跟他打招呼。

  「你這是回來幹什麼啊?在張府那邊可還習慣?肯定那邊的廚子比咱們要厲害多了吧?」

  「還好……我只是順路回來,找一些東西罷了……」

  「一定是你那一套刀吧?我前一陣看見姑奶奶給你收起來了。」

  「姑奶奶?」

  顧姣?

  小石方聞言,皺起了眉。

  不過轉瞬,這一點皺緊的眉頭,又被他鬆了下去。

  他沒表現出什麼來,也就是這麼一笑,接著便跟廚子們聊了起來,也帶了一些小禮物,過後再去找姑奶奶。

  顧府不大,後面有個小門,廚房離這邊很近。

  當初小石方就是從這裡被顧懷袖救回來的,他盯著那老舊的門檻幾眼,正準備走,不料一名青衣丫鬟鬼鬼祟祟從外面進來,小石方下意識地往柱子後面得拐角一藏。那丫鬟沒瞧見小石方,小心翼翼地四下瞧了一眼,才快步裝作沒事兒人一樣往裡面走了。

  小石方覺得奇怪,走了出來。

  府裡有丫鬟跟外面有交流,其實是很尋常的事情,管是管得嚴,但這種事情哪裡杜絕得了?

  他本來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哪裡想到腳下忽然有一聲輕響。

  小石方低下頭,撿起了那一支東西。

  如意連理纏枝犀角簪……

  簪頭上似乎還刻著什麼字。

  犀角簪?

  男女兩情相悅,謂之「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小石方本想隨手將這簪子給扔掉,不過想來若是扔掉也會惹人懷疑,不若暫時收起來。

  他沒怎麼多想,還想著自己那一套刀具,平白地被姑奶奶收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姑奶奶這個人,小石方沒什麼印象,只覺得顧瑤芳在府裡的時候,她貼顧瑤芳貼得老緊,等到這一位走了,府裡只有姑娘了,她又巴巴來貼顧懷袖。

  人,牆頭草,兩邊倒。

  小石方往裡面去,很快就找到了姑奶奶顧姣所在的院子。

  屋門口也沒幾個伺候的丫鬟,小石方意外地在這裡撞見了之前的丫鬟,頓時腳下一頓。

  那丫鬟從懷里拉了兩封信出來,竟然站在門口就遞給了顧姣,可是仔細摸了摸身上,卻露出一臉驚恐的表情。

  顧姣一臉笑意都在拆信,忽然聽見丫鬟說了什麼,面色大變。

  只是前面小石方已經來了,她趕緊將那信往袖中一藏,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石方小師傅?」

  小石方不敢朝裡面走,只站在院子外面,卻已經將之前的事情收入了眼底。

  他剛剛想開口,不料孫連翹恰好從一旁走過來,有些奇怪地看了他們這院子一眼,又瞧著小石方:「這一位便是石方小師傅吧?你這是……」

  「石方往日做菜都需要一些好刀,當初去張府沒敢造次,這一回想帶著走。」

  廚房裡做菜的師傅,都有些講究。

  孫連翹早知道這小石方的大名,又知道他是被顧懷袖給捧著的,哪裡敢怠慢,只道:「這在風口上,你往裡面站一站,我去為你問問姑奶奶。」

  顧姣站在屋裡都聽見這話了,忙笑道:「當時小石方師傅走得急,我看著那一套刀模樣極為精巧,怕小石方還要來拿的,所以叫人收了起來。來人,趕快去把刀給找來。」

  「是。」

  人去找刀了,孫連翹這裡也要說事兒了,只道:「前面有些忙,我一個人是點不開的,正好要去後園吩咐些事情,前面還要勞煩姑奶奶去幫著看一下。」

  「少奶奶客氣了,我這就幫您看著去。」

  顧姣才是客氣的人,臉色有些不自然,不過似乎大多數人都沒察覺。

  小石方看著這裡似乎也沒自己的事情,接了那一套裝刀的牛皮袋就走了。

  顧府這邊忙碌了有一陣,顧貞觀那邊又順便給了一封信,要人交給顧懷袖,這才叫人送了張府這邊的人走。

  下午時候,他們就回來了,有人將信件給顧懷袖帶了回來。

  得知小石方已經去廚房做菜了,顧懷袖也就沒在意別的,她拆開了信看,寥寥數語,只是叫她保重身體。聽聞女兒如今掌管著張家的事情,他也算是老懷大慰。

  大約,這一位老先生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其實也有這樣的本領吧?

  顧懷袖慢慢地將那信箋紙塞回去,讓青黛壓到箱底存好。

  「二爺好。」

  「少奶奶,二爺回來了。」

  顧懷袖心說這還趕巧了,連忙讓人將張廷玉迎進來,卻仔細地打量著他臉上的神情。

  張廷玉被她這太過直白的目光看得頭疼,「別一直看,有話直說。」

  「真要說了,你能打死我。」

  顧懷袖吐了吐舌頭,她想起自己最近在府裡干的這些事情也真是夠大的,不過張廷玉不過問一句,頂多幫她看看賬本,這讓顧懷袖有些挫敗。

  現在她幹什麼去關心他?

  張廷玉看她皺著眉頭,心裡發笑,卻道:「現在府裡的事情都是你管,廷璐成親的事情也是要你操持著的,沒幾個月了,又要過年又要迎新媳婦進門,這麼多的事情都堆在一起,我真怕你忙不完……」

  「誰說我忙不完的?」

  顧懷袖老輕鬆了,她往屋裡一坐,手一指旁邊那一堆的賬本,便道:「我已經看完了,你瞧好吧,我就是改善你生活質量來的。」

  張廷玉樂了:「這話倒是不假。」

  他隨意走到了書房書架前面,看了一眼架子上的書,只發現順序有些不對。

  「你看過?」

  「哦,之前無聊隨意翻過。」顧懷袖隨口說了一句,又道,「你讀書這麼用功,公公婆婆知道嗎?」

  「……」

  張廷玉沒言語,手指從這書架上一排排的書上游移過去,點在了末尾那一本《容齋隨筆》上,又整了整書的方向,才將書給放回來。

  他拍了拍手,道:「知道又怎樣?」

  「你憋,你繼續憋。」

  顧懷袖一看他表情就知道這人在別人眼底是平庸平凡根本沒幾把刷子的,可偏偏這人有蓋世才華,還要慢慢在黑暗裡磨。

  張廷玉背對著顧懷袖,只道:「我娶你進來,不是為了讓你受苦,我心因你而動,也盼著你好,盼著你開心。可在下如今,不過是一個坐在黑暗裡磨劍的劍師,興許劍還沒磨出來,就已經倒下了。你可等得到我,磨出這一把劍?」

  這說的是十年磨一劍。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顧懷袖歎氣:「還需要嗎?」

  張廷玉回頭看她,顧懷袖聳了聳自己肩膀,一副瞭然於胸的模樣:「霜刃已開鋒,藏刀劍於鞘中,只待出鞘。」

  出鞘。

  張廷玉一笑,隔著長方桌案,朝她一勾手指。

  顧懷袖有些愣,手一指自己,「叫我過去?」

  點點頭,張廷玉笑了一聲,依舊勾勾手指。

  顧懷袖只覺得他手指很漂亮,可是這動作怎麼有一種調戲良家婦女的感覺?

  她腦子裡眩暈了一剎,卻見張廷玉唇邊掛著笑,正在看她,頓時明白自己方才是走神了。

  「笑這麼好看是幹什麼……想出去勾引良家婦女不成……」

  皺著眉,顧懷袖還是走了過來。

  長方桌案也就一尺多寬,上面還壓著一把算盤,文房四寶皆在。

  張廷玉出其不意地一撈,已經隔著桌案摟住了她纖細的脖頸,兩個人隔著桌案一瞬間就親到了一起。

  顧懷袖整個人都懵了,他這是幹什麼?

  大白天的……

  相對而言,這男子要高上許多,俯身隔著這長方案吻她的時候也低著頭。

  張廷玉嘴裡有酒味,出去肯定沒喝茶那麼簡單。

  他舔吻著她兩片粉唇,又將舌頭探進去……

  顧懷袖臉紅心跳,也不知這人是吃了什麼藥,晚上也就罷了,那是在床幃之中,可這是在書房,若是哪個不長眼的現在進來,她剛剛樹立起來的張家二少奶奶的威信,這就要蕩然無存啊!

  這世道,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她腦子裡這個念頭剛剛一動,外面丫鬟就驚慌失措地往這邊跑。

  「二少奶奶,二少奶奶,不好了,不好了……」

  聲音還在外面,顧懷袖聽了大急,一拳就捶在了張廷玉的肩上。

  可他只是輕笑了一聲,意猶未盡地將她放開,末了輕飄飄道:「不知死活的丫頭,外面候著。」

  來報信兒的多喜滿臉都是驚恐,原本是打算立刻進來的,可到了簾子外面就自動地停下來,聽見二爺一聲輕飄飄的責斥,卻是差點魂飛天外。

  她撲通一聲跪下來,磕頭,顫顫巍巍道:「奴婢……奴婢……」

  顧懷袖只瞪了張廷玉一眼,遞過去一個威脅的眼神,她抽了帕子將嘴唇一擦,隨口問道:「別廢話了,說那麼急,到底出了什麼事?」

  早說過了,別沒規矩地咋咋呼呼,這又是要幹什麼?

  多喜聲音裡帶著哭腔:「顧家那邊,姑奶奶……沒了……」

  姑奶奶,沒了?

  顧懷袖不知為何,有些眼暈,她在屋裡站了一會兒,週遭寂靜無聲。

  天將黑了,她聽見自己浮萍一樣漂在水面上的聲音,有些找不到著力點:「什麼時候的事?」

  「申初初刻,自縊沒了的……」

  說完,多喜不知怎地哭出來了。

  顧姣。

  顧懷袖有些恍惚起來,事情怎麼這麼突然?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01 PM

第六十四章 第二封信

  顧家姑奶奶沒得突然。

  這一位閨名顧姣的姑奶奶,當初也是位大美人,自打嫁人之後就走了「背」字,從沒順遂過。夫家一家子都沒了,偏她還好生生的,便被說是剋夫。好歹還是顧貞觀這裡跟她有些兄妹情誼,正好其髮妻亡故,家裡大姐兒病弱,三姐兒頑劣,讓顧姣管了家,這一管就是三兩年。

  原本以為,這一個寡婦大約就這樣了卻殘生,卻不想去得太快。

  聽下面丫鬟說,人被發現得時候,身子都涼了硬了,早不可能救得回來。

  顧懷袖知道了這事,也不好立刻回去,只派了人去看。

  她畢竟是已經嫁出去的人,只有等著顧姣出殯的時候才能回去看看,張廷玉似乎知道她心情不好,最近幾天也都沒什麼話。

  按理說,顧姣跟顧懷袖的關係真算不上是好,畢竟這一根牆頭草倒來倒去,她當初那些個落井下石的事情可沒少干,跟顧懷袖有一段時間也是針鋒相對。

  顧瑤芳厲害的時候,顧姣不也跟著她使勁兒地踩她嗎?

  現在顧懷袖覺得,自己不是憐惜她,只是覺得太突然。

  好端端一個人,說沒就沒了。

  顧懷袖皺緊了眉頭,已經換了一身衣裳。

  今日是顧姣出殯的日子,到底她還要叫顧姣一聲姑姑,跟張府這邊說過,要跟著去一趟的。

  天沒亮,顧懷袖就上馬車走了,回了顧家。

  還要一會兒靈柩才會移出來,顧貞觀站在外頭抹眼淚,似乎不想讓人看見,可偏偏見著了顧懷袖。

  父女兩個對望了一陣,顧貞觀才歎了一口氣:「去看看你姑姑吧。」

  其實對生死這樣的事,顧懷袖不是很在乎,除了覺得突然之外,別的還真沒什麼感覺。

  她跟顧姣的感情一向是很淡薄,比不得顧貞觀跟她是兄妹。

  她也就趁著沒人,上了一炷香,燒了幾頁紙錢,便退出來了。

  道士們掐好的出殯的時辰到了,顧姣的出殯顯得很寒酸,無父無母,無兒無女,也沒有丈夫,只有一個兄長,一路從顧家這邊出去。

  按著規矩,顧懷袖他們是不能跟著走的,只是顧貞觀說,好歹送送。

  她也就悄無聲息地讓人趕著車,隔了半里路地遠遠跟著走。

  前面走不到多時,就停了下來。

  「前面怎麼停了?」

  顧懷袖坐在車裡,問了一句。

  顧府這邊的小廝去打探了一陣,卻道:「撞上前面皇宮裡的遊獵歸來的侍衛隊,說咱們晦氣,都讓避開,現在停著一會兒,等他們過了咱們再走。」

  皇宮裡的?

  顧懷袖才覺得晦氣呢。

  死者為大……

  罷了,又能大到哪裡去?

  顧懷袖索性往車裡一坐,看見坐在旁邊一動沒動過的孫連翹。

  「嫂嫂怎麼了?」

  孫連翹收回不知浮在虛空何處的目光,頭上一朵白花,只道:「我進門以來,雖不覺得姑奶奶是個什麼好人,卻也不覺得姑奶奶該這樣去了。」

  是上吊自殺的,至於各種緣由……

  她看了顧懷袖一眼,「我著人審過了丫鬟,說是外面送了兩封信來,又有人送了犀角簪,結果這丫鬟不小心弄丟了犀角簪,於是……姑奶奶自縊了。」

  犀角簪。

  顧懷袖聽見這一個詞就明白了,她問孫連翹:「父親可知道?」

  孫連翹搖了搖頭:「不敢告訴。」

  人都已經沒了,還敢說什麼?

  顧姣一個在家的寡婦,與人私通被發現,事情可不得了,顧家名聲都要敗光的。

  顧懷袖不像是在乎這些的人,更何況她有皇帝金口玉言下了的護身符,不像是孫連翹。相比起來,孫連翹只是個非常普通的後宅之中的姑娘家,或者說……

  婦人。

  顧懷袖心知人死如燈滅,說這些也沒什麼意思。

  她只垂了眸:「那一枚犀角簪可找見了?怕是丫鬟弄丟了要緊東西,姑奶奶才一時沒想開,又急又怕吧?」

  私相授受的東西,若是被人發現,那事情可就嚴重了。

  顧懷袖心說顧家也真是絕了,可後面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孫連翹問:「那丫鬟……」

  顧懷袖一下抬眼,望著她,孫連翹許久沒說話。

  良久,顧懷袖又低下頭,輕輕地一勾唇,道:「嫂嫂怎麼想,就怎麼做吧。您才是顧家現在掌家的人。」

  她不過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沒道理還要對娘家的事情指手畫腳。

  更何況,這樣的事情……

  她不會反駁孫連翹。

  只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事情,可孫連翹還不知顧懷袖的心思罷了。

  顧懷袖輕輕地將車簾扒開一條縫,卻見到一個可疑的影子,她沉吟了一下,又慢慢放下。

  出殯的人還停在半路上,小廝們去前面打聽消息。

  遠遠地,這出殯的隊伍停在後面,前面長街上卻有不少的人站著。

  腰上跨刀的侍衛們將長道清出來,宮裡的車駕在眾人的衛護之下進去。

  太子爺的車駕還在中間一點,後面則是妃嬪宮女和侍妾。

  半路上,車駕隊伍停了一下,靠中後的車上,林佳氏瑤芳正昏昏欲睡,她感覺這車沒搖了,只皺了眉:「碧秀,外頭怎麼了?」

  「聽說是撞上了出殯的隊伍,讓他們退出九里,咱們這裡才走呢。」圓臉丫鬟有些可愛,輕聲地說著,又笑道,「方纔奴婢聽外面走過去的侍衛們罵,說是什麼顧家的寡婦……」

  顧家的寡婦?

  顧瑤芳眉頭一動,一下坐起來:「可是顧姣?」

  「對對對,正是這個名字呢……」宮女有些驚訝,「您怎麼知道?」

  顧瑤芳掩飾地笑了笑:「我父親跟顧家的伯伯是故交……」

  死了?

  顧姣竟然死了?

  有些難以接受……怎麼可能……

  剛剛送了信過去,她就自縊?

  晦氣!

  還沒等這車裡再說上兩句話,前面又開始走著了,一路上都是人,那送葬的隊伍遠遠地,瞧不見。過了大半個時辰,前面的人才過去了,輪到顧府這邊出殯的過來的時候,太陽都出來了。

  顧懷袖跟孫連翹一直沒出去過,就在車裡待著。

  大約又過去一個時辰,這才調轉了車頭,回了顧府。

  看樣子,顧姣已經下葬了。

  一直等回到顧府,顧懷袖跟孫連翹這邊才聽人說:因為在路上耽擱了大半個時辰,沒趕上下葬的好時辰,幾乎是擦著一個凶時下葬的。那時候,日頭都被烏雲遮了一半,真是嚇死個人。

  不等顧懷袖發作,孫連翹已經道:「要過年過節的日子,滿嘴瞎扯什麼呢?要嫌話不夠你說,直接攆你出去當乞丐,沿街唱他個三天三夜的蓮花落!」

  那小廝連忙告罪,一路磕頭,喊著少奶奶恕罪。

  孫連翹哪裡肯饒他?只叫人拖下去打,末了又叫扣了半個月的月錢,這才作罷。

  本來年節之前死人就很不吉利了,還是在府裡自縊的,風言風語不少,可因著孫連翹把丫鬟那邊吐出來的話給壓著,一直沒人知道,所以也沒什麼出格的話出來。

  現在說什麼下葬的時候逢了凶時,本就是觸人霉頭,孫連翹能放過他才怪了。

  眼見著嫂嫂心情不好,顧懷袖只能歎氣:「嫂嫂別往心裡去,這樣的事情從來不能當真的。」

  姑奶奶說去就去,府裡又少了一個人,走在路上竟然感覺出一種冷清來。

  走到屋前,孫連翹道:「估摸著你也要回去了,折騰來折騰去,都折騰了這麼一陣,不過你之前說的處理那丫鬟,我……」

  「嫂嫂去吧,我這邊也準備回去了。」

  顧懷袖沒打算插手,畢竟這些都是顧家的事情。

  她起身,便跟孫連翹告別。

  這樣的決定,其實也在孫連翹的意料之中。

  她送走了顧懷袖,這邊才回來,一路去了柴房。

  犯了事兒的那個丫鬟就在這裡,是顧姣的貼身丫鬟。

  叫人開了柴門的鎖,孫連翹走進去了。

  光線不大好,裡面比較暗,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那不是孫連翹熟悉的藥味兒,而是陰濕的霉味。

  「取出來。」

  塞口的抹布。

  孫連翹站在被綁住的雲兒前面三步遠的地方,沒說話。

  雲兒嘴巴剛鬆下來,就連忙叫喊起來:「少奶奶,奴婢什麼也不知道,奴婢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求您饒過奴婢,饒過奴婢……」

  「……我哪裡有逼迫你的意思?」孫連翹微微地一笑,可眼底不見笑意。

  而後,她從袖中取出之前那一封在屋子裡搜出來的書信,連帶著信封一起放在了雲兒的面前:「我記得你是說過,信是你送給姑奶奶的吧?」

  「是,是,奴婢是送了兩封信給姑奶奶,可是奴婢真的什麼也不知道。是姑奶奶叫奴婢去取信的,她是因為犀角簪丟了所以才上吊的……少奶奶,求您饒過奴婢……」

  孫連翹暗歎了一聲,承不承認都是這樣了。

  她又從袖中取出了一瓶藥,倒了一顆裹著紅色丹皮的藥丸,交給自己身邊的丫鬟,只道:「喂給她吧,義僕殉主。」

  說完,孫連翹轉身便出去了。

  那丫鬟只叫了兩聲,沒一會兒就制住了,然後吞下了藥去。

  孫連翹仔細地看著自己腳面前的台階,走著路,似乎生怕踩死了一隻螞蟻。

  她捏著自己的手指,慢慢走了出去,她忽然一捏自己袖中的信封,心頭一凜。

  一封信?

  兩封信?

  孫連翹快步走回去,剛想開口問「人死了沒」,便見那丫鬟已經七竅流血地躺在地上了。

  斷了。

  孫連翹許久沒說話。

  「少奶奶,怎麼了?」

  擺了擺手,她道:「按照先頭的計劃,安葬了吧。」

  說完,她便走了。

  顧懷袖這邊的車才剛剛離開顧府,她想起了孫連翹。

  當初在明珠府上見到被年羹堯射落的那一隻鸚鵡,也嚇得不輕,可今日心狠手辣隨意處置了一個丫鬟,哪裡又是仁善之輩的模樣?

  「藥,可醫人;也可殺人。」

  都說醫者仁心,可也許並不一定都對。

  顧懷袖琢磨了一下,她撩了簾子的一角,忽然道:「停下!」

  「吁——」

  前面的車把式嚇了一跳,只問道:「少奶奶?」

  顧懷袖卻道:「立刻把前面那個穿藍袍的給我抓過來!」

  這話說得是又厲又急,讓人摸不著頭腦,可下面的家丁都去了。

  這街上沒幾個人,顧懷袖他們的車靠邊停著,周圍也沒人停下來看。

  那人被抓過來的時候,眼睛都還是紅的。

  顧懷袖坐在車裡沒下去,孫連翹之前搜到的那證物也給她看過,男女之間書信的往來。

  在這人被抓到車前來的時候,顧懷袖已經猜到他身份了:「之前送葬的時候,就是你在路上跟著悄悄走,悄悄哭的吧?」

  之前他們的車在後面跟著悄悄地走,不合規矩,可這後面竟然也有人跟著走,倒是奇了怪了。

  顧懷袖那時候就留心多看了一眼,不想回來的時候竟然還碰見了,哪裡能讓這人走了?

  下面那是一個男人,看著年紀也不是很大,穿著藍袍,一副書生破落相。

  「你們……你們顧府,欺人太甚!一定是你們逼死了她!」

  「……呵……」顧懷袖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冷笑出聲,「青黛,上去摔他兩巴掌,摔完上車,咱們走人。」

  青黛嚇了一跳,可看到顧懷袖那不善的面色,還是下去照著那人臉上就是兩巴掌。

  趙州山完全蒙了,他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乍聞顧姣自縊的事,只覺心如刀絞,如今卻恨得咬牙切齒。

  「仗勢欺人!你們仗勢欺人!說,是不是你們害了她!」

  顧懷袖有些頭疼,若不是顧及著此刻場面,早讓人亂棍將這人打死。她只冷笑道:「你叫趙州山吧?那一根犀角簪被弄丟了,往日的事情你也忘記了吧。別給我姑姑惹麻煩了……」

  不管怎樣,人都死了。

  且讓她,去個清淨。

  顧懷袖閉上眼,感覺到青黛已經上來,馬車重新開始往前,這才慢慢緩過勁兒來。

  顧姣在大年前面下了葬,活著的人還是繼續準備著過年。

  顧懷袖是不緊不慢就過來了的,操持著相應的事宜,還要幫著給府裡準備迎娶陳玉顏的事情。

  三月初,小陳氏便進門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03 PM

第六十五章 二嫂

  北地春遲,小陳氏進門的這一天算是風和日麗。

  北京城的冰雪都化了,什剎海一片春波微皺,和煦春風拂過千家萬戶,到張府的時候就變得熱烈了起來。

  送親的隊伍已經過來多時,顧懷袖在後面張羅,懶得去前面湊熱鬧,現在吳氏在那邊守著,顧懷袖不去也沒事兒。

  看得出,老夫人對小陳氏進門這一件事是很滿意的。

  顧懷袖剛剛從廚房那邊回來,讓婆子小廝們擺好席面,她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只低聲咕噥道:「別人進門來,事兒還都是我操持,這進來的不是個倒霉催的嗎?自己給自己添堵,我也是本事人……」

  可不是嗎,前一陣小陳氏進門的準備,都是顧懷袖在操持,老夫人不過面子上問兩句。

  料定顧懷袖也不敢在裡面做什麼手腳,老夫人樂得看顧懷袖忙裡忙外。

  反正吳氏覺得顧懷袖是兒媳,管家權是在顧懷袖的手裡,可她說的話,顧懷袖敢不聽?一個「孝」字就能把這兒媳壓得死死的。

  故而,這也過去一個冬天了,吳氏除了偶爾有些不舒服之外,也沒把顧懷袖管家的事情放在心上。

  而整個府裡的情勢,其實早已經發生了變化。

  現在顧懷袖沿著走廊走了兩步,就發現前面陳氏也往外面走了。

  如今是她的堂妹嫁進來,陳氏就算是身子骨不好也要出去一趟的,免得娘家人那邊說她才是不好。

  顧懷袖走上去,很自然地拉了陳氏的手:「大嫂近來可好些了?」

  陳氏許久沒往外面走了,顧懷袖忙著處理府裡的事情,也沒太多時間往那邊走。陳氏的臉色比往常紅潤了一些,她說道:「好倒是好了一些,不過就是感覺恢復得慢了一些。這大夫,卣臣說好,可我倒是沒怎麼覺得……」

  感覺上自然是這樣的。

  顧懷袖心知這才是正常的調理法子,講究的是一個循序漸進,要跟以前一樣感覺自己立刻就好了起來,再反反覆覆,那才是庸醫。往日見效快,不過是下藥猛,卻很傷身體。若是這一次依然跟往常一樣,陳氏怕就是沒救了。

  只是這話不能跟陳氏說明白了,顧懷袖只勸慰道:「大嫂你瞧你現在,雖然恢復得慢了一些,可卻沒有反反覆覆過,如此方為穩妥。怕是大爺也被你這病情給嚇住,所以不敢找那些個下猛藥的大夫了。」

  「這也是。」陳氏自己也有感覺,她並不多言,相信大爺自有大爺的打算,「我往席間去,你呢?」

  「我還要去張羅事情呢,來來往往人多得很,我倒是忙暈了頭。」顧懷袖忙擺擺手,明顯是要忙別的去了。

  妯娌兩個別過,各往各的路上走。

  青黛看顧懷袖已經有些累著,只扶著她上了台階,道:「少奶奶您也是的,何必這麼盡心力?左右那人也不得咱們喜歡,還害過小石方……真真是個噁心人的。」

  顧懷袖瞇著眼笑:「不擔心,也不打緊,進門來有得她難受。」

  「二少奶奶好。」

  「給二少奶奶請安。」

  「二少奶奶。」

  ……

  一路走過去,人人都停下來給顧懷袖請安。

  顧懷袖也不搭理,直接一抬手就走過去了。

  大多數都是被顧懷袖握了把柄的人,這種感覺……真是說不出地好。

  人人都因為這樣的把柄而敬著你、畏著你、躲著你,生怕你一個不高興將他們給發落了。

  越是如此,顧懷袖就越覺得自己不該有把柄落在別人的手上,往後不管做什麼事情都要乾淨漂亮才好。

  她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問道:「二爺也在前面?」

  「聽說三爺大喜,現在正被人灌酒呢,三爺也是能耐,誰來給他敬酒,他也不管,直接一口喝乾。前院裡,大爺幫著三爺擋酒,可有點費心。咱們二爺就坐在一邊,時不時出來擋一杯罷了,還是大爺喝得多。」

  青黛是剛才聽人說的,這會兒也當做笑話說了。

  當初顧懷袖進門的時候,不知道外面是這樣的情況,現在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上,卻覺得很有意思。

  她道:「三爺也是奇怪了,往日看著沒怎麼長大的一個人,現在竟然一下喝起酒來,一會兒叫人看著一些,別沒辦法進洞房才好。」

  青黛偷笑:「二少奶奶如今要擔憂的東西越發多了,臻兒姑娘的賀禮您還沒給準備下呢。」

  對。

  顧懷袖忽然一拍自己的額頭,「是了,臻兒小姐那邊的賀禮還沒上去呢。」

  納蘭婉容等著進宮選秀,李臻兒卻是漢家女,乃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兒了。

  大家都在想花落誰家呢,誰料李光地忽然拍板,看上了那個堪稱「臭名昭著」的周道新,死活要把李臻兒嫁給他,兩家現在已經說好了親事,甚至連迎娶的吉日都定下來了。

  據說李臻兒死活不肯,最後拗不過李光地,也只能嫁。

  顧懷袖知道李臻兒不願意,畢竟當初李臻兒親耳聽見周道新說過那些可怕的刑罰,心裡是牴觸的。她跟納蘭婉容似乎都不怎麼看得起這一位周道新。

  只有顧懷袖,其實還挺欣賞這一位狠人。

  不過別家的事,她也就是聽個熱鬧,還不知道李臻兒嫁給周道新是個什麼結果呢。

  顧懷袖一路走,一路盤算著事兒,又去張羅著事情了。

  酒席的排布,賓客們的迎送,還有禮單的查收……件件都要顧懷袖來。

  等到忙得差不多,卻已經是天黑了。

  賓客們逐漸地散去,到現在,顧懷袖也就遠遠見過小陳氏一回,還是遮著蓋頭的。現在新娘應該已經在新房裡了,張廷璐卻不知哪裡去了。

  「三爺呢?」

  「誰瞧見三爺了?」

  「今日三爺喝得有些多,誰看見三爺了?」

  「莫不是喝到桌子底下去了吧?」

  「趕緊找找……」

  「哎喲,可別誤了時辰,一會兒老夫人問起來又要出事……」

  張廷瓚也站在前面,聽見這話頓住腳步,他剛剛轉身,便看到了也站住的顧懷袖。

  「弟妹?」

  顧懷袖聽見聲兒,這才望見張廷瓚站在屋簷下頭,她過去斂衽一禮,皺緊了眉頭:「三爺不見了?」

  張廷瓚欲言又止,末了搖搖頭:「沒見到人,今日席間我便怕他喝多了,所以一力為他擋酒,結果現在還是找不見人。」

  「家裡家丁丫鬟們都在找,倒是不擔心。左右還在家裡的……」

  顧懷袖心說別這最後的時候出岔子,聽說小陳氏那邊還等著洞房呢。現在新郎不見了,這不是找事嗎?

  原本準備立刻去找人,不過顧懷袖聞見張廷瓚身上的酒味,沒來由想起張廷玉來。

  「大爺可看見二爺了?」

  張廷瓚道:「你二哥也來了,這會兒在後面涼亭裡一起喝茶醒酒呢,這倒是不必擔心,等弟妹忙完了去尋人便可。」

  「那我這邊先著人去尋三爺,外頭春寒料峭,大爺您滿身都是酒氣,也早些回去歇吧,外面的事情有我呢。」

  她說這話的底氣也蠻足,張廷瓚自然知道近日來顧懷袖的本事。

  別人看不出她賬本那一手玩的手段,張廷瓚是門兒清,只是這種事情張廷瓚也不會出來拆穿,他巴不得顧懷袖把這張府管理得妥帖,背後推波助瀾才是正理。

  近日他多喝了一些,都是因著陳氏。

  現在身子看著是開始好了,可底子太差,補不起來,頂多多活兩年罷了。

  張廷瓚點了點頭,便轉身順著走廊回屋了。

  這台階上也就顧懷袖一個,她身邊也就留了一個青黛,只道:「你去後院那邊問問,有沒有找見人,暫時別讓老夫人知道這個消息,免得橫生枝節。」

  青黛點頭,「那您路上……」

  「放心去吧,燈籠給我,我回去。」她從青黛的手裡將燈籠接了過來,讓她去看找三爺的事情如何。

  青黛去了,顧懷袖也順著走廊離開。

  這倒是怪了。

  顧懷袖對張廷璐的印象不是很深刻,她只是想起當初在桐城的時候張廷璐就因為陳氏的關係見過小陳氏了吧?兩個人成親,本該是件高興的事情,可張廷璐這反應……

  如果不是高興過頭了,那肯定只能說是不高興了。

  成親有什麼不高興的?

  即便是娶的不是自己喜歡的人,對男人們來說其實也不是那麼要緊的事情。

  人逢喜事精神爽,又有雲,洞房花燭夜,四喜之一。

  一路提著燈籠往前面走的顧懷袖並沒有注意到,拐角的花架旁邊依著一個穿大紅衣服的人,只因為外頭光線不大好,所以看不大清晰。

  張廷璐就提著酒壺坐在後面,酒氣沖天。

  別人是高興才喝酒,他是得意之時最失意,所以喝酒。

  到底今天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而自己想要的卻早已經被他人得到。

  借酒澆愁愁更愁,哪裡還高興得起來?

  別人是喝著喝著就醉了,他是喝著喝著就醒了。

  張廷璐也覺得無奈起來,越來越清醒,也就越來越不想進洞房。

  他又灌了一口酒,那酒液灑了出去,濺落在泥土裡,春日裡落下的繁花已經被埋進泥土之中,混在一起。他只低頭一看,便笑了出來:「倒是落得早……」

  「三爺?」

  一道清越的聲音,忽地從前面的小徑上響起來。

  張廷璐抬眼,便見到一團模糊的光亮朝著自己靠近。

  那是顧懷袖提著的燈籠。

  顧懷袖原本只是從這裡路過,要回屋去,哪裡想到半道上遇見張廷璐?

  她抬聲就想要喊人來,把張廷璐給扶起來,疑心他是喝醉了,所以倒在這花架邊。

  不想,張廷璐忽然道:「二嫂。」

  聲音平靜,淡然,甚至是清朗。除了那瀰漫著的刺鼻酒味,別的都好。

  顧懷袖眉頭緊皺起來:「三爺是喝醉了吧?我讓人來將三爺扶回去,這大喜的日子,雖該喝酒,卻也當注意著。」

  好歹張廷瓚苦心擋了那麼多酒,怎的他還是喝得爛醉?這不是白費了別人一片苦心嗎?

  她說完,又想要回頭去喊人,這一回張廷璐伸出手來,半靠在花架邊,抬起臉來雙眼迷離地看著顧懷袖。

  他的手,抬了起來,無巧不巧地拉住了顧懷袖衣袂的袍角。

  顧懷袖嚇了一跳,「三爺自重,你當真是喝醉了。來人——」

  她扯著嗓子喊了一聲,不想張廷璐竟然輕笑出聲,他仰坐在花叢裡,枕著花架,聲音軟綿綿的,卻驚心動魄:「二嫂,你別喊,你若真喊來了人,我就敢當著他們的面親你。」

  「……」

  顧懷袖完全愣住了,她還沒想到別的地方去。

  張家這些個兄弟,怎麼個個都不一樣?

  張廷璐現在未免也太異常了……

  喝醉了酒的人,根本是不講道理的。

  顧懷袖往後面退了一步,不想還是被他拉著袍角。她有些著急,只叫張廷璐放手。

  若是三公子這時候發酒瘋,那可就倒霉了。

  她竭力壓抑住自己的怒意,跟喝醉酒的人沒道理能講:「三爺,新房那邊等著你洞房呢,您還是別在這裡發酒瘋的好。」

  張廷璐勾著唇,雙眼卻是明亮的,他終於還是輕輕地鬆了手,卻道:「二嫂,別叫人好不好,我想坐在這裡靜一靜。二嫂你看……」

  他抬手,仰頭指著天上億萬星辰,「此刻伴著我的,也就只有它們了。我的心意,二嫂可明白?」

  這話聽得真是驚心動魄,又根本沒有個頭尾。

  顧懷袖心道這樣聽下去要惹麻煩,再退了一步,就準備立刻走。

  她不言語,剛剛轉過身,就感覺自己身後有什麼動了一下。

  接著,卻是誰上來一下將她抱住。

  「二嫂,懷袖……」

  酒氣熏天,顧懷袖不用回頭都知道這是誰。

  她心裡又亂又怕,竭力掙脫,「三爺,你瘋了!」

  張廷璐心裡難受的很,他也說不出這一刻是什麼感覺,若是能這樣不管不顧倒也好了。

  原本沒那麼要緊的,可那種求而不得,被人橫刀奪了心頭愛的感覺,卻一日一日鐫刻在他心底,一日一日地加深。

  誰知道他今日喝下每一杯酒,腦子裡浮現的每一個畫面,都不是他要新婚的妻子呢?

  那個被他刻在心底的人,是自己的二嫂,一名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女子。

  他本以為看見她的時候自己是在做夢,可知道那幽香飄進心底,才知道竟然成真。

  可她是他二嫂,禮義廉恥倫理道德都邁不過去的一道坎兒。

  更何況,還有兄弟手足之情?

  說不清對二哥,他是個什麼感覺,可兄弟裂痕早已經存在。

  他不過是想表白其心,可她不願聽,她要走。

  而他,不願她走。

  興許這輩子就輕狂這麼一次了呢?他憋得難受,被今日飲下的女兒紅,燒得心口都燙了。

  「二嫂……」

  張廷璐的聲音,因為烈酒而帶著嘶啞,低沉而暗昧。

  顧懷袖咬著自己的下唇,感覺到那灼燙的呼吸噴在自己脖頸邊,又急又怒,連帶著一雙手都抖了起來。她慌亂之中直接踩了他的腳,卻轉瞬趁機脫出來,一把推開他。

  張廷璐頭腦是清醒的,可喝多了酒,有些站不住。

  滿園都是花香,蟲聲細語,盡皆入耳。

  「二嫂,我……」

  他抬手想去拉她,恍惚之間感覺到自己是做了什麼錯事。

  顧懷袖雙唇緊抿,那燈籠早已經掉在地上,燭火沒能燒了外罩,卻直接滅了。

  這裡昏暗得厲害,只有那一輪勾月在天,素白的光落下來,輕紗似的落在顧懷袖的臉上,煞白的一片。

  她不敢再被張廷璐拉著,理智告訴她她現在該忍,可這三爺怎生這樣糊塗?

  忍無可忍,在張廷璐往前又走了一步的時候,她親手一巴掌摔在了他的臉上。

  「啪!」

  一個耳光,張廷璐徹底蒙了。

  他彷彿才醒悟到,自己說了什麼,又做了什麼。

  「二嫂……」

  「來人,三爺在這裡發酒瘋呢!還不快給扶回房去!」

  顧懷袖已經警惕地退開了很遠,朗聲叫著周圍得下人。

  很快,就有幾個丫鬟小廝過來了,他身邊的小廝阿智才是急得滿頭大汗:「三爺您這是哪兒去了啊?這滿身都是土,這竟然還有花瓣兒!快給三爺拍拍,這還要進洞房的呢,別誤了大事。」

  張廷璐就站在那裡,一下就被人圍住了。

  下人給他整理衣裳,而他只木然站著,望著滿面冰霜的顧懷袖。

  她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自己,興許只有在看見二哥的時候,那眼底的霜雪才會化去那一些吧?

  張廷璐的酒,似乎都醒了,他長身一拜,聲音有些微的凝滯:「廷璐……勞二嫂費心了……」

  顧懷袖沒有接話,只讓人扶著他回去。

  她站在原地,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風一吹,才覺得渾身都發冷。

  腿有些發顫,攏在袖中的手也抖著,她氣息都是亂的。

  抬手一抹自己鬢角,顧懷袖只覺得有些眼暈,彎身下來撿那落地的燈籠的時候,卻有人在她身邊,忽然伸手扶了她一把。

  顧懷袖嚇了一跳,扭頭卻看見了張廷玉。

  他手掌溫暖,只將她扶穩了,又彎下腰撿起了燈籠,往身邊一遞:「阿德,提著燈籠,你送二少奶奶先回去。」

  「……」

  顧懷袖抬眼望著他,卻發現走廊上那些燈籠的微弱燈光,根本過不來,即便是過來了,也只能映照出張廷玉的輪廓來。

  看不清他的表情,眸光在黑暗之中也是隱約的。

  顧懷袖心跳得厲害,嘴唇一張,卻不知該說什麼,只顫著聲,喊了一聲「二爺」。

  張廷玉微微一彎唇,只道:「你先回去,今天也累了,路上當心著一些……阿德,去吧。」

  「是。」阿德躬身,在前面給顧懷袖引路。

  顧懷袖終於還是垂眸,一句話沒說地走了。

  張廷玉站在原地看著,手指一根根地掐緊,又鬆開。

  他望了望天,這一夜,與那一夜一樣,也是星月高懸的好天氣。

  轉過身,一步步踩著腳下逐漸融為一體的花與泥,張廷玉上了台階,順著走廊下去了。

  三房這邊,等待已久的小陳氏還以為出了什麼意外,聽說三爺喝醉了,擔心極了。

  而今聽見外面人傳,說張廷璐回來了,高興得不得了,連忙將蓋頭又給遮好。

  張廷璐在門外站了約莫有半刻鐘,才推門進去。

  洞房花燭夜……

  「吱呀……」

  終於還是將那一扇門給推開了,張廷璐看著高燒的紅燭,只覺得礙眼極了。

  他道:「燒那麼亮幹什麼?撤下去幾根……」

  小陳氏一愣:「三爺……」

  剩下的話,終究沒說出來,她不過是進門的新婦,自然是爺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張廷璐站在外面,許久沒進來。

  他往前面走了一步,剛剛想要撩開簾子,外面卻忽有人來報:「三爺,二爺請您出去一趟。」

  張廷璐頓住腳步,又慢慢將珠簾放下,微一閉眼,轉身便出去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03 PM

第六十六章 就是要坑你

  她不記得昨晚張廷玉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了,反正她已經在被窩裡昏昏欲睡。

  張廷玉鑽進來的時候身上也帶著燥熱的酒氣,熏得她也滿面通紅起來。

  他抱著她,跟她說:「早些睡。」

  「叮。」

  一聲輕響。

  顧懷袖猛地回過神來,看見手裡差點滑下去的茶杯蓋子,熱氣氤氳上來,暈成一片水霧。

  她抬眼看向自己對面,張廷玉正端端正正坐著,瞧不出一絲異樣來。

  堂中站著張廷瓚夫妻,往後這就是府裡的三房了。

  不過……

  現在事情出了那麼一點小問題。

  吳氏驚詫地看著,直接站了起來:「老三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臉上怎麼了?」

  張廷璐眼下有一塊烏青的痕跡,他低下頭,面無表情,僵硬道:「不過是沒注意磕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

  吳氏只覺得心都要被揪下來一塊,「傻孩子,說的這是個什麼話?也不知道小心著一些,好好一張臉你也能磕著!」

  除了吳氏,別人都多多少少感覺到了不對勁。

  小陳氏站在堂屋裡,一向喜歡她的老夫人見了張廷瓚臉上的傷,壓根兒就跟沒見到她一向,本來已經彎了半個身子下去,可因著吳氏沒搭理,只好不尷不尬地悄悄起身了。

  張英的位置空著,小陳氏來得不巧,今日叫大起,張英老早就上朝去了,只留了個位置,擺了一盞茶,讓張廷璐夫婦拜。媳婦兒茶,擺在他位置上,盡個孝心就成。

  小陳氏沒料想自己進門遇到的竟然樁樁件件都不是什麼好事,一時之間有些委屈起來。

  昨日三爺明明已經進來,可外面竟然說二爺來找他了,所以張廷璐竟然直接出去了。

  小陳氏也不敢聲張,只坐在屋裡等。

  紅燭都燒了一半,直到半夜,三爺才回來。

  小陳氏見他不想動,主動伺候了張廷璐休息,誰料今日一早起來卻見著他臉上帶著烏青?

  現在,這情況竟然被吳氏發現了,小陳氏忐忑了起來。

  吳氏卻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她數落著張廷璐,只說他這麼大個人了還不知道照顧自己。

  那邊的張廷瓚端著茶碗,看了那邊老神在在、沒事兒人一樣的張廷玉,終究還是很沒說話。

  昨夜老三忽然不見了,又忽然被找到,哪裡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廷璐就算是喝醉了酒,走路也不能把臉給磕著。

  虧得吳氏從來不往這邊想,更不覺得張廷璐會被這府裡誰誰誰給揍一頓,所以張廷璐說什麼,她就信什麼。

  這個話題,還是早早地跳過了比較好。

  張廷瓚道:「母親,不過是些許的小傷,回頭叫大夫開些藥就成了,也不必太在意。倒是父親昨晚交代了,說馬上是您的壽辰,要府裡操辦一下。不如讓二弟妹給準備著。」

  吳氏心裡還念叨著張廷璐臉上的傷,這會兒新媳婦該見的禮都已經見了,吳氏目光落在顧懷袖的身上,頓覺掃興。

  這一位兒媳辦事是不錯,可她就是不喜歡。

  長安的事情雖然是大兒子一手查出來的,可當時顧懷袖那囂張給她氣受的模樣,吳氏還記得清清楚楚。現如今,吳氏對著大兒媳氣短,可對著二兒媳就是氣得要發瘋。

  好歹這幾天已經學會調整自己,好了不少,可一見到顧懷袖,那氣就忍不住地冒。

  吳氏不冷不熱道:「年年壽辰不都是在府裡辦嗎?能辦出個什麼花樣來?我看老三媳婦兒才進門,倒是很會討我開心,要不……」

  小陳氏面上一喜,剛剛進門就被婆婆委以這樣的重任,她當然是求之不得。

  「兒媳願意為——」

  「婆婆,玉顏年紀畢竟還小,又是剛剛進門的新婦,府裡連個人都不認識,您的壽辰也就在一個月之後,她哪裡能把事情給辦好了?到時候若是耽擱了事情,還要勞動二弟妹來收拾爛攤子,兒媳想,玉顏怕是也過意不去。」

  誰也沒想到,就在小陳氏要答應的時候,陳氏竟然出來說話了。

  打從她坐在這裡,便沒說過兩句,可這時候竟然急得咳嗽了起來。

  顧懷袖含著笑,微微地抬眸,不動聲色掃了陳氏一眼,又看了小陳氏一眼。

  她還記得自己剛剛進門那一天,見著小陳姑娘,這小半年都要過去了,不想這小陳姑娘的心眼子都是倒著長的,人啊……怎麼就能越活越回去呢?

  怕是終於嫁進了張府,所以覺得萬事大吉了?

  看看陳氏跟小陳氏,這差距……忒大了。

  小陳氏還不明白,這樣出風頭的機會怎麼能讓出去?

  更何況,這還是要讓給顧懷袖?

  二少奶奶是個什麼德行,小陳氏還不清楚?

  她當初就想要討她一個廚子用用,竟然就被損成了那樣,還被自己堂姐責罰,送回了江南。如今好不容易又嫁進來,不跟顧懷袖死磕到底,小陳氏心裡這堵的!

  她出言想要反駁,自己接下這件事來,「大嫂說笑了,玉顏之前也在府裡住過一段時間,頗認得幾個人,為老夫人盡力是玉顏的福分,也是婆婆對玉顏的看重?即便是千難萬險,玉顏也要為婆婆把這件事給辦好了。」

  可想而知,若是這一件事辦好了,府裡三房這邊說話的權力就大了。

  進門之前,小陳氏就已經聽說張府的現狀了,作為大少奶奶,陳氏體弱多病,權力都放給了顧懷袖。作為陳氏的堂妹,小陳氏覺得自己應該把權力從二少奶奶手裡搶過來。

  並且府裡二爺也不是什麼受寵的人物,一看張廷璐臉上的傷,小陳氏心裡就有些氣憤。

  昨天三爺出去,為的就是見二爺,若說他臉上的傷跟二爺沒關係,小陳氏才不信呢。

  她現在心裡憋著氣,就想要好好揚眉吐氣一把,憑藉著老夫人的喜愛,很快踩在顧懷袖的頭上,看她還敢不敢跟當初一樣,給自己下馬威!

  顧懷袖對著小姑娘的心思也算是摸得很透,礙於陳氏的面子,她當場不好發作。更何況,這還有老夫人在,雖然二房跟這邊早已經撕破臉,但現在面子功夫已經重新做了起來,顧懷袖更要給個面子了。

  她沒說話,看看這小陳姑娘伶牙俐齒還說得出個什麼來。

  陳氏那邊卻簡直要被小陳氏給氣暈了,張廷瓚本來不想插手這件事,可小陳氏才進門就這樣心急,想接手顧懷袖手裡的權力,卻是有點讓人反感了。

  更何況……

  張廷瓚看了看張廷玉,又掃了一眼張廷璐。

  吳氏原本看小陳氏這樣會說話,打算把事情交給小陳氏,就這樣藉著這一次操辦生辰宴會的事情,讓小陳氏在府裡站穩腳跟,之後就可以說她辦事得力,順便讓顧懷袖把一部分事情交給小陳氏處理。

  如此一步一步,就可以將顧懷袖最近積攢起來的人脈給消耗下來。

  只可惜,吳氏算錯了顧懷袖。

  她打下去的人脈樁子,可是以把柄為前提的。

  這世上,最不可靠也最牢不可破的關係,便是利益關係。

  對那些個被顧懷袖逮住了把柄的人來說,只要這把柄一天沒有暴露,那麼他們的利益關係就還要存在一天。

  即便是把這件事放給小陳氏又如何?

  她若是能辦好,那才是奇怪了。

  當下,只聽吳氏道:「難道遇見個這麼有孝心的兒媳,我啊,這件事就交給你——」

  「娘,三少奶奶剛剛入府,不過是個不經事的小丫頭,這樣的大事給她,若是辦砸了就不好。您別隨意做這些決定,依著兒子的意思,這事情還是給……給……給二嫂吧……」

  這一次說話的是張廷璐,他實在是有些煩了小陳氏。

  畢竟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更何況顧懷袖心思剔透,本就勝過這站在他身邊的蠢婦無數呢?

  小陳氏要跟顧懷袖爭,無非就是不自量力而已。

  可小陳氏根本不明白,怎麼除了自己的堂姐,連丈夫都出來反對自己?

  她眼眶一下紅了,委委屈屈地。

  吳氏一見還不心疼?

  她「哎」了一聲,「這剛進門的,你怎地就眼睛都紅了?廷璐,你也是的,怎麼能對自己媳婦兒說這樣的話 ?人家還不是一片孝心,我這一輩子有你們兄弟幾個,又有幾個給我盡盡孝心?好不容易來了個玉顏,還活活被你們給氣哭了!」

  吳氏嘴裡抱怨著,卻是罵他們不孝了。

  這裡坐著的人不知多少,竟然只誇小陳氏一個,別的人都忘乾淨了。

  別說是原本就對吳氏印象不好的顧懷袖了,就是張廷瓚臉色也不大好,陳氏更是低下頭,攥緊了手裡的絲帕。

  吳氏一無所覺,輕聲安慰著小陳氏。

  前面不說還好,小陳氏只是有些委屈,覺得張廷璐對自己冷淡,整個張家竟然都像是要針對自己一樣,竟然沒有一個人出言幫自己。在家裡的時候,即便是家裡不是很寬裕,也都是順著她的,她要什麼有什麼,父親母親從來不拒絕,沒料想嫁進這樣的高門大戶來,卻是要處處受氣。

  也就一個吳氏還捧著自己,別人竟然都無視她!

  憑什麼她就不能幫著吳氏辦壽宴了?

  這麼一想,小陳氏的委屈一下就被放大了,她竟然飲泣了起來。

  顧懷袖輕輕地放下茶杯,纖長的手指伸出來,輕輕一壓自己的額角,卻是面容沉靜。道:「我原想著三弟妹剛剛進門,府裡的事情都還沒熟悉,辦這壽宴可能不大得力。老太太這可是四十八的壽,要緊得很。既然三弟妹有這個心,不如直接交給三弟妹全權辦了,兒媳想著,她辦老夫人也高興。」

  青黛嚇了一跳,張廷玉也抬眼看顧懷袖。

  原本看顧懷袖對著管家的事情那麼上心,還以為顧懷袖其實很喜歡管理家裡的事情,至少這個權力她是願意握在手裡的。可沒想到,她竟然這麼輕飄飄的一句己扔出去了。

  張廷璐眼神複雜,他很想開口拒絕了,可想起昨日自己諸般舉動,只羞愧得想要挖個坑埋了自己。

  他說不出話來,小陳氏卻是兩眼放光,忽地輕蔑一笑,卻假作欣喜天真:「二嫂此話當真?」

  她本以為即便是客氣,顧懷袖也會跟她客氣兩句。

  沒料想,顧懷袖竟然直接端起了茶杯,又喝了起來,埋著頭似乎根本沒聽見這句話。

  無視而已。

  顧懷袖深得其中精髓,對方越把自己當一回事兒,她就越不把對方當一回事兒。

  喝完茶,乾脆地一口乾了,末了,她才放下茶碗,起身一禮:「時候不早,今兒還要著人將時興的緞子給發下去,媳婦下去張羅著了,這便告退。」

  張廷玉自動起身,也跟著一拜,轉身便走了。

  屋裡眾人都有些發怔。

  自打跟吳氏這邊鬧僵,二爺跟二少奶奶就越發地不顧忌這些了,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愛說就說,不愛說就閉著嘴。

  現在二房的日子,看著是越來越瀟灑。

  二爺也沒事兒,整日讀書便罷,有時間還回來跟二少奶奶出去看看花,游遊湖,或者拿著二少奶奶的算盤幫著扒拉兩下……

  至於二少奶奶,府裡現在哪個沒長眼的敢跟顧懷袖叫板?純屬吃飽了沒事兒干,撐的!

  現在張廷玉顧懷袖兩人這樣根本不搭理小陳氏直接離開,也就說明一些態度了。

  顧懷袖的意思是:壽宴你想辦就辦,是死是活全與她沒什麼關係。

  人,是老夫人挑的;事,是陳玉顏辦的。

  末了,事情辦成什麼樣,顧懷袖可管不著。

  吳氏見了他兩人的背影,真要氣得老病復發,立刻就使勁兒地罵二房的人。

  張廷瓚聽不下去,索性帶著人走了。

  眼看著轉眼人都沒了,吳氏也不好多留小陳氏,畢竟人家夫妻兩個新婚燕爾,還是多培養培養感情的好。

  她怕了拍小陳氏的手,看著她腕上那一段玉鐲,只道:「我心裡極喜歡你,你一定要好好照顧廷璐,這小子從小那伶俐勁兒別提了。唉,你跟廷璐趕緊去吧,往後可記得來請安。」

  「是。」

  小陳氏羞紅了臉,又吞吞吐吐道:「那壽宴……」

  「壽宴的事情就交給你了,你去辦吧,我可等著你。」吳氏心裡高興,覺得小陳氏一張嘴能把自己哄得這樣開心,壽宴肯定也一樣,所以放心大膽地交給了她去辦。

  這算是得了老夫人的首肯,小陳氏立刻高興起來,跟張廷璐行了禮便走。

  剛剛到了外面,小陳氏便想去拉張廷璐的手,笑了一聲:「廷璐,我厲害吧?」

  張廷璐只覺得這話有些違和,他道:「我未及冠,而今無字,但你莫要直呼我名。」

  其實是對一個人心生了厭惡,所以怎麼看她怎麼不好。

  張廷璐想要平復心緒,然而不能夠。

  他興許已經做了最大的錯事,可已經無法挽回。

  小陳氏卻像是一下受到了什麼打擊,又停下來,垂泫欲泣。

  「你一定是嫌棄我了……可我心疼你啊,你臉上的傷到底是怎麼回事?我……」

  「閉嘴!」

  張廷璐眼底的寒意頓時冒了出來,他厲聲呵斥了小陳氏。

  小陳氏根本不知道自己觸犯到了什麼禁忌,嚇得不輕。「我……我……」

  張廷璐心煩意亂,直接抬步往前面走去,卻是直接丟下小陳氏去書齋了。

  小陳氏雙腿都發軟了,有些站不住,她掩面哭起來,身邊的丫鬟也嚇得厲害,勸她道:「三少奶奶,您別哭啊,若是叫人瞧見,又有麻煩了……」

  「我為什麼不哭?」

  小陳氏滿腹的委屈,以為嫁進來是享福,她一直以為張廷璐肯定喜歡自己,可他為什麼是這個態度?小陳氏真不甘心,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這還是剛剛嫁進來的第一天,往後指不定怎麼難熬呢。

  這樣一想,她哭得更大聲了。

  遠遠地,這哭聲傳到另一邊的花園裡去,顧懷袖跟張廷玉才走到水榭外面。

  她腳步一停,嘴角一彎,卻道:「才進來就開始哭……」

  張廷玉卻懶得管,他淡淡問道:「你怎麼捨得將經營了這麼久的東西,輕輕放掉?」

  說的是掌管張府的權力。

  顧懷袖與他早已經不需要更多的話,便能明白過來。

  她道:「我捨得扔,敢扔,那也要有人敢接,並且接得住。有的人沒那個力氣,偏要接我這重擔,那就是自討苦吃。她願意出醜,我就幫她出這麼一回。」

  不吃點痛,往後是老實不了的。

  張廷玉笑,看著屋簷邊的浮雲,聲音輕鬆,「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如何處置乎?」

  顧懷袖隨口接道:「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過幾年你且看他。」

  寒山拾得兩個和尚的偈語罷了。

  顧懷袖伸手過去拉他的手,兩個人踏進院中。

  她道:「我不是那忍得、讓得、避得、由得、耐得、敬得的人。世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騙我,我只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不死她!再過幾年,你且看她。」

  張廷玉聞言,不由愕然。

  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她,坑不死她!

  這一回,顧懷袖是非要把小陳氏往死裡坑不可。

  原不打算跟著新進門的小陳氏計較,可她今日在吳氏面前也太能作。

  闔府上下,誰不是顧懷袖眼線?

  她一句話下去,誰敢冒著被逐出府的危險,便儘管去幫著她小陳氏吧!

  顧懷袖倒要看看,有幾個硬骨頭?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04 PM

第六十七章 顧式打臉

  府裡的大事小事還是顧懷袖操持,唯獨老夫人壽宴這一件事情給了小陳氏辦。

  小陳氏剛剛進門,連顧懷袖這二少奶奶都沒給老夫人辦過壽宴,按理說她們都沒經歷過,而今應該是妯娌兩個一起辦這事。可是現在,吳氏指了小陳氏來辦,這不是在整個張府面前削她的面子嗎?

  也不知這一位老夫人,到底是真不懂這些個彎彎繞,還是故意要噁心顧懷袖。

  她們想要辦好這件事,給辦風光辦漂亮了,顧懷袖這裡還堵著心呢。

  若是讓小陳氏把這件事順順利利給辦下來,不說顧懷袖面子往哪裡放,平白被剛進門的新婦給踩了一臉腳印子不說,剛剛握熱乎的掌家算盤和對牌,怕是很快就要到別人的手裡了。

  「我看這府裡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看著她風光了小半年,三少奶奶一進門,還不是要乖乖把手裡的東西放出去。」

  「話可不敢這麼說。」

  「我說你也是,怎麼還忌憚著二少奶奶?」

  「你是不知道……反正二少奶奶的小話你少傳,背後議論主子們的事情,可是要割舌頭的。」

  「你崩嚇唬我,背後說句話還怕她?」

  「……罷了……趕緊走吧。」

  ……

  丫鬟們的議論,顧懷袖也不是頭一次聽見了,總是要聽見那麼一兩句的。

  她並沒有停住自己的腳步,直接從走廊上下來,穿過中間的石板小徑,就要回屋去了。

  府裡上下,不知多少人等著看戲呢。

  不過啊,顧懷袖不慌不忙,也根本不露出任何的端倪來,彷彿她這樣的姿態才是常態。府裡的權力眼看著就要給別人,也不見她有什麼心焦。

  轉眼已經過去了五六日,這天外面採買了幾匹緞子,顧懷袖讓丫鬟婆子們通知到各房,一屋領了兩匹自己做衣裳去。她這就是從庫房出來,不過走到半路上,多喜就小步跑著追了上來。

  「二少奶奶,庫房那邊出了些棘手的事情……」

  「嗯?」

  顧懷袖頓住腳步,她前腳剛走,能出什麼事情?

  有的東西是府裡統一採買,記錄在冊,再下發到各房的,規矩極嚴。

  今日顧懷袖那邊說了,一房拿走兩匹緞子,按理說是誰也不能多拿。

  可今日三少奶奶小陳氏收了知會,也過來挑緞子。

  「這緞子就要挑好看的,來得遲可就沒有了。」

  小陳氏想著自己帶過來的衣裳不多,今年聽說京城裡那些大家閨秀又換了時興的款式,她也想重新裁上一兩件,這才迫不及待地來挑。

  幾匹布擺在桌上,小陳氏走進來,咳嗽了一聲,第一眼就瞧見那江水藍的蘇杭織花緞,瞧著特別漂亮。

  她一面朝著那江水藍的匹緞走,一面卻問道:「都有誰來挑過了?」

  「回三少奶奶的話,二少奶奶的早就送過去了,大少奶奶剛才著了汀蘭姑娘來挑,餘下的都沒來。您若是挑好了緞子,小的給您記上就成。」

  哼,看樣子都是別人挑剩下的了。

  小陳氏就看中那一匹江水藍的緞子,可又覺那藕荷色八寶紋的漂亮,還看中旁邊秋香色的一匹,其實都不錯。

  伸手便直接點了這三匹,「茴香,把這三匹給拿走。」

  那管庫房的老頭立刻有些發愣,提醒道:「三少奶奶,這……每房只能拿兩匹,這是二少奶奶說過的話……」

  「什麼二少奶奶說過的話?合著她說的話你們就都聽著,我說的話便不算是話了嗎?都是府裡的少奶奶,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不就是一匹緞子嗎?茴香你給抱好了,不許放下!」

  小陳氏一下就怒了,她現在在張府也感覺到了壓力,畢竟顧懷袖不是她想像之中的那麼好對付,應該怎麼辦,還沒個想法呢。

  可現在若是放下了,她的面子往哪裡放?

  還不如一橫到底。

  小陳氏想著,根本不搭理庫房這邊幾個小廝的震駭表情,帶著自己貼身丫鬟茴香,便揚長而去。

  這邊的顧懷袖聽著多喜把事情給說明白了,也已經到了二房的院裡。

  青黛掀簾子,顧懷袖進了屋,坐下來,整了一下淺紫色的薄綢緞衫,舒了一口氣,才慢悠悠道:「現在三少奶奶還沒回去吧?我記得她每天這時候都要去看看大少奶奶,一會兒見她過去了,你們便去庫房那邊找個嘴皮子利索的去討緞子,庫房裡的緞子就那麼多,誰若是多拿了一匹,別人就沒有了,到時候又從哪裡出?」

  多喜躬身,又道:「您先頭說那一匹江水藍的緞子最好,留給老夫人,可……也被三少奶奶拿走了。」

  顧懷袖聞言簡直要笑倒,平日裡有什麼好東西都要早早地去,免得被人搶先了。

  可那緞子,那麼漂亮,任是誰去都是第一眼便看見了,可小陳氏也真傻,喜歡就拿走了,也不想想為什麼別人都把這些緞子給留下來。

  再沒長心眼,也該知道這是專門留給別人的,她一來就這麼不懂規矩。

  不,與其說是不懂規矩,不如說是從來沒人教過。

  顧懷袖聽說,陳縣令的兄弟也就是個教書先生,沒什麼本事,平日裡他夫人卻總是念叨姑娘家要富養,什麼都給慣著寵著。只可惜,家境不好,即便是富著養,也不會養出大家閨秀來。

  依著顧懷袖的意思,往後她若有了孩子,該怎麼養就怎麼養,斷不能跟著陳家一樣了。

  她擺擺手,坐到炕上去擺棋盤。

  一盤棋陸陸續續研究了小半年了,顧懷袖有些累。

  她打了個呵欠:「只說那緞子的事情就成了,那江水藍的緞子,我可管不著。」

  好歹也是老夫人最喜歡的兒媳不讓她穿好的,她顧懷袖可沒專門撿漂亮的緞子拿。

  嘴唇一勾,顧懷袖已經開始擺棋,下面丫鬟知道她這半天肯定不會怎麼說話了,都退到外間去候著。

  多喜忙往庫房那邊找了個人,是個叫易白的,平日裡跟著賬房先生學算賬,是先生的徒弟,也是口齒最伶俐的。如今聽說二少奶奶要傭人,易白趕緊打了包票,就往大少奶奶這邊走。

  一家四位爺,大爺二爺在東邊住,三爺跟小四爺在西邊住,每天三少奶奶都要穿過個大花園往東邊來。她一來就是熱熱鬧鬧的,二房這邊想不聽見也不成。

  往日裡,丫鬟們都很厭惡那邊的做派,如今卻覺得她一來就熱熱鬧鬧的正好,聽見消息咱們就趕緊過去搗亂了。

  易白只站在外面,讓人通傳了一聲,裡面陳氏就叫人進來。

  她身子好了不少,現在又有小陳氏來陪她說話,日子沒那麼乏味。

  二少奶奶的丫鬟說有事找玉顏,也不知是個什麼情況?

  陳氏最怕的就是玉顏闖禍,更何況現在管著府裡上下事務的都是顧懷袖,不能輕易給得罪了。她知道張廷瓚在府裡雖是一枝獨秀,可下面三個兄弟之中,最在乎的怕還是二弟,若是妯娌之間起了什麼矛盾,兩兄弟也難處理。

  一直以來,陳氏都扮演著一個賢妻良母的角色,她半倚在榻上,已經看見小廝進來了。

  一進門,易白就停下了,在外間利落爽脆地行了個禮:「給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問安,奶奶們好。」

  「趕緊起來吧,不必多禮,二少奶奶讓你來,到底是有個什麼事?」

  陳氏開口問了一句,旁邊的小陳氏卻哼了一聲,掃了外頭站著的易白一眼,就直接轉開了臉。

  只是她沒想到,這府庫的小廝開口竟然就跟自己有關。

  「這事兒倒也不是找大少奶奶的,而是尋三少奶奶來的。府裡的布匹銀兩茶葉包括胭脂水粉,都是有定例的,該拿多少拿多少,採買的時候便是記在了賬本上,各房有各房的數。方才府庫那邊的記賬先生發現三少奶奶這裡拿走了三匹,所以,別的房那裡就沒了。」

  易白其實心裡也是打著顫的,二少奶奶這分明就是要在全府人的面前打三少奶奶的臉啊。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一般來說,府裡誰誰誰多拿了一盒胭脂水粉或者一匹緞子,也不是什麼大事,只要不是那些個不懂事的丫鬟鬧騰,庫房這邊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

  方纔三少奶奶拿走東西的時候,先生那邊也沒說什麼。往日有這種事情,二少奶奶也是不說話的,權且任了他們去。

  可現在……

  二少奶奶直接叫人要緞子來了,傳到整個府裡去,三少奶奶這面子可就沒地方放了。

  別說是易白自己,就是陳氏聽見這話也是一怔。

  可她隨即就看向了自己的堂妹,如今已經成為妯娌,是她弟妹。

  小陳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立刻站起來,將茶杯往桌上一砸,怒道:「什麼小肚雞腸?庫房那邊就缺這麼一匹緞子嗎?我不過是多拿了一匹,就要這樣斤斤計較?不知道的還以為張府窮成什麼樣呢!」

  「玉顏!」

  陳氏才是氣不打一處來,怎麼覺得自己這個堂妹,不遇見顧懷袖的時候還覺得嬌憨可愛,可一跟顧懷袖對上,就覺得愚不可及!

  這些話竟然也敢拿出來說,也真是夠了。

  陳氏原本是想訓斥了小陳氏,把這件事給壓下來,免得給陳家丟臉,沒想到小陳氏根本不領情。

  最近小陳氏身邊的人都捧著她,說大少奶奶身子弱,不能管家,二少奶奶又不得老夫人的喜歡,現在就看著一個剛剛進門的自己。只要辦好了這壽宴的事情,讓老夫人開心了,往後府裡的對牌還不是手到擒來?

  如今拿了一匹緞子又算得了什麼?一匹緞子才幾兩銀子?

  那府庫的人,多半還是請示過了顧懷袖,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來為難自己。

  她是根本不會去想自己的行為會讓別人為難的,一時之間,小陳氏冷笑了一聲:「堂姐你一個大少奶奶,還怕她不成?我就不明白了,咱們府裡也不是就缺這一匹緞子,她竟然還敢支使著庫房的人來拿了!」

  易白沒想到這邊的三少奶奶都這麼不好惹,可又覺得這三少奶奶著實沒道理。

  他一頓,生硬道:「三少奶奶,府裡有府裡的規矩,規矩就是這樣的,壞不得。」

  「你!你不過就是一個下人,竟然也敢跟我抬槓?!」小陳氏自己覺得自己說得很有道理,一時有些得意,哪裡想到忽然出來個小廝也敢反駁自己?「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這府裡往後誰說了算,還是不一定的事兒呢!」

  「現在誰說了算,小的是不知道的,可庫房有庫房的規矩,還勞煩您莫要破壞這規矩了,回頭大家都難辦……」

  這話都是客氣了,換個不客氣的說法,除非你是老夫人發了話下來,或者老爺准了,能把規矩給你改改,否則壞了規矩那就是你的錯。

  沒有二少奶奶那把規矩提溜在手裡使喚的本事,就別出來壞了規矩又甩臉子。

  當了這麼多年的下人,刁橫的主子見過不少,可哪個又長久了?

  易白心裡也是不明白,跟著師父算賬那麼久,一直覺得大少奶奶陳氏是個頂好的人,怎麼換到了她堂妹就跟換了個人一樣?

  「好了,別鬧了!茴香呢?」

  陳氏聽得頭暈眼花,原本才修養好沒幾天,被他們這一鬧,又覺得疼起來。

  為了匹緞子,小陳氏竟然這樣目光短淺,她手裡也不是沒有私房能給小陳氏買匹緞子,犯得著跟庫房那邊計較嗎?

  最近幾日,小陳氏也是著實太囂張了一些。

  她那二弟妹根本不是什麼能忍能讓的好人,前面忍你讓你,那多半還是看著陳氏的面子。可是隨著玉顏言行越來越過分,儼然覺得自己才是府裡掌家的了,顧懷袖的底線,估計也要到了。

  陳氏根本不知道,顧懷袖老早就準備坑小陳氏,才沒有什麼底線不底線的問題。

  茴香趕緊進來跪下:「奴婢在。」

  「立刻扶著你家少奶奶回去,把多拿的那一匹緞子給庫房退回去。」

  陳氏語氣很重,一點也不顧及在場人的臉面。

  如果不是現在有那麼多奴婢在,她早轉過臉就把小陳氏罵個狗血淋頭了。

  小陳氏難以接受,覺得自己堂姐是糊塗了:「堂姐你把這緞子退回去,我的面子往哪裡放?」

  「你若是知道規矩,又點見識,眼皮子深上那麼一些,就不會做出這些丟臉的事情來。現在你還操辦著老夫人的壽宴,且警醒著一些,跌了跤我也是扶你不起。」

  陳氏老覺得小陳氏遲早要闖禍,可她有什麼辦法?

  如今她也感覺出來了,有個新來的弟妹這樣背後說自己,她若是顧懷袖也忍不住的。

  也罷,小陳氏跌了也就跌了。

  興許二弟妹看在她的面子上,能不讓小陳氏跌得那麼難看。

  小陳氏這邊畢竟是陳氏命令著的,又是委屈,又是不甘的,她跺了跺腳,直接掀了簾子跑回了自己的屋裡。

  自打她嫁進來,一向被人說是讀書不怎麼用功的三爺張廷璐,竟然整日地不回屋,就待在書齋裡,有時候甚至在書房過夜。

  人人都誇三爺娶妻之後一下成熟懂事起來,知道用功,也算是要成家立業了。

  可只有小陳氏知道,那種獨守空閨的辛苦。

  偏生這幾日跟老夫人說話,老夫人竟然說她能耐,能把三爺勸回正路。

  小陳氏只有將滿腹的委屈和心酸往肚子裡咽。

  閨房之中的事情不如意也就罷了,好歹還有面子上的風光,可現在連這面子上的風光都要被人剝奪去,小陳氏不甘心,一點也不甘心!

  她回了屋,叫人將那三匹緞子抱出來,沒捨得那江水藍的漂亮一匹,只將藕荷色的那一匹放在桌上。

  「茴香,倒茶來。」

  小陳氏冷聲喊道。

  茴香嚇了一跳,以為她口渴了,立刻給倒了一杯茶來。

  誰料小陳氏竟然直接將手中那一杯茶給潑到了緞子上,然後扔了茶杯,笑著道:「就把這一匹緞子給送回去吧。」

  茴香只覺得腿都軟了,怎麼也沒想到自家少奶奶竟然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她連忙勸阻:「少奶奶,咱們這樣肯定是要被人笑話的,您別這樣,若是捨不得那江水藍的緞子,咱們換那秋香色的給庫房那邊送去可好?」

  「呸!你個小蹄子也要質疑起我來了?讓你拿去你就拿去,廢那麼多話幹什麼?賤蹄子,你若不去,我打斷你的腿!」

  這聲音頗高,外面站著的丫鬟都能聽見。

  窗下一個丫鬟本來是在修剪花草,聽見裡面的動靜,卻是眼珠子一轉,將剪子放下,往二房那邊去了。

  顧懷袖這邊很快收了消息。

  那丫鬟到了多福這裡說了事兒,多福很熟練地塞了一粒銀錁子到她手裡,笑得甜甜得:「辛梅姐姐受累了。」

  叫辛梅的丫鬟摸著那銀錁子,只覺得手都暖和了起來,又怕被人發現,連忙地去了。

  多福見人走了,便進來跟顧懷袖說。

  顧懷袖一聽,差點笑倒,她指了多歡道:「去看看庫房那邊還剩下幾匹新緞子,若是還有人沒拿,便讓人給別的房裡送去,你就順便把賬本給我拿回來。」

  多歡有些不解,卻不明白意思。

  等她剛剛交代了顧懷袖的意思,庫房這邊立刻就將緞子往四公子那裡送,至於老夫人一向是最後挑的,畢竟誰都知道老夫人這習慣,要把最好的留給老夫人,沒人敢搶。

  可這次不一樣了,三少奶奶那邊多拿了一匹,缺了啊!

  怎麼辦?

  暫時不鬆了唄,等著三少奶奶把江水藍的緞子退回來就是了。

  誰料想,三少奶奶的緞子也真是送回來了。

  只可惜,不是江水藍也就罷了,竟然還是一匹被茶水弄髒了的!

  管事們可嚇得不輕,這都是今年的新緞子,拿去年的舊緞子來湊,可會惹得老夫人不高興的。

  王福順家的不慌不忙進來,只準備領了緞子走,沒想看管事們都吞吞吐吐,不知道在猶豫個什麼。

  她一問,才知道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

  王福順家的還有把柄攥在顧懷袖的手裡呢,如今看小陳氏這麼不懂事,也不會刻意幫襯著小陳氏。

  她想著,小陳氏著西風是壓不倒顧懷袖這東風的,她不若別生什麼壞心思,還是跟著顧懷袖走的比較好。這一位少奶奶是個聰明人,跟了她也不虧的。

  當下,王福順家的暗歎了一聲,只冷著臉叫人將兩匹緞子抱走了,回去給老夫人覆命。

  吳氏想著最近老三的變化,心裡別提多高興了,越想越是覺得老三媳婦兒好,說話甜,討人喜歡,看著也是個富態能生養的。

  娶媳婦,就得要這樣娶。

  她正高興,王福順家的便已經進來了,不過臉色不大好。

  「不是去庫房拿緞子了嗎?這是怎麼了?」

  王福順家的一臉的為難,長歎了一口氣:「老奴不敢說……」

  這一下,吳氏有些坐不住了,皺眉道:「有話你便說,我身板也只有你一個得力的了。」

  王福順家的這才將事情給說了出來,末了道:「……本來前面的奶奶們都喜歡那江水藍的緞子得緊,可規矩就是好東西留給老夫人您,結果三少奶奶大約是不怎麼 懂規矩,看著喜歡就拿走了……可……可她還多拿了一匹,您這裡不就缺了一匹嗎?鬧了半晌,好不容易從三少奶奶那裡退了一匹回來……可是……」

  說到這裡,她將那藕荷色的緞子拿出來,上面一大塊顯眼的茶漬,難看極了。

  吳氏臉一黑,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說什麼。

  「這天下,對一般人來說,都是兒媳讓著婆婆的……」

  顧懷袖數著棋盤上的格子,跟青黛說著話,「你說,現在老夫人是個什麼表情?三少奶奶這樣的好兒媳,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見的,慢慢來……我且讓她看看,這兒媳多讓人滿意……哎,還是沒算出來這該怎麼走,圍殺呢。」

  青黛抿嘴笑,顧懷袖那一副假惺惺的杞人憂天模樣,真是……

  憋著說不出的壞!

  打臉,何必自己動手?

  讓傻子們相互打就成了,她若自己動手,還嫌手疼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09 PM

第六十八章 氣暈了

  她一直覺得張廷玉跟他大哥下棋總是輸,可他棋力不低,不像是會輸的人。

  問了那圍殺之局幾次,可偏偏張廷玉嘴緊,愣是一個字不說,顧懷袖就自己慢慢鑽研著。後宅日子無聊,除了小陳氏也只能這樣打發時間了。

  下棋到中午,又吃了頓飯,中午睡了一會兒覺,還沒起身,顧懷袖就聽見人在外面喊了。

  「二少奶奶,三少奶奶那邊準備壽宴,有事請您定奪。」

  顧懷袖一下就笑了,她讓丫鬟給自己穿好衣裳,動作慢條斯理,一點也不急。

  外頭來的是三少奶奶的貼身丫鬟茴香,已經站了許久了,可依舊沒見顧懷袖出來,於是又喊了一聲:「二少奶奶?」

  多福就守在門簾前面,頓時皺了眉:「別喊,二少奶奶剛起,你等著。」

  茴香哪裡想到二少奶奶就竟然這樣不緊不慢的,怎麼說都是三少奶奶那邊操辦壽宴的事情,也不知二少奶奶這是不是故意的。

  她在外面等了約莫有兩刻鐘,裡面才傳來了倒茶的水聲。

  顧懷袖接過茶,動了動手指頭,似乎覺得有些僵硬。

  她掀了茶蓋,輕聲道:「叫人進來。」

  多福聽見了,這才示意茴香進去。

  茴香也不知怎的有些害怕,在外面站上一刻也就罷了,可是站久了,二少奶奶還是不搭理人,那可就嚇人了。

  她戰戰兢兢地進去,蹲了個身:「給二少奶奶請安。」

  顧懷袖側對著她,漫不經心得很:「什麼事這麼急?」

  茴香出了一頭的冷汗,低聲道:「三少奶奶那邊想用紅色的綢緞在老夫人壽辰當天佈置一下,著人吩咐庫房那邊提東西,可是庫房的人說,現在拿什麼東西都要得到您的首肯,所以叫奴婢同您請示。」

  話說得是很客氣,可背地裡是不是這樣想得那可就難說了。

  顧懷袖慢慢道:「拿紅綢緞佈置也不是不可以,不過用了多少都要登記在冊,用多少拿多少,沒用完的記得送回庫房去。青黛,拿對牌給她。」

  青黛去後面取了對牌,遞了一支給茴香。

  「沒什麼別的事情就去了吧,若有什麼為難的地方,也請你家少奶奶來問我。」顧懷袖喝了一口茶,只說了這麼一句話,就讓茴香走了。

  茴香不過是為了這件事來一遭,取了個對牌,前後也不過就是兩句話的時間,卻在外面站了兩刻鐘,她走出去的時候就覺得心裡不舒服。

  去庫房把三少奶奶的事情辦了,回去就紅了眼眶。

  小陳氏也憋屈著,上午緞子的事情還沒說清楚,下午要籌備著壽宴,還是件件事情都要請示顧懷袖,不然下面的人都不給辦。

  問了人,怎麼都是一句話:沒有二少奶奶發話,您說什麼咱們也不敢給辦。

  辦個壽宴而已,還要處處受制,小陳氏氣得在屋裡來回地跺腳。

  見著茴香一臉晦氣地回來,小陳氏頗不耐煩:「誰短了你的吃穿不成?怎麼這一副喪門星的表情?就問一句話的事情,你怎麼這時候才回來?都快過去大半個時辰了!」

  茴香小聲道:「奴婢在二少奶奶門外等了許久,二少奶奶身邊的多福告訴奴婢,說二少奶奶剛剛困了覺起來,待奴婢進去已經過了兩刻,只同二少奶奶說了兩句話就出來了。」

  「困覺?讓你在外面等了兩刻?!」

  小陳氏的聲音頓時就拔高了,她手都發抖起來了,「這時候她倒還好睡!我辦事兒急著呢,竟然讓我的人在外面等了足足有兩刻鐘,她以為她是誰啊?」

  不必說,只這麼一個細節,小陳氏已經發怒了。

  只是她還不敢跟顧懷袖翻臉,按理說這只是小事情。茴香算什麼?再體面也不過是一個丫鬟,就算是顧懷袖讓她在外面跪著等上兩個時辰,也不敢有人說什麼。畢竟顧懷袖才是府裡的正經主子,困覺著讓下面丫鬟等等又怎麼了?

  若小陳氏是旁人也罷了,偏偏這是她的貼身丫鬟。

  俗話說,打狗看主人,顧懷袖能讓她的丫鬟等上這麼久,難不成不是拂了她的臉面?

  世上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早幾個月,妯娌之間就有了齟齬,現在是仇恨更深。

  小陳氏強壓著怒氣,讓外面的婆子進來說話。

  這一次的事情還需要小陳氏操辦,她現在沒本事跟顧懷袖叫板。等她忍過這一陣,把事情給辦妥當了,老夫人必定讓二房的交出對牌跟賬本來,等到那時候她要拿捏顧懷袖真是易如反掌。

  小陳氏閉了閉眼,在茴香驚詫的目光之中,竟然將這一口氣給忍了下來。

  外面的婆子進來,跟小陳氏商量辦壽宴的事情。

  一個婆子道:「這壽宴一定要喜慶,老夫人的年紀也逐漸大了,開始喜歡熱鬧,越熱鬧越好。」

  另一個婆子道:「正是這個理兒,必須要喜慶,一年也就辦這麼一回,越是盛大越能顯示三少奶奶對老夫人的孝心。」

  小陳氏也是這樣想的,她在屋裡踱了幾步,只道:「往年我在江南的時候,只看見大戶人家用紅珊瑚當擺件,喜慶得很,咱們府裡不如也擺紅珊瑚。還有廚子跟席面,一定要做最好的,府裡的廚子不成,就去外面請。正如你們所言,心意是最要緊的。」

  小陳氏意思是不錯的,只是紅珊瑚擺件,各房裡雖有不少,可那都是各房的,聽說大少奶奶屋裡就有一座,可要處處都擺出來,一兩件小的是肯定不成。

  又有人道:「這些東西還要到庫房裡去找。」

  還是要去庫房找?也就是說還要問顧懷袖!

  現在真是使喚個廚子要找她,一針一線要問她,不管是緞子還是紅珊瑚擺件,想要?成啊,二少奶奶同意咱就給。

  小陳氏一想起那些人的嘴臉,真是五臟六腑都跟著疼了起來。

  可是不問顧懷袖,這事情就辦不成,於是又差了人去問,磨磨蹭蹭又是下半個時辰,這才慢慢去準備著了。

  她們這幾個人在屋裡談了一下午,沒一會兒就有一個人出去二房問,顧懷袖每次都是那幾個字「三少奶奶說好,就去辦吧」,聽著真是要死不活,別提多讓人生氣了。

  一次兩次還好,老是去問,每一次傳回來消息的時候,小陳氏就想到自己現在是被顧懷袖給壓制著的,若不是面前還有幾個老資歷的婆子,早就破口大罵了。

  天將暮時,那幾個商量壽宴事宜的婆子終於離開了,小陳氏正待進去,卻不想那邊走廊上過來了王福順家的。

  這可是老夫人身邊的人,小陳氏頓時眼前一亮,以為老夫人有什麼事情找自己,熱情地贏了上去:「媽媽怎麼有空往這邊來,趕緊進來坐,茴香倒茶去。」

  王福順家的低著頭,臉上平靜,不像是有什麼喜事。

  她和順地一笑,只回頭看了一眼道:「三少奶奶不必麻煩了,茴香姑娘歇著吧。老奴只是來為老夫人辦事而已,今兒府庫那邊分下來一匹新緞子,老夫人疼惜您是新進門的媳婦,總要格外優待一些,所以叫了老奴來,將分到她手裡兩匹緞子之中的一匹,送給您用。」

  小陳氏萬沒料到,老夫人竟然這樣貼心。

  她臉上起了紅暈,感動地兩眼都濕了,忙握了王福順家的的一雙手,「婆婆真是疼我,還特意勞煩您將這一匹緞子送過來……」

  王福順家的不動聲色,回身叫了丫鬟上來,又笑道:「三少奶奶您收好了。」

  小陳氏還沒覺出任何異樣裡,一面叫茴香上去接了東西,一面自己扭頭掃了一眼,這一掃卻讓她不由得驚叫了一聲。

  「這……」

  這一匹緞子,乃是藕荷色八寶紋,眼熟得緊,上面還有明晃晃得一片茶漬,不是自己上午退回庫房的那一匹,又是哪一匹?

  剛剛……

  剛剛王福順家的說,這一匹緞子,是從老夫人從庫房那裡分到的兩匹緞子裡拿出來的,可……

  老夫人肯定是知道這是自己做的了,不然怎麼可能讓王福順家的特意走這一趟?

  小陳氏心亂如麻,聲音也哆嗦了起來:「媽、媽媽,這、這……」

  「哦,您是說這茶漬嗎?」

  王福順家的一副不打緊的表情,只摸了摸小陳氏那皮膚軟嫩的手,歎道,「也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竟然敢在給老夫人的緞子上弄了這樣的污漬,不過這茶漬很容易就洗乾淨了的,緞子還是一匹好緞子,您……莫不是嫌棄了?」

  「不不不……媽媽說笑了,玉顏喜歡還來不及,怎麼敢嫌棄?」小陳氏嚇得連忙擺手,然後斥茴香道,「沒眼色的東西,我高興壞了,忘了事兒,你怎麼還不上去把緞子給接下來呢?」

  茴香平白無故遭了斥責,也不敢反駁,慌張告了罪,然後上去接了那一匹髒污了的藕荷色緞子。

  王福順家的這才滿意,又道:「老奴這就回去覆命了,這緞子還是老夫人的一片心意,還望三少奶奶莫要辜負了。」

  小陳氏打著顫,害怕得不得了。

  在她看來,這府裡最大的人就是老夫人,一個顧懷袖不足為慮,只要老夫人發話,顧懷袖根本沒有反抗的餘地。所以現在,她一直費心籠絡著吳氏,就怕惹了老夫人不開心,往後在府裡的日子難過。

  哪裡想到,千小心萬小心,竟然在這種細枝末節上出了差錯。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王福順家的離開,等著人一出了月亮門,小陳氏就一下跌坐在地,有些起不來了。

  「少奶奶,少奶奶,您怎麼了……」

  小陳氏看著茴香懷裡抱著的那一匹緞子,眼前一黑,竟然暈了過去。

  「暈了過去?」

  顧懷袖才是差點笑暈了。

  這小陳氏也太不禁嚇了。

  她身邊有耳報神,消息來得很快,這會兒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就看見張廷玉的影子出現在了窗戶邊。

  青黛又細說了兩句,便往一邊站。

  顧懷袖彎唇:「王福順家的是越來越有眼色了,我就喜歡這樣的人。回頭找個大夫,好好給瞧瞧,千萬別嚇病了。」

  「誰病了?」

  張廷玉進門就聽見這話,有些疑惑。

  顧懷袖心情好,湊上去,促狹道:「三少奶奶嘍,也不知怎麼就暈了過去……我這不是叫人去瞧嗎?」

  張廷玉看了她許久,又望見那棋盤,只道:「你還在擺?」

  「等你個死摳門的告訴我怎麼下,還不如我自己想,無聊死了……」也就打發時間,顧懷袖拉他進來坐下。

  「無聊?」張廷玉挑眉,看了看外面景色,乾脆道,「要不……踏青去?」

  顧懷袖眼前一亮:「明日就去?」

  「春將盡,再不去就遲了,擇日不如撞日,那便明日吧。」

  張廷玉也覺得該鬆鬆骨頭了,說了這麼一句,就把顧懷袖高興得瞇眼笑了。

  這家裡,待著也真是越來越難受。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10 PM

第六十九章 牛嚼牡丹

  第二天一早,顧懷袖就跟張廷玉出去了,只跟房裡人打了聲招呼,別的一概不管。

  反正二房是整個張府裡最瀟灑的,愛走就走,愛玩便玩,旁人管不著。

  顧懷袖這一走,小陳氏就為難了。

  昨天被嚇得不輕,今天昏昏沉沉起來操辦老夫人壽宴的事情,遇見什麼事情都要問二少奶奶,結果派了人去,竟然被告知:二少奶奶跟二爺出去踏春了。

  小陳氏差點摔了杯子:「現在事情這麼忙,她竟然還出去踏青,到底有沒有把老夫人放在眼底?她這樣哪裡有半分的孝心!」

  下面丫鬟們噤若寒蟬,一句話也不敢接,只聽著小陳氏罵罵咧咧。

  可是罵完了,事情卻還是要辦的,顧懷袖不回來,事情就卡住了。

  不得已,小陳氏只能派人去找老夫人要了話,事情暫時由小陳氏來做主,等顧懷袖回來了再說別的事情。

  老夫人那邊對她弄髒了緞子的事情,除了昨日派人送緞子回來,竟然也沒有了別的表示。

  小陳氏現在不敢去老夫人那裡,只盼著自己辦好了如今這件事,再討好了老夫人。

  今天老夫人還繼續支持著小陳氏,就證明並沒有厭煩她。

  所以,小陳氏略略地安了一點心,還是辦事兒去了。

  顧懷袖這邊就已經走遠了。

  早上出門的時候天才剛剛亮,張廷玉帶她去景山看了日出。

  也就是一個小土包,吊死過崇禎皇帝,不過是找了個合適的地方看景色而已。

  上午又去逛了集市,一起吃了餃子。

  張廷玉對京城很熟悉,走到哪兒都能說出個道道來,而且文采極佳。

  不過,下午時候地方就換了。

  原以為是出去游春,看看外頭的景致,顧懷袖沒想到,早上出去晃了一圈,這會兒竟然就直接出了宣武門,到了京城一個著名的地兒——琉璃廠。

  她倒是頭一回來這裡,聽說過的時候多了。

  原本顧貞觀是漢臣,曾有過一處居所就在附近,但是一直沒機會出去看看。

  一些官位普通的漢臣,文人,還有想要上京趕考的舉子,一般都會在這裡居住,所以久而久之就多了客商在此出售文房四寶,甚至是各種文玩,燒窯的地兒也在。

  除此之外,各地商賈的會館也都聚集在琉璃廠,可以說是魚龍混雜,百態眾生都在這裡了。

  來這裡的都是男人多,可張廷玉竟然直接帶著顧懷袖來了。

  「你來這裡幹什麼?」顧懷袖四下裡看著,「準備買些東西嗎?」

  張廷玉只是道:「四處走走,老看山水也沒意思。逛廟會,到處都是人……」

  現在這琉璃廠也是熱鬧得很,兩邊大街上幹什麼的都有,因為會館在附近,夾雜著各地口音的方言你來我往,便是南腔北調。

  有人沿街賣字畫,不遠處也有茶樓,偶爾還能看見河北來的手藝人拉洋片。

  顧懷袖有點想去,一看見那西湖景就走不動了。

  西湖景,拉洋片的木箱,裡面裝著幾幅圖,都是西湖的好景致,下面有六個小孔,供人觀看。

  客人們看的時候,手藝人就在一邊唱。

  繩子一拉,就換一幅景兒,配著那唱腔,還算是新奇。

  張廷玉早年這些東西都是玩遍了的,只是最近兩年收了心,根本不碰。

  瞧見顧懷袖那腳跟黏在地上了一樣,他笑了一聲,問道:「想看?」

  顧懷袖心裡說「不想看」,脫口而出的卻是「想」,說完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這麼大個人了,說什麼想看拉洋片的,可真是丟臉了。

  說話的時候,張廷玉已經過來了。

  三個銅板就能看一回,張廷玉直接給了二十文,讓顧懷袖一個人看。

  她在前面看,張廷玉就抄手在一邊站著。

  「小時候沒人管,我常常跑出來,揣著幾枚銅板,在這外頭一晃就能晃半天,先生也不出來找我。那時候,我父親也住在這宣武門外,這裡有故宅……」

  張廷玉隨口說著,想到哪裡說到哪裡,說著說著又停下來了。

  顧懷袖眼前亮亮的,光亮就在那一幅畫的背後,是一副斷橋殘雪圖……

  西湖景致,一張張地過去,她忽然歎了一口氣:「這麼看著,倒是更饞了……」

  「你這看得到底是西湖景,還是西湖的醋魚啊?」張廷玉頓覺無奈。

  顧懷袖瞇著眼睛看完了,才悠閒道:「你猜。」

  「只可惜琉璃廠這邊並沒有什麼好的酒樓飯店……茶,還是有的。」

  張廷玉忽然想起來一茬,竟然拉了拉她:「看完了?」

  顧懷袖起身,那拉洋片的老伯和善地看著她,往旁邊讓了讓,又把洋片箱子往街邊挪了挪,不擋著過往的轎子。

  顧懷袖往張廷玉身邊走,一雙明眸望著他,有些奇怪。

  琉璃廠畢竟是顧懷袖不熟悉的地方,只能跟張廷玉一起走。

  他毫不避諱地牽著顧懷袖的手,順著長街,也沒理會兩邊的古玩攤販,有人叫他名字,他也只是微微擺擺手就走過去了。

  「你跟這裡的一些人,似乎很熟?」

  「走多了,還算是認得。」張廷玉那架子上擺了許許多多的書,很多都直接從琉璃廠淘來的。

  有人能在這裡,把一對玻璃珠子當琉璃玉給賣出去,自然也有人能把一本書做舊了當古籍孤本賣出去。

  張廷玉在這裡蹲過不少的時間。

  其實自打跟吳氏的關係開始淡薄之後,張廷玉也就不怎麼喜歡待在家裡了。

  他喜歡上午在學塾上了課,下午就直接溜出來,在琉璃廠周圍晃蕩。

  看得出,他看這裡的一切的眼神,都帶著一種很親切的自然。

  顧懷袖甚至覺得,他對這裡的感情興許比家還深。

  兩個人在一間茶樓前面停下,裡面進出的人不多不少,算不上熱鬧,卻也不能說是冷清。

  就是這樣的悠然意味兒,不鹹不淡,不冷不熱,多一分則多,少一分則少,似這般恰到好處才是合適。

  前面一塊匾額,上書「一壺」二字。

  一壺?

  一壺茶,還是一壺酒?

  答案,在顧懷袖聞見裡面飄出來的茶香的時候,便已經有了。

  她一笑,舉袖掩唇,卻道:「你喜歡的地方?」

  張廷玉點點頭,同她一起進去了。

  櫃檯裡面站了個中南男人,帶著個瓜皮帽,倒是那一塊碧玉翡翠的帽正惹得顧懷袖多看了一眼。

  光是這帽正就值一筆錢了,這掌櫃的似乎非富即貴。

  她念頭還沒轉完,掌櫃的便將手裡的茶葉放進了茶盅裡,歎了口氣。

  抬頭來,竟然瞧見張廷玉進來,頓時「哎喲」了一聲,「張二爺倒是好久沒見了,掐著手指頭算算,怕是去年才見過了。您老位置?」

  說完話,掌櫃的就暗暗打量了顧懷袖一眼,不由得眼前一亮;好一位標緻的夫人。

  想必這就是張廷玉的夫人了。

  茶樓老闆是杭州人,叫廖逢源,乃是一名茶商。他來往與南北之間,專門做的茶葉生意,有生意的時候就南北兩地順著運河跑,沒生意的時候只管坐在京城茶樓裡面談天侃地。

  眼看著今年這春快盡了,江南的新茶也該出來了,只是他站在這茶樓裡面,卻是一點也不想回去。

  想著都是心酸,索性不管了。

  廖逢源將張廷玉引進去,上了樓便是靠窗的小雅間。

  他認識張廷玉有幾年了,早年看著張二爺也就是十五六,揣了幾枚銅板就要進來喝茶。

  廖逢源那時候還想著,哪家的孩子這樣不懂事,不過他說自己逛街累了口渴,討了一杯茶,從此以後就算是認識了。

  「二位請坐。」

  廖老闆笑了笑,發福的雙下巴看著格外可愛。

  「此乃拙荊。」張廷玉看了顧懷袖一眼,前半句話是在給廖逢源介紹顧懷袖,下一句是對古槐徐道,「這一位是廖掌櫃的,別看他現在開著茶樓,其實是個茶商,有名著呢。」

  廖逢源摸摸自己的下巴,卻連忙擺手:「張二爺說的這是什麼話?二少奶奶在這裡,您這不是笑話我嗎?杭州幫那麼多人,可沒輪到我。今兒您喝什麼?現在可沒有今年的新茶,只有去年的了。」

  新茶還沒上,怕是剛剛從茶樹上摘下來,還沒放進鍋裡。

  張廷玉只看顧懷袖:「懷袖喝什麼?」

  顧懷袖隨口道:「既然廖掌櫃的是杭州人,那喝西湖龍井是最合適了。」

  廖逢源頓時笑了一聲,給顧懷袖比了個大拇指:「張二少奶奶真是有眼光,咱一壺春最有名的就是這一口,敝人這裡還有去年的明前茶,您可以嘗嘗。今年的茶若是能到,您跟二爺可也記得來喝上一壺。」

  聽著這廖掌櫃的說話,倒覺得是個精明的生意人。

  顧懷袖抿著唇,點點頭,卻沒說話了。

  廖掌櫃的又跟張廷玉說了兩句,這才下去安排。

  他剛走,顧懷袖就皺緊了眉頭:「你認識的人,竟然挺多?」

  原以為張家二公子有本事是有本事,可畢竟認識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進了張府的門之後,就沒見張二公子怎麼出過府,可是現在一出來,幾乎滿街都是張廷玉的熟人。

  而且張廷玉行事其實也挺大膽,敢拉著顧懷袖到處看,畢竟漢家的姑娘都避諱一些的。

  他站了起來,到窗邊去,手指輕輕叩擊著窗欞,有輕微的「篤篤」地聲響。

  張廷玉悠然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識萬面人。」

  人,用「面」字來數,倒是有一些奇怪的意思。

  千奇百怪,形形色色。

  顧懷袖問道:「我看著廖掌櫃的似乎不簡單,販茶的?」

  張廷玉答道:「這邊不遠,往外頭走兩里,就是茶商萬青會館,還是廖掌櫃的牽頭成立起來的。「會館始於明朝,現在倒是更興盛了,南來北往的商人在京城五處建造會館,以供來往的士商居住停歇,趕考的舉子們自然也是要在這裡歇腳,又從各省來的官員,自然也有相應的會館。

  徽商晉商勢力相當大,杭州江浙一帶的商幫也不弱,在琉璃廠附近可謂是此消彼長。

  不過萬青會館只是茶商們的會館,按照行業來分,別的地方還有別的會館。

  可能坐到萬青會館二把交椅,廖逢源也堪稱人如其名,是個左右逢源,手段圓滑的人物。

  「廖掌櫃的當年還不知道我是張府二公子,我每天就拿三枚銅板來到這裡喝遍好茶……」

  說起來,這聲音裡沒有什麼懷念,多的導師一種很奇怪的寒酸和唏噓。

  張廷玉自然是不缺錢的,只是有時候他寧願自己只揣著幾文錢出來,看看市井之中這些人是怎麼生活的。

  「有時候,不出身官宦之家,也是一件幸事。」

  「剛剛上來就聽見衡臣兄又開始傷春悲秋,真是可恨,可恨啊!今兒的好茶,定然又被廖掌櫃的留給你了,周某必是要來討一杯喝的。」

  一個揶揄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

  那人竟然是直接認出了張廷玉,朝著他這邊走。

  不過隔著外面簾子,似乎看見裡頭有顧懷袖,便沒往裡走了。

  顧懷袖一聽,老覺得這聲音有點熟悉,細一想,這不是那一日在明珠府吟梅宴上見識過的周道新嗎?

  怎麼……

  她頓時有些迷惑起來。

  張廷玉歎了一聲,先給顧懷袖解釋了一句:「認識的。」

  認識的?

  還沒等顧懷袖反應過來,張廷玉便道:「承舊兄笑話了,廷玉不過信步而來,若知承舊兄要來,定然不敢造次了。」

  承舊,周道新的字。

  周道新站在外面,恰好廖掌櫃的已經親自提著一壺茶進來了,「喲,今兒周公子竟然也來了,不如一起喝茶來?」

  張廷玉看了顧懷袖一眼,顧懷袖表示自己不介意。

  她只是微微一側身子,坐在了張廷玉的身邊。

  掀了簾子一起進來的便是廖掌櫃的跟周道新了。

  顧懷袖此前還沒見過這周道新,而今粗略地一掃,卻忽然明白為什麼李光地一定要李臻兒嫁給他了。一表人才自是不必說,眼底透著一股子難言的桀驁,自有一股書生的狂氣,很不一般。

  同張廷玉珠玉內斂的氣質不同,此人乃是完全表現在外的,似烈火烹油一樣瞬間讓人為之震懾。

  只有廖逢源抖著自己肚子前面一塊肥肉,已經歎了一口氣:「聽聞周公子也要娶李光地大人家的姑娘了,往後就有紅袖添香了……張二爺有了少奶奶,也不往老夫這茶樓跑了,也真是寂寥。」

  顧懷袖失笑,情知張廷玉與這廖掌櫃的多半是往年至交,便道:「掌櫃的說笑了,我與衡臣在屋裡也悶得慌,若是掌櫃的不介意,定然每日都來喝茶的。」

  張廷玉則慢吞吞的在袖中摸了摸,然後寒酸地拍出三枚銅板來,一枚一枚按在桌上:「一、二、三,瞧我這記性,看樣子今日又要勞承舊兄破費了。」

  周道新冷笑一聲,直接往張廷玉前面一坐,倒是為著避嫌離顧懷袖最遠。

  他道:「陰險狡詐虛偽故作,你就裝!今兒我也一分錢沒帶,喝不起。」

  這兩個人竟然還槓上了?

  顧懷袖抿唇竊笑了一聲,只覺有意思。

  無奈的,是廖掌櫃的:「你倆左一個一句,又一個一句,無非是擠兌我,又哭窮,今兒給你們白喝一頓,我請!」

  周道新立刻瞇瞇眼笑:「掌櫃的好人一生平安啊!」

  張廷玉不語,也微笑。

  顧懷袖嘴角微微抽搐,同情地望了廖掌櫃的一眼。

  廖掌櫃的倒是不介意,他慢慢地泡了一壺茶起來,動作很純熟,別看人胖,手卻很巧,燙壺,洗茶……

  一點一點,講究得很。

  等到那一杯七分滿的茶杯遞到顧懷袖手裡,已經是小半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

  她用中指抵著杯底,輕輕扣著茶杯的邊緣,聞了聞香,才分作三口將茶飲盡。

  廖掌櫃的一見,便沒忍住一拍大腿:「喲,今兒見著高人了!我這茶總算不是牛嚼牡丹了!」

  顧懷袖一怔,她抬眼看了看張廷玉跟周道新,難道品茗不都如此?

  周道新與張廷玉卻是對望了一眼,各自一口喝乾了茶,一點不顧及這茶何等名貴。

  別說是廖掌櫃的,就是顧懷袖那心都揪了一瞬間,暴殄天物,牛嚼牡丹啊!

  她正想說些什麼,不了張廷玉手中掂著那空了的白瓷小茶杯,在她耳邊輕聲道:「少奶奶,再不敢說你不學無術了……不過掌櫃的有錢,不在乎牛嚼牡丹……」

  他眼底氤氳著暗光,唇邊帶笑,卻是難得地溫暖。

  那邊,廖掌櫃的已經開始數落周道新,直斥這二人是來搗亂的。末了,他卻湊上來跟顧懷袖說:「二少奶奶才是品茶的高手啊,這兩個人看著風雅,不過是大老粗。」

  周道新哼了一聲:「牛嚼牡丹有牛嚼牡丹的妙處,掌櫃的若是能不心疼這茶,一口飲盡了,那才是人生得意之快事。」

  張廷玉點頭表示贊同。

  顧懷袖這邊卻是不明白他們打的啞謎。

  她號稱是不學無術,對這些旁門左道的東西卻頗有研究,所以品茶時候有自己的習慣,而今……

  聽著這二人說得如此愜意,她忽然也想試一試,一口飲盡了是什麼感覺。

  顧懷袖沉吟了片刻,端了茶杯,道:「可否勞煩掌櫃的再賞一杯?」

  廖逢源當然高興了,此人愛茶如命,每每見了張廷玉與周道新二人之才,便生愛惜之心,可這二人喝茶從來都是牛飲,常常氣得廖逢源將他們趕出去。

  如今來了個二少奶奶,似乎可以同自己論茶道啊。

  現在顧懷袖有要求,廖逢源想也不想,便斟上一杯。

  顧懷袖端起來,還是方纔那嫻雅姿態,而後端起——

  一飲而盡……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10 PM

第七十章 秀色可餐

  廖逢源忽然覺得這兩口子壓根兒就是來坑自己的。

  他胸前憋了一口氣,若顧懷袖是男子,還是他熟悉的人,只怕現在早就被他罵個狗血淋頭。

  周道新這人看著古怪,可現在一見這情況,頓時笑了出來,指著廖逢源道:「廖掌櫃的,這天下大家都這樣喝茶,乾脆果斷一些,豈不省事?二少奶奶亦是位妙人……哈哈哈……」

  顧懷袖不過忽然起了心思,覺得廖掌櫃的這人有點意思,並非存心捉弄。

  她表情裡帶了一點天然的無辜,望了張廷玉一眼。

  這罪魁禍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真是動也不帶動一下的,老神在在,用手指輕輕轉著茶杯,也裝模作樣地歎了一聲:「廖掌櫃的別生氣了,怎麼喝進肚裡不是喝?總之沒灑一滴,牛嚼牡丹,重在一個『嚼』字,品茗品茗,不過也只是『品』而已,品字有三口,這可比咱們一口喝乾麻煩得多了!」

  你也知道「品」字有三口啊!

  三口喝茶跟一口喝茶,差距可大了去了。

  顧懷袖忍住了沒駁他,只等著廖掌櫃的的反應。

  掌櫃的氣悶了好一陣,乾脆地一甩袖子:「這年頭,小犢子們也真是越來越讓我糟心了……你們自己喝,自己喝。」

  說完,人已經出去了。

  雅間裡就剩下張廷玉、顧懷袖與周道新了。

  顧懷袖還有有些奇怪這兩個人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她沒說話,端著茶便站在窗邊去了。

  周道新看了顧懷袖一眼,也沒在意,開口便對張廷玉道:「我剛進來的時候,聽見人說江寧學政換人了。」

  換人了?

  張廷玉一怔,「換了誰?」

  學政管理的便是平常的鄉試,現在是康熙三十一年,鄉試是三十二年秋,會試則是三十三年春,一般皇帝重視的地方會指定一些大臣擔任鄉試主考官。張英、李光地便是漢臣之中頻頻被點中的人,只是每一年負責的地方都不一樣而已。

  現在時間沒到,怎麼平白換了人?

  要緊的是,如果換的人不是關係重大,周道新沒道理拿出來說。

  周道新早就住到琉璃廠旁邊,跟張廷玉是在一次買徽墨的時候認識的。畢竟周道新性格古怪,張廷玉也不是什麼性子正常的人。

  兩個人算是不打不相識,竟然也成了至交。

  在明珠府的吟梅宴上,卻只是有意無意裝作不認識而已。

  張廷玉不想在張廷贊在場的時候,讓人知道自己其實還認識別人。

  平日裡跑出去浪蕩也就罷了,結交周道新這樣的奇人異事,怕還不被府裡理解的。

  周道新也覺得張廷玉這人有點意思,別人都說張二公子不成器,可周道新就樂意結交這樣的人。

  人說奇才鬼才都是各有各的想法,周道新跟張廷玉雖性格差距挺多,可內裡風骨卻有共同之處。

  知趣相投,才可結為知己。

  周道新只一笑道:「江寧學政趙子芳,與張英老大人乃是同一年的進士,只是一個步步高陞,一個外派出去做了多年的官。我聽聞,這個趙子芳與張英老大人素有仇怨,早幾年便狠參過張大人幾本,只是沒了消息罷了。」

  現在這個跟張英有仇的趙子芳忽然被提拔上來,也不知道是哪一邊搞的鬼。

  沒人在皇帝跟前兒吹風,那是不會有這個結果的。

  周道新興味得很:「若我沒記錯,衡臣兄說,明年要去江寧鄉試,我看是棘手了。」

  顧懷袖站在窗邊聽著,也不知為什麼心緊了一下。

  這周道新的一張嘴,真的挺毒,可不得不說這人說話是說到點子上了的。

  顧懷袖也記得有這件事,張廷玉明年要參加鄉試,若是過了,那就是後年的會試,順利地進入仕途。可若有這麼一檔子事兒,科考舞弊案年年都有,每年都有人莫名其妙地落榜。

  這倒也罷了,好歹張英也常常是主考官,可問題是……

  張英願意讓張廷玉考中嗎?

  現在府裡就一個張廷瓚撐著,張英此人則深諳韜光養晦之道,忌諱著樹大招風,本來漢臣在朝中就處於弱勢,要是一門出好幾個進士,那風頭蓋過滿人,定然要樹敵的。

  皇帝也未免忌憚下面臣子勢力太大,要出手打壓。

  到底君心難測,張英是步步為營。

  這趙子芳若真要為難張英,怕是張英也只能認了這個虧,出於種種考慮而不會與同僚趙子芳撕破臉。

  顧懷袖這麼一推測,真是驚心動魄。

  她沒忍住轉過身,看著周道新,這人肯定也是想到了這一層,否則不會跟張廷玉說。

  張廷玉又怎麼會不明白?

  他端著茶杯的手頓時握緊了,又慢慢將茶杯放下,擱在了桌上。

  「若真是遇上,也是無奈之事。」

  周道新歎了口氣:「我只是想衡臣兄有個準備。」

  好事多磨這樣的話,真不是這時候能說得出來的。

  兩個人只管喝茶,又聊了聊外面的事情。

  說到去年因為字好被點成了狀元的戴有祺,聽說已經隱居去了,倒是那黃叔琳等人混得風生水起。

  張廷玉道:「當今聖上喜歡寫得一手好字的人,可光有一手好字也是不行。」

  一手好字可登高,一剎失足跌萬丈。

  有得必有失罷了。

  周道新道:「我這會兒要去李光地大人的府上,不多聊,先告辭了。」

  「慢走。」

  張廷玉起身,又看周道新躬身走了,這才回頭看顧懷袖。

  顧懷袖握著一杯茶在窗邊,她綰著墮馬髻,顯得細瘦高挑,一襲秋香色百蝶穿花馬面裙,透著春意的明媚,外頭微風吹進來,卻是眼波流轉。

  她抿了唇,不知說什麼。

  原以為這周道新來,應該是件好事,畢竟這人除了愛好奇怪之外,說話似乎也很風趣幽默。

  可怎麼也沒想到,竟然說了這樣一個消息。

  顧懷袖心裡都不舒服了,可張廷玉面色如常,他只朝她伸手,拉她過來:「萬事皆有定數,強求不得。趙子芳此人我聽說過,陰鶩刁鑽,遲早出事,不急。」

  她還沒想好怎麼回話,張廷玉便忽然道:「我看府裡是越來越亂,不如找個機會回了江南去住,反正鄉試也在那邊。三年一回地跑,累得慌。」

  「去江南?」

  這倒不是不可以,只是……

  張府這邊,怕還沒那麼容易。

  顧懷袖心知他也是不想在這府裡待了,只笑他道:「明明是你自己想往江南去了,卻又要賴上我,這樣的張二爺我倒是頭一回見著。」

  張廷玉悠然道:「天生沒臉沒皮,好游名山大川,江南好風光,不如擇日而去?」

  「那便擇日吧。」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顧懷袖也不喜歡張家,不過這機會還要慢慢找。

  夫妻兩個只要一條心,往後的事情就好辦了。

  分家,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張廷玉必須要顧及著張廷瓚的面子,更何況他雖跟吳氏關係不好,到底還是個孝順的人,不能不管不顧地走。若真是拋開一切走了,回頭怕是千夫所指。

  顧懷袖估摸著是之前看西湖景的時候,張廷玉就轉著這心思了。

  一壺茶見底,張廷玉也不在這裡多坐,出來就往樓下走。

  廖逢源竟然又站在了櫃檯後面,拿著一直茶杯,裡面裝著一些干茶葉。

  他就用自己微微透著富態的手指,一根根輕輕搓著手中的茶葉,一臉凝滯的憂慮。

  來的時候就見著這一幕了,回來的時候也見著,張廷玉就起了好奇:「掌櫃的近日似乎有憂愁之事?」

  廖逢源之前看周道新下來了,還沒料想張廷玉也下來了。

  他長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茶葉這生意真是越來越難做了。」

  「年年南來北往,這茶葉過一趟大運河就要翻個三五倍的價,又怎會難做?」

  更何況,廖逢源還是萬青會館的副會長?

  蘇杭一帶的商人,都聚集在這裡,一般來說,會形成一個小地區的商幫,眾商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便能相互探尋價格成本,直接定價,保證了各茶行茶葉標價的穩定和大致相同,這樣大家做生意也正好。

  一般來說,到了廖逢源這個位置,不可能擔心茶葉生意難做。

  可張廷玉現在看到的,竟然是廖逢源的滿臉為難。

  「唉,我私底下給您一句話。」

  廖逢源白白的手指上全是漂亮的茶葉,一根一根裹著的,一看便知道是好茶。

  他這一回用了一個字,「您」。

  這可不一般,至少說在說這件事的時候,廖逢源沒把張廷玉當做一般的茶客。

  他五根手指來:「從江南那邊運茶葉過來,成本不說,算上咱們茶行這邊還要再翻個一,過來咱好歹要賺錢吧,又是一。張二爺您要也看見了,這還有三呢?」

  他數出一個「一」來,就掰一根手指下來握住,最後剩三根手指豎著。

  廖逢源眼底帶著些微的嘲諷,又是歎氣又是好笑:「剩下的這三,都是過河錢。」

  過河錢?

  顧懷袖沒聽說過,頗覺新鮮。

  若是照著廖掌櫃的這樣說,一文錢的茶葉,從茶農的鍋裡出來,再運到北邊,就要變成六文錢,其中一文是茶錢,兩文是茶行賣茶給茶農的利和茶行本身的利,剩下的一半在哪兒?

  就過河用了。

  這就跟顧懷袖知道的過路費一樣,收得可真黑。

  可這過河錢,是怎麼出去的?

  張廷玉也知道應該有下文,可廖掌櫃的看了看張廷玉,嘴巴一張,末了卻又緊閉,道:「張二公子怕還是不知道的好,唉,我就自己一個人糟心吧。」

  看掌櫃的這樣,應該是不想說了。

  張廷玉也不強求,與顧懷袖辭別了廖逢源,這才出來。

  遠遠地,阿德跟青黛站在馬車旁邊,一個坐在車轅左邊,一個在右邊,朕百無聊賴地四處看呢。

  顧懷袖與他一面往那邊走,一面道:「不問清楚,不要緊嗎?」

  張廷玉搖搖頭:「廖掌櫃的這話說了一半,未必是什麼簡單的事情。不能告訴我,那也就是與我有那麼一星半點的關係了。你可知道過河錢怎麼收嗎?」

  顧懷袖不懂,她搖了搖頭。

  張廷玉背著手,已經走到了馬車旁邊。

  阿德一下站到地上,躬身喊了聲「二爺二少奶奶」,青黛也已經起來了。

  張廷玉與顧懷袖直接上了車,到現在似乎也沒有什麼繼續往下面逛的必要了,兩個人坐進車裡,顧懷袖便問他:「怎麼收?」

  張廷玉手放在膝蓋上,手指指節輕輕地叩擊著,「大運河從南到北,分成各個河段,有時南高北低,有時西高東低。水流方向並不一致,要緊的是商船過往,只能通過閘門調節各個河段的水深,此河乃因漕運而興盛,除了運輸漕糧之外,如今卻是商船來往頻繁。所以,每過一個閘門,便有河道衙門來收過路錢,過大運河,便叫做過河錢。」

  這個閘門調節水深,只是用於某些特殊的河段,更多的時候這些閘門只是為了治理水患。

  河工之事頗為巧妙,康熙也一直很重視,幾次南巡,都是把河工放在首位的。

  可過河錢這事,卻是皇帝根本管不到的。

  每個河道總督上任都要收錢,這一任河道總督名為靳輔,乃是一位治河能臣,可為什麼廖掌櫃的會說過河錢已經三倍於茶葉本身價值?

  過河錢每年都收,所有商旅都習慣了,可唯有今年的生意難做,難保不是運河上出了什麼差錯。

  可這件事跟張廷玉有什麼關係?

  即便是廖掌櫃的將這件事告訴張廷玉也未必有什麼影響,可他說了一半便不說了。

  張廷玉頓覺微妙起來:「這一位廖逢源可是精明人,若不是真的半路才想起來不該告訴我,那就是故意說了一半,卻又不說完,引我去查的。」

  顧懷袖舉袖掩唇,卻是竊笑一句:「看樣子你張二公子還有那麼些許的利用價值,能被廖掌櫃的青眼相中。好歹也是本事人,卻不知如今你要怎麼做呢?」

  「廖掌櫃的與我相識多年,又不會坑我,這件事必定關係重大……靳輔,乃是王新命死了之後頂替上去的……不知道這一位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廷玉左思右想,卻不明白這其中關竅。

  顧懷袖忽然眼皮子一跳,王新命?

  她手指一抖,差點連呼吸都滯了一下。

  王新命賄賂太子,還想要向太子檢舉四阿哥有異心,結果翡翠扳指平白落入顧瑤芳的手中,由此引發了顧懷袖連著兩年的隱忍。王新命一計不成,以為敗露,沒敢繼續在太子面前說四阿哥如何如何。可在顧懷袖將翡翠扳指裡面藏著的字條,交還給胤禛之後,王新命便在獄中離奇死亡。

  這人便是河臣,也當過河道總督,他賄賂太子的錢,乃是貪墨治河銀,可這裡面未必沒有下面私收上來的過河錢。

  到底王新命是怎麼死的,顧懷袖心裡門兒清。

  四阿哥心狠手辣,弄死一個王新命算什麼?

  表面上還能說是給太子做了遮掩,只怕不知道真相的太子,在此事之後更加信任自己這四弟了。

  皇家的事情,都是這麼不明不白的。

  太子胤礽若只簡簡單單將四阿哥當成了自己身邊養著的一條狗,不消說,沒兩年就要被四阿哥給剝皮拆骨。

  對顧懷袖來說,那都是大人物們之間的爭鬥,她的日子在交出翡翠扳指之後就應當平靜了下來。

  可她沒想到,竟然會從張廷玉的口中再聽見「王新命」三個字。

  靳輔此人剛直,乃是一代治河名臣,敢跟皇帝叫板,後來王新命的事情一出,即便康熙爺心裡厭惡這人做事沒眼色,也只能叫靳輔頂了上去,收拾江南治河的爛攤子。

  王新命剛剛出了事,現在大運河的過河錢又平白翻了上去,若追究下來,靳輔必定逃脫不了干係。

  朝廷每年下撥的治河銀不少,可貪墨的風險實在太大,一不小心就跟王新命一樣死了。

  唯有過河錢,乃是河道上默認的灰色收入,就跟鹽茶道的冰炭銀一樣。

  怕是有人在「過河」這兩個字上大做文章,狠狠撈錢了。

  張廷玉本來只是隨口一說,回過頭來卻瞧見顧懷袖走神了,頓時覺得有趣起來。

  「你又想到什麼了?」

  顧懷袖心說這事兒怕是有些棘手,只道:「若是我沒記錯,當初那河臣王新命,治河不力,貪墨治河銀,乃是公公親自將人抓起來,押進刑部大牢的?」

  張廷玉點點頭,沒接話。

  顧懷袖又道:「聽聞靳輔乃是個硬骨頭,油鹽不進,接替了這個位置之後,未必會聽憑原本王新命背後的人的擺佈,他不肯做事不肯收錢,所以……」

  這一番推論,堪稱是入情入理。

  只是自己這妻子,知道得未免也太多了。

  張廷玉知道那翡翠扳指的事情,可不知道四阿哥在這裡面的作用,只以為四阿哥是幫太子爺辦事。

  所以對於王新命的事情,張廷玉還真沒多想。

  王新命沒了,誰給太子送錢?

  管著河道的靳輔不給,自然要找下面或者是與靳輔平級的旁人來收,按照往常收便算是合適,可現在竟然直接翻了三倍起來,事情一旦鬧大,倒霉的只能是統管一切的靳輔。

  這靳輔……

  當初怕也是當初張英提上去代替王新命的人。

  一連串地牽帶下來,問題可就大了。

  他看了顧懷袖一眼,只誇讚她道:「你想得倒是很深遠,為夫不及啊……」

  「就會貧嘴。」顧懷袖也就只能分析了,要緊的是,她還沒鬧明白這到底是誰做的手腳。

  若是太子做手腳,那四阿哥應該是幫兇;若是四阿哥做的手腳……那就有意思了,不知道四阿哥這一個坑,到底是給誰挖的。

  表面上看,張英是太子老師,也難怪廖掌櫃的會在張廷玉的面前吞吞吐吐了。

  也有可能,是廖掌櫃的想要藉著張廷玉,看看有沒有辦法解決這件事。

  他刻意說了一半留了一半,為的就是留個餘地。張廷玉猜得出來把事情辦了,那是廖掌櫃的承了張廷玉的情;若是張廷玉無能為力,便可以只裝作根本沒聽懂沒在意這件事,大家還能繼續品茗論道,不必尷尬,還是朋友。

  說廖掌櫃的是個有計較的,果真不假,可算是面面俱到了。

  事情這麼一分析,張廷玉與顧懷袖也不在街上逛了,直接回了張府。

  兩個人剛剛過了二門,張廷玉便頓住腳步,他看了看張廷瓚那屋子,有些猶豫。

  顧懷袖推了他一把:「好歹關係到咱們家,你還是趕緊去吧。就算是牽連到大哥,也是不好的。」

  張廷玉歎了一聲,撫摸了她秀髮一把,只道:「大哥這時候應該已經從詹事府回來,我先與大哥商量一番,再作定奪。青黛,先送二少奶奶回去吧。」

  青黛一俯身:「青黛聽見了。」

  顧懷袖笑了一聲,只看著張廷玉轉身下了台階,轉了迴廊角,朝著大房那邊去了,她才跟著轉身回去。

  剛剛回去,就聽見了一件詫異事。

  「什麼?」顧懷袖有些沒想到。

  多福道:「今兒二少奶奶出去游春,府裡的事情暫時都擱下了,小事大家心裡都有數,不怎麼勞煩您。只是三少奶奶那邊,有關壽宴的一大堆事兒都要請示您,原本今早還來了幾趟問問,沒想到問了兩次就沒人了。聽前院的婆子說,三少奶奶問老夫人要了特許,府裡但凡有操辦壽宴的事情,都交給三少奶奶。老夫人說,您不必插手了。」

  顧懷袖才是忽然之間笑出了聲,差點拍桌,不是氣得,分明是樂的。

  「好呀,終於將這爛攤子給扔出了,這一回就算是她捅破天,事情也與我無關了。」

  顧懷袖忽然覺得張二爺壓根兒就是聽說了自己坑三少奶奶的事情,專門挑了今天,在小陳氏籌辦壽宴的時候帶自己出去。

  小陳氏忙得焦頭爛額,事事都要經過顧懷袖的手,現在顧懷袖不見了,這就是逼著小陳氏去找吳氏。

  正好小陳氏有野心,吳氏也願意成去了小陳氏這野心。

  雙方真可以說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別提多默契了。

  只是後果嘛……

  那就是顧懷袖對此完全不知情,不管往後出現什麼,她都沒插手過這件事分毫,要追究什麼差錯也追究不到她的身上來,一瞬間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至於小陳氏,這件事辦好了是她的功勞,她的本事,辦不好……

  嘖,罪過可就大了。

  青黛給顧懷袖捏肩膀,又道:「現在府裡什麼事兒都聽她的使喚,庫房裡的紅珊瑚擺件不夠,竟然叫人出去買,現在已經擺在了堂上,看著真是晃眼……」

  顧懷袖差點一口茶噴出來,愚蠢,愚蠢至極!

  今兒晚上就有好戲看了,不知道平素節儉低調、清廉為官的張英,見了那富貴逼人的紅珊瑚,會是個什麼心情。

  想想就要笑翻,顧懷袖忍得辛苦。

  張廷玉去張廷瓚那邊許久沒回,倒是天擦黑的時候,張英結束了自己在禮部的種種事務,終於回來了。

  可剛剛走進門,就覺得眼前什麼東西晃著。

  他還以為自己是最近操勞過度,所以傷了眼,結果一走近,竟然在屋裡瞧見一座一座的紅珊瑚擺件,閃閃逼人艷麗極了,看著倒是喜慶。可張英這一顆心真是受不了啊!

  他是個清官,整個朝中都聞名的清流啊!

  即便是皇帝賞賜得多,可每日小心謹慎,萬不敢讓人說自己奢靡,否則那就是仗著皇帝的寵信作威作福了。

  所以,府庫裡不是沒銀子,但張英從來不用。

  一干吃穿用度,小輩們那裡可以鬆快一些,可輪到張英自己,卻是嚴謹得堪稱苛刻。

  這種事,捕風捉影都能被參上好幾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況歷朝歷代哪個皇帝不多疑?

  張英萬萬沒想到,一直以來這樣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生怕行差踏錯丟了頂戴跟腦袋,如今回來竟然看見這樣富貴奢侈的場面。

  他抱著自己的頂戴花翎站在屋裡,直愣愣許久沒反應過來。

  光是他隨便一掃,就能瞧見四盆紅珊瑚,連聽風瓶上頭都隔了一件,真要嚇死個人!

  他進來,吳氏是知道的,現在吳氏正高興呢,還是小陳氏會討自己歡心,這幾件紅珊瑚擺件一放,整個屋裡都富貴亮堂了起來,她好歹也有一種尚書夫人的風光干了。又趕上自己的壽辰,堪稱是時機絕妙。

  吳氏滿以為張英見了也會高興,看也沒看張英臉色一眼,便走出來笑道:「你看看三兒媳婦多會辦事?我這壽宴還有大半個月呢,就早早地叫人擺了許多紅珊瑚來,說是開運,來年可有個好兆頭的。看著紅紅火火的,多好?」

  好?

  張英氣得說不出話來,他咬牙道:「三兒媳婦讓你給擺上的?」

  「可不是,我喜歡得緊,道士說過,就是這東西才開運,來年你也一定步步高陞,我這一場 壽宴,可是要大擺特擺的。」

  吳氏笑得瞇了眼,洋洋得意。

  有這麼個兒媳婦,就是好,誰說婆婆跟兒媳一定處不好的?那也得看人,大兒媳病歪歪沒用,二兒媳這種蛇蠍喪門星,卻是不必理會的,唯有這三兒媳,是她一手挑起來的,怎麼看怎麼順眼。

  張英走到門口聽風瓶旁邊,抬手摸了摸那紅珊瑚。

  他似乎隨口便問道:「我記得萬歲爺也就賞過兩回紅珊瑚擺件,還是遇上了萬歲爺的大壽。咱們府裡,哪兒來的這麼多擺件?」

  吳氏絲毫沒覺出張英的冷淡和壓抑的怒火來,捏著絹帕,捏著嗓子歎了一聲:「三兒媳婦有心,查了府庫裡紅珊瑚的數兒不夠,特意找人去府外高價採買回來的。」

  採買,還高價?

  張英伸手端起那紅珊瑚,道一句「好東西啊」。

  吳氏剛剛想接一口,也贊同「當然是好東西」,便看見張英將那一盆紅珊瑚狠狠往地上砸去!

  「啪」地一聲脆響,整個擺件全碎在了地面上。

  吳氏嚇壞了,驚聲尖叫了一回。

  張英已經氣得發抖,之前壓抑著的怒火終於爆發了。

  在朝廷裡就有一大堆的事情,原以為吳氏蠢是蠢一些,可這些大是非應該還拎得清,哪裡想到在整個朝廷都在徹查貪污的時候,她還要大肆擺壽宴!

  他張英是行得端,坐得正,可眾口鑠金啊!

  就算最後不出什麼事情,對他張英沒損害,可何必要折騰這麼一遭?

  蠢婦,蠢婦啊!甚至還是越來越蠢……

  張英也氣得沒脾氣了,看吳氏已經嚇得縮在一邊,頓時心灰意冷。

  「叫人趕緊把這紅珊瑚給我清出去。你記住了,咱們府裡,漢臣,清流,這些富貴的東西就不要往家裡擺。你的壽宴,也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你見過我哪年擺了壽宴了?」

  張英是從來不擺壽宴的,頂多就是幾個朋友在一起聚聚,怕的就是官場上你來我往。

  他只跟吳氏說了:「你這壽宴,跟往日一樣就成,越儉省越好。什麼三兒媳婦,淨會瞎辦事兒,你何時挑過什麼好人?你喜歡她,這件事辦過了就成,也給夠媳婦兒面子,給夠老三面子了,回頭府裡的事情,老大媳婦兒身子好了就給她,不好了還給二兒媳婦管著。」

  吳氏哪裡甘心,「哎,老爺!」

  張英擺手,不搭理她,直接往屋內走了。

  反正張英一句話擱在這裡,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上房這邊的事情,很快就傳了出來,大晚上開關府庫,動靜可不小。

  顧懷袖聽說了張英叫人把紅珊瑚收回去,還摔爛了一座,便是笑得打跌。

  「三少奶奶那邊如何了?」

  「噗嗤……」丫鬟們都笑了出來。

  勉強還能說話得是多喜,她道:「聽說是個膽子小的,平日裡只會討好老夫人,哪裡見過老爺發火?她進門到現在,還沒以媳婦兒的身份去見過呢,心裡惶恐得很,聽說一聽見這消息就嚇得坐在地上了!」

  張廷玉進來,便看見一屋子人都要笑倒,顧懷袖眼角帶著淚,笑得滿面通紅,真是開懷極了。

  他也聽說了,覺得好笑:「原不是什麼大事,瞧你高興得這樣。」

  顧懷袖讓丫鬟們出去,屋裡只有張廷玉一個,她上去就雙手圈住張廷玉脖子,把自己掛在他身上,像是沒骨頭一樣,湊上去就親了他一口:「二爺才是好算計,你是沒聽說,真真笑死我也……」

  張廷玉沒動,懷中溫香軟玉,顧懷袖鬢髮微亂,眼波流轉之間含情帶喜,雙唇微啟,兩頰帶了點紅暈。若是他記性還好,他的二少奶奶剛才主動親了他一口。

  顧懷袖垂了垂眼,彷彿覺得自己這樣掛在他身上得舉動過於曖昧,輕輕咳嗽了一聲:「還沒傳飯呢……」

  「秀色可餐,美色在前,何必食那五穀雜糧?」

  張廷玉拈了她一縷秀髮,卻是氣息低沉,聲音瘖啞。

  二人臉挨著臉,呼吸相交,彼此眼神都帶著隱晦,可又藏著一股子熱切。

  這時候哪裡還管什麼傳飯不傳飯,直入繡花帳裡,共數苦短春宵千金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11 PM

第七十一章 打啞謎

  小陳氏畢竟年紀還小,見識也淺,算計她真跟吃飯喝水一樣簡單,撩閒而已,對顧懷袖來說真只能算是打發時間。

  她現在盤算著的事情,也唯有張廷玉科舉一件。

  到底張二公子去江寧趕考,自己是跟著去,還是不跟著去呢?

  昨日張廷玉說的什麼「去江南」的事情,不可否認,顧懷袖有那麼一點心動。

  京城這個地方,很好,很繁華,可這一大家子人……

  吳氏和小陳氏雖然蠢,可總歸見著就要糟心,別的幾個都還好,往日也不是不能忍,可自打三爺成親那一日,顧懷袖遇見了事情,她就覺得待在府裡有些憋悶了。

  張廷玉知道這事情,張廷璐臉上的傷肯定也是他幹的,可是之後卻什麼也沒說。

  他像是知道什麼,可懶得跟顧懷袖解釋,顧懷袖也根本不問,兩個人在這件事情上異常默契。

  現在小陳氏把事情給辦砸了,討了吳氏的歡心,卻直接得罪了上面的公公張英,往後也翻不出什麼浪來了。

  顧懷袖捏著自己的袖子,雙手放在窗欞上,看著窗外一枝斜過來的桃花。

  她忽然道:「這會兒明珠大人府上的梨花應該都開了,過幾個月就能吃梨了……」

  純粹找不到事兒干,所以在這裡看著。

  顧懷袖順嘴問了一句:「三少奶奶那邊在幹什麼?」

  「回二少奶奶,三少奶奶今兒去了廚房,說既然不能大辦,那席面上的飯菜總是要最好的。奴婢琢磨著,石方小師傅怕又有麻煩了。」青黛說著,便偷笑了一聲。

  早先小陳氏被陳氏送回家,就是因為她平白無故使喚顧懷袖的廚子,顧懷袖也估摸了一下,小陳氏對她的廚子指不定有什麼執念。

  不過放著小陳氏都翻不出什麼風浪來,只跟看著跳樑小丑一樣。

  顧懷袖壓根兒不搭理,只道:「讓小石方做菜是可以的,不過,我聽說三少奶奶不是出主意了嗎?一房獻上一道菜去,我還在想做什麼呢……」

  讓小石方費心給吳氏做一道菜,顧懷袖還真心疼得緊。

  有時候,不能給了人好臉色。

  顧懷袖現在心都不在京城了,只盼著去江南走走看看,若是跟張廷玉一起,怕是自在得很。

  到底還是名山大川對她的吸引力更甚。

  還想著到底要怎麼走,還有張廷玉昨天去找張廷瓚,又是個什麼結果……

  事事都沒理出個頭緒來,小陳氏那邊的破事兒又來了。

  顧懷袖想著,這一位壓根兒就是個攪家精,閒不住的。

  直接問道:「她在廚房幹了什麼?」

  「奴婢……不好說,她跟小石方師傅套了一會兒近乎,問小石方師傅想要做什麼菜給老夫人。小石方師傅還沒得了您得準兒,不敢說什麼,只說還不知道您讓不讓做。三少奶奶是個什麼表情,奴婢們就沒見著了,似乎是氣呼呼地走了。」

  平白無故地打聽小石方要做什麼?

  顧懷袖覺得有點意思,她不介意再坑這一位一把。

  勾了勾手指,顧懷袖直接道:「多歡過來,你就直接跟小石方說,菜可以做,但是要做就做最好的。做開水白菜,然後讓他告訴三少奶奶,除了做法什麼都告訴她,若是能誤導一二,算他本事。我倒是要看看,這一位到底是個什麼心思……」

  開水白菜還是顧懷袖跟小石方說的菜色,做法其實很簡單,就是需要耐心而已。

  一般人聽見開水白菜四個字,大約就自己退了,不知道小陳氏是個什麼反應。

  顧懷袖等著看好戲,自己卻施施然去了陳氏那裡串門。

  陳氏正在院子裡修建花草,張廷瓚不在,她一個人閒著就在院子裡走走,也不走遠了,算是散散步。

  顧懷袖才一進圓門,她便瞧見了,連忙將手裡的剪子遞給丫鬟,上來同顧懷袖見了禮。

  妯娌兩個來往一番,陳氏才道:「今兒你是貴人登門,不知是有什麼要緊事?」

  顧懷袖道:「只是略有些無聊罷了,索性沒事兒干,出來走走,再不出來,身上骨頭都要斷掉了。」

  她笑著說話,卻跟陳氏一起在園子裡走。

  陳氏種了不少的花,只是前些月身子不好,沒時間打理,調理了一個冬天總算是好了不少。張廷瓚叫人把花種花苗都給陳氏準備好了,她今年初春便將這些花種子埋進了土裡,也將花苗給放了下去。

  現在只看著滿園都是勃勃生機,花香襲人,令人心情愉悅。

  小陳氏怎麼折騰,陳氏也不想管了。

  她現在是無事一身輕,張廷瓚也暗示過她,小陳氏不像是個能中用的,反正這個家裡出了什麼事情也輪不到自己來處理,更不會波及到自己的身上。

  所以,陳氏也就放開了。

  小陳氏自己折騰得高興,是死是活跟陳氏無關。

  因著沒了小陳氏這一層關係,陳氏對顧懷袖的態度就正常了許多,往日肯定是很複雜,現在放開便成。

  「你是稀客,我還在琢磨用什麼招待你呢。很快就要到老夫人的壽宴了,說什麼讓下面的媳婦一人準備一道菜,府裡普通的姨娘都要準備東西,我看馮姨娘的肚子大了,怕也準備不起。」

  陳氏很心平氣和地說著馮姨娘的事情,似乎當初被這個女人氣得吐血的事情早就成為了過去。

  她作為原配,賢妻良母,很輕而易舉地接受了姨娘得存在,甚至也接受了她肚子裡那個孩子的存在。

  顧懷袖竟然覺出一種悲哀來,去年時候分明沒這麼驚心動魄。

  馮姨娘現在的身孕已經有五個月,約莫是今年八月九月就能生下這張府裡頭一個第三輩的小子來,張廷瓚也算是有了子息。

  不過,這個馮姨娘生下孩子之後會是個什麼下場,真不得而知。

  顧懷袖沒往深了說,只道:「可是三少奶奶那邊已經說了,人人都要準備,馮姨娘若是不準備……」

  「哪兒能讓她準備?我來為她準備不就好了……只盼著你們到時候莫要揭穿,免得老夫人不高興,府裡難得有這麼一件喜事,老夫人壽宴之後,沒幾個月馮姨娘也該生了。」

  陳氏的臉上甚至還帶著笑容,彷彿覺得馮姨娘生下一個孩子來,是多好的事情一樣。

  說著,陳氏忽然停住腳步,擺手讓丫鬟走遠了一些,握住了顧懷袖的手,「弟妹也進門這許久了,雖說年紀輕,可正是生養的好時候,你跟衡臣……」

  這是要問顧懷袖跟張廷玉的事情了,床幃之中的事情夫妻兩個自然都是沒問題的,可顧懷袖一直覺得肚子要是有消息才是奇怪了。

  一來她自己沒想那麼早有孩子,身子骨受不住,太年輕;二來本身也沒有,張廷玉不著急,顧懷袖也不急,兩個人從來不談這話題。

  床上談的,都是什麼風花雪月……

  顧懷袖想起來,臉竟然紅了紅。

  不過對著陳氏,不可能實話實說,她只道:「我聽說,孩子這種事是看緣分的,強求來的那不是自己的,生下來也不貼心。」

  隨口胡謅而已。

  顧懷袖也就能唬得住陳氏。

  生孩子這個問題上,顧懷袖還是想順其自然。

  原本她對陳氏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尤其是在經歷過去年的事情之後,可如今看她竟然能容忍了馮姨娘,還能容忍了馮姨娘肚子裡的孩子,又不像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的感覺。

  她比顧懷袖要輕鬆得多,因為顧懷袖嘴上說「隨便你去納妾」,可張廷玉真要出去納妾了,她也不會管自己是不是喜歡這男人,轉身收拾東西帶了嫁妝,就周遊名山大川去。

  君若無情我便休,沒什麼放不開的。

  顧懷袖跟陳氏,有本質上的差別。

  有的人一開始不能忍,可是慢慢地就能忍了,甚至會慢慢地妥協,去包容,比如陳氏;可有的人看上去能忍,實則一個字都忍不了,更別說一個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顧懷袖的東西就不是別人能碰的,她絕不包容,絕不忍耐,也絕不妥協。

  外面看著溫溫和和,內裡就是個倔脾氣,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所以現在陳氏忽然說起子嗣這個問題,顧懷袖難免有些牴觸。

  這很正常,不過陳氏完全沒有察覺,她苦口婆心地說著:「女人終究還是要靠著兒子的,若是你能生下個男兒,往後誰還能撼動了你的地位?到底出嫁從夫,往後是夫死從子。你若肚子里長久沒消息,婆婆那邊怕是要過問的。」

  過問?

  說吳氏會過問張廷玉這邊的事情?

  顧懷袖從來不覺得。

  她搖了搖頭,有些不大相信。

  陳氏莞爾一笑:「我知道你不相信,可礙著闔府上下的規矩,她作為婆婆,見你久無子嗣,終究是要敲打的。與其讓她來,不如你先堵上她的嘴。」

  顧懷袖卻不以為然:「大嫂,女人有了孩子,懷胎十月,這期間不是也要安排通房丫鬟的嗎?有,與沒有,並無不同。」

  「……」陳氏沒想到顧懷袖竟然說了這一茬出來。

  她跟顧懷袖說的重點,似乎都沒拼湊在一起。

  顧懷袖似乎更重視姨娘、通房丫鬟一類,可陳氏說的是子嗣。

  她拍了拍顧懷袖的手,只道;「甭管你怎麼想,早些有個孩子是真的,你注意著調養好身子,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片好心,顧懷袖不能拒絕了。

  她點了點頭:「我記著呢,回頭找人看看。」

  嘴上這樣說,心裡想的卻是不急,不急。

  才十七呢,這麼早生孩子,不要命了差不多。

  顧懷袖簡直有種眩暈的衝動,她正跟陳氏在園子裡轉,外面忽然有人通傳:「三爺跟四爺來了。」

  張廷璐跟張廷瑑?

  顧懷袖一愣,陳氏也愣住了。

  因為畢竟人在園中,所以那邊兄弟兩個一進來就見到了陳氏與顧懷袖。

  顧懷袖看了張廷璐一眼,眼底結了霜雪,將眉頭擰了起來,不過又覺得這樣太露痕跡,於是緩緩將眉頭舒展開。

  張廷璐也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看見顧懷袖,於是停住了腳步,他有些走不動。

  倒是跟他一起過來,甚至被他牽著的張廷瑑笑嘻嘻的,似乎一點也沒在意。

  更難得的是,這孩子缺心眼,壓根兒沒瞧見顧懷袖。

  他是為了吳氏的壽宴,想要來陳氏這裡討一盆牡丹的,可……

  剛剛往前面跳了兩步,張廷瑑便愣住了:「二、二嫂……」

  現在張廷瑑對自己的二嫂都還有心理陰影,如果不是因為二嫂,他不會見識那麼多。

  可因為張廷瓚訓斥過,所以張廷瑑也算是明白了道理。而今見了顧懷袖,他忽然便不敢放肆,規規矩矩站在一邊,同張廷璐一起上來喊了一聲。

  顧懷袖淡漠地點了點頭,「一家人何必多禮,想必你們都是來找大嫂的吧?」

  陳氏站在前頭半步,指了一下張廷璐,又將手指晃到了張廷瑑的身上,便笑了一聲:「想來肯定不是三爺找我,而是四公子找我吧?可有什麼事?」

  張廷瑑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只道:「過半月便是母親德壽辰,廷瑑想送娘一盆牡丹,只是廷瓚那裡沒有,所以想厚顏從大嫂這裡討一盆……」

  牡丹,陳氏這裡很多,不過花期有些趕不上,她只道:「這牡丹都是四五月開的,你若從我這裡拿走一盆,也未必能開的……」

  張廷瑑連忙搖頭:「不打緊,即便是半開的,沒開的,娘也會高興。我問過三哥了,說心意要緊。」

  顧懷袖相聞言,唇邊頓時掛了分嘲諷的笑意。

  她不經意轉過眸光,卻瞧見張廷璐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她收斂了臉上表情,卻不欲搭理張廷璐。

  張廷璐這才回過神,知道自己失禮,又是失落又是赧然。

  外頭有人來跟顧懷袖說庫房那邊賬本過來了,請她查查,顧懷袖便趁機走了。

  張廷瑑見她走了,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他被人領著去挑園裡的牡丹,張廷璐背著手看了一會兒,心裡卻惦記著方纔那一瞥之下的驚艷。

  不動聲色地,張廷璐順著院牆走了過去,抄了近路,半道上截了顧懷袖。

  「二嫂。」

  顧懷袖見他從一旁的花叢裡出來,倒是嚇了一跳,不過她對張廷玉這三弟沒有好感,只生冷道:「三弟有什麼事?」

  「……」張廷璐有些不知說什麼,他垂下眼,眼下卻有一點烏青,只道,「那一日是廷璐唐突,還望二嫂……莫怪……」

  「唐突?」顧懷袖毫不掩飾冷笑了一聲,「若是人人都跟三爺一樣唐突,這世道還不亂了?酒後醉行,最是難分真假。只不知是三爺在夢中,還是我在夢中了。酒,喝多傷身,喝大了傷命。三爺怕還是清醒一些,莫要害人害己。」

  說完,她竟然直接轉身,換了一條道,避開張廷璐回去了。

  半道上,顧懷袖臉色鐵青。

  她閉了閉眼,深呼吸一回,才穩住了胸中壓抑的怒氣。

  「小陳氏呢?」

  這一回頗不客氣,竟然直說是「小陳氏」了。

  青黛聽見方才顧懷袖跟三爺打啞謎,也不敢胡亂猜測,她只道:「現在還不知,方才人來傳訊的時候,似乎已經到了老夫人那裡。」

  如今,只有別人不痛快,她才能痛快了。

  現下便是小陳氏倒霉了。

  張英昨兒回來狠狠訓斥了吳氏一頓,吳氏雖嘴上還叫小陳氏操辦壽宴,心裡卻已經有了疙瘩。她不會尋找自己的錯處,只會覺得是小陳氏考慮不周,如今剛剛坐到炕上,就聽人說小陳氏過來請安。

  想著自己往日對小陳氏的熱絡,吳氏不好甩臉子,只能僵了一張臉,勉強擠出個笑容來。

  她心裡計劃得好好的,可在看到小陳氏的那一瞬間,頓時氣得一口氣悶在胸口。

  今日小陳氏穿的,便是她最喜歡的一身江水藍緞子做成的衣服,這不就是前幾日她拿走的緞子嗎?

  好哇,竟然還敢穿到她面前來!

  小陳氏笑吟吟往前一拜:「兒媳給婆婆請安。」

  「……」

  吳氏半晌沒動,她手邊有一杯剛剛倒出來的茶,也不知那一刻是什麼新仇舊恨添在一起了,握了茶杯便潑了小陳氏一身一臉的茶水!

  「啊——」小陳氏嚇呆了。

  臉上頭上包括新制的衣服上,都是茶水,還燙得很。細嫩的皮膚頓時紅了一大片,脖子窩裡的一片更是紅得厲害。

  她驚恐地抬頭看吳氏,只以為吳氏中邪了,昨日都還好好地,今日怎麼?

  吳氏咬著牙,想著張英昨日對自己一番訓斥,還說自己沒眼光眼界窄,又見小陳氏穿著那沒規矩搶來的江水藍緞子,氣不打一處來。

  她狠聲道:「王福順家的,給三少奶奶說說咱府裡的規矩。」

  王福順家的無聲無息走上來,一躬身:「是,老夫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12 PM

第七十二章 夫妻詩話

  「自古天下孝為先,人人都知道應該將好的東西留給長輩。咱們老夫人最不喜歡與人爭,可是老夫人不爭,下面的人卻都明白什麼叫做孝敬。但凡府裡進了什麼好東西,都是把最好的放著留給老夫人,從來沒有人敢拿的。」

  王福順家的那聲音捏得尖尖的,很自然地透出一種教訓的意味兒來。

  小陳氏愣了一下,有些不懂。

  她還不知道那江水藍緞子的事情,腦瓜子轉了半天也沒轉到點上去。

  吳氏看著她身上那緞子就來氣,又去訓斥王福順家的:「說啊!」

  王福順家的也委屈了起來,她怎麼覺得這件事是說不清呢?

  三少奶奶這壓根兒一副一頭霧水的模樣,王福順家的還能怎麼把話往明白了說?都已經說得這麼白了,可小陳氏還是一副懵懂的模樣,唉,就是人太蠢。

  其實吳氏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自打長安沒了,王福順家的一個人也沒辦法把吳氏給勸住,又因為她本身投靠了二少奶奶,看見吳氏犯蠢也不會上去阻攔,現下這府裡還不知道要怎麼變呢。

  王福順家的換了個說辭:「且不說這孝心一事,三少奶奶您是替老夫人操辦的壽宴,老夫人是什麼人啊?咱們老爺又是什麼人?清流之中的清流,萬不該做出大辦壽宴的奢侈事情。您昨兒也該知道了,那紅珊瑚擺件已然被老爺摔了一座,就是厭惡這等鋪張浪費之事。咱們老夫人跟老爺,乃是夫妻一體,怎麼可能喜歡這樣靡費之事?三少奶奶啊,您作為老夫人的兒媳,應該體恤著老夫人啊……」

  小陳氏面色已經變了好幾次,她想要為自己辯解:「不是的,兒媳記得曾與婆婆說過紅珊瑚擺件跟壽宴的事情,您分明很高興——」

  「胡說八道!」

  王福順家的打斷了她,厲聲呵斥:「竟然還有兒媳婦敢污蔑老夫人的?三少奶奶可掂量清楚了,您本就做錯了事,若是還敢污蔑長輩,這就是罪加一等了!」

  吳氏聽到小陳氏反駁那裡,差點站起來再潑她一杯茶。

  還好,王福順家的厲聲喝止了。

  聽著王福順家的抑揚頓挫地數落小陳氏,吳氏這心裡總算是舒坦了。

  她哼了一聲,只道:「我也不是說要追究你們下面的小輩,只是做小輩的,要知道孝敬長輩,還要會審時度勢。府裡是個什麼情況,你若是不懂就來問我,別擅自做什麼決定。壽宴還是簡簡單單操辦一回就是了,略微精細一些就成。」

  小陳氏眼底一下濕了,淚花在眼眶裡打轉,卻還不敢掉下來。她哽咽著道:「多謝婆婆肯指點,兒媳記住了。」

  「好了,看你委屈成什麼樣?不就是說了你兩句嗎?別在我跟前兒礙著我的眼了,趕緊走吧。」

  吳氏嫌棄地擺了擺自己的手,趕小陳氏走了。

  王福順家的這時候也去扶小陳氏起來,語重心長得很:「您說您這是何必呢?有錯認了就是了,咱們老夫人可是寬宏大量的人,從不小肚雞腸,對懂事的孩子一向很寬容。三少奶奶您不過是一時念頭岔了做錯事,何必這樣執拗呢?」

  小陳氏不敢反駁,只低頭稱是。

  末了,王福順家的這才把小陳氏給送出去,一直到走廊上,王福順家的看她這樣可憐,卻也只是歎了一口氣,叫她走了。

  小陳氏轉過了迴廊,往庭中走,本是想要回自己的屋裡的。可她今日受了這般的委屈,真是口中含了片黃連,怎麼都吐不出,苦到了肚腹之中。念頭一轉,小陳氏便歎了口氣,朝著東邊走去。

  哪裡想到,剛剛走入南北向的長廊,就看見顧懷袖迎面過來。

  妯娌兩個都停住了腳步。

  顧懷袖才從陳氏那邊來,心裡憋悶著,抬眼看見小陳氏淚眼汪汪的樣子,真像是條哈巴狗,怪惹人疼的。

  想必是被吳氏給訓斥了一頓,這方向只能是從上房回來的。

  小陳氏現在也不敢惹顧懷袖了,連著在這府裡吃了幾回的虧,任是她心高氣傲,如今也不免英雄氣短起來。現在見了顧懷袖,便跟耗子見了貓一樣,只巴不得躲到一邊去。

  她打小便是那撿著軟柿子捏的人,遇到硬茬兒,也就把自己變成了軟柿子。她小聲同顧懷袖見禮:「二嫂。」

  「弟妹這是怎麼了?」

  顧懷袖明知故問,覺得有點意思。

  她一直沒有怎麼刻意針對小陳氏,都是她自己折騰出來的。

  要顧懷袖來看,小陳氏跟張廷璐還真挺般配,都跟沒長大的孩子一樣,一個做事不計後果,一個天真無邪又畏首畏尾。

  小陳氏被顧懷袖這麼一問,眼淚差點決堤。

  她強忍住了,衣服上還有茶漬,整個人出來的時候擦過臉了,可頭上頭髮也都是濕的。這樣大的屈辱,她何曾受過?

  「沒怎麼……」

  聲音細得跟蚊子一樣,小陳氏哪裡又敢在背後編排吳氏?

  吳氏是個蠢人,可她身邊的王福順家的卻是個厲害的。

  早先有長安,如今還剩下個婆子,好歹吳氏的日子還算是過得去。

  顧懷袖也不能多問,只道:「我方才從大少奶奶那裡回來,恰好遇見三爺跟四公子在那邊,大少奶奶正在招待呢。」

  小陳氏一怔,沒明白顧懷袖怎麼會告訴自己這些。

  她腦子不靈光,過了一會兒才想到,她這副尊容要怎麼過去見人?

  已經走到半道上,怕只有折回去了。

  顧懷袖懶得搭理她,直接往前面走了,不過眼見著要下台階,又停住腳步:「老夫人最喜歡的便是江水藍的緞子,聽說今年沒分到合適的呢。」

  偏生還是缺了一匹的。

  顧懷袖說完,就笑瞇瞇地去了。

  她覺得自己是個很善良的人,死也讓對方死個明白。

  話已經說得這樣明白,甚至可以說這樣直白,小陳氏再蠢也該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

  原來自己身上穿著的這一匹緞子,竟然是老夫人最喜歡的。

  當時她強拿了那緞子,庫房管事的表情便不大對,可沒來得及阻止……

  後來叫人把緞子退回去的時候,小陳氏又只退了那弄髒的藕荷色的緞子,這不是已經讓婆媳之間生了嫌隙嗎?

  只是小陳氏那個時候還不知道而已,結果加上昨天的事情,老夫人憋屈了幾日,也終於爆發了。

  一切的一切,終於有了因由,小陳氏不禁暗罵自己活該,竟然闖了這樣的晦氣。

  她原地跺了跺腳,氣得直往回走。

  一步,兩步,三步,忽然頓住——

  小陳氏看向台階前面,那一條長長的石徑上,顧懷袖的影子已經去遠了,身邊一個丫鬟,後面跟著兩個,一襲的蒼綠色襦裙穿在她身上半分不覺得老氣,顏色太深,本是她這個年紀的人壓不住的,可穿在顧懷袖的身上竟然無比適合。

  沉穩,大氣,走出去每一步,都是踏在實處的,不緊不慢。

  小陳氏忽然有些迷惘起來:怎麼顧懷袖忽然發了善心,來提點自己?

  手指繳了繳綢帕,小陳氏面色也忽然複雜了起來。

  到底這個府裡,跟原來的家不一樣了。

  經過了這幾日的事情,她才明白過來……

  不是人人都是她的父母,萬事都遷就著她,若是在這張府裡,她遷就不了別人,忍不了別人,那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跌跟頭倒霉了。

  小陳氏一埋頭,眼底強忍了許久得淚,終於掉了下來,大顆大顆地,砸在地面上。

  汀蘭一看,著了急,「少奶奶,您怎麼了?」

  小陳氏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反正這一刻什麼亂七八糟的情緒都上來了。

  她就在這走廊上抽抽搭搭地哭著,張廷璐之前截了顧懷袖,這時候也慢慢地往前面走,沒心思再待下去了。

  結果,剛剛走過來,就聽見小陳氏在哭。

  張廷璐皺了皺眉,本不欲搭理,可瞧見她哭得實在淒慘,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這是怎麼了?」

  小陳氏也是沒想到會在這裡接連碰見顧懷袖跟張廷璐。尤其是張廷璐,小陳氏在外面驕縱,可在屋裡的時候卻是事事以張廷璐為大的。她只盼著自己這丈夫罵她打她,也別這樣跟她一句話不說地冷落她。

  「我、我、我、我沒事……」

  小陳氏連忙擦了擦自己的臉,勉強笑了笑,道:「我剛才聽二嫂說三爺在大嫂那裡,怎麼一下回來了?」

  張廷璐聽她提「二嫂」兩個字,又見她滿面都是淚,還是問那一句:「怎麼了?」

  「沒……就是忽然想起許多事情來,有點想家了……」

  小陳氏胡亂找了個借口,這時候也不敢在張廷璐的面前訴苦,她眼巴巴地望著他,像是望著自己的天和地。

  張廷璐也不多問,只道:「外面風冷,你早些回去吧,我去給四弟尋些東西。」

  「是,三爺您慢走。」

  小陳氏站在原地,看張廷璐離開了,這才忽然破涕為笑,拉著汀蘭的手道:「聽見沒,三爺關心我了……」

  遠遠地,顧懷袖站在對面的長廊上,枝叢將她的身影掩蓋,那邊的小陳氏是看不見她的。

  青黛笑道:「少奶奶現在心情似乎又好了?」

  顧懷袖道:「我只是方才看見小陳氏的時候,又忽然明白了過來,其實夫妻夫妻,也無非就是湊在一起過個日子,開心是過,不開心也是過,小陳氏巴望著的也不過一個張三爺,至於我……」

  至於她?

  顧懷袖低下頭,輕輕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而後抬起頭來,繼續朝前面走。

  左手撫摸著右手食指,顧懷袖心湖微亂。

  與其想著水中月鏡中花,不如憐取眼前人。

  不知張二公子,現在又在何處?

  顧懷袖慢慢轉到了學塾外頭,站了約莫有一刻鐘,又讓青黛扶著自己回去了。

  裡頭的阿德有些奇怪,他老覺得自己像是看見了少奶奶跟她身邊的丫鬟,可這眼前一晃,人又一下不見了。

  阿德搓了搓自己眼睛,摸著腦門,納悶了起來。

  手裡端著茶盤,阿德往這邊走,張廷玉看他表情有異,問他道:「怎麼了?」

  阿德放下茶盤,將茶壺跟茶杯都翻出來,道:「剛才怕是眼花了,竟然像是瞧見二少奶奶跟她身邊的丫鬟了,結果一晃眼又不見了。想是小的眼岔,二少奶奶沒事兒來這裡幹什麼?」

  他自己反問了自己一句,又覺得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可張廷玉聽了卻微妙起來,他將手裡一把還沒畫好的折扇扇面前後看了看,低頭在上頭題了一首詩,吹乾了墨,又將折扇合起來,道:「跑一趟,把折扇給你二少奶奶送去。」

  阿德識得幾個字,可張廷玉將折扇合起來了,這是不準備給自己看。

  他老覺得這裡頭有什麼貓膩,怎麼平白無故自己眼能岔了呢?

  不過還是給二爺跑腿兒要緊,他「哎」了一聲,便緊趕慢趕地去了。

  顧懷袖那邊慢吞吞回去,剛剛坐下來喝了口茶,阿德便到了門外。

  那扇子地進來,顧懷袖展開扇面一看,沒作畫,只是題字。

  「閨中少婦不曾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她一見,先是一怔,隨即卻脫口而出:「臭不要臉的!」

  外頭的阿德還想聽聽有沒有回話呢,乍聞顧懷袖這麼一罵,嚇得一激靈,幾乎頭皮都炸了起來。

  還沒解釋,裡面顧懷袖便道:「你家二爺就是個爛心腸!誰為他愁了?要他在那兒矯情……你且告訴你二爺,他就是在學塾裡頭懸樑、錐刺股,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遲,我亦不憐惜他半分!你家奶奶我就是個喜歡著功名利祿的,恁地教他打趣我,回頭來只教他別回來睡!記得跟你二爺說,書房屏風後頭的塌給他留著的。」

  阿德何曾聽過這樣一番辛辣刁鑽的話?

  他愣了半天,嘴巴張了張,不知道該說什麼。

  顧懷袖有些不耐煩:「還愣著幹什麼?滾去回你家二爺!」

  這一回,阿德聽懂了,他忙不迭地一躬身:「小的告退。」

  「回來!」

  顧懷袖忽地又想起什麼,返身拿著扇子去了書房,提筆便在畫扇上頭叉了一筆,然後將自己歪歪扭扭的字,順著那一行詩的縫隙給填了進去。

  最後,顧懷袖尤覺不足,往上面畫了個大王八,熟練地吹乾墨跡,才讓青黛把扇子遞出去。

  阿德這一回可以走了,顧懷袖也沒再叫他回來。

  扇子重新送回張廷玉手中,他卻是頗感興趣,一面接過來,一面問:「二少奶奶可有什麼反應?」

  阿德有些為難,不過還是如實道:「二、二少奶奶說……說您是個爛心腸。」

  張廷玉的手指頓時一頓,他抬頭起來看阿德,爛心腸?

  眼睛微微一瞇,張廷玉聲線揚起來一些:「沒有別的了?」

  「有。」

  阿德說完,就感覺到自己頭頂上張廷玉那目光跟刀子一樣,只能硬著頭皮說下去,「二少奶奶還說沒為了您曾,說您矯情。少奶奶讓小的告訴您,您就是在這兒頭懸樑、錐刺股,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遲,她也不憐惜您半分……」

  說著說著,阿德就說不下去了,他都快哭出來了。

  你說說這兩口子,干的這叫做什麼事兒?

  一個叫自己送扇子也就罷了,本以為是好差事,結果被二少奶奶那邊給罵回來。

  現在他這不是豬八戒照鏡子兩面不是人嗎?

  阿德心裡苦,囁嚅著說不動了。

  張廷玉低頭,一面繼續慢慢展開扇子,詩句露出來一句,兩句,三句,他嘴裡道:「繼續說啊。」

  阿德聲音發抖:「二少奶奶說,她就是個喜歡著功名利祿的,您今兒打趣她,您就別回去睡……說,說……說書房屏風後頭的榻,已經給您備下了。」

  第四行,也終於出來了。

  張廷玉忽然覺得頭疼,也不覺得阿德說的那些算什麼了。

  刁鑽狠毒果真不愧對「刁民」一詞的批語,更不用說這扇面上顧懷袖的傑作了。

  原本這是王昌齡的一首《閨怨》,說閨中少婦因見枝頭楊柳色,而想起自己那從軍遠征的丈夫,後悔讓他去追究封侯拜相的事。

  方纔阿德說在外面一晃眼瞧見了顧懷袖,這春日裡頭可不是正合適嗎?

  張廷玉順手就給題了上去,哪裡料想,現在這詩……

  已然被顧懷袖給改瞎了。

  只改了兩字一句,整個意思就完全翻了一轉。

  「閨中少婦愁白頭,春日凝妝上翠樓。」

  「忽見陌頭楊柳色,君怎還非萬戶侯?」

  張廷玉真是哭笑不得,這一句詩後面,還畫了只大王八,活靈活現的。

  「真真是要氣煞我啊……

  他歎了一口氣,卻珍而重之地將這一把畫扇給收了起來,放進狹長的檀香盒子裡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13 PM

第七十三章 開水白菜

  顧懷袖跟張廷玉這大宅門裡的小日子,是笑笑鬧鬧地過。

  甭管院子外面發生什麼事,屋裡一直平靜不起波瀾,頂多就是張廷玉跟顧懷袖兩個時不時說不到一起吵嘴,惹得丫鬟小廝們紛紛退避,生怕被攪進這兩位主子的火氣裡。

  只是不管吵得多厲害,沒兩個時辰又在一起說說笑笑了。

  到底二爺跟二少奶奶之間是怎麼回事,怕是只有這兩位說得清楚。

  興許,便是這二人也沒個明白的。

  轉眼,便是半個月過去,吳氏的壽辰也到了。

  四月裡,春花落盡,綠樹初見濃蔭,張英說過了不必辦得太過鋪張,所以也就略佈置了一下,白天闔府上下都吃廚房做的壽星包子,到了晚間老夫人傳飯,重頭戲就開始上了。

  小陳氏最近規矩了不少。興許是因為顧懷袖那不算提點的一句提點,讓她一下醒悟過來。小陳氏回去就換了那一身江水藍的衣裳,又用自己的體己銀錢出去叫人買了兩匹緞子,給送到了吳氏那裡,也總算是合了吳氏的心意,日子漸漸好過起來。

  雖說張廷璐對她還是不冷不熱模樣,可小陳氏相比起剛剛進府時候那種驕縱蠻橫,已然收斂了不少。

  一則是不敢,二則是不能。

  可到底老夫人的壽宴還是她在操持著的,計劃跟原先的沒什麼差別。

  各房都要出一道菜,給老夫人賀壽。

  此前顧懷袖吩咐了小石方,做一道開水白菜,這消息也放給了小陳氏。

  據說,小陳氏聽了這開水白菜之後,叫人做了許多道「開水白菜」,愣是什麼也沒研究出來。

  顧懷袖早先聽說她研究這道菜的時候,差點笑得背過氣去。

  這小陳氏簡直是活寶一隻,但凡聽見她一些事,能讓顧懷袖從早笑到晚。

  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顧懷袖跟張廷玉好歹也要上席面。

  她早早叫小石方那邊準備好,只等著今日給那些人開開眼界,不給吳氏面子,也要給張英面子。

  宴席就擺在花廳裡,前後的綠窗紗都掛了起來。

  窗外從江浙移栽回來的點地梅,已經開了星星點點的淺紫色花朵,隔窗望去稀疏一片,倒是漂亮。

  眾人落了座,一家同席。

  張英與吳氏在前面,一左一右,吳氏右手邊是張廷瓚和張廷璐,張英旁邊是張廷玉和張廷瑑。

  顧懷袖因是家裡二兒媳婦,所以坐在張廷玉的身邊,左手邊就是怕她怕得要死的張廷瑑了。原本顧懷袖自己沒什麼感覺,小石方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浣花都死了,顧懷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張廷瑑竟然還這麼怕她。

  現在坐在顧懷袖身邊,小廷瑑只覺得跟坐在刀尖上一下,渾身僵硬不敢動彈。

  遇見顧懷袖這麼厲害的嫂嫂,也是張廷瑑倒霉了。即便是他往後再不是如今這貪生怕死模樣,也忘不了年幼之時,從二嫂這裡得來的恐懼。

  吳氏見了張廷瑑打哆嗦的樣子,下意識就想將張廷瑑叫到自己的身邊來,可礙於眾人都在,不好這麼丟臉,只強忍了。

  這一桌只有張英和吳氏,下面的四個兒子和三個兒媳,別的人都是沒資格過來用飯的。

  原本張英就說過了不能鋪張,現在這裡只坐著這幾個人,像是普通的家宴。

  吳氏不是很高興,可畢竟是自己的壽辰,不好不好高興,臉上只掛著幾分笑意,問小陳氏道:「這次的壽辰是你操辦的,現在可該上菜了。」

  廚房那邊準備了一些菜色,先端了上來,擺了半張桌子,後面就是府裡一些體面的丫鬟和各房的姨娘準備的吃食,同樣端了小半桌。

  後面就該是各房端菜上來了,張廷瑑沒娶妻,免了;剩下的,卻是誰準備好了,誰先端上來。

  大兒媳陳氏,準備的乃是一道江南那邊出了名的紅燒鐵獅子頭,顏色鮮亮,應該是、花了心思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現在看著還是一副弱柳扶風的樣子:「兒媳本想為婆婆生辰多準備一些東西的,只是身子還沒大好,也沒能親自動手給婆婆做。只盼著來年歲歲今朝,兒媳還有許多給婆婆做壽的機會的。」

  吳氏見了那菜,倒想起當初陪張英趕考的日子來。

  貧賤糟糠裡出來,而今大富大貴,卻也要這樣小心著,不要行差踏錯,連個壽宴都越來越寒酸。

  吳氏一面堵心,一面又高興,畢竟往日不比今時,該有的全都有了。

  她讓丫鬟扶著陳氏坐下,只道:「你一個病歪歪的身子,操心那許多幹什麼?有這個心意就成了,府裡要什麼沒有?如今有你堂妹幫襯著你,你只管養病。」

  張英也道:「玉珠你也別操這個心,我看近日來你身子已經開始好了,到底往後家裡還是要靠著你,這一時半會兒不急著。」

  張英吳氏夫妻兩個,話聽著是一樣的,可細細一琢磨,可有點不一樣。

  吳氏這裡,直接說是三少奶奶小陳氏幫襯著吳氏,讓陳氏「只管」養病;可到了張英這裡把話一圓,那就是「到底往後家裡還是要靠著你」,這是一面肯定了大兒媳在府裡不可動搖的地位,又強調著家裡大房的要緊。

  到底張廷瓚還是家中嫡長子,吳氏那話說得太過偏頗。

  張英就這樣不動聲色地一圓,整個宴席上還是和和樂樂看不出什麼來得。

  就是陳氏自己都沒有多想,可下面顧懷袖卻聽出味道來了。

  張英是個精明人,糟糠之妻不可棄,也不能當那陳世美,只能撥了個長安,又撥了個王福順家的去幫襯著吳氏。這麼多年來,馬馬虎虎也沒出過什麼大事。

  吳氏這邊更不能聽出什麼端倪來,她目光從張廷玉身上略過,故意忽略了,至於二兒媳婦更是看都沒看一眼,等到了張廷璐這裡才高興了不少。

  「這一回,不知道三兒媳準備了什麼?」

  小陳氏這裡羞答答地站起來,兩頰暈紅,先看了張廷璐一眼,才看向吳氏。

  她這一回可是精心準備過的,上次是想從顧懷袖的廚子那裡得到些秘法,結果只打聽出個什麼開水白菜來,那算是什麼珍饈?根本拿不上檯面。

  小陳氏從外面找來了大廚,一起做了這一道姜絲八寶珍奇鴨。

  「這是用姜絲將整個洗乾淨的鴨身上的皮給塗抹了一遍,去掉鴨子所帶著的腥氣。同時,大廚說生薑有活血暖胃祛邪的功效。以八寶,紅棗、杏仁、核桃、栗子、蓮子、百合、桂元肉、葡萄乾,一起塞進鴨肚之中,而後放進籠中蒸烤,事先用煸過姜絲的油給澆一遍,這個皮兒邊脆了,然後再進行烤制。等到出來的時候,便是盤中這一道姜絲八寶珍奇鴨了。」

  這種吃法不算是新鮮,就是有點費工夫而已。

  顧懷袖看了看端上來的那一隻填鴨,色澤油紅,火候剛好,算是難得的一道佳餚。

  她頓時想要動筷,張廷玉不動聲色地坐在那兒,手肘一拐,正好捅了捅顧懷袖得手肘,讓她已經摸到筷子的手指鬆開了。

  表面看上去,顧懷袖還是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唇邊帶著笑意,矜持又雅然。

  可若是看桌子底下,顧懷袖狠狠一腳踩在張廷玉的左腳上,而後施施然收回。

  張廷玉吃痛,偏生不敢叫出來,也不能發作,只硬生生坐在那兒扛著,彷彿什麼也沒發生。

  這一腳,顧懷袖可是用了狠勁兒的,這都能忍,張廷玉真算是個狠人。

  顧懷袖心裡暗暗擔心今晚回去會不會出什麼事兒,卻沒想到席間的重點轉眼已經從八寶鴨落到了她的身上。

  也不知道吳氏從哪裡得知的消息,竟然主動道:「我聽說二兒媳婦也為我準備了一道好菜?」

  二兒媳婦這個稱呼,顧懷袖還在適應階段,聽得稍多的乃是「二少奶奶」,乍一聽吳氏這樣喊,她有些沒反應過來。

  不過旁邊已經有人提醒了她,顧懷袖連忙抬頭:「也準備了一道,好菜不敢當……」

  「哼,當然當不起了!」吳氏沒等她說完,便直接截了她的話,一聲冷笑,「府裡都傳開了,說你要為我做一道什麼開水白菜,這能做出什麼好東西來?我這生辰雖不是鋪張奢靡,可也沒窮酸到吃糠咽菜。老二,你倒是看看你這什麼媳婦兒!」

  真是萬萬想不到……

  顧懷袖只是愣了一會兒,便差點要笑得腸子打結。

  開水白菜,這名字相當迷惑人。

  此乃後世一道名菜,是從四川那邊傳過來的上幫菜,不知情的人一聽見「開水」和「白菜」的組合,怕是根本想像不出這是怎樣的一道菜。

  不是什麼小蔥豆腐白玉湯,而是一道工序複雜得讓人想撞牆的菜。

  小石方做這一道菜可費著工夫呢。

  外面還沒人進來通傳,顧懷袖也沒想到之前他們端菜上來這麼快,這會兒小石方怕還在廚房忙碌,掐著也就是這一段時間就能端上來了。

  顧懷袖也沒介意吳氏那十分偏頗的話語,淡淡道:「婆婆稍安勿躁,兒媳這一道菜的確叫做開水白菜,可各有各的做法。」

  張英是見識過顧懷袖那廚子的本事的,連康熙那樣被御廚們養刁了的舌頭,都能在小石方這裡得到滿足,更不要說是他們這些人了。

  吳氏就是對二兒媳有偏見。

  張英胸中憋了一口氣,礙著是吳氏今日生辰,不好拂她面子,是半帶著訓斥道:「二兒媳婦是那種拎不清的人嗎?你當皇上誇獎過的廚子是白來的嗎?等老二媳婦端上菜來不就清楚了嗎?」

  一旁的小陳氏,在庫房江水藍緞子事情過去之後,就主動地忌憚起了顧懷袖,一直避著走,最近也沒覺得太針鋒相對。

  不過落井下石的事情,人人都會幹。

  小陳氏也不例外,她竟然主動道:「前兒一陣,我也聽說了這件事,還叫廚子試著做了做這所謂的開水白菜,不過水煮白菜,這也太難吃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喂……那個什麼呢……」

  她似乎臨時想起,覺得說那個字不大好,所以才換了一種說法。

  可她真正要說什麼,不是不言而喻嗎?

  吳氏的的臉一下就綠了,她看向了顧懷袖,差點氣炸。

  顧懷袖這是個什麼意思?

  張英咳嗽了一聲,輕而易舉地喚醒了吳氏,吳氏氣悶得厲害,若沒老頭子給這二兒媳婦撐腰,吳氏早收拾她了。

  偏生顧懷袖還是那不緊不慢急死人的樣子,她笑道:「三少奶奶做不出來也是常事,若是知道一道菜的菜名就能做出菜來,那哪裡還有什麼偷師的說法?人跟人不一樣,廚子跟廚子不一樣,本質是腦瓜子的差別。三少奶奶,這些事不必強求,您也也不比要求您的廚子能跟我的比。」

  說話相當不客氣,這一段拋出去活像是一堆刺球,扎得小陳氏滿身都是窟窿。

  張廷璐斜了小陳氏一眼,拉她坐穩了,不讓她說話,他自己卻抱歉得很:「二嫂莫怪,玉顏就是小孩子心性,若是哪裡衝撞了二嫂……」

  張英在這裡坐著,顧懷袖哪裡好說什麼重話?

  她不冷不熱地:「三爺這話就言重了,我可不是那種記仇又小氣的人。」

  我是特別特別特別特別特別記仇,又特別特別特別特別小氣的人,光是普通的記仇和小氣,怎麼能形容我呢?

  這才是顧懷袖的潛台詞。

  只可惜,一般人聽不懂。

  張廷璐也聽不懂,所以他埋頭沒說話了,算是默認了。

  席間安靜一片,時間也是剛好,廚房那邊一道開水白菜終於端上來了。

  嫩黃綠的白菜芯子躺在廣口深底白瓷盤裡,周圍一圈清水一樣的湯液,乍一看上去當真如同開水泡著白菜一樣。

  看若是仔細地聞,便能嗅到空氣裡瀰漫開的鮮味兒。

  顧懷袖這才慢慢道:「此菜名為開水白菜,實則這開水乃是極為難得的上湯,用母雞、母鴨、火腿、干貝、肘子這些上好的料給吊出味兒來,必得要湯色清亮如同清水一樣,才可選用。而後選小白菜去掉外面兩層老葉,留下芯兒,下面白菜幫泡進湯裡,一面將滾燙的上湯一層一層澆淋上去,由生而熟,一面要用細細的銀針穿刺白菜,使之完全熟軟……」

  眾人聽著這複雜而精巧的種種工序,都是目瞪口呆。

  如此精奇刁鑽的吃法,果真也只有顧懷袖這一張挑剔的嘴有福享用,又只有小石方這麼個任勞任怨的廚子,才能做出來了。

  一鍋湯澆完了就要換上新的一鍋上湯,澆過白菜的上湯是不能再用的,規矩極嚴,唯恐白菜芯吸收不到上湯精華,以至於味道有變。

  如此道道工序,苛刻地要求下來,最後才有端上來得這一道開水白菜。

  這樣一道「開水白菜」,哪裡是開水,不是上湯嗎?

  吳氏皺著眉:「明明是上湯白菜,何必起這麼個普通的名兒,這不是讓一般人誤會嗎?」

  反正顧懷袖怎麼做,她都能挑出錯兒來。

  顧懷袖心裡說這可不是自己決定的,她帶過來的就是這樣的名字,祖宗定下的,改不得。

  還好這時候張英說話了:「開水白菜,精緻奇巧,吃得是一個難得。明明是上湯精製,卻起名開水白菜,乃是反一般菜往厲害起名之道而行之,歸於簡樸,瞧著上湯在盤中只如開水一般,哪裡不是開水白菜呢?」

  張英這麼一說,誰還敢反駁?

  不管是吳氏,還是小陳氏,都悻悻閉嘴了。

  張廷瑑已經有些按捺不住,聽著顧懷袖說得那麼複雜,這一道菜應該不是自己想像之中的那麼簡單。

  顧懷袖也已經摸了筷子,卻礙於長輩們不起筷,自己不好動。

  她看了看張英跟吳氏,等看著這兩個人起筷了,才上去迅速地夾了一根白菜到碗裡吃。

  鮮,鮮得讓人咬舌頭了。

  顧懷袖一面吃,一面感歎著小石方廚藝又精進不少。

  這一道菜,真把吳氏給吃沒了脾氣。

  張英也沒想到顧懷袖這裡竟然還藏著好菜,一時之間倒有些同情康熙爺,在小石方這裡吃了好菜,回去再吃御膳房,那滋味真是天上到地下,難怪去年時候萬歲爺面有菜色,不是病的,那是餓的啊!

  可憐大阿哥因此斷定康熙病重,豈不冤枉?

  心裡想著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張英卻已經端了一碗湯來喝。

  待到這一頓飯吃得差不多,吳氏的壽辰也過了,大家都準備請安告的時候,張廷玉卻忽然頓住腳步。

  他躬身對張英一拜:「父親,孩兒有一事,想與父親商榷。」

  張英疑惑:「何事?」

  吳氏素來不喜張廷玉,可今日這一頓吃得真高興,臉上也還算是和樂,不過沒插話。

  沒幾個人在意張廷玉的話,只有顧懷袖嗅出了一絲不尋常。

  張廷玉微微一笑,似乎自己在說家常便飯的小事。

  「孩兒想帶著懷袖,回江南桐城大宅去住,還望父親准了。」

  眾人全部愣住,張廷玉瘋了不成?!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14 PM

第七十四章 狠毒計

  張英是怎麼說的?

  顧懷袖已經不大記得了,她想過相關的事,卻沒料想張廷玉會直接在今天說出來。

  今日是吳氏的生辰,他作為吳氏的次子,怎麼能在吳氏生辰的時候說出這樣的話來?

  即便這只是一個已經做好了的決定,可也不該……

  要說張廷玉對吳氏沒有半分的怨恨,顧懷袖往日可能還會相信,這一日卻是不可能了。

  這一天晚上,張英與自己二兒子張廷玉在書房裡談了很久。

  顧懷袖在屋裡原本準備等著張廷玉回來再睡,不過一直到第二天都沒見人回來,沒撐住,半夜裡睡著了。

  張廷玉是三更過半才回來的,只摟著被窩裡的她,跟她說:「挑個順風順水的日子,便可以出發了。你若有什麼事,也可盡快地辦了。」

  她本是睡著了,可張廷玉微涼的身子一鑽進被窩她就醒了。

  兩個人蓋著同一床錦被,躺在同一隻枕頭上,看著同一片帳頂。

  顧懷袖道:「張老大人跟你說了什麼?」

  張廷玉道:「也無非功名利祿那些小事兒,完了我說反正往後都要往江寧趕考,桐城那邊大宅也沒人住,我回去正好合適。」

  「那……他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同意了?」

  顧懷袖有些詫異。在她看來,張英應該是很重視整個家的人,到底他對自己別的兒子是個什麼態度,其實很難說。

  不是不愛,也不是不管,相反,張英很重視對自己孩子的教育。

  可是府裡至今只有張廷瓚一個人算是已經出人頭地,他有自己的考量,有時候必須為了一些東西而犧牲另外的一些東西。

  顧懷袖不知道,張廷玉本身,在不在此列。

  張廷玉側過臉看她,她也轉過來看著他。

  他道:「准了。」

  就是不知道吳氏是個什麼態度了。

  兩個人再也沒什麼話,卻在被子下面將手指勾到一起,握緊了,才閉眼睡去。

  顧懷袖管著家裡的事情這麼久,如今說放就放也是瀟灑。

  她叫人將賬本抄錄了一份,也不擔心這府裡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要收拾的東西有不少,張廷玉有些書也要帶走,顧懷袖這邊則是想著還要帶走小石方。

  早早地令人去雇了一條大船,又把府上的事情都交給了陳氏,顧懷袖走了,小陳氏資歷太淺不能辦事,還是要交給陳氏,至於實際上是誰要辦事,卻不是顧懷袖能管的。

  反正她手裡把柄還在,就算是再過三五年回來,也不擔心事情。

  張廷玉明年趕考,若是順利,後年春天就要回京城來參加會試。

  府裡人都完全沒想到事情是這麼個發展。

  原本以為二少奶奶在京城張家大宅裡混得風生水起,不料現在說走就走,移交事務的時候那個乾脆果斷,一點也沒有拖泥帶水。

  吳氏也不知道為什麼,一下子堵心了起來。

  她往日是巴不得二兒子走的,可現在真要說二兒子要走了,她又唉聲歎氣起來。

  顧懷袖聽說這件事,只冷笑一聲,罵她假惺惺了。

  張廷玉是心冷,快成了個冰石頭,哪裡還能捂得熱?早幾年幹什麼去了?

  她修書一封給了娘家,又問候了二哥二嫂跟自己的父親,回頭來早早備下了給周道新和李臻兒的賀禮,提前讓張廷玉送了去。

  張廷玉則去琉璃廠轉了一圈,與好友們道別。

  如此事無鉅細地一路辦下來,過去了約有半月,張廷玉便跟顧懷袖出發了。

  她將書房裡幾本書都放入了書箱裡,那一本《容齋隨筆》靜靜地立在角落裡,顧懷袖沒將它帶走。

  初夏天兒還不算是很熱,知道今日是府裡二爺二少奶奶回江南的日子,很多人都出來了。

  人群裡有不少被顧懷袖逮著把柄的人,見到顧懷袖走了,心裡真是說不出地高興。

  有顧懷袖在一日,他們就提心吊膽一日。

  但要說脫出了顧懷袖的掌控,那是不可能的。

  一枚枚棋子蟄伏在原來的位置上,顧懷袖這執棋人不過是先離開了而已。

  小陳氏也出來送行,現在自然是春風得意,因為前一陣事情的歷練,看著倒是成熟了不少,說話圓滑了一些。

  不過人一得意,難免就有些忘形。

  「二少奶奶您放心走,府裡的事情有我照看呢。公公婆婆我也會好好侍奉的,你們到了江南也別忘記寫信回來,多通通氣兒,別淡了感情。」

  小陳氏說著千篇一律的客套話,顧懷袖則是輕輕地一擺手,「三少奶奶不必送了,回了桐城我與衡臣會修書回來保平安的。」

  一抬眼,遠遠便見著王福順家的站在門裡,沒出來。

  顧懷袖微微一笑,轉身踏上了車,掀了車簾便進去。

  那一邊,張廷瓚沒想到張廷玉說走就走,接連地歎氣:「我素知你有自己的志向,即便是厭惡了這宅院之事,家總還是家的。到了那邊也記得當心著一些……」

  至於到底要當心什麼,張廷瓚卻沒有明說。

  張廷玉點點頭,卻道:「時辰差不多了,渡口那邊船還等著,廷玉拜別。」

  張廷瓚拱手,看著張廷玉也上了車,也不知心底到底是什麼感覺。

  怕是不知多少人覺得張廷玉這是寒酸地去,畢竟江南再好,也不能與京城繁華相比。更何況京畿重地,張英又在這裡做京官兒,張府一大家人,自然地走了一個張廷玉,往後也不一定能融入進來。

  可這些,都不是張廷瓚能阻止的。

  衡臣不想待,想去江南,他心裡舒坦就成。

  更何況,張廷玉也的確是要到江寧趕考,回桐城無可厚非。

  卻不知,這一去什麼時候能回來。

  去時暗沉隨馬,歸來之日卻是光華滿身了。

  車軲轆壓在石板地面上,聲響不小,後頭還跟著幾個丫鬟,不多的東西,到了碼頭便換船。

  不消說,小石方也被顧懷袖帶走了,除此之外還有半屋子的丫鬟,桐城張家大宅那邊也有不少人的丫鬟婆子,所以顧懷袖他們還算是輕裝簡從。

  站在碼頭上,一眼望去水波茫茫,顧懷袖忽然又有一種奇異的迷茫。

  這水,溝通大江南北,可是不是能成全了她身邊這男子滿腔的抱負?

  她扭頭看張廷玉,張廷玉卻直接上了船,站在上頭朝她伸出手:「來。」

  來。

  顧懷袖一下笑出聲來,把手遞給他,小心翼翼地踩著木板上去。

  這船不小,船艙還是上下兩層,待到人上來,將錨從江底起出來,船便離岸越來越遠了。

  頭一次走水路上下往來的時候,顧懷袖還喜歡東看看西看看,但這兩年看過了不少,一點也沒興趣。

  原以為這一路只有跟張廷玉下棋比較有意思,結果半道上竟然出現了一條商船。

  兩條船一前一後一起走了有三天,偶然一次張廷玉到外頭去吹風,才見到那邊船的船頭上站著個富態的中年人。

  一看,這不是廖逢源嗎?

  兩個人這才知道,他們竟然前後腳離開京城的。

  廖逢源請張廷玉跟顧懷袖去喝茶,他們那是下江南的商船。

  今年的新茶早出來了,江南那邊的事情還很棘手,下面人辦不好,廖逢源只能自己去打點了。

  他請張廷玉夫妻二人坐下,老朋友見面,自然是分外和樂。

  略敘舊了一會兒,廖逢源便又唉聲歎氣起來:「我這一路過來,五六道關卡,船上帶了些京城的土宜,北方的特產,已經出去七八十兩銀子。個個都是要剝皮拆骨、吞肉噬血,去時尚且如此,甭說到時候運茶回來了。」

  這是前幾日說到的過河錢。

  張廷玉卻不怎麼在意了,這件事他已經跟張廷瓚說過。

  至於怎麼處理,張廷玉卻是不知。

  他只安慰廖逢源:「朝廷的事情錯綜複雜,即便是要查也不是三五日的事。過河錢敢這樣收,回頭來茶葉絲綢浮價,京城那邊自然知曉。作惡多端的,哪兒能那麼簡單就被放過去了?」

  運輸的成本增加了,商戶們為了保證自己賺錢,自然要抬價,這一抬肯定要出事的。

  廖逢源愁得直撓頭,「等查清楚,今年怕是要入不敷出了。」

  上頭有人,哪裡是那麼好查的,不過敲山震虎的法子倒是有的。

  「您是茶行萬青會館的副會長,您說一句話,江南這邊的茶商都是要聽的。」

  張廷玉不疾不徐,慢慢地說著,他手一指這茶碗之中沉到杯底的根根茶葉,道:「若是您肯捨得一身剮,直接聯合著眾茶商抬價,屆時自然有人來查。」

  「好個狠毒的法子!好一條膽大包天的妙計啊!廖掌櫃的有這樣一位摯友,何愁大事不成?哈哈……」

  張廷玉說完,外頭就有個聲音大笑了起來。

  本來廖逢源也被張廷玉這一番話嚇得不輕,哪裡想到竟然還有人敢聽牆角?

  他一下站起來,邁著大步子便朝外面走,「哪裡來的宵小之輩!」

  簾子一掀開,竟然是個穿著寒酸的文士,手裡拎著個酒壺,臉上還有鬍渣,看上去落魄得很。只是這人一雙眼睛卻透著精明,他坐在前面甲板上,晃著酒壺,不慌不忙喝了一口酒,掃了氣急敗壞的廖掌櫃的一眼:「與這天地相比,何人敢稱頂天立地?何人不是宵小之輩?廖掌櫃的何必如此急躁,沉得住氣,才能辦大事呀。」

  他本是無意之間聽了牆角,聽說船上來了位貴公子,沒料想竟然給廖逢源出了這麼一條毒計。

  是個有意思的人啊。

  這寒士看向張廷玉,「不知尊駕怎麼稱呼?」

  張廷玉原本有些不悅,不過聽這人說話倒是頗得妙趣,怕與周道新這種古里古怪的人是一路。他不動聲色,自報家門:「姓張名廷玉,字衡臣,祖籍安徽桐城。」

  那人懶洋洋道:「敝人姓鄔,名思道,字王露,祖籍紹興。」

  一旁一直靜觀事態發展的顧懷袖差點一口噴了出去。

  鄔思道在康熙三十一年竟然是這種狀態?逗她?!

  她強忍住抹冷汗的衝動,憋住了沒說話。

  方纔張廷玉說的那一條計,可說是關係到殺頭之罪的,廖逢源請張廷玉進來的時候就已經叫人看過周圍了,結果這鄔思道方才也不知道是躲在哪裡,竟然沒有被發現。

  現在他站起來,看著張廷玉,似乎在掂量著什麼。

  鄔思道也就是個落魄文生,苦恨一身才幹無處得用,乃是求著人,搭了條順風船上來的,本沒想偷聽,他也不是那多嘴的人,可誰料想裡頭竟然談這麼驚天動地的話題?

  哄抬茶價絲價,若引得民怨沸騰,什麼大事都能出來。

  可若是因此引得上頭人注意,那妥妥一條妙計。

  到時候追查下來,也就有了做文章的機會,現在上頭不查,下面怎麼著急也沒用。

  鄔思道站在原地想了想,又道:「敝人惜命,想來這件事,敝人還是半個字沒聽見的,我也不曾在這船上出現過,還望廖掌櫃的與張公子不要介意。哦,旁邊還有一位夫人,也請您裝作沒聽見。大路朝天各走半邊,諸位高抬貴手,高抬貴手。」

  說完,他一拱手,一溜煙地跑了。

  廖逢源氣樂了,這鄔思道除非立刻跳下船去,不然還不是任他拿捏。

  他跺跺腳,走進來,只問張廷玉:「您看?」

  張廷玉沒怎麼在意,聰明人多得是,「這人不是個眼皮子淺的,倒像是有大才之人。倒是有點意思……至於我的主意,我何曾說過什麼主意?方才廷玉一直與廖掌櫃的品茶論道呢。」

  廖逢源頓時愕然,只有顧懷袖會心一笑。

  說過的只當是沒說過,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可面兒上——我就是沒說過。

  張廷玉隨口出計策,也能隨口否認。

  上面要查,還不知拖到幾時,為了嘩啦啦出去的銀兩,廖逢源敢不敢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拼一把,那就看他自己了。

  有了狠毒的計策,也得要個狠毒的人,才能把事情給辦好了。

  廖逢源狠不狠毒,張廷玉可不知道。

  他張廷玉啊,就是游手好閒公子哥兒一個,外頭躺著曬太陽的鄔思道,也就是流浪落魄寒門書生一介,都不足道的。

  而顧懷袖,心知肚明極了。她就看著張廷玉站在船頭,鄔思道裹著寒酸的破衣服縮在船尾,茶行商船破浪而去,江風冷冽,她卻莫名覺得心底有些微微的發熱。

  回頭來,張廷玉給她披上披風,道:「冷了?」

  顧懷袖搖搖頭:「江南這氣候,恰恰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15 PM

第七十五章 點地梅

  兩條船一路都是同行,從通州一直到江寧。

  桐城靠近銅陵,上一段陸路靠近長江,整個江南的中心在江寧府,自是金陵六朝古都。

  今日行船已至淮安,很快就要進入揚州的地界兒,江寧也快了。

  張廷玉他們直接從揚州轉道,順著長江往上,經過江寧、銅陵,上岸之後便回桐城。

  船到淮安的時候,張廷玉本來沒注意,可沒想到半道上船竟然被人攔了下來,說要收過河錢。

  張廷玉只道:「不是只有過往的商船才收嗎?我們只是順路下來的客船。」

  他們的船,要在淮安停靠一陣,上岸採買做補給,無論如何都要往碼頭上停靠。剛剛一靠,這收錢的就來了。

  張廷玉真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他一路上已經見廖逢源扔出去百多兩銀子了。

  若是普通商戶還不會,可偏偏廖逢源在茶行之中算是出了名的人,走南闖北,名字都在河道衙門的冊子上,想逃也逃不掉,每次遇見攤手要錢的只能乖乖給。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這一次會輪到自己。

  說句實話,張廷玉現在很不想給錢。

  但前面的廖逢源一直在給張廷玉打眼色,示意他別衝動。

  顧懷袖在船裡看著,皺緊了眉頭,運河跨越不同的地方,每個地方的規矩基本都是一樣的。只是到了這淮安,竟然連普通的行船都要給錢,長此以往什麼人有錢過河?

  一面是河道衙門的盤剝,一面是漕運衙門的管制,一條運河被兩隻蛀蟲給吃著,也難怪這水面是越來越淺了。

  顧懷袖覺得諷刺,她只遠遠看著沒說話。

  那邊的張廷玉也知道跟下面的人沒辦法說話,就算爭得了一時的理兒,回頭來吃虧的還是他們。

  這河上發生什麼事情都不稀奇。

  更何況,治標不治本,也是困難。要把這「過河錢」的事情給解決了,可沒那麼簡單。

  暫時忍過這一時,回頭再議。

  張廷玉穿著也就是普通,不像是什麼大富大貴人家的公子,所以旁邊那差役也是看人不起,輕蔑地掂了掂手裡得銀子,好歹還是讓他們過了。

  重新上船,張廷玉卻已經直接去了廖逢源的船。

  剛剛上去,廖逢源就重重地一跌腳:「說說這都叫個什麼事兒啊,我現在這船上裝著的東西還不值錢,不算是最要緊的。若是我拉著商船回京城,那事兒可才大了。您瞧瞧方纔那小東西的嘴臉,不就是個破差役嗎?不管是在揚州還是京城,江寧還是杭州,換了是我的地方,直接一指頭捏死他。可在河上,他們就是大爺!」

  廖逢源什麼都沒有,就是有錢。

  現在官商已經開始逐漸靠攏,尤其是在富庶江南,官員跟商人的關係可算是相當密切。

  廖逢源說自己伸手捏死人,病不是開玩笑。

  張廷玉也沒想到,過河錢都能收到自己身上來了。

  他前幾天就已經給過廖逢源主意了,只是廖逢源事後一句話都沒說,似乎還有些猶豫不決。

  現在,廖逢源的心思又開始動起來了。

  他請張廷玉坐下,歎了口氣:「您前幾日出過的主意,我思慮再三,不敢用。」

  「哦?」

  張廷玉自然知道他肯定有什麼為難之處,卻只作不知,順著他的話來問。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也沒必要遮掩了。

  廖逢源歎了口氣:「我一直說我說會館的第二把交椅,可萬青會館卻是我拉起來的架子。您如此心思剔透的人,難道沒想過這其中的貓膩?」

  張廷玉眉頭一挑,一副驚詫表情,微微一按自己額頭,彷彿是才想到這個問題:「廖掌櫃的若是不提,我全然沒想到那個地方去。」

  一看就知道張廷玉是早就有了想法,只是不說。

  廖掌櫃的跟張二公子認識這幾年,又怎麼可能對這一位的秉性沒有所知?

  他也就是打趣那一句,下一句卻接著方纔的話說了:「原本我該是第一把交椅,人家都要喊我這裡一聲會長,結果平白殺出了個『沈鐵算盤』,我這位置可不就丟了嗎?」

  沈鐵算盤?

  張廷玉往日可沒聽說過,他皺了眉,「這名號我不曾聽過,廖掌櫃的儘管詳細說一說。「廖逢源這才長歎一聲,將前幾年拉著人在京城建立會館的經歷給說出來。

  原本這廖逢源在蘇杭一帶乃是相當有名的茶場,本朝萬歲爺登基之後就南來北往做生意了,在京城的根基很深,手裡也有足夠的人脈,三十年以來幾乎壟斷了整個江南茶業。

  會館是廖逢源跟自己同鄉的商人們商定過,約好了建造的。

  起初只是修造的一間別院,以供大家落腳,後來覺得地方不夠,就擴張成了會館。

  會館正式落成,已經是五年之前的事情了。

  結果那一年,平白出了個「沈鐵算盤」。

  這一位沈鐵算盤,名號可大有來頭。

  聽說這人原本是賬房先生出身,也不知哪裡發了一筆橫財,後來下水從商,竟然一路青雲直起,財源廣進。

  江南向來是魚米之鄉,茶葉、鹽、絲綢,也都是江南一絕。

  這賬房先生,便是賣布匹絲綢出來的,後來生意大了,「鹽」這個字太重,不敢碰,茶要稍微輕一些。本朝各地素有飲茶之風,更何況這東西江南不缺,南北走一趟利潤極高,所以沈鐵算盤很快嘗到了甜頭,憑借雄厚的財力後來居上,力壓廖逢源,活生生從廖逢源的手裡挖走了這個茶行萬青會館會長的位置。

  當時為表公平,乃是由眾位商人推舉一位德高望重的巨賈出來,坐上第一把交椅。

  廖逢源一直覺得自己是勝券在握,根本不擔心,哪裡想到當初出了這個主意,等到結果出來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沈鐵算盤技高一籌,生生說服了半數以上的人,奪走了第一把交椅。

  於是,廖逢源屈居第二。

  這麼多年,竟然真的再也沒翻出去過。

  廖逢源說起這沈鐵算盤,一半是複雜,一半是佩服。

  「你還別說,若這人跟我沒有深仇大恨,我還想跟他交個朋友。這人發了一筆橫財的時候,也不過剛剛及冠,聽說祖籍山東。說來,還算是一代儒商。姓沈,單名一個恙字,無表字。江南百姓稱之為『沈萬三第二』,我們行內稱之為『沈鐵算盤』,倒是從來沒人叫他名字的。」

  沈恙?

  張廷玉細細琢磨了一下,這一位聽上去卻是頗為傳奇了。

  「方纔廖掌櫃的說,這人原本是賬房先生出身,忽然發了一筆橫財,這才從商?」

  也就是說,在這個沈鐵算盤的人生之中,這一筆「橫財」才是一切的起點。

  只可惜,這錢到底從哪裡來,是沒人知道的。

  廖逢源道:「這我哪兒知道啊?整個江南人人都這樣傳說,可真沒人知道得清楚,要不怎麼都叫沈萬三第二呢?巨富沈萬三,不是有個聚寶盆嗎?一枚大錢放進去,一生二,二生三……」

  這玩笑,也就博人一笑了而已。

  若這問題這麼簡單,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說了這麼多,到底事情還是要扯回點上。

  廖逢源最大的問題,就卡在這個沈恙的身上。

  「您是不知道,這一位看著是厲害,可渾身上下都是毛病。他有錢,能上下打點好了官府,自家的商船不會出問題,可咱們茶行他不管啊。若真是鬧起來,吃虧的只有我們這些被排擠的。唉……也真是遇得到了喲……」

  一說起這個沈鐵算盤,廖逢源就只剩下唉聲歎氣了。

  「若是整個茶葉行當聯合抬價,必定要這一位鐵算盤點頭同意,所以您的問題其實是——怕鐵算盤不答應?」

  張廷玉總算是弄明白了。

  往常一直在京城,即便回江南,結交的都是文人士子,可這「商」之一字,卻似乎跟他很遠。

  他從來沒有想過不做官,可到底做官也是一門學問。

  像現在整個運河經過的地界兒,這些官兒都是蠢貨。做官不能這樣做,要討好人,也得看準了討好。與其搜刮民脂民膏,討好一個不一定能登基的太子,還不如別趟進這渾水裡,否則一個不小心直接掉腦袋。

  廖逢源這邊若真下得了狠心,那可是一場大風雲。

  所以說啊,做官這種事,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的好。

  張廷玉心裡想著的東西很多,臉上表現出來的卻是極少。

  廖逢源點點頭:「可不是這樣,只可惜張二公子在桐城,想來也不會在揚州或者江寧府停留,更不會往杭州去,等一到地方,卻是無人能問了。」

  「其實不然。」

  張廷玉聞言,搖了搖頭,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

  廖逢源一怔:「二公子此話何解?」

  這話簡單啊。

  張廷玉將手中的茶盞一放,起身一整湖藍色的長袍,竟然直接走到旁邊,將外面簾子一撩,外面的天光就透進來了。

  遠遠地,鄔思道還躺在那邊睡覺。

  張廷玉手一指那橫斜著的潦倒身影,卻道:「這一位朋友應當能幫您,只是他肯不肯幫,廷玉卻是不知了。」

  廖逢源萬萬沒想到張廷玉竟然這樣欣賞那一日胡言亂語之人。

  原本廖逢源想要殺人滅口,只是礙於張廷玉在側,雖動了殺心,卻一直沒動手,而今聽見張廷玉說此人堪用,不由得又是一怔。

  這人看上去根本就是個成日喝酒,潦倒落魄,自以為有經世之才而不遇的狂人,哪裡像是個有真本事的?

  然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想那沈鐵算盤,當初不也根本名不見經傳嗎?

  廖逢源這麼一想,便知道自己是犯了大忌。他是最近兩年光顧著跟沈鐵算盤鬥,養尊處優慣了,也就越發沒個計較。

  心裡給自己捏了一把汗,廖逢源看了看外頭對此毫不知情的鄔思道,又看了一眼張廷玉,道:「多謝張二公子指點了。這件事,若是有什麼進展,不管敝人是在江寧揚州還是杭州,都會悄悄差人給你送信來的。」

  張廷玉瞇眼笑笑,點點頭,卻道:「我夫人約莫還在等我,這便去了,廖掌櫃的您忙活著吧。」

  忙活著吧,還有得忙活呢。

  張廷玉換了竹排回去,上船就看到顧懷袖在裡頭榻上打盹,船尾那邊小石方正跟搖櫓的師父說話,兩個人有有說有笑的。

  他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然後進去。

  青黛也昏昏欲睡,不過張廷玉一進來,她瞌睡就被嚇醒了。

  「二……」

  剛剛想要開口,卻見張廷玉給她比了個噓聲的手勢,青黛於是連忙閉嘴。

  不過就這麼一聲,顧懷袖已經掀開了眼皮子。

  她本來就沒睡著,自然是聽見聲音就知道張廷玉已經回來了。

  擺擺手,顧懷袖讓青黛出去,卻捏了落在一邊的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搖著,懶洋洋問道:「談完事兒了?」

  張廷玉坐上來,往她身邊躺,雙手枕在腦後,輕鬆得很:「我在想,我若真入仕了,保不齊怎麼折騰呢。」

  「瞎折騰。」

  顧懷袖嗤笑了一聲。

  她猜到張廷玉就是閒不住,要鬧些事兒出來。

  張廷玉慢吞吞道:「很快日子就不無聊了,有好戲看了,大家一起樂呵起來……」

  顧懷袖瞬間無語,這人得無聊到什麼程度,才能出那種驚天動地的主意?

  哄抬茶價,說來也就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可真要出了事,那就是關係到老百姓口頭的事。

  「茶價一漲,各地的米面、棉麻絲葛……都要跟著漲,牽一髮而動全身,事情可是要往大了鬧的。你真不怕追查到你身上來?」

  往年哄抬米價的情況是出現過的,但那都是饑荒之年,東西緊缺得很。

  就那還導致平明百姓大肆砸打各商行米鋪,這平時哪裡來的漲價的理由?

  一漲,就要漲出事兒來。

  不過張廷玉這個主意,也就是讓茶價的上漲變快了而已。

  他不出這計策,南北交通之物也遲早會漲,只是時間上推後一些。

  唉。

  顧懷袖暗歎了一聲,自己這一位夫君的腦瓜有些神奇,她要不還是把花在吃上的時間多分一些給張廷玉吧,免得這一位爺哪天性質來了,又給人當謀士出主意,鬧個天翻地覆可不好嘍。

  至於現在的熱鬧,能看則看。

  顧懷袖不著急。

  兩個人躺著,隨著那船搖啊搖,過了幾日到江寧,便告別了廖逢源的大船,一路順著長江而上,從銅陵登岸,沿陸路往桐城而去。

  桐城背靠三山,環有二水,乃是個風水不錯的地方。

  顧懷袖早先來過這裡一次,想起來跟張廷玉有接觸也是這時候。

  故地重遊,顧懷袖難免覺得有些唏噓。

  短短一年時間,變化太大。

  桐城地方不大,張廷玉跟顧懷袖回來的時候,還引起了一陣圍觀。

  人人都道不知是哪裡來的大戶人家,有人跟著一看,馬車竟然進了桐城張家大宅,這才有人認出來,張家二公子帶著二少奶奶回桐城住了。

  到底是並不是很繁華的地方,民風還淳樸,不管是心地善良,或者別有目的,竟然有不少街坊鄰居送一些當地的吃的過來。

  顧懷袖還在張羅府裡的事情,張家大宅也不小,他們只住一個院,常年看在這裡的是鄭伯,也是桐城本地人,這會兒正領著顧懷袖四處看。

  外面的婆子喜氣洋洋地端著一大堆東西來,「二少奶奶,這是街坊們送來的,都是不值錢的小東西,您吃個心意就成。」

  盤子裡的都是一些家常糕點,各式江南小吃,看上去別有意趣。

  顧懷袖叫人端下去放著,又吩咐了自己身邊的丫鬟,也將京城帶來的一些東西給送回去。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在這桐城還不知道要住多久呢。

  顧懷袖穩打穩扎,慢慢來,總歸這日子要讓自己過得舒坦才好。

  張廷玉站在庭前,看顧懷袖過來了,指著那一樹還在開花的點地梅道:「你該見過京城花廳那邊的一叢點地梅,便是從這裡移栽過去的。在那邊花期短,這兒竟然還開著。」

  顧懷袖掐了一朵花在指間,輕嗅一下,卻道:「我不覺得二爺是個兒女情長的人,想必也不是思念京城的親人們,怕是這會兒在高興自己終於能出來透口氣兒了。」

  聞言,張廷玉頓時開懷笑起來,他伸手拿過顧懷袖掐在手裡的一朵淺紫色點地梅,只輕輕一鬆手,任由其落地,一腳輕輕踩住,輕歎道:「知我者,懷袖也。」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15 PM

第七十六章 厚黑論

  張二公子回桐城的消息,倒是一下在這小地方引起了轟動。

  本來張英就是個名人,去年剛走,今年他次子又回來。

  街坊鄰居們送了東西過去,回頭來,張二少奶奶還回贈了東西,一時之間誰不交口稱讚,說張家二少奶奶是個和善人?

  都是吃人嘴短拿人的手短罷了。

  好歹被他們一宣揚,顧懷袖的名聲出奇地好了起來。

  顧懷袖自己倒是完全沒想到,張廷玉將書房收拾好,回來卻揶揄她:「真是費盡心機地經營自己的名聲,何不瀟灑當個惡婦,我張廷玉定然不休了愛妻。」

  「呸!」

  顧懷袖越看張廷玉越覺得他臉皮厚。

  這人外表越是風雅,越是貼近那風花雪月事,內裡就越是黑。

  「不過是禮尚往來,我與旁人無冤無仇,多一個朋友總好過多一個敵人。」顧懷袖斜了他一眼,忽然看見張廷玉拿起一塊栗子糕往嘴裡送,頓時道,「哎,我說你這人怎麼口是心非?一副瞧不上街坊鄰居們送的東西的模樣,那你還吃個什麼勁兒?趕緊地放下了!」

  「娶了個惡媳婦兒唉……」

  張廷玉歎了一聲,坐在圓桌旁給自己倒茶,夫妻倆一個好吃懶做,一個心口不一,都不是什麼好人。

  他說著顧懷袖的不好,卻拿眼瞧她。

  顧懷袖面不改色:「我就惡了,有膽子你休了我。反正我是刁民,有事兒你找皇上說去。」

  「我一介布衣,哪兒有本事面聖?」

  張廷玉一到了桐城,心情就好,剪剪花草,收拾收拾書房,興許這才是細水長流過日子,整日在京城勾心鬥角,不如出來悠閒。

  人往榻上一仰,書往臉上一蓋,便是偷得浮生半日閒。

  他又道:「不像我家夫人,有個廚子,真是走遍天下也不怕。」

  「吃醋拈酸你就直說,非要陰聲怪氣的,憋死你!」

  顧懷袖口出惡語,也拿了一塊栗子糕。

  她看見張廷玉伸出手來,立刻給他一爪子拍過去:「這是街坊給我的,你吃了一塊怎麼還要拿?」

  她下手不留情,張廷玉簡直哭笑不得,委屈了起來:「少奶奶,我哪裡招你惹你,讓你不高興了?你告訴我,我改還不成嗎?」

  顧懷袖懶得搭理他,直接把那一盤栗子糕抱進自己懷裡,道:「你離我的點心遠點,別過來,尤其是爪子!」

  「我……這什麼跟什麼啊!還爪子,你那才是爪子!」

  張廷玉憋屈啊,一口氣悶在胸口,「拿鄉野村夫的話來說,你這就是惡婆娘,成,不跟你計較,我去外頭看一眼。」

  還惡婆娘?

  顧懷袖看他要走,坐在錦凳上伸出腳去踹他:「我說你就是這個德行,有惡婆娘可是件好事。」

  張廷玉利落地躲開,身材頎長,挺拔俊秀,只笑一聲,奇道:「連吃塊栗子糕,都要跟自家娘子大打出手,否則不得入口,這算是哪門子的好事?」

  「你就不懂了吧。」顧懷袖得意洋洋,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越是惡,你就越是怕。天下怕老婆的人多了,但是做官這一檔子事兒,那是越怕老婆越能步步高陞、足蹬青雲而上。」

  「……」

  張廷玉無言。

  顧懷袖一雙大眼睛朝著上面一翻,回頭來卻一本正經道:「你可知道房玄齡與隋文帝?」

  房玄齡老婆吃醋,隋文帝有獨孤皇后。

  張廷玉一聽,只連連搖頭:「不知哪裡看的歪書野史。」

  「你這不是還明白我說的是何事嗎?」顧懷袖心說誰知道是正史還是野史呢?她道,「你自己都在看,何必烏鴉笑黑豬?」

  越說她還越來勁兒,張廷玉扔了三個字給她:「厚臉皮。」

  顧懷袖則道:「分明是你臉皮更厚,曾有一位先生說過,世上有厚黑之學,譬如你:臉厚心黑。」

  厚黑厚黑,臉厚而心黑。

  說的不就是張廷玉嗎?

  臉皮夠厚,心腸也夠毒夠黑。

  比如哄抬人茶價的哪一計,人人都知道,可真正敢宣之於口的又有幾個?敢令民不聊生,那是殺頭之罪。此計若成,勢必波及平民百姓。

  雖是長痛不如短痛,可畢竟刁鑽狠辣,即便知道敢用的也沒幾個。

  究其所以,張廷玉不是為了民,他只是幫了一個廖逢源,順便幫幫他大哥張廷瓚。

  這件事已經告訴過張廷瓚,張廷瓚怎麼處理,顧懷袖不清楚。

  可張廷玉現在是要推著這件事提早爆發,可不是心黑嗎?

  說是幫著廖掌櫃的,背後還是因為朝堂上的鬥爭。

  他雖沒入仕,可半隻腳已經踏進官場了。

  污泥一淖,卻不知張廷玉將如何?

  張廷玉則聽明白了「臉厚心黑」這一句。

  他笑道:「自古臉厚心黑者方能成大事。卿不見,昔年漢高祖卑鄙無恥、小人行徑,得漢室江山四百年;卿不見,韓信忍胯下之辱臉皮甚厚,怎奈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心不黑終至遺恨千古?卿不見,三國末有司馬氏父子,臉皮厚可比劉備,心子黑能敵曹操,可受辱巾幗,也可使天下歸司馬氏……」

  顧懷袖聽得愣住,她不過隨口一語,張廷玉竟然引經據典說出這麼多離經叛道之言來。

  張廷玉難道不是打小學的孔聖人?

  怎地……

  興許是顧懷袖一副呆滯的表情取悅了張廷玉,他回身來拈了一塊栗子糕,咬了一口,而後又道:「由此可見,你誇我臉黑心厚,日後為夫定能成大事。多謝娘子吉言,不勝感激。」

  果真是個臉皮厚的。

  顧懷袖差點給他氣暈過去,看張廷玉偷了一塊栗子糕樂呵呵地出去了,她還有些沒回過神來。

  按理說這詞兒是自己說出來的,張廷玉之前不可能從別的地方聽到過這新奇名詞,她一說出「臉厚心黑」,這人立刻能翻出一大堆的例子來論證自己其實是誇獎他,也真是……

  想想竟然令人發笑。

  顧懷袖仔細琢磨了一下,未必不是這個理兒。

  臉皮姑且不論,心卻是黑的。

  她吃了兩塊栗子糕,又放下了點心盤子,出去看張廷玉。

  他們這一個院子貼著府牆,下面有花架,下面種了不少的花,張家人不在,有個鄭伯卻將這裡的一切打點得仔細。

  張廷玉看著花架下面一張石桌,比劃了一下,思忖著這裡能放張棋盤,往後指不定可以品茗下棋。

  顧懷袖剛走過來,還沒來得及說話, 便聽見牆外滿一陣歡聲笑語。

  她奇了怪:「旁邊這是?」

  張廷玉對張家大宅也不是很熟悉,畢竟張家常年都在京城,回來祭祖也不是很頻繁,偶爾在龍眠山那邊,大宅這邊走動次數不多。

  他找了鄭伯來問:「隔壁這是?」

  鄭伯年紀老邁,供著身子,背有些駝,不過因為這一回二爺回來長住,他想著府裡也熱鬧一些,高興得滿臉都橫了皺紋。

  「回二爺的話,隔牆就是葉員外家,也是咱們桐城望族。家裡有兩子一女,現在多半是府裡的姑娘跟丫鬟們玩鬧呢。」

  顧懷袖只是抬起頭,看著院牆那一頭,有幾枝漂亮的三角梅斜了出來,隔壁倒似乎關不住這梅花兒。

  她忽然想起來,這葉家自己也聽說過的。

  之前街坊鄰居們送東西來,顧懷袖著人去回禮。

  因著當時送來的東西都是別人胡亂塞的,也不跟平時一樣能夠輕而易舉地一件一件全部記下來,所以便叫認識人的丫鬟去送回禮,不過回來報的時候說有葉家沒收這禮,回話的說他們葉家沒送過張家禮,叫他們不必客氣,禮尚往來,沒禮何必往來?

  就這樣,送到門口的禮物又被人退了回來。

  顧懷袖想著,一時笑了起來:「別是惡鄰在側的好。」

  張廷玉不知道顧懷袖那邊的事情,只跟鄭伯說了說院子裡這一片花園的佈置,沒一會兒太陽便落山了。

  顧懷袖坐在那花架石桌旁,打著呵欠,有些困了,只等著張廷玉忙完。

  「挑好養活一些的栽種吧……到底,二少奶奶不是個勤快人……」

  原本是想栽些金貴的玩意兒,可張廷玉轉念就想到顧懷袖的秉性,乾脆地省了,直接擺手跟鄭伯說要好養活的。

  顧懷袖聽見這一句,也不反駁,很想說最好種仙人掌,可想想一點也不雅觀,還是把話給吞了回去。

  張廷玉走回來,看她懶懶坐著跟沒骨頭一樣,只道:「累了就進去坐。」

  「嗯。」

  顧懷袖點頭,起身,剛準備跟張廷玉一起回屋去,便聽見院牆那邊又吵鬧了起來。

  「哎呀,小姐!當心快下來啊!」

  「誰讓小姐上去的!」

  「哈哈,你們抓不到我了吧?我把這一枝梅花掐下來,就好了。」

  正聽著,那院牆外頭忽然冒出來一個頭來,梳著雙螺髻,是個年紀不大的姑娘家,有些瘋瘋癲癲的樣子。

  她伸長了手去夠枝頭的梅花,結果一不小心看到這邊的牆下竟然站著兩個人在看自己。

  那女子有沉魚落雁之姿,瞧著扎眼,讓人有種自慚形穢的錯覺;眼睛一轉,便瞧見女子旁邊的那一位爺,一身竹葉紋的湖藍緞袍,眉目俊秀,清雋而沉靜……

  「啊……」

  這一位幾乎要站到牆頭上的姑娘,忽然叫了一聲,臉色瞬間變紅,腳下一跌,便直接栽了回去。

  裡面一陣雞飛狗跳,丫鬟們尖叫的聲音,婆子們訓斥人的聲音,真是停不下來。

  顧懷袖瞧著那斜支出來的幾枝梅花,卻道:「滿園春色管不住,一支紅杏……啊不,紅梅,出牆來。」

  她意味深長看著張廷玉。

  張廷玉心說這關他什麼事,不過看辜懷西這一瞬間拈酸起來的小家子氣模樣,他倒感覺出幾分溫馨來。

  「就你想得多。」

  想得多?

  顧懷袖能不想得多嗎?

  方纔那葉家姑娘,見了她都沒嚇著,偏生一見張廷玉,就羞紅了臉一下縮回去,怕不是一下見著了外男的原因。

  誰叫張廷玉這廝長得還挺人模狗樣?

  顧懷袖開始暗暗琢磨了起來,反正他們一家誰都沒見過葉家姑娘,張廷玉也沒見過。

  若是葉家姑娘說自己見了鄰家公子……

  呵呵。

  你葉家姑娘真不要臉,我家爺還沒見過你呢。

  顧懷袖挑了眉,回頭卻對鄭伯道:「老伯,回頭把這牆給我砌高三尺。」

  鄭伯冷汗,應了聲「是」。

  張廷玉:「……」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16 PM

第七十七章 相思病

  卻說那一日在江寧分道揚鑣之後,廖逢源則一路往揚州而去。

  張廷玉給他的主意,廖逢源已經思慮再三,在行船途中觀察了這鄔思道很久,可一直沒能瞧出個深淺來。

  眼看著將要到地方,廖逢源終究還是聽了張廷玉的,去找這鄔思道。

  鄔思道看見廖逢源出來找自己,倒是完完全全地一怔,根本沒想到:「廖掌櫃的這是……」

  廖逢源這是要求人,態度肯定好很多。

  他很隱晦地問了廖逢源對過河錢這件事的看法,鄔思道卻警覺地一個字沒說。

  到底這種事情跟他這樣得升斗小民實在沒關係,怎麼廖逢源會忽然之間來找自己?

  鄔思道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候,廖逢源就必須把話往清楚了說,他沒提張廷玉,只道:「鄔先生乃是位有大才之人,敝人不過是一介商人,沒有你們這樣的聰明人看得清楚。那一日聽您與張二公子說話,看您見識高深,所以特想請您來我這裡幫個忙。」

  幫忙?

  廖逢源不過是一個商人,有什麼可讓鄔思道幫忙的?

  仔細地想想,也不過就是過河錢那一件事。

  鄔思道心思一轉,便已經完全明白了。

  他打量了廖逢源許久,卻知道自己身上沒有半點盤纏,這廖逢源讓自己幫忙可不是白幫。

  古有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今他鄔思道卻是要被這三分錢難倒的英雄漢。

  鄔思道只道:「外面風大,廖掌櫃的不如請在下進去說?」

  到底是文士疏狂,鄔思道雖是一副寄人籬下的模樣,可說話一點也不客氣。

  廖逢源心說有戲,連忙請了鄔思道進去喫茶說話。

  兩個人恭維了幾句,鄔思道卻已經猜到自己是要當這商人的智囊了。

  說的也無非是某件大逆不道的事情,鄔思道都沒想到自己有這樣大的膽子。

  到底人還是不能窮,窮瘋了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

  數年之後,鄔思道回想起這一年夏初,在運河上遇到的事情,幾乎可稱是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命跡。

  然而,究其所以,還不是被「窮」給逼的。

  以至於後來,他常說「腰纏萬貫不差錢,五湖四海,愛來不來」。

  而今日,鄔思道只想起來問一句:「那張二公子究竟是何人?」

  廖逢源只一笑:「當朝張英老大人家的二公子罷了。」

  他也加了「罷了」二字,無非因為張廷玉名聲不顯而已。

  鄔思道思忖廖逢源對自己前後態度的變化,也約莫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他沒有揭穿,只是與廖逢源一道下了揚州。

  廖逢源這邊則是在拉攏到鄔思道之後,便修書一封給了張廷玉。

  「業已求得鄔先生相助,其為人也,奇才,甚有韜略。張二爺誠不欺我也……」

  張廷玉看完,只將這信湊到火苗上燒了。

  一旁顧懷袖看了,只道:「你這性子未免也太謹慎了,真若是往後還要用到這些信件,你該怎樣?」

  張廷玉看著手中那紙燃起來,明晃晃的火焰就在他指頭前面閃動著。

  他笑道:「小心駛得萬年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交朋友,也是一個道理。」

  「你與廖掌櫃的倒真是忘年交了。」

  顧懷袖口中含著諷刺,她倒覺得張廷玉跟廖掌櫃的之間的關係有些奇怪,反正顧懷袖是不大理解。

  張廷玉則道:「你是否看著現在是廖掌櫃的在求我幫忙,所以見著彷彿是求人辦事的低人一等。實則不然,他將我當成了朋友才與我說這事。再說了,若是我有一日問他借個三五萬兩銀子,應該也是輕而易舉。各取所需,也能成為朋友。」

  說白了,還是利益關係。

  只是這利益關係是因至交好友的情誼起來,所以顯得格外高貴那麼一些。

  至於旁的,顧懷袖只低頭一笑:「你坑了那個鄔思道,不怕哪天人家反過來坑你?」

  張廷玉一副訝然模樣,卻慢吞吞道:「我何時坑了他?懷袖說話可要注意,我這是幫他。」

  不一定人人都要上那賊船。

  現在的鄔思道多半是走投無路,才會屈就於一個巨賈智囊的位置。到底是龍困淺灘,現在沒辦法,跟廖掌櫃的綁在一起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了。

  顧懷袖是知道鄔思道後來乃是有名的紹興師爺,不過想想他現在當人背後的智囊,其實也不委屈了他。這方向,總歸沒錯。

  顧懷袖呷了一口茶:「怎麼說都是你們爺有理,我出去瞧瞧外面那牆。」

  前幾日剛剛來,就吩咐過鄭伯將隔壁與葉家的那一堵牆給加高,不知今日這事情辦得如何了。

  想著,顧懷袖放下茶杯,直接走出去看了。

  外頭那一堵牆,果然已經加高了三尺,至少看不見隔壁的三角梅了。

  顧懷袖就站在院子裡,抱著手,只歎了一聲:「現在看著倒是舒坦了許多。」

  不過也就是看著舒坦,心裡一點也不舒坦。

  隔壁的葉員外家,一向是一家子高傲的,人人都說這桐城望族第一乃是張家,畢竟張英如今在朝廷可謂是身居高位,區區一個葉員外家怎麼跟張家相比?

  偏偏葉員外不高興,逢著聽人說他家不如張家,便要吹鬍子瞪眼。

  長久以來,張家不在桐城,也就沒那麼多的閒話,張英偶爾回來,人也大度,從來不說那許多的廢話。

  這葉員外看張英不爽,索性根本不搭理張家,兩家雖然是鄰里,可相互都是關起門來過日子的。

  顧懷袖不知道裡面有這一樁淵源,當初才讓丫鬟婆子去葉家送禮,這不就吃了個閉門羹嗎?

  想想張廷玉現在雖然沒有什麼好功名,可到底是張家二公子,更甭說張英的本事了,一個葉家在張家眼裡還真算不上是什麼的。

  現在顧懷袖這舉動,看上去像是先禮後兵。

  先是送了禮去葉家,葉家不搭理,一轉過臉顧懷袖就直接把院牆砌高了三尺。

  ——外人眼底,不知道有葉家姑娘隔牆摔了的事情,怕只以為顧懷袖示好不成立刻翻臉。

  唉,想她剛剛來這桐城的時候,誰不說她一聲好?現在不知道又是個什麼模樣。

  顧懷袖招了手,正想要讓青黛出去打聽打聽消息,沒想到外面一個婆子倒是進來了。

  她瞧見顧懷袖在,也是一愣,這是原來這裡的管家婆子,不過顧懷袖來了之後自然是顧懷袖大。

  這婆子姓吳,人都喊一聲吳媽媽,她過來便跟顧懷袖行了一禮:「二奶奶好。」

  顧懷袖瞧見她過來的方向,像是才從角門來,便問道:「才出去過?」

  「回二奶奶的話,才給了廚房採買了一些新鮮的菜來,剛回來呢。」

  吳媽媽臉上堆著笑,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顧懷袖。

  要說這一位二少奶奶,往常也是見過的,只是那個時候顧懷袖住在張家招待客人的別院裡,還以為是要成為張家三少奶奶的,結果不知道怎麼成了今天這樣子。

  仔細看著一位二少奶奶,細瘦苗條,臉蛋極好,柳眉杏眼,粉腮削肩。那十根手指頭伸出來,便知道是從沒沾過陽春水的,她們這些婆子們看人自有自的一套。

  眉心肉厚多的是聰明人,若伸出手指頭能掐出一塊來,那是能跟比干一樣有玲瓏心的;手指頭細的人是能享福的,往後必定不會吃苦。

  看二少奶奶身子雖不算是很豐腴,可眉心偏生有那麼一點小肉,證明這是個精明人;至於手指頭就不說了,看見二少奶奶的手,旁人那裡還敢將手給伸出來?

  顧懷袖卻是沒看吳媽媽,而是抬頭看著那新砌起來的三持牆,問道:「可知道外頭人怎麼說?」

  外頭人怎麼說?

  吳媽媽初時沒明白,可心裡掂量了一陣,便見到二少奶奶在看那牆,頓時清楚了。

  只是……

  「老奴不知……」

  「如實說就是。」顧懷袖是真想知道外頭人怎麼說。

  吳媽媽道:「自然是人人都說您人不錯的,老奴斗膽想,您怕是以為這裡人人都要說您不好。其實不然,隔壁這一家子一向是目中無人,咱們大宅裡尋常也沒人住,他葉家就自居為桐城第一望族了,平日裡趾高氣昂的,沒少得罪人。」

  顧懷袖想不到竟然還有這麼一茬兒,頓時感興趣起來了:「你繼續說。」

  吳媽媽看顧懷袖肯聽,連忙喜道:「前兒您先派人送了禮去,結果那葉家不給您跟二爺的面子,竟然把禮退了回來。咱們桐城小地方,有個什麼風吹草動的,三五里人都知道。您送禮被退這事兒,要早傳得風風雨雨了,都說這葉家端著架子不要臉呢。您砌高這牆,十里八鄉都拍手稱快呢!」

  這吳媽媽說的話,肯定要掐掉幾分扔了再聽。

  不過吳媽媽肯定也不敢誆騙自己,顧懷袖多找幾個人來問便清楚了,也犯不著騙自己。

  也就是說,這葉家聽著雖然厲害,卻像是不怎麼討人喜歡。

  原以為自己砌高了牆,是惡人行徑,沒想到這一回竟然是順著人心來的?

  怕是這周圍,不知道多少人等著看兩家的熱鬧呢。

  像是一直不對盤的,到底葉家的底蘊不如張家,兩家也根本沒有可比性,何必強求呢?

  顧懷袖又道:「他那家的葉姑娘怎樣?」

  想來既然葉家不是問題,那剩下一個有問題的就成了葉家姑娘。

  最近兩天也沒聽見牆那邊有聲音了。

  說起這件事,倒是出了奇。

  吳媽媽皺著眉,想起今天早晨出去聽見的話。

  原本葉家也算是桐城本地的大戶人家,有兩子一女,姑娘閨名葉芳華,聽說是個嬌滴滴的美人。

  只是這姑娘,聽說行事有些出格,瘋瘋癲癲,所以從來不往外面走,即便是碰上什麼上元燈節,七夕的乞巧,也都不出去的。

  哪裡想到,今早出去卻聽說葉家一直在請大夫,請名醫,說那葉家姑娘不知道是不是從花架上跌下來摔壞了腦子,這兩天神不守舍的。

  又聽說,葉員外跟葉夫人都急壞了,一定要治好這葉姑娘的病。

  人人都說這葉姑娘不知道怎麼了,以前也瘋瘋癲癲,興許本來就是腦子有病的。

  吳媽媽將自己出去時的見聞一說,顧懷袖那眉頭頓時就皺起來了。

  這倒是出了奇,難不成是跌壞了腦子?

  她原地踱了幾步,覺得這事也太過離奇,不過想起屋裡根本沒把葉家當一回事的張廷玉,也就不再多想。

  她只溫聲對吳媽媽道:「往後葉家的消息你多注意著一些,左右這些事情還是你們下面人清楚一些。我跟爺都是剛剛到桐城,什麼也不清楚,若有個風吹草動,你只管來告訴我身邊的青黛。」

  吳媽媽覺得自己是得了顧懷袖的賞識,感恩戴德地,忙不迭地應了,這才告退。

  顧懷袖進了屋,想起方才吳媽媽說的什麼「吃吃地笑」「低低地哭」,只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之前疑是惡鄰在側,現在倒覺得這葉家的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確是閨秀,可若是什麼社日花燈的熱鬧場合也不出來,可就奇怪了。

  那一日分明聽見牆那邊那麼熱鬧,葉芳華年已有十六,也還沒說嫁娶之事,更是出奇。

  她把這事給張廷玉一說,張廷玉正在伺候他手裡一把紫砂茶壺,聽見顧懷袖說話,倒是慢慢停了手。

  他抬眼看她:「我怎覺得……你似是要說,這葉家姑娘是個……」

  抬手一指自己的頭,指頭輕輕點著太陽穴的位置,張廷玉沒把話說明白。

  不過,顧懷袖就是這個猜測。

  她只歎了一聲:「你們張家到底是個什麼風水?」

  張廷玉渾不在意:「瘋便瘋她的,只要不礙著咱們什麼,萬事都是好的。況且了,說得跟你不是張家人一樣。」

  他笑起來,溫文爾雅。

  顧懷袖則冷笑:「回頭若出了事,有你哭的。」

  她這話說出去沒半日,吳媽媽那邊還真的來了消息。

  這消息是青黛遞進來的,說是隔壁葉家請來了個大夫,後來又請來了道士,要給葉姑娘看病。

  之前的三五個大夫來看,都搖頭說葉姑娘沒病,就是跟之前一樣,有些腦子不正常而已。

  現在來了的這個大夫,倒是說了一句驚人的話。

  顧懷袖聽見這幾個字,差點把茶杯都打翻了——

  這葉家姑娘,害了的病,只有三個字:相思病!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19 PM

第七十八章 氣死你!

  要仔細說說顧懷袖這人身上有什麼優點,以尋常人眼光而言,還真就只有長得好看了。

  她曾罵張廷玉心黑,不過她自己也不是什麼心地善良的。

  什麼茶蓋配什麼樣的茶壺,顧懷袖張廷玉二人都是門兒清,嘴上說是說,大家各自做事下手的時候該怎麼黑還是怎麼黑。

  所以聽見那葉家姑娘害了相思病,顧懷袖一下就明白過來了。

  敢情人家這是瞧上她男人了啊?

  顧懷袖樂了,她似笑非笑跟張廷玉說了這喜訊,驚得張廷玉一筆畫歪了梅花那一瓣。

  「二爺這是怎麼了?連筆桿子都握不穩……」

  顧懷袖似乎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抱著手在一邊踱步,一努嘴:「怎不繼續畫?」

  張廷玉看她這一副山雨欲來的表情,就知道今天不能善了了,他只擱筆道:「旁人可跟我沒半點關係,這葉家姑娘病了可別攀扯到我的身上來。難不成,你還能給我納妾?」

  「……」

  顧懷袖那眼神頓時微妙了起來,皮笑肉不笑道:「若是二爺覺得那家姑娘不錯,我還是能拉下臉來為您說上一說的,我可不是那什麼小肚雞腸的人。」

  這世道就沒幾個人說真話,顧懷袖這話更是假得不能再假。

  張廷玉豈能不知她是個什麼德性,也不緊不慢地勾著唇,把玩著放在旁邊得一把白玉鎮紙,「人家葉家兩位公子之中,可有一位是前年的舉人,可比我厲害多了。這樣的門第,我張廷玉,高攀不起啊。」

  顧懷袖道:「這消息也就是婆子們耳朵靈才聽見,只是不知道這十里八鄉會傳成什麼樣子。你且看著吧。」

  這事情還不大好辦,畢竟兩家是鄰居,就算是關係不好,也不能做得太絕。

  且等著吧。

  等著等著,葉家的消息沒來,只說是在治,能不能治好就另說了。

  可葉家的公子竟然遞了帖子來拜府,說要結識結識張廷玉。

  葉家大公子葉朝成,乃是前幾年江寧鄉試的第三名,在這桐城可風光了好一陣,只是三十年的時候沒中進士,還要等下一次春闈了。

  不過單從功名上來說,這人還要比張廷玉厲害。

  本朝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但凡是同屆的考生,不管是家裡背景如何,一律以進士排位來論,見著比自己名次高的都要敬著幾分。

  所以這葉家公子來見,張廷玉還不好不見,客客氣氣給接待。

  顧懷袖在屋裡聽說葉家公子竟然來見,老覺得心底不踏實。

  如此連著三五日,那葉朝成竟然今天來約張廷玉談詩,明天一起出去游河,後天大家三五成群出去踏青……

  反正每天葉家公子都能找到事情幹。

  顧懷袖也遠遠見過那葉家公子一面,看著像是個文人,不過眼神很含蓄,透著一股子懦弱感覺。

  她一見,便對這人生不出好感來。

  結果今晚,張廷玉終於說出了一件大事來。

  「今兒葉朝成終於跟我說了正事。」

  張廷玉躺在床榻上,顧懷袖已經脫了外面衣裳,坐在妝鏡前面卸下頭面首飾。

  聽見這話,她動作一頓,只道:「我早知道那一家子是沒安好心,黃鼠狼給雞拜年,就看看什麼時候殺了你這只家禽了。」

  她說話刻薄,張廷玉歎了口氣:「想必你也猜到了。」

  「是跟你說他妹妹的事情?」顧懷袖現在特別想再把那牆給砌高三丈,氣死隔壁那葉家姑娘不可。

  相思病你就相思病吧,喜歡個男人又不是什麼錯事,雖則張廷玉已經是個有婦之夫,若這姑娘畢生的願望也不過進張家門來當個小妾,顧懷袖也只能誇讚一句「葉姑娘好抱負」。

  只是原來就傳說這葉家姑娘瘋瘋癲癲,不知道是不是腦子真有病,哪裡能進得了張家門?

  更何況,葉員外的眼界兒可高著呢。

  也不知道隔壁葉家是怎麼想的,更不知道葉朝成他妹妹到底病成個什麼樣。

  顧懷袖自己是不信有相思成疾這一種說法的。

  況且葉家姑娘見了張廷玉才幾天啊?

  這就相思成疾?

  啊呸!

  這得是逗我呢!

  心底已然厭惡了這裝腔作勢的葉家人,顧懷袖皺著眉,「是跟你提了提他妹妹,還是具體說了病情,或者是什麼更有意思的話題?」

  「他提了一下,先問我是不是有個妹妹,也就是望仙,然後才說到他妹妹的。只提是病了……」

  只是說話的時候,對方一直在看張廷玉的臉色,偏偏張廷玉真是淡定極了,一點痕跡都不露。

  張廷玉也是不齒這葉家的行事作風了,要什麼直接來,試探來試探去,一點也不直接。

  他把對方的心思看得明白,人家自己還以為計策高明,不露痕跡呢。

  說到底,就是一群眼光一般的。

  顧懷袖拿梳子輕輕地刮了刮髮梢,又放下來,打了個呵欠吹熄蠟燭,鑽進暖烘烘的被窩裡。

  她道:「甭管這葉家姑娘是不是有病,我得先把這一家子給堵死了不可,明兒去葉家看看。」

  「去葉家?」張廷玉沒想到,顧懷袖竟然會這樣說。

  顧懷袖卻已經困了,只道:「睡。」

  次日起來,廖逢源那邊差人來送信,已經開始有了行動。

  這一次事情順利得不可思議,似乎是沈恙覺得事情有利可圖,鄔思道那邊一說,鐵算盤沈恙沒過幾天就同意了。

  很快茶行這邊就要開始漲價,甚至在今年收茶的時候使勁兒往下面壓價,更為合情合理一些。

  到時候上下事情一起來,壓都壓不住,自然有人要被收拾的。

  張英那邊正在想這事兒的法子,若是恰好這時候鬧起來,還正好有他來管,可謂是嚴絲合縫,剛剛合適。

  顧懷袖知道消息,卻不過問此事太多,爺們的事情讓爺們折騰去。

  鄔思道也不是什麼好相與的,有這一位後世挺出名的紹興師爺去幫著廖逢源,大約是真的要大吉大利,財源廣進了。

  至於她,一早便著人備好了厚禮,還有一些確定不會出問題的補品,先給葉家遞了拜帖。

  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張葉兩家一直是沒什麼往來的,忽然有了葉家的大公子來跟張廷玉說話,現在張家二少奶奶又來遞拜帖。

  真是怪事兒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風言風語也有,都說葉家姑娘得了病,早不病,晚不病,怎麼張家二公子回來她就病了?

  兩家不過一牆之隔,這是早年修的宅院,沒那麼多講究,現在問題就大了。

  聯想起二少奶奶忽然將牆砌高了三尺,人們頓時好了奇:喲,這還有貓膩啊!

  小小一個桐城,人人都把耳朵豎起來等著聽消息呢。

  葉家那邊卻是沒想到,張家二少奶奶竟然登門來拜訪。

  這一下,葉家是有些措手不及,竟然讓葉夫人出來迎顧懷袖。

  葉夫人體格風騷,年紀三十許,看著風韻正足,只是顧懷袖看她眼神躲閃,似乎還有些心虛感覺。

  「二少奶奶登門來訪,真使咱們這裡蓬蓽生輝呢。」

  「葉夫人不必客氣,兩家鄰里,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我與夫君才回桐城來住,可說是人生地不熟,往後還要仰仗著鄰里幫忙的。」

  顧懷袖說話也客氣得很,不過現在越客氣,後面預備著打臉得大招也就更駭人。

  今日,她來葉家的理由很充分:「昨兒我家爺跟夫人的大公子一起游春,聽大公子偶然提起令愛,彷彿害了什麼隱疾。我想著男人家不如女人家心細,令郎又與我夫君交好,我不來看看也說不過去,因而來叨擾一番,您不嫌棄,還如此客氣,倒使我汗顏了。」

  反正葉家大公子什麼出格的話都沒說,只是拿話去試探張廷玉,今兒顧懷袖也可當做什麼都不知道,就來看看著葉家姑娘。

  她話都說了,葉家還能不讓顧懷袖見人嗎?

  更何況,這葉家姑娘到底是個什麼情況,怕是葉家人比自己還清楚。

  若是對這一檔子事兒沒意思,盡可直接將葉家姑娘的病給忽視掉,左右不過內院之中一個女人,翻不出風浪來。張葉兩家關係不好了好幾年,這兩天忽然走動起來,能不讓顧懷袖生疑嗎?

  葉家若沒心思,就不走動了。

  現在他們既然動了心思,就更不可能拒絕顧懷袖了。

  任是誰都不會想到,顧懷袖今天來這一遭的目的。

  憐只憐這葉家根本不知道張家二少奶奶的底細,能被顧懷袖帶來江南的丫鬟婆子,也都不是多嘴多舌的,桐城本地人只當顧懷袖是個好說話的賢良淑德夫人,根本不值她曾有過那那一沓「輝煌戰績」。

  怕是葉家人看顧懷袖如此知書達理,還以為事情能成呢。

  顧懷袖在沒見到那葉家姑娘之前,也是什麼都不暴露,平心靜氣地跟葉夫人許氏聊天,順便套套話。

  葉夫人歎著氣:「我家的姑娘,生下來的時候倒是身體康健,就是性子不大好,年方十六,正是韶華之中呢。在這桐城,芳華也是一等一的。」

  顧懷袖身邊的丫鬟聽見這話就默默笑了,葉家夫人說話真是一點一不聰明,只要張家二少奶奶在桐城是,誰還敢誇自家姑娘是「一等一」,班門弄斧罷了。

  可葉夫人還沒覺察出來,她已經是說順嘴了,早順著想好的說辭扯了下去。

  在葉夫人的口中,葉芳華姑娘真是賢良淑德,溫柔端莊,天上僅有,地上絕無。

  顧懷袖走了一路,聽了一路,不過短短幾步,差點瞌睡了過去。

  葉夫人這一張嘴,也真是能說。

  她將顧懷袖往內園引,又見過了葉朝成媳婦龔氏,葉二公子年紀尚小還未娶妻,府裡女眷也就葉夫人婆媳兩個。

  三個女人一台戲,嘰嘰喳喳說了有小半個時辰,顧懷袖才說自己給葉姑娘帶了補品,想要去看看。

  葉夫人與她兒媳對望一眼,似乎覺得事情有戲,便引了顧懷袖去。

  江南的宅院,不同於北京四合院改出來的大宅,都是宅院相結合。葉夫人說葉芳華住在流芳齋,還在養病之中。

  顧懷袖抬眼便看見一處雅致的院落,儘管對葉家人不喜,卻也不得不佩服一下這江南風情的精巧。

  「姑娘,您好歹吃一點啊。」

  「……呵呵……」

  「姑娘,您吃一點吧,回頭奴婢又要被夫人責罰了。」

  「公子……」

  「唉,又癡了……」

  還沒走近,便聽見裡頭的說話聲。

  顧懷袖想著,方纔那笑聲跟喊著「公子」的聲音,應該就是之前那個葉姑娘了,這聲音也有些耳熟,是幾天前隔著院牆聽見過的聲音。

  只是這對話,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莫不是真瘋了?

  相思成疾大多因為時間長才成,三五天就能得了相思病,也不知該說她家那二爺拈花惹草的本事太厲害,還是說這張家的姑娘太脆弱?

  相思?我且讓你相思個夠!

  葉夫人看似驚慌地喝止了裡面的丫鬟,「雙喜你還不伺候著小姐?現在小姐什麼胡話都說,叫你不緊著點心,回頭我扒了你的皮!」

  說完,她卻又回頭來看顧懷袖,有些歉意,又帶了幾分試探:「都說是家醜不外揚,可我家姑娘這事兒,您應當也是有了耳聞。唉,大夫都說她這是得病了……」

  顧懷袖心裡差點笑瘋,嘴上卻順著她話道:「姑娘這是怎麼了?有什麼病?我那邊從京城帶回來不少的藥材,若是有什麼能幫的,您儘管開口。」

  若是有什麼能幫忙的,您儘管開口。

  這話說得好聽啊,葉夫人婆媳聽見顧懷袖這話,真是要樂得一張臉都開花了。

  事情其實並不那麼複雜。

  葉家姑娘生下來的時候自然是康健,可偏偏小時候摔壞了腦子,被慣壞了,性情驕縱,有些瘋瘋癲癲,這桐城裡都算是知道這件事。

  所以雖然葉姑娘到了年紀,及笄之後也沒什麼顯赫人家來提親。

  好歹他們葉家還是個望族,尋常人家來提親他們是看不上的,可若不是平常人家,誰看得上他們這腦子有毛病的姑娘?

  恰好前些天張家二公子回桐城來住,他們原來也沒注意。

  葉家姑娘愁嫁也不是一時二時的事情,慢慢物色也就是了。

  誰也沒想到,事情竟然能跟張廷玉扯上關係。

  葉姑娘那一日登上花架,去攀摘梅花,結果也不知道越過牆看見了什麼,竟然一下跌了下來。

  當天晚上,葉芳華就迷糊了,口裡只喊著什麼「公子公子」的,一副吃吃笑的模樣,嚇得府裡人趕緊找了大夫。

  其實葉姑娘也不是瘋了,就是癡了。

  葉家人前後一想,那一日回來的不就是張家二公子嗎?

  怕是葉姑娘那一日爬了牆,看見了張家二公子,一下相中了。

  癡著的時候,瘋瘋癲癲傻笑不停;清醒的時候,則以淚洗面,鬧著要嫁給張家二公子,還說什麼做妾也行。

  葉員外就這麼一掌上明珠,打小腦子有毛病就罷了,臨近了出閣還這樣折騰,不是給他找麻煩嗎?

  原本他也顧念著葉芳華,想著怎麼也得給配個好人家,平白鬧出這件事,還被人給砌高了牆,這不是又打臉來了嗎?

  現在桐城風言風語傳得不行,葉芳華自己作壞了自己的名聲,哪裡還嫁得出去?

  一長串的問題接連過來,葉員外真是差點愁白了頭髮。

  葉芳華不知廉恥地喊著什麼非他不嫁,還是瘋瘋癲癲。

  葉員外沒主意,葉夫人卻已經有了決斷,不管怎麼說這是他們的女兒,現在嫁不到別的人家,也只能背水一戰,試試張家了。

  葉員外原本厭惡極了張家,可他大兒子葉朝成眼光倒是長遠。

  張英在朝中權勢日重,也曾擔任鄉試會試的主考官,若是有這樣一個人來幫扶著,跟張家搭上了關係,葉朝成科舉之路不就是順順遂遂了嗎?

  葉朝成只跟葉員外說了一番話,便將他說服了。

  而今,葉員外也只能長歎一聲,索性放手不管,任由人折騰了。

  他倒是想叫人來直接打死了這女兒,卻又捨不得,畢竟是親生骨肉,沒病沒災的時候,葉芳華也挺討人喜歡。

  現在,且隨了她這一回。

  本來就瘋瘋癲癲,作了妾,其實也不算什麼……吧?

  葉員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了。

  自來姑娘家壞了名聲,不是投繯自盡,便只能嫁給那男子,現在還有什麼好辦法?更何況,大兒子有自己的打算。

  於是,才有了今天顧懷袖在這裡受到種種重視的一遭事情。

  她嘴裡說著「有事您儘管開口」,可心裡想的卻是「你開你的口,我絕不伸手幫忙」,心口不一地忽悠著人,一副賢惠模樣地跟著人走進了葉芳華的閨房。

  那一日在牆頭上「驚鴻一瞥」,只瞧見個大概輪廓,今日一見卻發現人都瘦了一圈,眼睛大大地,還算嬌俏可愛。

  只是,這姑娘一見了顧懷袖,眼神便閃了一下。

  顧懷袖心思細得很,一下便注意到了。

  她不動聲色地跟著葉夫人走近,又看葉夫人進了拔步床裡面,抹著眼淚地哄葉芳華。

  葉芳華整個人一下變得怯怯地,往床裡面縮了許多,又鬧騰了一陣,才模糊地開口喊著「娘」,沒一陣又開始哭。

  於是,重頭戲就來了。

  「娘,芳華真喜歡他……娘……您不能棒打鴛鴦……女兒薄命,不敢奢求……公子……公子……只盼得公子多看我一眼……娘……你跟爹不要罵我……」

  話很混亂,可是顧懷袖很懂得撿重點來聽。

  顧懷袖輕笑了一聲,卻道:「葉夫人,葉姑娘這病,我卻是見過的。這兩天在外面也聽了一些風言風語,今日來也是帶著一些目的來的,只是不知……」

  葉夫人一下就安靜了,只有那葉芳華縮在被子裡面,一雙眼骨碌碌地看顧懷袖,沒一會兒又開始哭鬧起來。

  葉夫人做出一副赧顏的樣子,終於還是屏退左右,把話給說開了:「二少奶奶既然聽過,我這裡再遮遮掩掩,那反倒是落了下乘。我閨女,那一日在院牆上對張二公子驚鴻一瞥,卻是一見傾心……她……唉,她卻是一下就病了,您看這人都瘦成什麼樣子?我與老爺就是憐惜她從小瘋瘋癲癲,樂樂呵呵,從來沒有這樣淒楚的時候,為了女兒,只求她平安便好,別的都不求了……」

  說句實在話,這葉芳華看上去也就是瘦了一圈,算不得病弱,現在縮在上面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來。

  顧懷袖只覺得她矯揉造作,心裡想著張廷玉即便是要納妾,也不能納這個模樣的啊。

  葉員外號稱是員外,也不過就是自己捐的,這跟正經的官員可差遠了。所以葉家跟張家比,那是不自量力,真讓葉姑娘進了張家門,那還是抬舉她的。

  顧懷袖手裡捏了條綢帕,輕輕地按了按自己的嘴唇,垂眸時只見得滿身溫婉氣質。

  她緩聲道:「出了這等的事情,也合該您跟葉員外難過。便是我這樣與葉姑娘素昧平生的,見了也心疼,我這人就是心軟,見不得這樣嬌花一樣的姑娘受苦。」

  越是見不得她們受苦,越是要努力讓她們更苦,等她們習慣了哭,不就覺得不苦了嗎?

  顧懷袖天生這樣一副怪理論,只是旁人不知,還以為她真的宅心仁厚呢。

  顧懷袖見葉夫人安靜地聽著,又微微一笑,繼續道:「聽說,心病還須心藥醫,我今兒來便是帶著解決的法子的,只是不知……」

  「二少奶奶,您儘管說。」葉夫人真是對顧懷袖下面的話迫不及待了。

  聽著顧懷袖這話的意思,下面就該主動提出迎葉芳華過張家門了吧?

  興許,為著客套,還要說什麼「這法子定然能解決了葉姑娘的病,可就是委屈了姑娘一點」這樣的話來。

  葉夫人已經準備好了回話,她有些緊張地捏了捏自己手裡的帕子。

  顧懷袖將她這動作收入眼底,唇邊笑弧卻忽然諷刺性地拉大。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相思之情,自然還需要相思來醫。南國有相思子,枝葉根皮皆有劇毒,果實更狠更毒,名之為『相思子』。」

  話,已經開始漸漸有些不對味兒了。

  可葉夫人大字不識的幾個,這一首詩膾炙人口,她聽過,卻不明白更多。

  相思子乃是劇毒之物,她只聽明白了這個。

  顧懷袖好整以暇,一捏嗓子:「傳聞害了相思病的人,有這樣一道偏方:以七七四十九枚相思子研磨成粉,入藥煎服,有奇效。葉姑娘也可照著此方來,保管一貼藥煎服下去,便飄飄乎如駕鶴西去,羽化登仙,一解相思之苦。從此啊,極樂無憂!」

  說完,顧懷袖甩袖子,儀態萬方地轉身,搭著青黛的手往回走。

  葉夫人回過味兒來,萬沒想到顧懷袖前後言語差距如此驚人,只嚇得兩眼一瞪,氣得想要破口大罵,可一口氣沒提上來,竟然給氣暈了。

  頓時葉家一陣雞飛狗跳。

  顧懷袖出了葉家門,青黛回頭便啐了一口:「一家子狗東西!」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20 PM

第七十九章 不要臉

  張廷玉一看她進來時候的臉色,便知道顧懷袖又不高興了。

  大早上起來就聽見人說她去隔壁葉家了,這會兒一臉悻悻地回來,像是吃了虧。可要說顧懷袖吃虧?張廷玉打死也不信啊。

  顧三哪裡有吃虧的時候?

  但怕是她讓別人吃了虧,還要甩出一副臉子來給別人看的。

  「像是得勝歸來?」張廷玉渾不在意地打趣她。

  顧懷袖差點被隔壁那家人的無恥給氣得肺都炸了,只往旁邊的紅木蝙蝠紋圓凳上一坐,她冷笑了一聲:「早知道這裡有這麼糟心的鄰居,還不如找個別院來住下。人家好歹自詡為大戶人家,正經一個姑娘家對你一見鍾情,上趕著要給你做妾呢。」

  張廷玉樂呵了,「那你答應了?」

  顧懷袖甩他白眼:「你若想我答應,我立刻就去回,只是抬回來個死人,你記得也要跟人家洞房花燭夜。」

  「死人?」張廷玉原不過是玩笑話,平白聽顧懷袖冒出來這麼一句,有些奇怪。

  顧懷袖不雅地剔著自己手指甲,那表情閒閒,眉眼淡淡:「那家姑娘不是害了相思病嗎?自古什麼病找什麼藥,我從我娘家嫂子那裡聽說過一貼秘藥,就開給她了。」

  張廷玉凝眉思索片刻,便已經有了答案:「相思子?」

  「不愧是熟讀四書五經,二爺腦瓜子轉得挺快嘛。」顧懷袖敲著桌面,一副嫌惡的表情,「七七四十九枚相思子研磨,一口氣煎服下去,不死也去她半條命。裝,讓她裝!」

  要進來作妾,就要有個當妾的樣子。

  顧懷袖心裡想著,她雖怎麼也不可能主動給張廷玉納妾,可你想要進來當妾至少要敬著她這正室夫人啊。

  要來,你就光明正大跟我說;裝?你能裝,我顧三更能裝!

  怕是前面那葉夫人還以為自己賢惠,肯定能成全了這「一見鍾情」的美事,結果顧懷袖張口扔出個歹毒的法子,便揚長而去,不知道葉家那邊亂成什麼樣呢。

  張廷玉長歎了一聲:「也就你有這膽子隨便跟鄰里撕破了臉,回頭兩家肯定交惡了。」

  顧懷袖是忍不得,這事兒也沒法忍。

  她只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家都要欺負到我頭上來了,我能不反擊嗎?且看他們還有什麼後招,我日子正無聊,她們若是想鬥,那就鬥著吧。」

  蠻橫撒潑不講理,該用的伎倆一個不少,該甩的無賴更要全套地堆上去。

  顧懷袖盤算著,等他家姑娘下次再出什麼招,自己要找個更妙的法子給她堵回去。

  「與天斗與地鬥,與人鬥,你是其樂無窮,只是別傷了自己。」

  張廷玉警醒著她,勸她別得意忘了形,末了卻又問道:「那相思子的方子,真有效用?」

  顧懷袖抬眉,眼珠子一轉,便笑道:「這倒真是孫連翹說的,二爺想幹什麼?」

  「若真有奇效,不如你為我煎一貼,教我服下,也好過我整日苦相思於你,而你於我無動於衷又鐵石心腸。」

  如此,便可一解相思了。

  他笑吟吟地望著她,顧懷袖卻不知怎地臉皮子薄了起來,臉頰飛了紅,卻笑罵他:「臉皮甚厚,大白天說這情話都不帶臉紅的。」

  張廷玉怡然:「卿已雙頰敷紅,廷玉何必臉紅?」

  早知這人臉皮厚,可沒想到厚到這個程度。

  顧懷袖懶得搭理他,很快轉移了話題:「到這邊幾天了,龍眠山祖宅那邊已經叫人打掃下來了,你昨天說要去看看,外頭鄭伯已經叫人備好車了。」

  「那邊今日下午過去吧。」

  張英早年困厄的時候,隱居龍眠山,那地方也是清幽。

  龍眠山倒不高,江南丘陵地帶,山環水繞,卻是風光秀麗之所。

  上午張廷玉與顧懷袖說了,下午馬車便直接出了張家大宅,往城外龍眠山而去。

  桐城三面環山,也產茶,正值清明節後,採茶的時期,山腰山腳下看得見許多衣著簡樸的茶農,忙碌在山上採茶。

  顧懷袖撩開簾子,便見著了這場面,忽然一怔。

  她回頭來看張廷玉,卻看見他也瞧著外面。

  兩個人這是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哄抬茶價的事情,為著看上去更正當,必定要壓著茶葉從茶農手中收過去時候的價。

  張廷玉只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顧懷袖聞言,默然無語。

  車行途中,山道艱難,顛簸得過分,不得不下來行走。

  後面跟著的小廝們馬車裡拖著東西,倒是只能放慢了在後頭跟著。

  桐城不是個很繁華的地方,尤其是在龍眠山這一帶,產茶雖豐,可茶農大都家境貧寒。

  畢竟,桐城雖然產茶,可名氣和產量都無法跟別的著名產茶區相比。

  路上遇見個採茶的姑娘,背著個小背簍,嘴裡哼著的山曲兒,清麗動聽,顧懷袖停下來聽了一會兒。

  她轉過頭看張廷玉,卻道:「桐城本地,茶如何?」

  「都說『龍眠山上茶,紫來橋下水』,桐城本地小蘭花茶,也算小有名氣。每年清明一過,茶商就已經下來了。今年清明已經過了,前一陣聽說茶商已經到了桐城內,茶農這邊會派一位德高望重的茶農去談價錢,談好了大家便一起將茶給賣出去。今年,也不例外的。」

  張廷玉很平靜地說著,從山道旁邊過去,正遇上兩個迎面走過來的老伯。

  兩個人正在說著事情,一副憂愁模樣。

  「去年的茶葉都還一錢八,今年就已經壓到了一錢三,這日子要怎麼過……」

  「看著今年茶產得不錯,竟然碰上這檔子事兒。」

  「說什麼收過河錢,還不知道怎麼談呢。」

  「等著老頭那邊來消息吧,先把茶摘下來再說。」

  「也對……」

  他們走過來,抬頭看了徒步而行的張廷玉一眼,忽然停下腳步來:「是桐城張家的二公子吧?」

  往年張英在龍眠山祖宅隱居的時候,跟這些人的關係都很不錯,他們認識張廷玉也是尋常事。

  張廷玉停下來聽他們說話,插了一句嘴道:「聞說松江府的茶葉能賣到每斤三錢,怎聽著幾位老伯的說辭,像是只有一半不到?」

  「外面茶葉賣價,那是茶商手裡出來的,咱們龍眠山出來的茶,能到一般價便算是謝天謝地了。往年都是一錢八,今年見了鬼,竟然只有一錢三。辛辛苦苦這些日子,茶葉若是今年這個價……唉!」

  其中一個老伯狠狠地歎了一口氣,另一人也是連連搖頭。

  這二人都是憂心忡忡的模樣,茶葉若是這個價,茶農們可就無以為生了。

  張廷玉已經將二人的話給聽明白了,桐城這裡還不是茶葉的主要產區,卻不知別的地方現在都是什麼模樣。

  他道:「我今年回來的時候,一路過大運河,瞧見來往的商船都交了過河錢,一艘載著千兩銀貨物的大船,一路要交出去二百兩銀子,越是大商給的錢越多,想來這事……」

  「都是漕河上那幫孫子幹的事兒!」

  他們也從茶商的口中聽說過這件事,「好歹都是跟咱們這裡合作了許多年的茶商,不至於在這種小事上哄騙我們,唉……聽天由命……」

  說著話,兩名老伯又告別了張廷玉,說是要往桐城那邊去探探消息。

  張廷玉背手站在山道上,有一會兒沒說話。

  他回眸瞧著顧懷袖,只道:「你曾同我說,臉厚心黑,方能成大事,當時我不覺得,而今才發現……我對這一切,無動於衷。」

  茶農生死,在他眼底已然不足道。

  或者說,太淡。

  因為他的眼光很遠,遠到能看到朝堂上起伏的風雲,而眼下的這些事,都只能算是構成風雲的一些小事。

  顧懷袖上去拉他的手,兩個人手握在一起往前面走。

  「即便你不出那一條計策,事情也遲早會壓不住的,現在是茶商們主動壓價,再過得一陣指不定就是不得不壓,結果都一樣,不過早遲罷了。」

  話不過是安慰,張廷玉能出此主意,自然想過如今會發生的一切,如今看了,卻也只走自己的路。

  山道還長,越過了幾道彎,瞧見鋪在山間的龍眠水,便知道祖宅已經近了。

  整個江南幾乎所有的茶農,都被今年茶商給出的茶價給嚇住了。

  各地茶農都鬧了起來,可是各地茶商就是不鬆口,咬定說要交過河錢,不往這邊壓著價,販茶根本無利可圖。

  西湖杭州更是民怨沸騰,不把今年採下來的新茶給賣出去,放在家裡就不值錢了。

  年年收茶都沒出過事,偏生今年出了這麼多的蛾子。

  有人咬著牙,賣出去一批低價的新茶,又經由水道一路往北走,從南到北,茶價一路走高。

  原本三錢一斤的茶葉到了京城,竟然直接賣出了二兩銀子的高價,驚嚇壞了京城無數飲茶人家。

  茶價的變動,順勢波及到米布等物,沿著大運河兩岸,沒過幾天就亂了套。

  桐城距離大運河有一段距離,也不在長江邊上,所以受到波及的時間很晚,以至於現在張廷玉才聽說茶商來收茶的事情。

  本來事情已經這樣嚴重,茶商們好歹該壓一壓事情,哪裡知道各地的茶商不但不給茶農們漲價,還要繼續壓價,說是南北運輸的過河錢又漲了。

  茶,本是小事,一天不喝茶不會死,頂多關係到茶農茶商的生死。

  可是米就不一樣了,沈鐵算盤能量極大,一旦被廖逢源這邊說服,立刻就去聯繫了米行布莊等等行當的領頭人。沿河各地商賈久為過河錢所苦,尤其這年變本加厲,忍無可忍,無需再忍,索性豁出去了要跟漕河這邊鬧到底。

  有一個沈恙出來牽頭,雖然只是茶行布行這邊的人,可名聲在外,人人跟著一起鬧。

  管你是大商小商,這會兒全在折騰。

  下面的茶農鬧,絲農鬧,就是正正經經種地的農民也要鬧!

  更甭說中間的商賈,連聲地起來跟官府抬槓。

  張廷玉祭掃了回去還沒兩天,外頭消息就已經炸了鍋。

  江寧府那邊已經出了亂子,也不知是哪裡來的一夥人忽然砸了米鋪,又砸了布莊,差點打死了幾個茶商,最後甚至圍了漕河兩道的衙門,官兵見聲勢浩大不敢阻攔,連衙門都被砸爛了半扇。

  任內出了這樣打的亂子,知府原是想壓,可怎麼也壓不住,也不知是誰忽然將這件事給捅了上去,事情一下就變大發了。

  京城暢春園這邊,還是安安靜靜的一片。

  今日進去之前,張廷瓚特找張英耳語了一番,張英一聽,真是個萬萬沒想到。

  他給張廷瓚打了個手勢,叫張廷瓚先退下,這才往前面緊走兩步,追上了前面的李光地。

  這倆漢臣,雖然經常政見不和,可都是為國為民,有共同語言啊。

  張英上去就跟李光地說了這事兒,李光地眉頭一皺:「果真有此事?」

  「千真萬確。」張英嚴肅得很,這件事他早收到過消息,原是一直在想事情遲早要發生,也萬萬沒想到今年立刻就鬧起來了,這也巧合得太古怪了。

  但是這件事相當嚴重,也懷疑不起來。

  二人說了事情,立刻往清溪書屋走。

  今日皇上還在這裡聽政,召集眾臣進去問話呢。

  索額圖、納蘭明珠這些重臣已經先到了,張英李光地上來便自動地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康熙爺剛剛批了一道折子,看見人都來了,便道:「今日政事不忙,天下各地無事,一會子咱們君臣同樂,喫茶去。」

  張英與李光地對望了一眼,沒出聲兒。

  康熙爺自己起身,將折子扔下,叫身邊三德子帶著,一起往觀瀾榭去,又叫宮女們擺了茶上來。

  眾人謝了皇帝隆恩,而後落座。

  張英捧著一碗茶,李光地也捧著一碗茶,對面的索額圖還是捧著一碗茶。

  李光地給張英使了個顏色,張英假裝沒看到,李光地這一回急了,這老小子閒不住,又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想問問張英啥時候說這事兒。

  張英那個老神在在,根本不搭理李光地。

  這一回,被坑的人成了李光地。

  康熙眼珠一轉,便已經瞧見了李光地:「李光地啊……」

  李光地脖子裡激靈靈地冒出冷汗,一下想起當初自己頻頻看西洋鐘被抓時候的場面,忙將茶碗一放,起身回話:「微臣在。」

  「今兒一直看張英幹什麼呢?你倆有什麼小話,瞞著朕?」康熙笑了一聲。

  張英也連忙起身,道一聲:「微臣不敢。」

  現在已經是絕佳的機會了,李光地也不是完全拎不清的,他只故意吞吞吐吐道:「萬歲爺您不知,我來的時候還跟張大人說今兒一定要討碗茶來喝,或者讓萬歲爺您賞幾兩茶葉回去……」

  「還敢跟朕討東西?」

  康熙詫異了,「合著你倆大臣整日裡不務正業,剛才是琢磨著怎麼跟朕要茶葉?」

  張英道:「萬歲爺,話也不能這麼說啊。微臣等家中無茶待客,已然捉襟見肘,寒酸極了。」

  幾個滿臣都沒聽明白這話的意思,就是太子一黨的索額圖,也根本沒在意,只譏諷道:「漢臣就是漢臣,一副窮酸模樣。咱萬歲爺給了你們俸祿,你們還上趕著要這要那,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李光地不高興了,雙手往身前一交,陰陽怪氣道:「索大人是不擔心自家沒茶喝的,豈知我與張大人的苦?外頭茶價都翻了天了,我一個月的俸祿都未必買得起十斤新茶,唉……命苦喲……」

  康熙前面聽著還樂呵呵地,現在立刻就回過味兒來了。

  他臉上表情一下陰了下來,掃了一眼索額圖,又看了看站在那裡的張英跟李光地。

  這下坐在這裡的所有人都知道,事情要壞了。

  有的事情,不說的時候沒事兒,一說就出大事。

  方纔在清溪書屋,皇帝還高高興興地說現在「天下無事」,結果一轉臉李光地跟張英說他們這兩個大員都喝不起茶了,哭窮哭到皇帝跟前兒來,也是本事。

  就這還敢說天下無事?

  下面官員一向喜歡鼓吹天下太平,這下牛皮吹過頭,捅出大簍子了。

  整個京城打南邊來的東西,都貴得離譜,鬧得沸反盈天。

  索額圖原還想著這件事跟自己沒關係,議事出去竟然遇見東路過來的太子。

  皇帝住在暢春園,太子也跟著過來了,索額圖是太子生母孝誠仁皇后的叔父索額圖本人一直是太子在朝中的後盾。如今太子聽聞康熙身邊的太監過來說偷聽到的話,差點嚇得丟了魂。

  他來就在索額圖跟前兒停住了:「索大人,這可怎麼辦啊?」

  索額圖一頭霧水:「什麼怎麼辦?」

  胤礽著了急,將索額圖拉到一邊來耳語一番,索額圖瞪大了眼睛:「糊塗!太子你糊塗啊!」

  胤礽道:「我哪裡想到會出這樣的岔子?更不知道下面竟然竟然敢這麼狠,原來那個王新命沒能保住河道總督的位置,新頂上來的這個靳輔不是咱們的人,就是個強脾氣。我原是攛掇著下面的人整他,想要把這些事情嫁禍到他身上,等下面過路的商旅鬧起來,靳輔肯定保不住他頂戴花翎。我哪裡想到,這些利慾熏心的商賈竟然會把事情搞得這麼大?」

  原本是想要誣陷靳輔,這個人是個刺頭,不聽使喚,也不結黨營私,所以太子很厭惡他。

  江南又是個油水豐厚的地兒,這裡怎麼可以沒有太子自己的人手?

  所以靳輔成了太子的眼中釘肉中刺,非要把他給拔起來,才能放心。

  下面人便出了一條妙計,背著靳輔,使喚下面的人收過河銀子,錢該怎麼賺還是怎麼賺,只是把靳輔給架空了,他要治河就讓他自己去,旁人只管在大運河上撈錢。

  沿途各省,誰不甩開了膀子地撈錢?

  結果現在倒霉了,張英李光地這倆害人精,竟然捅出這麼大的簍子來!

  事情大到這個地步,就不一定能如太子所願,推倒靳輔了。

  還是索額圖老辣,他聽明白了事情的起因經過,便伸手一按,淡然道:「太子原來不過是想除掉靳輔,這件事左右與太子您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您啊,只需要在皇上聲音,討了皇上的歡心就好。這件事,反正是靳輔干的,下面人貪墨亂收過河錢,還是跟您沒關係,您是京城高高在上的太子,怎麼可能跟那些小吏扯上關係?要有,也是他們自己幹的,或者靳輔指使的。」

  索額圖的計策就一個,將計就計,必須找個替罪羊出來。

  現在事情雖然大發了,可也不是不能控制。

  只要把握得當,還是能把一切都退到靳輔的身上,眾口鑠金,這種把戲索額圖為官多年,手到擒來。

  他的鎮定,也使得太子冷靜了下來。

  兩個人又說了一陣,這才道別。

  太子胤礽,鬆了一口氣,便往回走,半道上碰見從觀德處出來的胤禛。

  胤禛上來打了一聲招呼,看太子面有喜色,便問有何喜事。

  胤礽冷笑了一聲,道:「可還記得你當初說如何逼死靳輔此人的法子?現下,事情雖然鬧大,可靳輔只有死路一條了。」

  河道總督靳輔,在王新命貪墨河銀之後頂上去的治河能臣,如今竟然似乎只有死路一條了。

  胤禛沒什麼話,只跟太子又回了觀德處,坐下來說話了。

  上面一開始查,消息漫散出去很快,整條運河上下頓時平靜了下來。

  商旅往來,前所未有地順暢。

  廖逢源見了,也只能歎一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他將手中的信封遞給下面人,一路叫人送去安徽桐城,便準備去看看在隔壁私塾教書的鄔思道。

  張廷玉收到信,已經是五天之後了。

  顧懷袖站在門口,看在外面那院牆,饒有興致地抱著手。

  「事兒成了。」張廷玉笑了一聲,他手裡有兩封信,一封來自京城,是張廷瓚那邊快馬送回來的;一封來自江寧,是廖逢源那邊過來的。

  信上的內容大同小異。

  只是張廷瓚言語之中似乎懷疑此事與張廷玉有關,畢竟事情爆發的時機實在是太巧合了。

  可張廷玉就沒打算過回信,他習慣性地把信件給燒掉,只問顧懷袖道:「廖逢源那邊邀請著咱們往江寧一聚,你可想去?」

  顧懷袖還在看院牆,聞言回頭來:「去江寧?你怕是忘記了,江寧那邊還在查案呢。你的事兒是成了,可是河道那邊的事情還在查,亂得很,一查不知道又要查幾個月,還是留在這裡吧。」

  這倒也是,現在張廷玉若去桐城,可就麻煩了。

  他道:「這一回多半是太子那邊想要坑害靳輔這直臣,索額圖在朝中勢大,兩方誰能夠掰贏了還是個未知數。回頭若想去江南四處遊歷,怕也要等這件事落幕了。」

  顧懷袖走過來,端了茶喝,只道:「隔壁倒是有骨氣。」

  方纔見著,竟然有人上去,將那牆又給砌高了三尺。

  看樣子,葉家人覺得顧懷袖來他們家,是羞辱了他們一家子的人,連葉朝成都沒繼續往這邊走動了。

  昨夜裡也不知道是發了什麼瘋,葉員外竟然直接叫人來將牆砌高,以示兩家永不往來。

  現在桐城裡人人都在說這件事,兩家翻臉翻到這程度,也真是少見了。

  張廷玉道:「跟他們計較個什麼?小家子氣……」

  話音沒落,外頭忽然一聲大喊:「姑娘投繯上吊了!快來人哪——」

  顧懷袖終於忍無可忍,一把將手裡描金藍花茶碗往地上一摔,「上吊上吊,這幾天都上吊幾回了?!就不能來點有新意的死法嗎?!」

  張廷玉還沒來得及攔,便看顧懷袖直接踩著滿地的碎瓷片走出去。

  她往走院落裡一站,直接叫了旁邊的阿德:「拿個竿子把那砌牆的工匠給我戳下去!整日裡看著心煩!咱們砌牆的時候才花了多久,他這都砌了快兩天了。這世道真是個醜人多作怪,給你點面子還真當自己有臉了!」

  阿德完全愣住,沒明白過來。

  顧懷袖轉臉便訓斥他:「沒聽明白奶奶我說的話啊?叫你那竿子給他戳下去!」

  蹲牆上那工匠嚇得屁滾尿流,還沒來得及下去,阿德便已經拿了長竹竿過來,往他身上使勁兒戳,這工匠就跟走鋼絲一樣,一直在牆上躥。

  「哎哎哎——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我也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張二少奶奶您饒了我,饒了我吧!哎喲,哎喲!啊!!!」

  說了一長串的好話,終於還是被阿德無情地戳中了屁股墩兒,一翻身栽進了隔壁牆裡。

  那邊頓時亂了套,府裡什麼事兒都趕在一堆了。

  「張家你們那邊幹什麼呢!欺人太甚!」這聲音是葉夫人。

  顧懷袖拍了拍手,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看著那修得坑坑窪窪的牆,冷笑了一聲:「你家姑娘不是投繯自盡了嗎?怎麼還不見她被黑白無常拘了魂走?您閨女剛上吊,您跟我這兒抬什麼槓啊!趕緊看您閨女去吧!一會兒,人家厭惡了這投繯自盡的法子,要吞金死,可就防不勝防嘍!」

  真要想死,幾百個法子都死完了!

  顧懷袖還真沒見過這樣厚臉皮一定要給人當妾的。

  怕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看上誰不好偏生看上她男人?

  喲,真不好意思,張廷玉是個倒霉催的,人這輩子不納妾了!

  想嫁?

  呸!

  就算你真投繯沒了,屍體也不能抬進張府來!

  倆字兒:做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21 PM

第八十章 秦淮十里

  「他們不是想要把牆砌起來嗎?他家請的工匠不幹活兒,咱們家去請啊。」

  顧懷袖將那邊罵得沒了聲音,便走了回來。

  她表情裡帶了幾分笑意,可冷得讓人發抖。

  葉家也就是想要自己一家子的名聲破裂而已,顧懷袖從不憚去做什麼惡人的。

  既然對方能折騰,她也就慢慢地折騰。

  桐城是個小地方,有什麼風吹草動都能傳很遠。既然如此,葉家想要丟臉,就讓他們丟夠吧。

  顧懷袖將話給吩咐了下去,阿德那邊就跟著鄭伯一起去找砌牆的泥磚匠了。

  張廷玉看著,只覺得顧懷袖能折騰,他樂不可支:「我看你還真跟那葉家槓上了,你不搭理他們,任由他們蹦躂一陣,自己知道沒結果也就不蹦躂了。這樣下去,你來我往,什麼時候是個完啊?」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退人一尺,人進我一丈。有的人,就是欺軟怕硬,專門挑著那軟柿子捏的,我要叫他們知道,我——顧懷袖,是一顆柿子,但很遺憾的是,石頭做的。」

  顧懷袖說話的時候特別不要臉,看得張廷玉更想發笑了。

  他掩唇,就盯著她那一張快要長到腦門上的眼睛,忽然伏在桌上有些停不下來。

  「笑死你得了。」

  顧懷袖踢了踢腳下的碎瓷片,叫丫鬟進來掃走,然後才坐回圓凳上,新翻出來一隻茶杯。

  她忽然道:「我怎的沒覺得你張二爺有這樣大的本事,讓人看一眼就著了迷,鬧著死活要嫁給你呢?」

  張廷玉自覺自己即便是不那麼出色,可至少也算是一表人才了,若非因為這脾性,京城裡怕還有不少大家閨秀願意投懷送抱的。

  「有你這樣尖酸刻薄說我的嗎?」

  「有啊。」顧懷袖一臉的理所當然,「我想著劃爛你這一張臉,看看那個姑娘是不是還願意嫁給你。如果那姑娘對你是真愛,興許……能成全一段良緣?」

  張廷玉:「……」

  不知為何,很想捂緊自己的臉,離顧三遠遠地。

  張廷玉撫額:「好了,你別鬧,想知道京城那邊的事情嗎?知道就坐過來。」

  坐過來?

  坐到哪裡去?

  張廷玉大腿上。

  然後這一位爺就可以一邊摸她……的手,一邊說京城那邊的事情了。

  明年張廷玉就要參加鄉試,這一回鄉試的主考官乃是趙子芳,素來是張英的政敵,張廷玉這一回怕是還要繼續熬。

  只是他現在似乎渾然將這樣的危險給忘在了腦後,一門心思地跟顧懷袖分析現在京中的局勢。

  她的手掌放在他的手掌之中,慢慢便開始發熱起來。

  顧懷袖後知後覺地感覺到,張廷玉給自己說這一切的意義。

  其實,他只是缺一個傾聽者。

  誰也不知道,發生這一切,都是因為張廷玉在當日行船途中,對廖逢源的那一句話。

  現在整個運河沿岸都風起雲湧,而這一個幕後的「始作俑者」,卻閒得只能在這書齋之中,同她這樣一個小女子,講著天下江山的脈絡起伏。

  即便是他的父親和兄弟都不知道這一切,他把自己隱藏得很深,也必須隱藏這樣深。

  而今的一切一切作為,都堪稱是驚天動地,可偏偏在張廷玉的身上靜默無聲。

  這是他無言的成功,是他一條大膽的計策掀起來的壯闊波瀾,然而除了孤芳自賞之外,彷彿也只有顧懷袖能傾聽一時了。

  她垂下眼眸,沒有插話,只聽著張廷玉那不疾不徐的語調,頭腦之中的畫面,慢慢從江南到京城……

  其實,在桐城的日子,對張廷玉來說,既煎熬,又痛苦,可偏偏他表現得太悠閒。

  困厄之中的沉澱,只是無人能知。

  左右明年八月還是要去江寧趕考,很多考生會提前到達江寧,張廷玉也不例外。

  顧懷袖這邊早早安排了人去江寧那邊探情況,置辦下一處別院,什麼時候合適了便順著長江而下直達江寧,在那邊小住一會兒,認識幾個朋友,再去參加鄉試。

  她心裡想著,又聽著張廷玉說話,眼神很快溫和了下來。

  張廷玉說完最後一句,停了許久,沒有說話。

  顧懷袖打了個呵欠,竟然直接在他懷中睡著了。

  張廷玉啞然失笑,他懷裡摟著她,聞著她發間的馨香,看著那核桃木八角梅花香几上放著的香爐,上頭裊裊起了幾分青煙,又很快地消散。

  時間似這朦朧得煙,過去得很快。

  京城江南兩頭的事情折騰了很久。

  索額圖一黨一力誣陷靳輔,稱靳輔指使縱容自己手下人攔河收過河錢,乃有馭下不力之罪。

  皇帝這邊一開始也相信了這一種說辭,可朝中畢竟有人相當瞭解靳輔其人。

  比如張英。

  靳輔這人乃是直臣,兢兢業業治河幾十年了,要貪墨也不該是在這個時候。

  皇帝發了令,讓人把靳輔給抓起來,然後帶人去靳輔那邊抄家,結果什麼也沒抄出來。

  靳輔一家可謂是一貧如洗,根本找不出半個多的子兒來。

  康熙這才知道,靳輔果然是個清官直臣,連夜將靳輔放了出來,官復原職,同時訓斥索額圖一黨,指責其黨同伐異。

  朝中兩股勢力相互搏鬥,大阿哥的人趁機栽贓陷害太子。索額圖一黨與明珠一黨互咬,朝堂上折騰了兩個多月,都咬得一嘴毛了,康熙爺才慢吞吞地出來說:「此事荒唐,到此為止。靳輔無罪,失察而已,扣半年俸祿,另因其被誤抓,賜黃金百兩作為撫恤,餘者一蓋不論,從此以過河錢一事誰敢再提,全砍腦袋。」

  也就是說,這件事就這樣不痛不癢地揭過去了。

  太子沒被拆穿,索額圖也就是受了兩句訓斥。

  至於靳輔,說是被扣了半年的俸祿,可是皇帝轉臉就賞了他黃金百兩,這不是告訴所有人;朕扣了靳輔的俸祿,是因為他失察;可朕還賜了他黃金,那就是朕認同他這個人。

  小罰而大賞。

  索額圖一黨沒能夠從這一次事件之中得到任何的好處,反而被皇帝臭罵了一頓,相對的明珠一黨也沒得到什麼甜頭。

  最後眾人回想起來,最大的贏家其實還是皇帝。

  擺明了這一次是背後有人,索額圖一黨咬著靳輔不放,背後有什麼貓膩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保全了他寵愛著的太子。

  所以對於被誣陷了的靳輔,小罰大賞。

  罰他,是因為要給太子面子;賞他,卻是為了給太子敲警鐘。

  「所以當皇帝的,未必是什麼都不知道。若是下面人以為,什麼事情都能瞞過皇帝,那就錯了……」

  張廷玉輕輕將手中一枚棋子放在了棋盤上,眉眼之間一片溫然。

  顧懷袖與他對弈,這時候已經被逼到了死角,急得抓耳撓腮,還是聽張廷玉說話,別提多痛苦了。

  她索性將手收回來,掐著棋子把玩:「所以照你這樣說,背後要坑靳輔的人就是太子,萬歲爺知道太子做過的手腳,但是依然選擇包庇了他?那萬歲爺到底算是什麼?」

  「平衡者。你可知何為王道?」張廷玉看她藉著說話的機會,不往下面繼續下了,似笑非笑地彎了唇。

  「你是說萬歲爺這就叫做王道嗎?」

  他不需要有什麼作為,只居中平衡,就能使整個朝堂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是……

  顧懷袖對某位太子的印象,真算不上是好。

  她冷笑了一聲,只搖了搖頭,「都說虎父無犬子,只怕萬歲爺對太子,是慈父心腸太過,用錯了方法。」

  往後太子爺還會越長越歪,早年太子真是優秀至極,現在?

  呵,已經可見一斑了。

  張廷玉道:「你似乎不大看好太子,甚至不覺得這一位能繼承大統?」

  顧懷袖心底一驚,卻知道自己表現得太露痕跡,她垂了眼,伸出手去,左右游移起來,嘴上卻道:「我是不待見太子,至於原因……你清楚。」

  「……似乎也是。」

  張廷玉琢磨琢磨,顧懷袖要能對這太子有好感那才是奇怪了。

  不過嘛……

  「你還是別想下那一招了,不管下哪兒都是輸,別垂死掙扎了。」

  他當初跟顧懷袖下棋的時候,還沒發覺,顧三根本就是個臭棋簍子。

  下去發現不對,顧懷袖立刻就能悔棋,想不通自己應該下哪一手,乾脆就捏著棋子在那兒干坐半天。等到實在想不出來了,張廷玉又對她不耐煩了,就會主動指點她下一子應該落在何處。這樣,顧懷袖就能繼續往下面下了。

  可是,這樣下棋……

  無疑是沒有前途的。

  顧懷袖本來就下得困頓,一招一招下來,就更沒轍了。

  如今,這一盤棋已經下死,她還在垂死掙扎,讓張廷玉都自愧不如。

  顧懷袖斜了他一眼,將棋子扔進盒子裡,坐在棋桌這一側,涼涼道:「我怎麼輸了?你來說。」

  還用得著說嗎?

  張廷玉直接將顧懷袖那一盒棋子放到自己手邊,左手執黑,右手執白,左邊一枚右邊一枚,啪啪啪幾乎不間斷地直接落子,沒一會兒整個棋局就已經快被填滿了。

  末了,張廷玉伸出手指來,扣出三枚白棋放回盒蓋上,再讓顧懷袖看。

  顧懷袖一下就沒了聲兒。

  她之前倒沒看出來,張廷玉下棋竟然也是個怪物。

  他方才走完這一盤棋,也不過就是那幾個呼吸之間的事情,雖然已經殺到了終盤,可他落子的時候根本不需要經過思考。或者說,他已經思考過了。

  早在顧懷袖下棋的時候,他已經將她的路數掌握。

  等這時,直接落子就是。

  於是顧懷袖還是慘敗。

  這兩個月的時間,幾乎都是在下棋之中度過的。

  隔壁的院牆,已經又高了三尺,比尋常人家的院牆高了有足足六尺,葉家更是成為了整個桐城的笑談。

  自打什麼上吊砌牆之類的把戲玩過被顧懷袖罵了一頓之後,牆那邊竟然沒了聲音。

  這兩個月,除了兩家的婆子出去買菜的時候偶爾撞上,發生幾句口角之外,竟然相安無事。

  張廷玉說:「多半是他們不折騰了。」

  顧懷袖卻是搖頭:「我看多半是還有得折騰。」

  張廷玉卻道:「想折騰也折騰不了了,我是不納妾,葉朝成那邊我也說過了,怎麼鬧是他們的事情,我們後日便啟程去江寧吧。」

  「去江寧?」

  顧懷袖一愣,這話是什麼意思?

  前一陣根本沒提過這件事,怎麼忽然之間就說出來了?

  他們回桐城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了,現在已經進入了七月,正是長江中下游地段最熱的時候,這時候的江寧還不知熱成個什麼樣子,趕著這時候下去不是受罪嗎?

  張廷玉原本也不想去的,只是桐城這邊也不涼快,更要緊的還是廖逢源那邊的邀請。

  現在過河錢不用給了,廖逢源那邊成功策劃了這一件事,真可謂是春風得意。

  靳輔沒事兒,整個江南河道之事便已經塵埃落定。

  前一陣廖逢源運茶去了京城,現在回來了,立刻就給張廷玉發了邀請,一定要請張廷玉過去一趟。

  江寧乃是整個江南的中心,不管是官員商人還是文人士子,六朝風流之地,物候不一般,能去一趟未必不是什麼好事。

  更何況,那邊還有廖逢源,乃至於鄔思道,甚至最近聽說沈鐵算盤也在江寧。

  這些個走南闖北的商人,都齊齊聚在了江寧,可算是近年以來難得一見的場面。

  聞說八月江寧有眾商賈的社日畫舫燈船之會,屆時周圍不少人都將慕名前去,以觀滿江皆是燈船的盛景。

  張廷玉為顧懷袖細細道來,只道:「你在那邊置辦的宅院也已經打掃停當,這一次去也正好可以佈置一番,若覺得江寧好,便是一直待在江寧也是行的。」

  這是張廷玉已經決定好了的事情,顧懷袖沒有反駁。

  在桐城這地方,不過四個月,便覺得桐城每一條巷子長什麼模樣都一清二楚了。

  顧懷袖生性,還是嚮往繁華一些的地方。

  她與張廷玉收拾一陣,第三日便直接啟程上了馬車,往銅陵而去,而後登船順流而下,八月初抵達了江寧。

  十里秦淮,滿河飄艷。

  他們到的時候,還是白天。

  船在進秦淮的時候,便有小船划過去先通傳了消息,所以這會兒一靠岸,便早早地有廖逢源那邊的人過來迎接。張廷玉他們也不擔心人生地不熟,跟著人就走了。

  蘇州園林出名,江寧這地界兒也是繁華至極。

  秦淮河上每條船都是銷金窟,顧懷袖往年不曾見過這樣的地方,現在一看簡直要看花了眼。

  領頭的小廝打著短褐,知道張廷玉這邊主僕幾個是貴客,一等了岸,過了碼頭,便叫人雇了兩台轎子。

  「您二位要在這裡稍候上片刻,那邊雇轎子的人還沒來呢。這邊有個歇腳的茶鋪,二爺二少奶奶若不嫌棄,還請坐一下。」

  張廷玉點點頭,看顧懷袖臉色有些不好,站在外面曬著也是無意,進茶棚之中還涼快一些。

  現在正是中午,茶棚之中竟然沒人,倒是奇了怪。

  那小廝解釋道:「中午囤貨卸貨的船都不幹活兒,等天氣陰一些才會出來。您現在瞧瞧河上,沒幾艘行船。」

  沒幾艘,卻也還是有的。

  比如,那最華麗的一艘。

  顧懷袖好了奇:「我瞧著河心那一艘船,像是外頭描著金的,外頭掛著的簾布都是蘇繡的緞子,珍珠如土金如鐵,也真是能揮霍。」

  短褐小廝嚇了一跳,忙比劃了一下:「少奶奶說不得,這可是說不得!那一位是沈爺的船,說不得,說不得……」

  一疊聲的「說不得」倒是嚇住了顧懷袖。

  她皺了眉,剛想打聽打聽這沈爺,忽然便想起了鐵算盤「沈恙」,似乎也只有這一位在江寧有這樣的本事了。

  那一條船,靜靜停在河中心,幾乎動都不動一下,船上也沒人下來,端的是怪異至極。

  顧懷袖越瞧越覺得奇怪,再怎麼「說不得」,也不該船上一個人都不出來啊。

  她念頭剛冒出來,便聽見江邊有人尖著嗓子大喊了一聲:「出人命了!死了一船人!快來人哪——」

  張廷玉皺眉,一下按住了顧懷袖,阻止了她想要站起來的舉動。

  茶棚之中的人都愣住了,那引路的幾個小廝也愣住了。

  短褐小廝心頭一凜,臉色一下鐵青,只道:「二位貴人,小的失陪一下,去探探情況。」

  那邊人一喊開,河面上無數的畫舫燈船裡,還在酣眠午睡的人們,一下全探出頭來。

  江上出人命乃是正常事兒,可這麼驚慌倒是頭一回見著。

  原本眾人還有些好奇,可當看江面上那一艘靜止不動的華船之時,齊齊地打了個冷戰。

  沈恙這人號稱一把鐵算盤,在江寧名氣響噹噹的。

  與他鐵算盤三個字齊名的,乃是他的古怪脾氣。

  傳聞這人當賬房先生的時候,脾氣就很臭,現在成了江南巨賈,脾氣也是出了名的壞。

  但凡是他說過的事情,若是別人不遵守,多半沒幾天就要遭難。

  所以,他的船一向是沒人敢靠近的,可是今天……

  隔得近的人,已經瞧見了甲板上無數的鮮血!

  這船是方才不久才慢慢靠上來的,才進了碼頭前面那一片水域不久,現在才發現裡面出了事情。

  一時之間,整條江上全亂了。

  張廷玉拉著顧懷袖的手,站在茶棚外面,瞧著那邊忙碌著的江面。

  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打著膽子上去看了看,結果嚇得屁滾尿流地出來:「死了,死了,全死了!」

  裡面根本就沒有一個活人,一船人幾乎都死了!

  顧懷袖沒想到剛剛來江寧竟然就碰上這樣奇異詭譎之事,只覺得震駭,然而那一瞬間,忽然瞥見茶棚簾子下面晃過去一道人影,跑得很快。

  ——這還不是顧懷袖注意到這影子的原因,而是因為她瞧見了一枚熟悉的雙魚玉珮!

  這不是那一日,一個瘦小子在張府門口從青黛手中搶走的嗎?

  顧懷袖暗吃了一驚,回頭一看的時候,外面卻又沒有了半分的影子。

  「懷袖?」張廷玉見她忽然轉過臉去看什麼,有些奇怪。

  顧懷袖有些心神不寧,只道:「若那是沈鐵算盤的船,現在裡面的人都沒了,那……這一位鐵算盤呢?」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21 PM

第八十一章 沈鐵算盤

  不用想都知道,江寧定要出大事了。

  之前那小廝一去就沒回來了,不過接人的轎子已經過來。

  張廷玉與顧懷袖,自然看不成熱鬧,上了轎子便走。

  內秦淮水波瀲灩,可他們卻並沒有在這邊停下多久。

  等到下轎的時候,抬眼便可見青瓦白牆,秀雅端莊,正門開著,外面站著不少的下人,躬身垂候。

  顧懷袖跟在張廷玉後面,被人引著進去了。

  前廳裡,廖逢源已經等候多時,見到張廷玉與顧懷袖進來,雖滿面憂愁,卻勉強掛了笑出來。

  「張二爺總算是來了,廖某還以為請不來您了呢。二少奶奶也來了,真是稀客,稀客啊。這一回,定然要廖某一盡地主之誼了。」

  「廖掌櫃的客氣了,見面還未祝您生意興隆。」張廷玉一拱手,風雅怡然。

  豈料,廖逢源長歎一口氣,搖搖頭:「方纔出了事了,廖某聽說方才您二位也在場?」

  張廷玉眉頭一抬,「說的可是那沈鐵算盤的事情?」

  「你們來之前,我才接到消息,說是沈恙的船上人都死完了……」

  廖逢源才跟沈恙一起辦了大事,現在沈恙凶多吉少,他廖逢源也坐不住啊。因著張廷玉在這裡,只好強作鎮定,強撐著了。

  「現在消息剛剛來,還不知道沈爺如何……」

  沈恙往日雖跟廖逢源不對盤,就是沈恙那天死了,廖逢源也是無動於衷,可今天偏偏出了這樣奇詭的事情。

  在江寧竟然還有人敢對沈恙的船下手?

  敢對沈恙動手,那就是敢對他廖逢源下手,這還了得?!

  就是不知道沈恙現在死沒死,若是死了,不消說,一場風雲就在眼前了。

  廖逢源現在是坐立難安。

  屋裡屋外丫鬟們都在忙碌,他乾脆道:「我這外頭人多眼雜,還有不少人在交接貨款,您二位裡面請,咱們從長計議,鄔先生還在裡面呢。」

  說著,廖逢源往旁邊一讓,請張廷玉與顧懷袖去後面花廳那邊。

  他們出了後堂,便繞進了一處迴廊,山石堆砌成池塘之中的小假山,上頭爬滿了青苔,池中荷花開得正好,一朵一朵嬌艷極了。

  顧懷袖粗粗一看,便知道這園林設計精巧,也建了有一些年月了。

  前面應該是廖逢源平時處理生意的地方,若要見個朋友,談談什麼事,還要往園子裡來。

  這後面亭台樓閣錯落,不同於京城那邊的四合院,顯出一種江南水鄉的精緻柔美。

  廖逢源一路都是憂心忡忡的:「原以為事情已經結束了,剛才我聽見那邊的消息……」

  原來八月十五前後兩天,河上有燈會,都是商賈們一起來辦的。

  這事情也不記得是誰牽線的了,反正江南的商賈們每年都要辦一些事來彰顯自己的富貴,燈會也是一樣。

  為著這件事,原本沈恙還在揚州那邊處理事情,接到消息便乘船趕來了。

  昨天晚上就已經有人來了消息,說沈恙的船慢悠悠地在半路上晃,明日即到。

  結果到了今日,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

  發現船上有問題的,乃是打漁歸來的一名漁夫。

  沈恙跟他那條船在江南太有名了,這漁夫一眼便認出來了,可是他撐著船從旁邊過去的時候,卻發現河面上有血。

  這一來,往船上一望,便嚇住了。

  當時正是中午,日頭毒辣,照耀在河面上,波光粼粼的一片,彷彿滿河的水都要沸騰起來。

  週遭安靜極了,邊上的畫舫都停靠著,裡面的歌姬這時候還在困覺,斷斷不會出來。

  這一條船,也跟別的地方一樣安靜,安靜得詭異。

  而後,便是張廷玉他們目睹的事情了。

  船上的人死了。

  一個活口都沒找出來。

  沈恙出來的時候,船上僕從帶了不少,帶來多少,就有多少人死在裡面。

  廖逢源說著,臉上那勉強掛上來的笑意,終於是不見了。

  他捏著自己的手掌,只歎氣道:「怕是這沈恙,凶多吉少了……」

  能在江寧這地界兒,把事情做得這樣神不知鬼不覺,能沒一點本事?

  沈恙這人惜命,所以來的時候都帶著人護著自己的,不可能沒一點防備,就這樣還能死了一船人……

  廖逢源的心,真是一沉到底。

  張廷玉緊鎖著眉頭,也沒想到剛剛來就碰到這樣棘手的事情。

  若真是有人要害沈恙,做得這樣神不知鬼不覺,才是嚇死個人。

  他們剛剛轉過一座水榭,便有小廝跑著上來,趕到了廖逢源的身邊:「廖先生,船上沒一個活口,統共死了有二十三個人。」

  「沈爺呢?」

  別人死了還沒那麼要緊,丫鬟小廝死了也就死了,看是沈恙死了是要出大事的呀。

  現在沈恙手裡握著整個江南的布匹絲綢生意,還握著一半的茶葉生意,又開始插足米行,還是茶行這邊的會長……

  想想廖逢源頭上都在冒冷汗。

  他聲音急切,可小廝卻道:「現在還有下面一層底艙沒進行清理,只知道人全死了,沈爺在不在裡面還不知。」

  「再去探!」廖逢源一張臉都要綠了。

  他走路的時候,腳下已經開始打哆嗦,手也開始哆嗦了起來。

  即便再不待見沈恙這個人,這時候沈恙也萬萬不能出事。

  廖逢源縱橫江南商海這麼多年,還沒遇見過這樣讓自己緊張的事情,根本無法停止自己滿腦子的可怕猜測。

  他必須握緊了自己的手,才能讓自己的腦子勉強冷靜。

  事情發展到現在,即便是張廷玉也不能說一句話。

  他跟著廖逢源往小湖旁邊的花廳走,剛剛踏上台階,後面的小廝又來了。

  花廳兩邊又鏤空雕花的暗格窗,兩扇大門都還緊閉著,看不清裡面的情況。

  張廷玉與廖逢源又在外面站住了。

  報信的小廝道:「稟告廖先生,沒有找見沈爺的屍體,現在人還在水底下打撈,不過商行外面都亂了,不少人都往咱們商行這邊擠。」

  出了這樣大的事情,這裡又是茶行的地盤,肯定很多人想要來這邊探聽消息。

  現在在江寧跟沈恙關係好一點的,也就一個廖逢源了。

  畢竟這兩個人同時管著一個茶行會館,廖逢源也算是這裡的地頭蛇,這幾天因為燈會的事情,南北商賈都來了,所以一有消息,大家都往廖逢源這裡鑽。

  廖逢源才是一個頭兩個大,他只狠聲咬牙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繼續給我找。外面若是來了人,一律不見,全部關在門外,現在這裡亂不得!」

  「是,小的明白!」

  這小廝倒是乾淨利落,立刻就跑回去了。

  廖逢源深吸了一口氣,道:「張二公子見笑了。」

  說著,他伸手去推開兩扇門,吱呀地一聲輕響,門開了……

  廳中兩邊放著花架,各擺著一盆蘭花,兩排兩溜北官帽椅,夾放著數架紅檀木交對椅茶几,儼然是一副議事廳的模樣。

  廳堂正前方放著一紅木雕葡萄翹頭案,兩邊原本各擺了一把紫檀木太師椅,然而其中放在左邊的那一把已經被人拉到了廳堂正中間,大喇喇地刺在那裡,顯眼極了。

  張廷玉是跟著廖逢源進去的,顧懷袖還跟在後面。

  原本只是略略一打量裡面,沒想到便見到這一副場景。

  廖逢源更是完全沒想到,直愣愣地站在外面,竟然走不動了。

  只因為,那一把紫檀木太師椅上,坐著一名身穿艾子青顏色繡八寶紋長袍的男子,辮子後頭掛了枚簪頭模樣的蒼藍色瓷墜兒,還是銅錢的形制,一看便知此人秉性。這人竟然還光著一雙腳,一腳抬起來,屈腿放在太師椅上,一腳還踩在地上。

  貴重的猩紅色地毯上佈滿了水漬,仔細一看,這男子頭上身上都是濕的,似乎才從水裡爬出來。

  他埋著頭,手裡端了一碗熱茶,似乎是從中堂的翹頭案上端來的。

  這人似乎完全沒看見進來的幾個人,低頭吹著滾燙的茶水,用茶蓋熟練而小心翼翼地扶著茶沫。

  茶香氤氳在空氣之中,夏日的午後有些燥熱,然而花廳裡站著的幾個人卻無端端覺得有些發冷。

  這人輕輕地瞇著眼睛嗅了嗅茶香,彷彿生怕放過一絲一縷,有一種難言的窮酸和吝嗇感覺。

  「明前的西湖龍井,果真絕品……」

  呢喃完這一句,他埋頭便一口喝乾茶碗之中的茶,舒服地歎了一口氣。

  這一回,總算是暖和了,嘴唇也不是原來得青白色,臉上開始透出幾分紅潤來。

  這男子看著年紀不大,也就二十五六,可通身氣派跟常人不一樣。

  他一抬眼,就瞧見僵硬在門口的廖逢源,眼睛頓時瞇成了兩彎月牙:「廖掌櫃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乎?」

  廖逢源真是眼珠子都要掉下來,癡愣愣了半天,才張口結舌道:「你你你、你……沈鐵算盤你……」

  「噓——」

  這人輕輕一豎手指,竟然阻止了廖逢源的大喊大叫。

  他起身來,竟然光著腳從地毯上踏過去,從三人身邊經過。

  不過走到盡頭,要去關門的時候,手已經按住了門框,卻忽然一回頭,看向了這裡唯一的女人——顧懷袖。

  顧懷袖現在還有些沒明白過來,隱約已經知道這人的身份,她還在琢磨事情到底怎麼回事,就見這人在自己面前停了下來,然後直勾勾看著自己。

  張廷玉頓時皺眉了。

  不料,這身穿艾子青長袍的男子,竟然又一低頭,「呀」了一聲,「這位夫人,抱歉,真不是故意踩著您的裙角的……」

  他將自己在水裡泡久了的大腳丫子抬起來,十分尷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顧懷袖密合色的裙角上印了一點水漬,不過並不嚴重。

  她忍住了沒說話,只是退到了張廷玉的身邊,而張廷玉那不善的眼神,並沒有收回過。

  那男子過去一把將門關上了,才又鬆了一口氣般回來,重新舒展了四肢坐在廳中太師椅上,這回手指輕輕敲擊著扶手,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們。

  廖逢源總算是緩過勁兒來了,也顧不得跟張廷玉解釋,先上來跟這人說話:「外頭都說沈爺您是已經沒命了,您怎麼進了我這園子的?外頭那船又是怎麼回事?這、這、這……」

  無疑,這男子便是沈恙了。

  他朝著廖逢源搖了搖手指:「我沈鐵算盤下秦淮喝了幾口六朝古都水,這回是領教了。」

  沈恙神神秘秘地一笑,可眼角眉梢都沒溫度的,他目光一轉,看向了張廷玉跟顧懷袖,淡淡問道:「不知二位……」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24 PM

第八十二章 錦鯉池

  眼看著廖逢源就要開口介紹二人,張廷玉卻截道:「在下張二,沈會長,久仰。」

  顧懷袖差點踩中自己的裙角,一下跌下去。

  雖說張廷玉這自報家門是沒錯,可這說得也太簡略了吧?

  廖逢源有些驚疑不定地看向了張廷玉,似乎也不明白他到底是為了什麼、張廷玉不過是覺得這沈恙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不想完全地自報家門,一則是因為他不想藉著張英的名頭在外面胡混,也不想讓別人在他身上打什麼主意,除此之外,也表示他不想跟沈恙這人深交。

  赤著腳在這廳堂之中,算不得什麼,可赤著腳從顧懷袖的衣裙之上踩過去,就不大好了。

  他現在還看不出這人到底是故意,還是無意。

  那一番道歉的話,怎麼聽怎麼沒有誠意。

  翻臉之速堪比翻書,前面一個樣,後面一個樣,似乎事情該讓他怎樣,就是怎樣。此類人如水,卻非「上善若水」,人人都隨機應變,可走的畢竟不是這陰鷙狠毒的路子。

  能略施手段,就奪了廖逢源苦心經營多年的會長的位置,這人哪裡又那麼簡單?

  沈萬三第二,卻不知是不是浪得虛名了。

  現在張廷玉只說是「張二」卻也不算是假話。

  沈恙又是何等聰明的人?

  他饒有興致地看了一眼張廷玉,又掃了一眼站在張廷玉身後,讓人看不清楚的顧懷袖,彎起了嘴唇:「不知是哪家的張?」

  問的是哪一家,這就是想請張廷玉更詳細地報一報家門了。

  不料,張廷玉渾然聽不懂一般:「弓長張。」

  沈恙頓時一滯,卻道:「張二爺還真是不給面子。」

  他看上去還是笑瞇瞇的,光著腳板輕輕地踏著地毯,末了卻道:「廖掌櫃的,剛才聽說外頭來了人?」

  廖掌櫃的這才找到說話的機會,現在看著沈恙大喇喇坐在這中間,他也顧不得許多了。請了張廷玉跟顧懷袖往左邊坐,自己卻找了一個右邊距離沈恙最近的位置,歎了一口氣:「您能不能說說這是遇見什麼事兒了?外頭人都要瘋了,我先去跟他們說說吧,免得整個江寧大亂。」

  話是這樣說著,廖逢源人卻沒動,而是看著沈恙。

  說著話其實是試探,畢竟沈恙沒有直接出現在外面,而是直接出現在他這園子裡,似乎沒有讓別人知道這件事的意思。

  到底,沈恙是怎麼想的,別人不知道啊。

  廖逢源只是說,沒有貿貿然就去做。

  果然,沈恙漫不經心道:「暫時讓他們急著吧,別讓人進來就成。」

  沈恙又把那翹頭案上另一碗茶端過來,捧在手上,兩隻手捧著個茶碗跟捧著手爐一樣。

  畢竟他似乎是才從水裡爬出來的,冷得發抖。

  這會兒捧著茶碗,似乎心就不慌了。

  沈恙一點也不慌張,他將自己遇見的事情說了個清楚。

  沒有理會張廷玉是不是外人,也沒去搭理這裡還有個弱智女流之輩,沈恙眼含著嘲諷:「我打揚州來,在距離江寧還有八里水路的時候,就不對勁兒了。來了一夥兒漕幫的船,打跟前兒攔住我,說要上來搜查,懷疑我販賣私鹽……嘖,我能讓他們上來?」

  沈恙是個壞脾氣,他說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對方也是吃準了他這樣的脾氣,一言不合之下竟然大打出手,結果反而是對方那邊落敗。

  可是又往前走了沒多少路,船艙裡竟然就出事了。

  有人提著刀出來,殺了一路,竟然將一船人都屠戮一空。沈恙還算是個練家子,不至於手足無措,眼看著自己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地死,沈恙想也不想就跳了河,他熟識水性,直接渡河走了,竟然也沒被那夥人發現。

  現在需要考慮的問題,大約只剩下怎麼處理這些爛攤子了。

  「漕幫的船?怎麼可能……」

  廖逢源有些不敢相信,覺得這件事實在是太誇張。

  張廷玉這邊坐著一直沒動,顧懷袖也只是看著地毯上的花紋,一點沒反應。

  沈恙說完了,伸了個懶腰,又去看顧懷袖。

  這一回,廖逢源有些尷尬了。

  張廷玉則回頭看了一眼顧懷袖,沒說話,可顧懷袖知道那意思。

  這沈恙說話的時候喜歡東看西看,人似乎輕浮得厲害,顧懷袖來廖逢源這園子裡,原本大家都是熟識的,乍然一見到外人,才是完全沒料想到的。

  原以為坐著就坐著了,豈料這人眼神行為如此放肆。

  她拂袖起身,直接從花廳出去,又將門帶上,這才離開了旁人的視線。

  待顧懷袖一走,沈恙方纔那浪蕩子的表情頓時收斂了起來,只輕笑了一聲:「婦人家在這裡聽什麼……走了好。」

  張廷玉卻是冷笑,垂了眸,端了茶沒出聲。

  縱使這沈恙再厲害,如今也頂多能與虎謀皮,不能與之為伍成為朋友。

  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這沈恙似乎是看見美人,眼珠子就轉不開了。

  什麼女人在不在這裡聽,他說話的時候也沒見到半分的忌憚,用什麼方法不好偏偏要用眼神?

  張廷玉又不是傻子。

  只頭一回見面,沈恙已經被他劃入了黑名單。

  沈恙自己似乎也清楚,他看了一眼張廷玉竟然道:「閣下便是張英老大人家的二公子吧?若是我沒記錯,聽說廖掌櫃的在京城琉璃廠的時候跟一位貴家公子交好,想必就是閣下了。」

  之前張廷玉自報自己家門,稱自己為「張二」,想不到對方竟然已經猜到自己的身份了。

  可張廷玉即便是被識破,也處之泰然,他依舊只道:「在下張二。」

  見他這樣,沈恙也懶得再說。

  他只是道:「廖掌櫃的,可否借你那智囊先生鄔思道一用?」

  「這……」

  廖逢源萬萬沒想到沈恙竟然開口就要借人,借人去幹什麼?現在沒有了沈恙,整個江寧這邊無數商賈不知道亂成什麼樣子,他不趕著出現穩定人心,這是要幹什麼?

  「廖掌櫃的借,自然是最好了。不借的話……」

  沈恙眉頭擰起來,似乎有些躊躇,然而下一句卻話鋒一轉,道:「不借也得借。」

  廖逢源一口氣差點把自己噎死,手指著沈恙,半天沒能說出話來。

  借?

  當然只能借了。

  只是,「不知道沈會長到底是怎麼打算的?現在外面亂著呢。」

  廖逢源實在是擔心,原本整個江寧這邊的局勢已經穩了下來,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領頭人,範圍也已經圈定了下來,現在沈恙一來,幾乎立刻就要變成一個「亂世」。

  張廷玉只覺得這人的心機很深,如果不知道背後害他的人是誰,那麼「我在明、敵在暗」無疑是很危險的,反正那撥人已經刺殺過沈恙,現在沈恙假裝自己失蹤也不是什麼大事。

  要緊的是,沈恙一旦開始玩失蹤,而且不走漏消息的話,很快就會由明而暗。那時,便會成為雙方在暗。

  不過,這樣做是有風險的。

  如果這個時候出現什麼問題,沈恙的那些手下不靠譜,沒幾天沈恙就會被架空。

  局勢瞬息萬變,必定得要有手腕,才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來。

  所以,張廷玉一瞬間已經找好了定性的詞:自負、好色、陰鷙、狡詐。

  想想竟然沒一個好詞,似乎……他對沈恙的印象不怎麼樣……

  花廳裡,幾個人不緊不慢地說著事情,顧懷袖已經走出去一段時間了。

  帶來得丫鬟加上青黛也就三個,阿德見顧懷袖出來,有些奇怪:「二少奶奶?」

  顧懷袖道:「爺還在裡頭,你帶著人在這裡等著吧,我讓這邊的丫鬟帶我出去逛逛。」

  花廳外面,遠遠站著幾個穿著蔥花綠水袖衣服的丫鬟,顧懷袖隨意點了一個過來,讓她帶著自己在園子裡走。

  江寧乃是江南勝地,園林吸收了蘇州園林的精緻細巧,來的時候就已經讓顧懷袖開了眼界。

  移步換景,不帶重樣,停在任何一個地方看,都是風景。

  從廊邊月亮門出來,便上了迴廊,曲曲折折,兩邊都是重疊的假山,園子裡的小湖上還開著蓮花,幾片蓮葉浮在水面上,金色的游魚在水底嬉游,感覺著廊上有人過來了,竟然也不怕。

  看顧懷袖盯著水底的魚看,那叫做水紅的丫鬟倒是伶俐,主動道:「這裡下頭的鯉魚還是前年園子翻修的時候種下的魚苗,平時來的客人比較多,所以見著人也不怕的。您若是想要餵魚,奴婢給您拿魚食兒去。」

  顧懷袖往廊邊一傾身,錦鯉紛紛往這邊探出頭來,可愛得厲害。

  她也在外面轉了有一段時間了,只坐在廊邊,請那丫鬟去拿魚食來。

  略一整自己膝蓋上的衣料,顧懷袖看向這一回跟過來的多喜多福,只道:「你們兩個從這園子裡出去吧,去找了阿德那邊的人叫人帶著,先把咱們在江寧置辦的別院收拾收拾,在這邊作客也不過是暫時的事情,回頭來還要回去住的。」

  多福多喜躬身應是,便朝外頭走。

  顧懷袖坐在這邊,身邊只有了個青黛。

  她一手支在廊下的欄杆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又忽然想起來:「在船上搖一會兒都搖昏了,你往前面追兩步,告訴多福多福,挨著二爺的書房隔壁,再給我擺個書格。」

  青黛笑著點點頭,「那您在這裡別走,奴婢去了立刻回來。」

  顧懷袖笑著點點頭,看青黛走了,便伸了個懶腰,兩手搭在圍欄上頭,去逗弄下面的錦鯉了。

  「二少奶奶,魚食兒……」

  斜後方忽然來了個聲音,顧懷袖聽見是之前那個丫鬟。

  一隻手已經伸到了顧懷袖的左手邊,她也沒在意,臉上含著笑意的同時,伸手去接那一小碟兒魚食,只道:「勞煩你跑一趟——」

  戛然而止。

  顧懷袖已經接住了那青花的小碟,裡面金燦燦地一片都是魚食。

  可遞上盤子來的那一隻手,卻不是女兒家的手,帶著幾分生冷的硬氣。

  順著這手抬眼,竟然是換了一身孔雀藍長袍的沈恙,正端了那魚食遞給她。

  顧懷袖嚇得一下縮了手,往後退了三步,只留著沈恙端著那小碟站在原地,還伸著手出去。

  這人方才不還在花廳裡談事兒嗎?怎麼現在又出來了……

  這園子裡怎麼什麼人都進來?

  顧懷袖惱怒至極,她緊緊擰著眉,警惕地看著他。

  方纔出聲喊顧懷袖的那丫鬟水紅,也完全愣住了。

  原本她是為張二少奶奶拿魚食兒去了,結果剛剛過來出聲喊顧懷袖,就看見沈爺在這裡,直接奪了她手中的小碟遞給了顧懷袖。

  水紅嚇得一張小臉都變了顏色,這一位夫人可是廖老闆的貴客,沈爺怎麼……

  沈恙卻是好整以暇,一副慢條斯理的模樣。

  「夫人不是要魚食兒嗎?」

  顧懷袖根本不想搭理此人,連叫他自重都是辱沒了自己。

  壓根就是一風月場上混的,顧懷袖回頭一看,青黛已經要來了,她只冷笑一聲:「什麼沈萬三第二,怕是也落得跟沈萬三一個下場。」

  明朝巨富沈萬三,最後因為富可敵國,下場可不好。

  這沈恙敢號稱沈萬三第二,誰知道下場如何呢?

  顧懷袖這擺明了是諷刺。

  沈恙聽了,卻只是眼睛一瞇,不急不惱,他輕輕將手裡那裝著魚食的碟子放回水紅的手中,又撩了水紅頰邊一縷發,竟然就在顧懷袖的還沒來得及走開的當口上在水紅臉上親了一口。

  水紅的臉色一下跟她名字一樣,兩頰暈紅,雙眼迷離,又是窘迫又是羞怯地喊道:「沈爺……」

  沈恙斜著眼睛一看顧懷袖,眼底戲謔的意味兒很濃。

  今日在花廳裡說話的時候,被那個張二給噎得不淺,他看上的那個智囊鄔先生,對張二是推崇有加。沈恙就是個小人,心裡不舒服了,自然要找些法子來報復的……

  可顧懷袖不知道,即便是知道了,也只能罵他一句自討苦吃。

  眼底見著沈恙調戲廖逢源園子裡的丫鬟,她臉色根本不帶變的,轉身招呼了青黛就準備走。

  然而此刻,外面園子裡忽然之間起了一陣喧嘩,竟然有人從角門那邊過來,他嚷著要往裡面闖。

  這一座園子地方很大,可這一處魚池地方比較小,並且臨近著角門,站在那邊的門口往這邊一望,就能瞧見這邊站了幾個人。雖看不清面目,可至少知道個身量大概。

  「現在沈爺不見了,你們廖老闆不出來說說嗎?」

  「人人都在著急,他卻閉門不見客,算個什麼道理?!」

  「娘的,你還敢當老子的路!」

  「來人,把門給我撞開,我非要看看廖逢源這是個什麼主意!」

  緊接著,那門扉忽然一聲巨響。

  同時,顧懷袖被眼前一幕給驚呆了。

  她完全沒想到,在這樣千鈞一髮的時候,沈恙竟然直接翻出去,一頭扎進魚池裡,濺起一大片水花,沒了聲音。

  而後,門也被撞開了,外面湧進來許許多多身穿綾羅綢緞的商賈。

  人又在門外鬧騰了一陣,等他們往園徑上走,能瞧見魚池廊橋上頭模糊的影子的時候,池子裡的水已經差不多平靜了下來。

  顧懷袖真沒想到沈恙竟然這樣豁得出去。

  不過……

  現在不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時機嗎?

  她倒也不是要整沈恙,而是……不對,就是整他而已!

  顧懷袖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水紅一眼,直接朝她一伸手,讓她把魚食兒遞給自己。

  而後,顧懷袖伸出手去,輕輕一掀,便將碟中魚食全部倒進了水裡,於是滿池的錦鯉全部擁了上來,看著整個水池裡一下繽紛起來。

  原本還有見著水池之中水波太大,有些奇怪的商賈,這時候瞧見那錦鯉,都忍不住歎著:「真真一池好鯉啊……」

  他們從後頭闖了進來,現在就要去找廖逢源了。

  顧懷袖手裡還剩下個碟子,她心裡記恨,沈恙這樣的人輕浮得可怕,不報復回來她心裡不舒服。

  想著,顧懷袖直接狠狠將手裡的青花小碟往水裡一栽:「活該!」

  「噗通」一聲,青花小碟扎進水裡,往裡面走了一陣,才緩緩沉下去。

  看著鋪滿了錦鯉的水面,想著還在這一群魚下面的沈恙,顧懷袖拍了拍手,悠然道:「青黛,走了。」

  青黛前後一聯想,約莫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只抿嘴兒一聲偷笑,跟著顧懷袖走了。

  顧懷袖也懶得想別的,竟然直接從廖逢源這一座葵夏園出去了,要回自己別院去。

  一問張廷玉去哪兒了,才知道張廷玉竟然跟廖逢源去前面看河上翻出來的那些屍體了。

  顧懷袖長歎了一聲,叫人給張廷玉留了口信兒,便自己離開了。

  魚池這邊,過了約莫有半刻鐘,人都走完了,沈恙才從水裡冒出來,狠狠地喘了幾口氣兒。

  他衣服上竟然還咬了一條錦鯉,不過人一冒出水面,錦鯉便滑下去了。

  沈恙左手捏著那青花小碟,右手竟然逮了一隻紅黑相間花紋的富貴錦鯉。

  他遠遠瞧著廊上那圓洞門的位置,顧懷袖已經不見了。

  收回目光,看著還在自己手裡掙扎的錦鯉,沈恙對它道:「別人的東西總是最好的,看見了嗎?別人家的媳婦兒真是……爺跟你說話呢!」

  錦鯉依舊在他手中掙扎。

  沈恙盯了錦鯉半天:得,今兒晚上就吃你了!

  沈恙鬱悶得不行,張二他婆娘竟然敢在他躲在水裡的時候,往裡頭倒魚食兒,一想起都覺得噁心。沈恙滿身晦氣地挑了隱秘的道路,回了廖逢源給自己安排的屋,換一身衣裳去。

  卻說顧懷袖去了別院,在屋裡等到天黑,才見到張廷玉回來。

  張廷玉看見她面色不好,也沒問,只皺著眉,似乎遇見了什麼難解之事。

  這倒輪到顧懷袖疑惑了:「你不是跟著人去看屍體了嗎?怎麼了?」

  看是去看了,可也發現了一些問題。

  「我不敢肯定,所以這話我沒跟廖掌櫃的說……」張廷玉在屋裡踱了兩步,又撥弄了一下半人高的紅木圓花几上擺著的一盆蘭草,卻緩緩道,「我懷疑,那船上死的一船人,都不是沈恙的隨從,而是要去殺他的人,他從頭到尾就沒上過船。」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26 PM

第八十三章 小夫妻

  死在船上的不是沈恙的僕從,反而是去殺他的人?

  怎麼可能……

  顧懷袖是真沒反應過來,她一頭霧水:「怎麼可能是殺他的人?如果沒有想錯的話,除了你之外沒有人發現這一點,也就是說他們的裝束跟普通的丫鬟和下人沒有區別……對了,丫鬟也是一點,難不成丫鬟也是假扮的?若真如你所說,他們是怎麼瞞過沈恙的眼睛的?」

  自己身邊的隨從是什麼模樣,沈恙肯定是比別人要清楚得多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怎麼可能沒有發現?

  張廷玉的推測雖然透著一種肯定的意味兒,可顧懷袖依舊忍不住懷疑。

  在她看來,沈恙這人品行不端,可腦子一定沒有問題。

  張廷玉那剛才撥弄蘭葉的手指,回頭伸過來,就往顧懷袖額頭上一戳,帶著點寵溺的味道。

  他笑了一聲:「你是聰明反被聰明誤,那沈恙既然也是個聰明人,為何你不猜是他說謊?」

  說謊?

  顧懷袖被張廷玉手指頭戳得往後面仰去,她皺眉看著他:「你的意思是……」

  慢慢收回自己的手指,張廷玉坐下來,就在她面前,好整以暇得很。

  「我不信沈恙不知情,他只是裝作不知情。這件事大約是他設計好了的——我出去看的時候,只瞧見那些人的手,不對。」

  張廷玉觀察何其仔細?

  「一般丫鬟的手都很細嫩,尤其是伺候在沈恙身邊的丫鬟。更不用說小廝了,江上行船多,可小廝們平時不用划船,船上那些丫鬟跟小廝都是虎口和五指連接著的掌腹處有繭子。不是拿刀的,就是握劍的。」

  一個個死得乾乾淨淨,根本沒一個活口。

  沒看到這些細節的,多半就直接相信了這番說辭,認為他的隨從都死了。也就是說,不清楚這件事的人會以為沈恙還會遭到人的追殺,也就是說,廖逢源會以為沈恙還有危險,所以願意留沈恙在園子裡住。

  接著,沈恙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坐在暗處,看看外面到底是誰要害他。

  除了派人去殺他的人,不會有人知道死了的那些人才是要殺沈恙的。

  可如果船上那些人是殺手,到底又是什麼人把他們殺了?

  沈恙雇的人,或者別的地方來的?

  顧懷袖想得腦仁疼,她皺著眉,按著自己的太陽穴:「我怎麼覺得說不通呢……」

  船在進碼頭之前絕對沒有出過事,也就是說在江上行船的時候,船上的人就已經死了,誰這樣神不知鬼不覺?

  這時候,張廷玉提醒她:「你想想沈恙說過的話?他這人想得很周密,即便他這是一個謊言,可也保證了最大程度的合理。他說半路上碰到了漕幫的人,一條江上的行船,遇到漕幫的船再正常不過了。所以,他這樣說不會引人懷疑。」

  在張廷玉的推測之中,事情應該是這樣的。

  沈恙登船之前,就有一撥人埋伏在了船上,等待著在河上殺死沈恙,可是被沈恙察覺。

  他在這些人動手之前,已經安排好了後招,或者乾脆是等漕幫的人來了之後才叫人動手,將船上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屠戮一空。

  那些人當中,未必沒有沈恙真正的僕人,只是裡面混入了一些危險人物,而沈恙不敢冒險,只能「寧殺錯一千,不放過一個」。

  漕幫的人,也許是他的朋友,也許就是他自己安排的。

  解決了船上的事情之後,沈恙就自己跳下船一路到了廖逢源這裡。

  「而且,廖逢源的園子裡,肯定有沈恙的眼線。我想廖掌櫃的自己也清楚,否則沈恙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來。」

  張廷玉是越分析越覺得有趣,「你說是誰想要殺沈恙?」

  「肯定是前幾次哄抬茶價的事情吧?」

  這一個倒是簡單,前一陣事情鬧得太大,沒了過河錢可以收,多少人要少銀子花啊?這些人因為銀子的事情記恨上沈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想著,也只有官府那邊有這樣的本事了。」

  能夠下這樣大的狠心思,整沈恙一個,不知道是怎樣的深仇大恨呢。

  只是不知道這一段時間,沈恙在暗,他們在明,最後會有怎樣的結果。

  別院裡沒廚子,張廷玉倒是吃了回來的,不過現在只將一頂紗帽往顧懷袖頭上一扣,道:「餓了麼?我在外頭八品齋定了一桌席,走吧。」

  顧懷袖一怔,她被張廷玉拉著出去,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末了,顧懷袖才想起,小石方還在桐城,畢竟不能一路上帶著他走,只帶了幾個丫鬟。

  現在要用晚飯,只能去外頭吃了。

  不過這也正好,可以品嚐一下江寧的美食。

  張廷玉是回來的時候就去八品齋定下了席面的,挑的是靠窗的位置,在二樓。

  此刻天色漸晚,坐在樓上,往下一望,十里秦淮的水,在槳聲燈影之中搖曳晃蕩,滿河都是燦爛的光華。

  沿河的花船正熱熱鬧鬧,迎來送往。

  同別的地方不一樣,江南水鄉的世界,夜晚方才甦醒。

  迎面吹來的就是遠處的涼風,不知道哪裡來的小曲兒的調子。

  顧懷袖道:「這裡倒是比桐城繁華多了,也有意思得多。回頭無事時,你若不忙,便在這裡置下一座大宅也好。」

  張廷玉自然也不是那麼介意,桐城有桐城的好,江寧有江寧的妙,顧三喜歡便好。

  八品齋算是這邊相當出名的酒樓了,上菜也快,雖不如小石方那樣得顧懷袖得心,可真若以一個尋常人的口味來說,已經相當不錯。

  將肚皮都吃圓了,也吃高興了,顧懷袖就放下筷子跟張廷玉走在江寧內城的街道上。

  秦淮河上的艷聲,遠遠地還能聽見,他握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回去。

  吃飯的時候,一直都沒談之前沈恙的事情。

  結果剛剛進門,顧懷袖就想起來一茬:「要說誰最恨沈恙,應該是背後的索額圖太子一黨,他們有能力報復沈恙,你同廖逢源等人走得近,豈不是也……」

  「就你杞人憂天,誰會知道那件事跟我有關?」

  張廷玉歎氣,「你是吃多了,所以東西已經塞到腦子這裡了,就這幾個時辰一下就開始變笨了。」

  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聽得顧懷袖生氣。

  她直接踩了他一腳,瞪他:「說誰呢?」

  張廷玉低頭一看顧懷袖踩著自己的那繡花鞋,只覺得腳疼。

  「說我成了吧?」

  「那還差不多。」顧懷袖悻悻收回腳,「你倒是說說剛才想要說什麼?」

  「……」

  張廷玉沒想到顧懷袖這麼沒骨氣,還以為她不聽了呢。

  他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你忘記我是誰了?」

  「張二啊……嗯?」

  顧懷袖一下明白過來了,怎麼也不敢害到張廷玉得頭上啊,這一位可是官二代,張英家的二公子。誰要害了張廷玉,這不擺明了要跟張家叫板嗎?

  原本張英是不站隊的,若是誰將他逼急了,誰說得準?

  顧懷袖使勁按著自己額頭:「我一定是舟車勞頓,沒休息好,所以沒想到這邊去。」

  不說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一說就真覺得累了,她直接一腳把鞋給踢了就往床上鑽。

  張廷玉無奈,將她繡鞋規規矩矩地放回到床下腳踏邊,道:「二少奶奶,你還沒洗漱……」

  顧懷袖躺在床上裝死,渾身都酸,不想動。

  她搖搖頭,沒說話,一副「本人已死,萬莫掘墳」的慷慨模樣。

  張廷玉卻不會縱容她,養媳婦兒若是懶得太厲害,往後可不好辦。

  他直接轉身出去,叫丫鬟們將熱水搬進來,倒進木桶之中,又放好了乾淨巾帕、豬苓和香胰子,他這才走過來,推了她一把:「別睡了,起來沐浴。」

  顧懷袖已經睡得迷迷糊糊,權當自己是死豬了。

  她輕輕蹭了蹭舒服的枕頭,呢喃道:「你自己去洗吧……」

  「……」

  張廷玉真是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狠心把她從錦被裡挖出來,三兩下扒了她衣服。

  顧懷袖被人扒光了,終於睡不著了,睜眼瞪他:「就睡一會兒,張衡臣你欺人太甚!」

  「這會兒醒了?」

  張廷玉雙手一抱,就站在床榻前面,看著顧懷袖已經脫得只剩下掛在前面的雪青色錦緞肚兜,雪白的皮膚在透過紗帳的光影之下,滑膩柔嫩,讓人想要掐上一指頭。

  她兩頰透著紅,抿著嘴唇,卻跟他對峙,一副絕不妥協模樣。

  「我沒醒,我睡著。」

  睜眼說瞎話,也真是夠了。

  張廷玉輕笑了一聲,朝她伸出手,「過來,我抱你去。」

  顧懷袖斜睨他一眼,眼神裡不知怎地似乎要瀉出流光來。她了一雙藕臂,卻將頸後的細繩給解開,胸前風光頓時一覽無遺。

  她伸出手去,大大方方讓張廷玉抱自己。

  這一回,輪到張廷玉咬牙了,他負氣將她抱起來,大掌烙在她滑膩的後背上,能摸到瘦削的肩胛骨,還有因微微弓著所以透出來的脊骨。雙腿修長筆直,也在他掌中……

  顧懷袖雙手圈住他脖子,只瞧見他他俊逸的眉峰之間聚著幾分終年不散的冷意,眼瞳裡帶著幾分似笑非笑的意味兒,正望著她。

  那唇瓣帶著些乾燥,可很薄,輕輕一牽便可牽出個隱晦的表情來。

  顧懷袖頭釵順著發間落下,碰在地面上有「叮」地一聲輕響。

  她莞爾:「今兒帶的是銀點翠鑲孔雀石三鳳繞牡丹鈿簪,掉了你要賠。」

  張廷玉溫香軟玉在懷,聲音似乎還挺鎮定,只涼涼笑她:「難為你還能記清楚這麼長一串的名字,可我見著掉在地上的不過一根小葉紫檀木鑲孔雀石的假簪子?也不知是誰說嫌那真簪插在頭上重,專找人做了一堆假簪……想來是我記性不好,記差了吧?」

  顧懷袖頓時捶了他一下:「你怎地什麼都這樣清楚?」

  「都跟你說了張半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後通曉五百年了……」

  張廷玉笑出聲來,卻見她一條手臂垂下,很自然地橫在胸前,擋著那一對兒圓潤,反倒多幾分若隱若現的風流氣。

  「二爺還是忘掉吧。」

  這種事,說出去多丟臉?張家二奶奶平日戴在頭上的全是份量不足的假簪,說出怕要笑掉人大牙的。

  張廷玉微一低頭,輕輕咬了她粉嫩的耳垂,舌尖吸吸挑弄,只引得她在自己懷裡亂動,才壓低了聲音道:「二爺的記性一直不大好,若有個能分散注意力的事兒,約莫就忘了。」

  暗示意味兒十足的一句話。

  顧懷袖氣笑了,伸手去擰他腰,看他疼得臉都要皺起來,才噗嗤一聲笑出來。

  她雙手重新圈住張廷玉脖子,便吻了上去,嘴唇與嘴唇相貼,頓時難分難解起來。

  顧懷袖光溜溜的身子,在這夏日的晚上,也開始了顫慄,甚至一開始就停不下來。

  張廷玉的手落了下來,呼吸有些亂,只見她眼底都蕩漾著波光,像是河上的水,搖曳生姿。

  良辰美景,當行賞心樂事。

  顧懷袖密得跟小扇子一樣得眼睫垂下來,眼瞼下頭陰影濃重,整個人的眼神也暗昧了起來。她擠到張廷玉懷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赤足著了地,卻因著怕冷,踩在張廷玉的靴子上。

  她的氣息也亂了,吻了一輪,卻停下來,拉開兩人的距離,嗓音微啞:「妾身一絲不掛,二爺衣冠楚楚。衣冠楚楚者,衣冠禽獸也。」

  衣冠禽獸?

  張廷玉聽笑了,他一把將顧懷袖按進自己懷裡,狠狠吻了一遭,霸道極了,蹂躪著她雙唇,叫她呼吸都不能夠。

  末了,才將幾乎要軟成一灘水的女人放開了一些:「衣冠楚楚者,遇卿必成禽獸。」

  他竟然一點也不避諱,閨閣之間的話,怎麼說也不過分。

  顧懷袖聽笑了:「厚臉皮。我累了,不想沐浴。」

  說白了,還是不想進大木桶,她這兩天根本不想動,踩著他靴子便想往床上撲。

  張廷玉見了,差點氣笑:「你勾引你家爺一番,為的只是不沐浴,還是做夢來得比較快。」

  他滿身火都要燒起來了,一把撈了顧懷袖就扔進大木桶裡。

  顧懷袖不想動,張廷玉幫她洗。

  「你洗就洗,摸什麼啊!」

  顧懷袖原本享受著夫君搓背的幸福生活,那巾帕一到身前來就不老實了。

  張廷玉一臉正人君子模樣,給她擦著身子,又抹了香胰子,這輩子就沒這樣伺候過別人。瞧瞧他媳婦兒這模樣,真是……

  頓時感覺十年寒窗,不如美人背後一條搓澡巾帕。

  張二真覺得人生觀都要被顛覆了。

  沐浴一回沐浴得肝火旺盛,他把顧懷袖洗得香香的了,便挖她出來放到床榻上,脫了自己衣服傾身覆蓋上去。

  顧懷袖想踹他:「你還沒洗呢。」

  張廷玉懶得管,輕掐著她下頜便親吻了上去,手順著她脖頸撫摸下去。

  船上憋的時間可不短,張廷玉親暱地蹭著她額頭,道:「廖逢源今夜原是要帶我去河上開開眼界,我想想竟然回來了,真是不划算,你可得補償我。」

  顧懷袖聽了,頓時咬牙切齒:「這廖掌櫃的沒安好心——唔,你滾!有賊心沒賊膽的,有種出去逛窯子,窯姐兒紅燈賬裡銷金窟,等著你當入幕之賓呢。」

  瞧瞧,不過是提了這麼一句,她就要翻臉不認人。

  張廷玉真是哭笑不得,可他憋壞了,引著她的手往自己身下摸,只壓低了聲音在她耳畔說了一句,便見顧懷袖連著臉和脖子根兒都紅了起來。

  她試著推開張廷玉,卻怎麼也推不動了,手腕酸軟沒有力氣。

  紅燭帳暖,自是水到渠成,風流一夜了。

  顧懷袖只道男人真不能憋,受苦的還是女人。

  她告饒了好幾次,張廷玉卻不肯饒她,於是越討饒他越來勁兒,就愛看她被折騰得掉眼淚,動作的時候凶狠,吻她時候又極盡纏綿。

  顧懷袖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原本她在這種事上一直克制,可今兒夜裡差點把嗓子給喊啞,聲音雖壓著,丫鬟們也走得遠,可顧懷袖又是羞恥又是害怕。

  她身上的男人倒是得趣兒,想方設法地勾她開口不成,瞧著她隱忍模樣竟然也來勁兒。

  反正下半身動物通通沒好東西,一個晚上她把所有能詛咒的全詛咒了,三更早過不知多久才歇下。

  顧懷袖懶得管了,次日見張廷玉照常起來去書房讀書,差點恨得一口血噴出來。

  眼見得張二爺一副小人得意的表情,她索性拿了枕頭砸過去,自己背過身去繼續睡了。

  一直日上三竿,顧懷袖也沒起身,等到了日頭移過正中,過了下午,餓得不行了才半死不活喊人:「青黛,我餓了——」

  該丟的臉都丟完了,顧懷袖努力向著張二爺看齊,厚臉皮厚臉皮。

  臉不紅心不跳地讓青黛伺候自己穿衣起床,她瞧見自己脖子上有一塊紅痕,叫青黛挑了件有領子的衣服穿了,這才腰酸背痛地起來用飯。

  張廷玉打外面請了個廚子來,別院裡也算是有人做吃的了,什麼時候想吃什麼時候做。

  顧懷袖看著手裡的綠豆糕,真是眼睛都要發綠了,她吃了幾口,忽然幽幽道:「叫阿德給二爺的書房放個榻,讓二爺這幾天不用過來歇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57 PM

第八十四章 乾娘

  今天下午天氣還不錯,沈恙滿頭大汗地坐在屋裡,丫鬟在兩邊打著扇子。

  他平心靜氣,一邊摸著茶碗,一邊呢喃著:「今兒天氣不錯……天氣不錯……」

  其實都快熱瘋了。

  沈恙狠狠地閉了閉眼,忽然將手中的茶碗往地面上一摔,便煩躁地一揮手:「都滾出去吧,扇得心煩。」

  丫鬟們嚇得連忙往地上跪,看見沈恙不耐煩地揮手,這才戰戰兢兢地滾出去了。

  沈恙的日子不好過,他喜怒不定,把丫鬟趕出去了,卻朝後面走去,瞧見水紅正坐在榻上,乖乖巧巧的。

  「來,給爺捶捶背。」

  沈恙直接往躺榻上一趴,便不想動了。

  水紅已經是沈恙的人,這園子裡的丫鬟沒那麼多的講究,反正廖逢源也不會介意幾個丫鬟。

  廖逢源得了消息,朝著沈恙這邊走的時候,真是頭髮都要急掉了。

  「你們怎麼出來了?沈爺呢?」

  外面丫鬟哭哭啼啼站了一排,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廖逢源一問,丫鬟們委委屈屈道:「沈爺前頭還好好的,今兒不知怎麼了,一下摔了茶杯趕咱們出來了。」

  說完,丫鬟們又哭了起來。

  廖逢源聽得一個頭兩個大,揮了揮手也讓她們滾了。

  他一直到了門前,直接敲了敲門:「沈爺?」

  沈恙在裡頭,聲音懶洋洋的,跟沒吃飯一樣:「廖老闆若是沒有什麼要緊消息就不用進來了,外頭熱,一開門熱氣就撲進來了。」

  廖逢源只恨手裡沒一盆狗血,若是有,早就直接給沈恙潑進去了。

  他直接推門進去了,一直往裡走,就瞧見沈恙懶洋洋地趴在踏上,一手捏著扇子給自己扇風,水紅就側坐在旁邊給他捶背。

  見廖逢源進來,沈恙抬眼一瞥,又歎了一口氣收回目光來:「出事兒了?」

  這哪天不出事兒?

  廖逢源長歎一聲,讓水紅出去了,屋裡就剩下兩個人。

  沈恙也起身,光著腳在從屋裡站起來。坐到了太師椅上,等廖逢源說話。

  「沈爺自己是做布匹生意起來的,現在您躲到我的莊子上來,您自己那邊的布匹生意出了問題了。有人要拿權,這會兒正在揚州那邊鬧騰,現在不知結果。」

  沈恙挑眉:「哦?是我哪個手下,還是被我整過的那些?」

  商場上,誰沒幾個對手?

  被沈恙捅過的人太多了,他根本不會記得,他的手下也有不少,背後幫助自己出過力的數都數不過來。

  廖逢源沉默了片刻,只道:「都有。」

  更難聽的話是——該背叛沈恙的都背叛了,不該背叛的也背叛了。

  沈恙自然聽出了廖逢源後面的話了,他笑瞇瞇地看向了廖逢源:「沈某人現在在想,廖掌櫃的是不是其中一個呢。」

  廖逢源面色一變,眼神閃爍了好一會兒。

  他歎了口氣:「人都說薑還是老的辣,當年我見著沈爺年輕,也沒放在眼裡,豈料我自己栽了這麼大個跟頭。您敢躲到我這裡來,豈敢沒個依仗?就算我當初再怎麼恨您,如今也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想殺你,又談何容易?」

  殺了一個沈恙,下一個要死的就是自己。

  這是一個需要同舟共濟的難關,而不是窩裡反。

  廖逢源也不是什麼善良的商人了,都說是無奸不商,無商不奸。

  他跟沈恙都不可能是善類,所以說話彼此坦白一些也是好事。

  廖逢源不掩飾對著可畏後生的殺意,沈恙也完全不掩飾對這一位老前輩的鄙夷。不過是因為共同的利益捆綁,如今才可相安無事。

  沈恙仰著頭,看著屋頂,忽然問道:「距離秦淮中秋燈會還有幾日?」

  「五日。」

  廖逢源不明白他怎麼忽然問這個。

  沈恙笑了一聲:「月是中秋圓,人是中秋死,我就中秋來解決這些人好了,到時候少不得您來搭把手的。」

  沈恙說得跟自己只有廖逢源這個朋友了一般,實則……

  廖逢源信不過沈恙。

  他在沈恙這邊答應了這件事,轉身出了這邊的園子,卻直接上了轎子,讓人抬著拜訪張廷玉去了。

  將自己面臨的問題一說,尤其說了一句「五日後」,廖逢源心底有些忐忑,問他道:「沈恙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人一把鐵算盤扒拉起來,根本不知道在想什麼。

  廖逢源是個局內人,相對來說,張廷玉一直是一種置身事外的狀態。

  這一把火,怎麼也燒不到他的身上去的。

  張廷玉給廖逢源斟了一杯茶,瞥了一眼門口,波瀾不驚道:「要沈恙跟廖掌櫃的死的,是索額圖跟太子……」

  「噗!」

  廖逢源嚇得直接噴了一桌,咳嗽個不停。

  他還以為張廷玉開口就要跟自己分析一下如今的局勢,看看沈恙是不是有什麼貓膩,哪裡想到張廷玉一開口就是這麼可怕的話題。

  廖逢源臉色都變了,看著張廷玉跟看著鬼一樣。

  「廖掌櫃的何必這樣驚慌呢?」張廷玉笑得和善,似乎覺得廖逢源這樣的反應挺有趣兒,他溫聲道,「我又沒說是他們要來直接對付你們,只是發了話而已。您想啊,即便上面人不對付你,下面人也不高興啊。」

  廖逢源將事情處理了,過河錢不收了,下面人怎麼辦?

  太子那邊收到的孝敬也少了,還差點導致事情暴露,牽連到自己。

  眼看著風聲鬆了,現在不高興了,就要開始找當初鬧事的人的麻煩了。

  興許不是太子跟索額圖發話,可即便如此,當初跟過河錢相牽扯的大小官員也不會放過沈恙。

  可又據說了,沈恙當初輕輕鬆鬆地答應了這件事,背後若沒個依仗肯定不敢這樣做。

  「我想著,您也不必擔心太多……」

  張廷玉自己說話把廖逢源給嚇住了,好渾然沒有這個自覺,他抬頭就喝了一口茶,勸廖逢源道:「我倒是開始期待中秋燈會了,您那邊借條船給我,到時候我與我娘子也出去看看。」

  廖逢源徹底被張廷玉給哽住了。

  這一個是一點沒把自己面臨的危機放在心上,一個是完全置身事外等著看熱鬧,卡在中間難受的也就廖逢源自個兒啊!

  他算是明白了,搞來搞去,似乎就自己一個人是蒙在鼓裡?

  唉……

  廖逢源歎著氣,又套了幾句話,終究還是一個字沒套出來。

  其實也不是張廷玉不告訴他,而是他也不知道說什麼,只能跟廖逢源說沈恙這人應該有辦法。

  至於怎麼個有辦法,各大商行的事情張廷玉當真不清楚。

  送走了廖逢源,張廷玉便去看顧懷袖。

  顧懷袖已經起身了,正在侍弄屋裡擺著的那一盆蘭草。

  看顧懷袖那手指漫不經心地拈著蘭葉,張廷玉好心好意提醒道:「這一盆蘭草值一千三百兩銀子,你當心一些……」

  顧懷袖被一千三百兩這樣嚇人的數兒給驚得手一抖,竟然真的將這一盆蘭花推了下去。

  還好她眼疾手快,一想到一千三百兩,整個人姿勢很神奇地往下一撲,力挽……狂瀾……不,狂草。

  嗯,沒摔。

  她驚魂未定地抱著那一盆蘭草,看著張廷玉:「下次同我說某件東西值錢幾何之時,定得看清我在做什麼。」

  否則時刻釀成慘劇。

  張廷玉默了,過了一會他才道:「騙你的。」

  「啪。」

  顧懷袖一鬆手,表情淡淡:「哦,原來還是不值錢啊。」

  一盆蘭草一下摔地上了。

  張廷玉整個人都在顧懷袖那一個「哦」字的音裡,還沒來得及轉出來。

  憋了許久,張廷玉忽然摸了摸自己心口,心疼不?

  爺不心疼,真不心疼。

  張廷玉喝了一口茶,不心疼,不心疼……

  顧懷袖怪道:「二爺表情似乎有些奇怪?」

  張廷玉抬眉:「不,只是想著要找丫鬟來處理一下這東西罷了。」

  「直接叫人掃出去吧,還收拾什麼?反正也不值錢。」

  顧懷袖拍了拍手,打了個呵欠,卻道:「天氣似乎不是太熱了,咱們出去再挑一盆吧。」

  當初這一盆是張廷玉找回來的,說是跟人賭詩贏了的,根本沒花一分錢,現在顧懷袖當然不心疼。

  張廷玉說不值錢的啊。

  她看著他,他點頭,無聲,有一種「天命為何如此薄待我張廷玉」的錯覺。

  兩個人直接出了門,上了馬車,一邊說話,一邊聽著外面熱鬧著的街市的聲音,吆喝,叫賣,聲聲入耳。

  聆蘭軒乃是專門養蘭草的地方,張廷玉只讓馬車在這裡停下來,他先下車,回身去扶顧懷袖。

  旁邊一夥人追著個小子過來,一路喊著要打人。

  鬧市之中竟然出了這樣的事情,不少人駐足看著,顧懷袖剛剛撩開車簾子出來,便瞧見這場面,她隱約覺得有些熟悉,還站在車架上沒來得及下來,便看見那瘦小子已經跑近了。

  咕咚一聲,前面跑著的那小子已經絆倒在地,竟然跟個葫蘆一樣滾到了車下。

  張廷玉皺了眉,竟然看見那小子就扒在車轅上不走出來了,顧懷袖居高臨下地一看,頓時一驚。

  眼熟了,這不就是當初偷玉珮的小子嗎?

  還記得當初追他的人,口裡喊著他「李衛」。

  她剛剛想要開口訓斥,不料李衛竟然直接朝前面一撲,黑乎乎的手捏住了顧懷袖的群娘,放聲大哭:「乾娘,我總算找到您了!乾娘啊——」

  懵了,所有人都懵了,顧懷袖自己也好久沒反應過來。

  眼前這小子跟黑煤球一樣,渾身都髒兮兮地,看著很瘦,只有六七歲的樣子,只有一雙眼中透著狡詐的味道。

  後面追他的人已經到了,站在馬車後面沒敢上前來,似乎有些忌憚顧懷袖他們這馬車。再說顧懷袖跟張廷玉穿著打扮也不像是一般人家。

  馬車是廖逢源那邊給的,似乎有茶行的標誌。

  其中一個領頭的手裡提著棍子,喝道:「你是他乾娘?那你是他乾爹?有你們這樣教孩子的嗎?他偷了我們賭場十五兩銀子,趕緊叫他給爺爺我吐出來!」

  這一回,顧懷袖相信了。

  她低頭打量著李衛,也沒搭理周圍那些人,渾然看不見一般,只曼聲道:「乾娘?我何曾有過乾兒子了……李衛吧?玉珮呢?」

  李衛乍一聽見自己名字,嚇了一跳,他懷裡緊緊揣著銀子,哆嗦著嘴唇就想跑。

  張廷玉就站在車下,給阿德打了個手勢,阿德立刻一把揪住了他:「喲,你小子倒是本事,一年多不見,直接從京城跑回來了啊,說啊,當初偷咱們少奶奶的玉珮哪兒去了?」

  那邊賭場來的追兵,齊齊一愣,這發展怎麼跟他們想的不一樣呢?

  李衛沒想到那話說得太對了,奶奶個熊啊,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啊!

  大熱天裡,他一下就冒了冷汗,打了冷顫,臉色蒼白,一副要死了的模樣:「我娘死了,我要給她下葬,沒錢買棺材……」

  顧懷袖聽著,一下皺了眉。

  這話不知真假,這一個李衛也不知是哪個李衛,年紀還小,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騙人的本事倒是不小。

  顧懷袖冷笑了一聲:「玉珮呢?」

  原本是準備送給孫連翹的,結果被人搶走,這小子也真是膽子大。

  豈料,李衛假裝沒聽見,直接給顧懷袖跪下來磕頭喊:「乾娘饒了我,乾娘饒了我,我只是想給親娘下葬,她死得好慘哪!乾娘,您行行好,饒了我吧!我也不知道什麼玉珮啊。您救了李衛這一回,李衛來生給您當牛做馬報答您……」

  張廷玉聽笑了,這麼個坑蒙拐騙樣樣行的小子,卻不知他家少奶奶要怎麼處理呢。

  阿德警惕地看著,當初讓李衛跑了,如今可沒這麼簡單了。

  賭場的人不耐煩了:「他乾娘,人家不過是想給親娘下葬,你怎的這樣呢?果真不是自己的兒子你不心疼是吧?怎麼能放這樣的小子出來搶東西呢?咱們也是開門做生意的,你趕緊叫他把銀子退出來,看在他這麼慘的份兒上,就不剁他手指了。」

  哈?

  顧懷袖簡直無處說禮去。

  因著她剛剛沒立刻否認自己不認識李衛,所有周圍人都對顧懷袖指指點點,顯然真把顧懷袖認為是李衛的乾娘了。

  顧懷袖才是氣不打一出來,擺擺手便道:「叫人把他扔過去,幹我們什麼事!」

  周圍人頓時炸了鍋,「而今的孩子,還是要自己養好啊,送給別人當乾兒子,連回來給親娘下葬都不成……」

  「你看看他們穿得多體面,那孩子多寒酸?」

  「誰沒事兒詛咒自己的親娘呢?」

  「唉,世風日下……」

  阿德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他提著李衛就要往那邊扔。

  李衛知道自己若是過去了,定然沒了一條命,他死命地摳著車轅,髒兮兮充滿了污泥的指甲都掰出了血來,他望著顧懷袖,撕心裂肺地喊著:「乾娘救我,來生定然給您當牛做馬報答您——乾娘……」

  顧懷袖又算是他哪門子的乾娘?

  她暗歎了一聲,瞧見腳邊李衛那髒兮兮的手,還有烏糟的血跡,終究還是動了惻隱之心。

  「阿德,把他懷裡銀子全扔回去。」

  「是,二少奶奶。」

  阿德這一回不拽李衛了,直接從他懷裡刮出那十幾兩碎銀子扔給追來的賭場的人,道:「拿了錢趕緊滾,二少奶奶不追究你們。」

  賭場的人猜著顧懷袖這邊兩個是有身份的,不敢說什麼就散了。

  只是外面圍觀的人還有不少,張廷玉打了個顏色,就讓阿德把李衛提溜到了聆蘭軒外面的過道上。

  顧懷袖帶著丫鬟也進來了,只看到這小子兩手垂在身側,埋著頭,肩膀一聳一聳的。

  她有些發愣,「李衛?」

  李衛沒抬頭,卻忽然之間伸手用拿本來就很髒的袖子擦著臉,一直擦,一直擦……

  顧懷袖看了看張廷玉,張廷玉攤手表示自己不插手,也無能為力。

  「別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哭什麼哭?」顧懷袖訓斥他,還是那句話,「玉珮呢?」

  李衛抽抽搭搭,低聲道:「賣了給我娘治病了……」

  她忽然想起他死也不肯放手,弄得指甲開裂滿手指都是血的場景。

  也記得他方才一直說,他娘沒了,要下葬,要棺材,所以偷錢。

  顧懷袖一下陷入了兩難,她歎了口氣:「罷了,阿德給他二十兩銀子,放他走。」

  阿德連忙取銀袋去,他取出兩錠整的銀子來,遞給李衛,「來,拿好了了,二少奶奶賞你的。臭小子以後甭亂喊人,什麼乾娘乾娘的?我家二少奶奶也是你高攀得起的?拿著啊!」

  李衛站著沒動,他忽然把阿德湊過來的手一推,「我自己會弄到銀子,不用你們施捨!」

  說完,轉身就撒開腳丫子跑了。

  顧懷袖一皺眉,按了按自己眉心,這都是什麼事兒?

  這小子還有點奇怪的骨氣,搶來偷來的都是自食其力,別人給他的卻成了「施捨」。這兩樣錢的來路,一個是邪門歪道,一個是沒骨氣沒尊嚴……

  張廷玉捏著手裡一把折扇,輕輕笑了:「要骨氣要尊嚴,所以寧願走邪門歪道的小子麼?二少奶奶,何時有這麼個窮酸的乾兒子了?」

  顧懷袖心知張廷玉是笑自己方纔的一剎心軟,她擺擺手,叫阿德讓人去跟著那小子,謹防做出什麼事兒來,卻道:「我那玉珮還沒找見,你別笑話我了。富貴方知周濟天下,窮……獨善其身。咱們還是看蘭草去吧。」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58 PM

第八十五章 二爺善心

  進聆蘭軒挑了一盆蘭,顧懷袖沒怎麼瞧出雅致來,倒是張廷玉喜歡得不行。他跟聆蘭軒的老闆彷彿認識,兩個人聊了一陣,然後老闆開口就要一千二百兩銀子。

  顧懷袖忍無可忍,終於把張廷玉拖走了。

  「哎,你幹什麼?」

  張廷玉有些哭笑不得,那一盆蘭花可不一樣,顧懷袖直接把自己拉走,回頭那蘭花別人買去了怎麼辦?

  顧懷袖卻懶得管那麼多:「錢多了沒地兒燒,屋裡擺什麼花不是擺?偏生你喜歡那東西,走了。」

  俗人顧三,從不管這些。

  張廷玉站在聆蘭軒前,無奈地搖了搖頭,還是跟著顧懷袖走了。

  只聽說過男人管著女人花錢,怎的到了他這裡就倒回來了?

  看見顧懷袖要回車裡,張廷玉連歎氣的力氣都沒了,他站到車轅旁邊:「不再逛逛?」

  「我想出去聽戲。」

  都說揚馬蘇戲,顧懷袖也想開開眼界。

  這要求定然算是出格,可她如此坦白,倒讓張廷玉不知如何是好了。

  張廷玉想了想,「中秋燈會的時候,河上會有人唱戲的,到時候再看吧。岸上的這些戲台,都是大老爺們兒去的地方,要不就是請戲班子回自家園子唱,咱們那院兒太小,裝不下。」

  說的也是,顧懷袖也就是隨口一說罷了。

  她撩著簾子,便要進去,臨了卻又頓住:「咱們也去河上燈會嗎?」

  張廷玉上來,扶了她一把,兩人進了車內,坐下,他才道:「去啊。我已問廖掌櫃的借了一條船,屆時滿河都是遊船,大戶人家都是要出去的。」

  「這倒是有機會開開眼界了。」

  顧懷袖舒展了舒展筋骨,已經有些期待過幾天的事情了。

  遠離了京城,彷彿就遠離了憂煩。

  當初的一切,似乎都跟顧懷袖沒有關係。

  甚至……

  她完全不用去想什麼勾心鬥角的事情,整日與張廷玉游這游那,即便是遇見種種棘手的事情,與他們二人的關係也往往不是很大。

  看客的心態,日子變得慢悠悠。

  顧懷袖搭上眼皮,「阿德還沒回來嗎?」

  「不是被你支使著去找那個小乞兒了嗎?」

  張廷玉可不會認為李衛是什麼良民,早年雖不知他怎麼在京城,可敢當街搶人東西,滿嘴謊話,便知道是個黑心腸的。

  因他覺著自己看事兒更清楚,尤其明白那眼神,所以才覺得顧懷袖不該動惻隱之心。

  可……

  一向鐵石心腸的女人,被人平白喊了乾娘,還破例救人,想想也別有一番味道的。

  張廷玉忽然道:「咱們要個孩子?」

  「……」

  她手指僵硬了一下,回頭看張廷玉,一雙眼底透著幾分奇異的沉默,只道:「順其自然便好,我若沒孩子,你會休我嗎?」

  張廷玉失笑,摸了摸她額頭,「沒發燒呀。」

  顧懷袖拍開他手,唇角下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生孩子這種事兒哪兒能勉強……唔,你今兒晚上去睡書房可以嗎?」

  張廷玉頓時沒話說了,簡直有些哭笑不得。

  「我的二少奶奶,您就折騰我吧。」

  這時候,便格外想將他眼前這小小女子拆了吞進肚裡去。

  張廷玉摟著她的腰,只道:「有耕耘才有收穫,看樣子你二爺我還不夠努力。」

  顧懷袖掐他腰,「無恥。」

  兩個人笑鬧著,馬車慢悠悠地朝前面走,一直等到回了家,阿德那邊才有消息。

  顧懷袖沒想到阿德竟然把李衛給領回來了,頓時有些詫異,她還拿著雞毛撣子戳前面那一隻藍釉堆花瓶,乍一見人進來,手上力道沒控制好,差點將花瓶給戳落下去。

  「怎的帶他回來了?玉珮呢?」

  她叫阿德去又不是把這小子解救回來,只是為了玉珮。

  當初那玉珮乃是形制一樣的兩隻,一隻給了孫連翹,一隻還在李衛這裡。雖不是一對兒,可到底跟孫連翹一樣的玉珮落在別人手裡總是不好。

  顧懷袖原本已經將這件事給放下,現在看見李衛當然要給辦得後顧無憂。

  李衛說玉珮已經當掉了,可顧懷袖還記得當時在茶棚裡面瞧見人走過去,腰上掛著的就是那玉珮。

  若真如李衛所言,玉珮當掉了,那買玉珮的人少說也是個富人,不該如當日所見一樣穿著粗麻布的衣裳。

  顧懷袖眼力見兒還是有的,那一日從茶棚外面經過的,因當就是李衛。

  顧懷袖想了想,叫人進來,看李衛還是埋著頭,瘦得皮包骨一樣,不知怎地冷笑了一聲:「小小年紀,撒謊的本事倒是一流。你且說說,幾日之前外河上沈鐵算盤的船出了事,死了一船人的時候,你在哪兒?」

  李衛驚訝地抬頭,沈鐵算盤的名頭他自然聽說過,那一日出事的時候他也在。

  可……

  顧懷袖怎麼知道的?

  心知自己瞞不住,也不知張二少奶奶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他如實道:「當時小人跟著船上人在跑腿。」

  「那當日你可也戴著玉珮走的?」

  顧懷袖挑眉問,而後似笑非笑地看著。

  人很小,心很野。難說不是好苗子,只可惜長得有些歪了。

  顧懷袖暗歎的時候,張廷玉已經端著一把紫砂壺進來了,正在把玩著,忽然瞥見這小子,只往圈椅上一坐,便饒有興致地看著,也不插話。

  顧懷袖回頭壓低聲音:「你怎地來了?」

  「剛跟人斗對聯,贏了一把紫砂壺,就回來了。」

  最近張廷玉在江寧可謂是春風得意,江南文風很盛,多的是文人士子動口動筆,往往喜歡拿件東西當綵頭。張廷玉大部分時候都在旁觀,只有瞧見自己喜歡的東西了,才會參與進去。

  不過他不出手便罷,一出手必定是手到擒來。

  今兒這紫砂壺,也是白得來的。

  顧懷袖聽著,笑罵了一聲:「如今二爺是比那京城八旗公子哥兒更瀟灑了,鬥雞走狗賭錢,游手好閒,無所事事,風月場裡一進一出,快活似神仙。」

  「你又說到哪兒去了?」張廷玉把紫砂壺一放,「整日裡便知道摸黑我。這小鬼又是怎麼回事?」

  說的是李衛。

  顧懷袖也坐下來,又看李衛:「那一日我方到江寧,就在茶棚裡坐著,瞧見那玉珮從我面前過去的,只是沒見著你人。甭告訴我,玉珮就是這幾天當了的。」

  「二少奶奶所言不錯。」

  李衛飛快地瞥了顧懷袖一眼,說了這一句。

  顧懷袖氣笑了:「得,又是你娘沒了對吧?」

  她一心覺得李衛嘴裡沒一句實話,在京城的時候,便聽他說他娘病重,這時候又說沒了,若他娘在世,怎麼也不這樣說啊。

  摸不準這小子是不是又在撒謊,顧懷袖道:「若是你娘病了,帶我去瞧瞧你娘,咱們找個大夫給治治;若是你娘沒了,你也帶我去看看,好歹你這樣為著你娘,也算是有孝心,不管怎樣,已去者為大,在世之人盡盡心也成,好歹下了葬……」

  李衛卻道:「方纔回去的時候,我娘已被人葬下了……」

  這時候,顧懷袖忽然想威嚇他,再扯謊扭送他進官府,想想又算了,雞毛蒜皮小事。

  正巧這時候廖逢源那邊的人又來請張廷玉,張廷玉歎了口氣,道:「跟你老闆說,我就去。」

  那人奉命來傳話,話傳到了便走。

  張廷玉跟顧懷袖說了一聲,便起身去了,他出門的時候原想要帶阿德去,不過忽然瞥見堂屋那邊的情況,便對阿德道:「回頭若是二少奶奶要趕那小子走,你便收留了他吧,看著怪可憐的。留在院兒裡打雜做事,怎麼都成……」

  阿德有些不明白:「二爺您這是?」

  「忽地想起來,我前幾年也沒比這小子好到哪裡去。」

  張廷玉笑笑,歎了一聲。

  阿德卻陡然明白了過來,他心疼自家爺,只道:「小的明白了,只是若二少奶奶不同意……」

  「她頂多嘴上說兩句,一會兒罵我兩句,你瞧著吧,該收留還是要收留。」

  張廷玉多瞭解她呀?反正家裡也不缺錢,多養個人也不妨事的。

  阿德送張廷玉這邊上了轎子,又回來伺候顧懷袖,卻見顧懷袖提溜著李衛的領子。

  「瞧瞧你穿成什麼樣?出去坑蒙拐騙,也好意思說見你娘去?有什麼去不得的?要不就是你坑騙我,要不就你自己沒臉去。」

  顧懷袖皺著眉,眼底帶著不悅。

  李衛掙扎,很想踹她,不過是平白大路上喊了聲乾娘,她怎麼比自己的娘還麻煩?

  李衛真是欲哭無淚,看見阿德過來,便知道自己掙脫不了了,垂頭喪氣下來:「那我帶你去看看……」

  很好,達成一致。

  這還是李衛頭一回坐馬車,雖然不敢進去,可跟阿德坐在前面,卻覺得很有意思。

  他小孩子心性起來,興奮得不行,還想去幫車伕趕馬,被阿德敲了頭,叫他安靜,別吵了車裡二少奶奶。

  顧懷袖倒是不覺得吵,她垂眸下來盤算了盤算。

  興許每個對後事有所預料的人,都不會拒絕這樣的誘惑。

  也許,這個李衛就是以後的李衛。

  她緩緩閉上眼睛,卻摳著手指,一點一點,一點一點……

  原本已經忘記了許久的事情,又浮現了出來。

  如今才康熙三十一年,距離那些個爺們鬧出事兒來還早得很,只是她本以為四阿哥此刻應當對太子忠心耿耿,不了竟然早就開始了謀劃。

  最終奪得皇位的乃是雍正,那麼這一位四爺,又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便對那位子有了野心?

  沒有野心,不能成大事。

  顧懷袖也是有野心的人。

  京城張家那邊,張英深得皇帝器重,大哥張廷瓚卻遊走在太子與四阿哥之間,而張廷玉如今不過是籍籍無名的官二代。

  至於李衛,怕也只是白身窮小子。

  她屈腿坐在車內,敲著前面阿德跟李衛一大一小兩點影子,也不知怎麼忽然勾了勾唇。

  罷了,能爭則爭,不能爭順其自然也好。

  很快,前面李衛喊了一聲「到了」,於是馬車停下。

  顧懷袖下車來,卻發現這裡果真是一片荒郊野嶺,東面便是亂葬崗,西面卻有一片墳地,有不少的小土包都堆在那裡。

  阿德有些慎重,「二少奶奶,要不小的跟他去看,您在這裡等著?」

  這樣的地方,一向是活人避諱著的,怕沾了晦氣。

  顧懷袖卻不是那信這些的人,她只慢慢地扶著青黛的手下來,淡淡道:「死人如何能與活人鬥?身正不怕影子斜,你們倒比我還怕得慌,走吧。」

  青黛是瞭解顧懷袖的,看阿德有些為難,勸他到:「二少奶奶從不避諱這些的,你如今不知道,往後便知道了。」

  阿德摸了摸自己頭,「往後小的記住了。」

  他又回頭看李衛道:「你帶個路吧。」

  李衛點點頭,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前面走,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墳包,這裡沒有幾個人,只有他們一行,馬車停在外頭,週遭寂靜。

  李衛到了一處新修的墳頭,旁邊不遠處還有座新堆起來的小土包,看著寒酸。

  顧懷袖停下腳步,看著眼前那一座墳前立著的墓碑,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這便是你娘的墓嗎?」

  李衛站在墓碑前面,悶悶地「嗯」了一聲,兩手握緊了很久沒鬆開。

  阿德有些遲疑地看了顧懷袖一眼,顧懷袖衝他搖了搖頭,微微地歎息。

  她的目光越過了這一座墳,瞧著前面新堆起來的小土包,又無奈勾唇,上去拍了拍李衛的肩膀,道:「別哭了,我信你了,不給你娘磕個頭嗎?」

  李衛背對著顧懷袖,舉起袖子擦了擦臉,又搖搖頭,卻沒說話。

  顧懷袖於是收回手,道:「那便走吧,往後來的時間還多,你自己來看看就是了。」

  後面阿德青黛等人都沉默了,相互地望著,顧懷袖卻已經轉身,朝著來路走了。

  他們回了馬車邊許久,也沒見李衛回來,過了約莫有一刻鐘,才看他紅著眼睛回來。

  顧懷袖沒說話,只看了一眼阿德:「二爺走的時候有交代你什麼?」

  否則依著張廷玉的性子,怎麼也要帶個得力的人在身邊的,怎麼會把阿德留在這裡?

  阿德訕訕笑了:「二少奶奶真是火眼金睛,目光如炬,二爺說看著這小子聰明,若是他願意便收了在身邊使喚,也好過他在外面漂泊流浪著,算是咱家做個善事。」

  果不其然,阿德一說這話,顧懷袖冷笑了一聲,也不說李衛如何,只罵張廷玉:「你家二爺就是個多管閒事的,沒得給自己攬上一堆禍事,他自己願意勞累,便自己勞累。總而言之,這主意是他出的,回頭後悔也是你二爺的事兒。」

  說完,她轉身便上了車,懶得管旁人了。

  阿德留在外頭,忽然竊笑了一聲。

  哎,跟在兩位主子身邊也有一年多了,今兒才算是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

  二少奶奶素來是個心腸硬的,看看在京城時候那手段,即便是對著年幼的四公子都沒心軟過,該耍的手腕一樣不少。二爺這回主動說什麼留李衛在身邊使喚,無非是幫二少奶奶說,可謂是用心良苦。

  這兩口子自己怕是心知肚明,還要矯情過來,矯情過去,也是絕了。

  阿德自己琢磨琢磨,忽然就樂呵了。

  他回頭一看李衛,只摟著他肩膀,也不嫌棄這小子滿嘴謊話,拉他上車的時候只跟他說:「甭管你如今是啥樣,生你養你的娘,總不會嫌棄你的。莫哭了,走嘍!」

  車駕回了別院,顧懷袖下車進屋,晚上得了廖逢源那邊的消息,說張廷玉今兒晚上興許不回來了。

  她差點氣得砸了東西,回頭來又捨不得手裡汝窯白瓷的茶杯,悻悻收回來,只對阿德道:「滾滾滾,都滾,叫你家爺滾得遠遠的,別回來了。」

  阿德冷汗涔涔,連聲應了就要退出去。

  不料,顧懷袖又叫住了他,「去給李衛做兩身衣裳吧,咱院裡他若願意待,便隨便他做,當個雜役跑腿兒之類的也成,給他月錢……你二爺收他當了小廝,雖未必使喚他,可還是要放月錢。這都是為著二爺名聲想……罷了,那墳頭也別管了,咱們都當不知道這事兒。」

  阿德等人都是識幾個字的,可李衛不識字,甚至不一定知道墓碑上那些是什麼。

  今兒白天,李衛指的那墓碑上,根本不是「李某某氏」,甚至沒一個姓兒對得上,明顯是別人家的墓碑。

  倒是那墳墓旁邊有個小土包,是新堆的,看著淺淺的一個,一般人也不會覺得那是墳包。

  顧懷袖這裡的人,倒是一下子心知肚明了。

  她手指攪著茶杯之中的茶水,蘸著輕輕在桌面上畫字,聲音也輕輕的:「他興許只不想旁人知道他娘葬得不體面,終究還是小孩子心性……有骨氣,也得有本事才行,且看他往後長不長本事吧。」

  說完,她擺擺手,也沒有聽阿德說什麼的意思,便叫他去了。

  阿德躬身出去,仔細想想,忽然想起當初二爺偶然說顧懷袖……

  一面是蛇蠍的刁鑽毒辣,一面是仁慈的菩薩心腸。

  至於到底是哪一面?

  猶記得二爺將一隻手伸出來,輕輕地翻覆了兩下,笑笑卻不說話。

  阿德也將自己的手伸出來,學著當初的二爺翻過去,又覆過來,隱隱約約有些明白,可又說不清道不明。

  嗨,他想這麼多作甚?

  二爺跟二少奶奶,壓根兒就是倆矯情人!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59 PM

第八十六章 醒酒湯

  二爺最近皮癢了。

  顧懷袖睡了一覺起來之後沒見人,僵硬著一張臉換了襲白青底繡松花綠竹葉紋襦裙,外面添了件黛色水袖衫子。

  她一面拾掇自己,一面道:「叫人去廖掌櫃的那邊葵夏園,問問二爺的情況……不,打聽打聽,我一會兒去拜訪拜訪廖掌櫃的。」

  多福下去跟阿德通報這件事,阿德一聽就覺得事情要糟,他正準備瞧瞧地從前院走,不料後面李衛走出來,疑惑道:「阿德叔你往哪兒去啊?」

  「哎喲,臭小子!」阿德嚇了一跳,趕緊要去捂李衛的嘴,可惜已經遲了。

  屋裡顧懷袖已經聽見了,她笑了一聲,手裡捏了根翡翠簪子,便朝門口走了兩步,看著站在外面一臉訕訕的阿德。

  「我說你家爺怎麼沒帶你去呢,敢情不是為了別的,留在屋裡通風報信去呢。」

  阿德現在已經不是訕笑了,而是冷汗,他張了張嘴想要為自己解釋:「二少奶奶,小的只是想給您準備轎子去。」

  準備轎子?那用得著那樣偷偷摸摸的嗎?

  顧懷袖有些想笑,也不再拆穿他,只道:「既然你這般忠心耿耿,那就去備轎子,一會兒跟我去葵夏園看看二爺,順道拜訪一下廖掌櫃的,順便備些禮物。」

  至於禮物到底準備什麼……

  顧懷袖淡淡看了青黛一眼:「去叫廚房給我熬一壇醒酒湯,封上,怎麼濃稠怎麼難吃怎麼熬,指不定一會兒二爺要喝。」

  青黛也不由得冒了冒冷汗,又有些可憐二爺。

  到底還是二爺命苦,不過誰叫他昨晚不回來呢?

  顧懷袖備著醒酒湯不過是有備無患,她才不信張廷玉是那種能跟廖逢源、沈恙徹夜長談的人呢,這會兒不知道變成什麼樣子。

  且看著吧。

  收拾停當,顧懷袖便在丫鬟婆子們的簇擁下出門了。

  轎子停在門外,阿德垂首躬身候在那裡,再也不敢造次。

  裡頭李衛覺得這一幕很新奇,有些不明白,在他看來老爺們說話,娘們兒一句話都不敢反駁的,可到了這一家子似乎完全反了過來。

  或者說……有那麼一點不一樣的感覺了。

  阿德現在已經在心裡給二爺點蠟燭了,只盼著二爺甭太糊塗。

  轎子在清晨日頭剛剛照起來沒多久之後,就到了葵夏園。

  院子外面的僕役剛剛交過班,揉著惺忪的睡眼,還有些倦怠地打著呵欠,見到顧懷袖的轎子來的時候,還有些沒反應過來,誰家這麼早就來拜訪啊?

  僕役攔下轎子問了,便聽人在旁邊道:「張二爺家的……」

  「喲,張二少奶奶,您怎麼這麼早就過來了?」連忙趕上去幫著壓轎子,外面的小廝也是機靈的,擺手就想讓人進去提醒。

  青黛從旁邊撩了簾子,「少奶奶您慢著點。」

  顧懷袖悠然得很,搭了旁邊多福的手,笑道:「甭去通告了,我人都在這兒了,跟你們一起看看廖掌櫃的變成。」

  昨兒這葵夏園可熱鬧得很,叫了一些戲子來,又去綠香樓請了一大堆的姑娘來樂呵。

  得,人是樂呵了,今兒早上麻煩就到了。

  這不是坑人呢嗎?

  僕役們面面相覷,有些為難,又不敢攔,只看著顧懷袖直接帶人進去了。

  誰都知道這是貴客啊,廖掌櫃的說了,來了必定不能攔,可是現在……這……反正廖掌櫃的說了不能攔,回頭若是出了事兒,也不能怪到他們的身上。

  僕役們想開了,倒是忽然有些想看好戲了。

  顧懷袖直接叫了個人來引路,問廖掌櫃的跟張二爺在哪兒。

  原本她是不確定這兩人是不是在一起的,可看見丫鬟直接引路,顧懷袖就彎了唇。

  「老爺跟張二爺在仙鶴水榭,您往這邊走。」

  仙鶴水榭在小湖之上,一般凌空立於水上,因養著幾隻鶴而得名。

  顧懷袖只道他們會尋好地方,這葵夏園處處都是景致,也虧得他們有本事。

  很快便到了仙鶴水榭,曲曲折折的小徑盡頭便見到一座四角簷牙高啄的水榭,四面有窗,可以觀賞周圍的景致。近處塘中有荷花,風吹而香動,倒是曼妙至極。

  不過更曼妙的,當是站在水榭外頭正在賞花談話的幾個姑娘。

  從池邊往水榭,有一段曲徑,顧懷袖便慢慢走上來。

  那幾名姑娘穿著袒胸的衣裳,露出大段的脖頸甚至是胸前雪白的肌膚,一見顧懷袖來,也不甚在意,恣意地談笑著。

  顧懷袖只是走近,也不搭理她們,不過前面兩個人兀自談著話,看見顧懷袖過來也不讓路。

  青黛一看便知道這些人是哪裡來的,有些不善地開口:「幾位姑娘可否讓個路?」

  其實這話算是相當客氣了,可那幾個姑娘聽見了卻一抬眉,上下打量顧懷袖一眼,沒聽說過廖掌櫃的正妻在這邊啊,葵夏園也就是平時辦事的地方,有幾名小妾在,這人又是哪裡來的?

  開口便叫她們讓路,好大的臉面。

  其中一個穿著桃紅色長裙的女子笑了一聲,一指身邊那留出來的一道窄縫:「旁邊這不是路嗎?」

  青黛皺眉,不冷不熱地諷刺道:「恁地以為我家少奶奶跟你們一樣的下賤身子不成?」

  顧懷袖一擺手,輕聲笑道:「何必惹事呢?青黛,做人要和善的好。」

  青黛有些無言,心說自己沒動手已經算是相當和善了啊。

  而且……

  自家少奶奶什麼時候就是和善的人了?

  青黛費解。

  顧懷袖卻自己有自己的主意。

  幾個花娘聽見青黛叫眼前這女子為「少奶奶」,還在疑心是誰。

  花容月貌是有的,只是這打扮太中規中矩了。

  有人不屑地撇了撇嘴,那目光卻不斷地往顧懷袖的臉上掃,恨不能扎穿了。

  顧懷袖制止了青黛,自己卻慢慢地往前面走,一步,兩步。

  那幾個花娘沒有退開的意思,心道肯定是心裡吃醋的小妾來的。

  昨夜幾個爺叫了她們來,唱唱曲子跳跳舞,喝了喝酒,還算是熱鬧,卻不知這園子裡裡外外多少人心裡堵著呢。

  干她們這行,也就是這樣了。

  她們唱著笑著的時候,別的女人都要躲在被窩裡面哭的。

  前面太窄,旁邊就是湖水,兩側有矮矮的石欄,僅僅一個點綴。

  顧懷袖走不動了,窄得根本無法過人,她客客氣氣地一笑:「姑娘載讓個路,如何?」

  旁邊那穿著紅衫子的冷哼了一聲,一點也不想動。

  她身邊水綠裙子的女子拉了她一把,似乎是想要勸勸,不料紅杉女子完全不管。她額上貼著幾片妖嬈的金色花鈿,上挑的眼睛多生妖嬈之態,掐著嗓子道:「那麼寬的路不知道走,非要我給你讓路,也不知你那腳是怎麼長的,有路也不走,也真是見識了。」

  顧懷袖這樣的身份,若要過前面的窄道,只有側著身子過去。

  她終於笑了,真是沒個規矩了,這葵夏園哪裡請來的窯姐兒竟然這樣拿喬?

  前面她還語笑盈盈地,跟著姑娘好好說著話,豈料下一刻便翻了臉。

  甩手一巴掌落在那女人臉上,只聽得「啪」一聲脆響,接著是「啊」地一聲尖叫,那姑娘站立不穩一下朝著旁邊的湖裡摔進去。

  雖是夏末,可畢竟是清晨,湖裡的水還冷著,那女人立刻就受不了了,在水裡撲騰尖叫著。

  周圍的幾個青樓花娘都嚇得臉色一白,萬沒想到顧懷袖竟然說都不說一聲就出手。

  前後翻臉的速度太快了,根本沒有讓人反應的時間!

  顧懷袖還是站在原來的地方,動都沒動一步,好整以暇道:「這世道真是反了天了,什麼雜碎都敢擋我的路了。」

  前面的道路,瞬間沒人繼續擋著了,顧懷袖一番舉動嚇得人戰戰兢兢。

  她朝著旁邊那幾個姑娘溫和地一笑,只道:「哎,多謝你們讓路了。」

  說著,便朝前面走。

  方纔沒出聲的幾個人,一見了還在水底下撲騰的姐妹,再看顧懷袖笑著跟她們說話時候那一張臉,生得讓人自慚形穢不說,還透著一股子天生的高貴意味兒,不是刻意做出來的,是骨子裡帶著的。

  儘管恨得咬牙,這時候也沒人敢說話了。

  顧懷袖一面走一面道:「誰也甭撈她起來,就在下面撲騰著吧。」

  仙鶴水榭這邊伺候的丫鬟見了動靜本想出來幫忙,沒想到顧懷袖竟然扔下這麼一句話,立時不敢動了。

  於是只見下面有人撲騰著,而二少奶奶無動於衷直接朝前面走,到了水榭外頭還有一個回角,斜斜地垂了一枝海棠下來,花雖沒了,可綠葉蔥蘢,正好能將視線擋一半。

  外面的動靜不小,裡面酒醉了一晚上的男人們也逐漸地醒了,張廷玉只揉著自己的額頭,看了看趴在自己身邊也喝醉了的花娘,滿堂的狼藉,沈恙也剛剛醒,正懶洋洋地打著呵欠。

  「外頭什麼事兒這樣吵?」

  沈恙掃了一眼,看見廖逢源還仰在躺椅上沒醒過來,頓時笑了一聲。

  廖掌櫃的年紀大了,別是睡死過去了。

  丫鬟們才是有些嚇住了,慌慌張張進來報:「張二少奶奶來了。」

  剛剛要端水來喝的張廷玉差點給嗆住,她來幹什麼?

  一想自己晚上沒回去,張廷玉忽然明白過來。

  然而,下一刻他便開始頭疼了起來。

  沈恙愣了一下,也明白過來,頓時開始幸災樂禍。

  阿德縮著肩膀走進來,畏懼地看了一眼張廷玉,又看看這滿堂的情況,哆嗦著道:「二少奶奶在外頭等您,叫小的給您送了醒酒湯來。那個……若是二爺您喝不完,幾位爺一起喝也成。」

  這醒酒湯裡有什麼,阿德門兒清,知道二少奶奶就是心裡不高興。

  二爺出去混著,別的兩位爺一不是沒責任,所以著醒酒湯除了給二爺醒醒神,還給其餘的兩位備著呢。

  這會兒便有個丫鬟上來一個個地推醒那些花娘,又有外頭得一名花娘哭哭啼啼走進來,說是有個姐兒被人推下水去了。

  現在水榭裡沒一會兒便空得差不多了。

  顧懷袖一直沒出現,張廷玉有些奇怪:「二少奶奶呢?」

  阿德道:「少奶奶說,這是爺們來的地方,她就不進來了,二爺您好好喝了醒酒湯,她便走了。」

  張廷玉一個頭兩個大,只問道:「醒酒湯呢?」

  於是阿德端了個壺出來,給張廷玉倒上。

  沈恙在一旁看戲,差點拍桌大笑。

  不料阿德給張廷玉倒了一大碗,看著濃稠又黑乎乎的一片,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東西,看著忒折騰人。他倒完了,竟然回頭來問沈恙:「沈爺也來一碗?」

  沈恙頓時沒了聲兒,他宿醉,還有些頭疼。

  看張廷玉端著那碗,久久沒下嘴,似乎一副痛苦掙扎的模樣,沈恙捏了捏自己眉心,「唔」了一聲,只道:「我不喝,把你那壺給我看看。」

  阿德隨手將裝著醒酒湯的壺給了旁邊的丫鬟,回頭來卻看著張廷玉,小聲道:「小的今兒早上原是準備過來給您通風報信兒的,奈何半路上被二少奶奶給逮住了,實在不成……這個……醒酒湯是二少奶奶一片好意,二爺您還是……用了吧。」

  用了吧。

  張廷玉差點手抖直接把這一碗湯給阿德按臉上去,一想起顧懷袖那一臉淡然實則小氣的神情,心頭又是一軟,只道:「你二少奶奶淨會折騰我。」

  他憋了一口氣,剛剛醒來本來也頭暈,直接喝了一口,只覺得酸甜苦辣什麼味道都有,像是把廚房裡能放的調味料都放進去了。

  張廷玉差點背過氣去,頓時苦笑了一聲。

  沈恙這時已經給自己倒了小半碗,觀察著色澤,不由得嘖嘖稱讚:「色澤黑亮,湯料粘稠,還有一些奇怪的東西,興許是燉進裡面的補品?張二爺好福氣……」

  福氣……

  呵呵。

  張廷玉笑都笑不出來了,手抖了一下,心想著必須得換個廚子,也不知道是誰由著顧懷袖這樣胡來,會出人命官司的!

  他強忍著一口喝乾了,舉袖掩口,聞了一會兒,才算是鎮定地下碗起身:「張某先行告辭了。」

  顧懷袖在外面等了一會兒,果然見到張廷玉出來了,便輕聲揶揄道:「還以為二爺醉死花叢之中,怕是妾身見不到了呢。」

  張廷玉歎氣,只道:「瞧你這小肚雞腸模樣,不過是談了事兒,陪著人喝酒,你別多想。」

  顧懷袖刁鑽,又道:「你不多做,怎知我會多想?」

  得,張二爺英雄氣短,雖然滿嘴奇怪的味道,還是上去拉了她的手,陪著她走出園子,歎著氣道:「我張二是那種人嗎?」

  「瞧著是沒區別的。」

  她捏著嗓子,卻又不由得笑了一聲,這才回去了。

  水榭裡,沈恙端著那一碗醒酒湯,此前的笑意頓時消沒了乾淨。

  他端著湯,淺淺地嘗了一口,卻道:「人都走了,廖掌櫃的你就別裝睡了,又沒叫你喝醒酒湯。」

  也不是人人都有那福氣喝的。

  沈恙挑著眉,只被舌尖的味道嚇得眉頭一蹙。

  廖掌櫃的揉著自己的頭睜開眼,瞧見沈恙在那兒細細嘗那醒酒湯,只覺得有些微妙起來。

  「沈爺是千杯不倒,張二爺也是不差,我這人可就老嘍,喝了兩杯就不成了。」

  沈恙豈能輕而易舉地相信他?

  廖逢源這人嘴裡就沒幾句實話,尤其是商賈與商賈之間。

  他笑了一聲,雙手捧著碗,心裡想著別人家的媳婦兒就是好。

  廖逢源又問了一句:「這湯味道怕是不好,沈爺若要喝醒酒湯,叫人端來便是。」

  沈恙斜了他一眼,冷冰冰地勾了個唇,舌尖的味道還沒散,只狀似無意問道:「張二爺的夫人倒是體貼人,不知當初是哪家姑娘,是何芳名?」

  「……」

  廖逢源警惕了沒說話,他對沈恙還算是知道一星半點,而這個問題不能回答。

  想了想,廖逢源只道:「朋友妻不可欺,沈爺的心思動得太明顯了。」

  沈恙笑:「有那麼明顯嗎?不過……」

  聲音微微拉長,他晃了晃手裡的碗,只道:「我與張二又不是朋友,有什麼欺不欺的。」

  別人家的東西比自己家的好,就想方設法奪來,這不就成了自己的嗎?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0:59 PM

第八十七章 中秋燈會

  回了屋,張廷玉自然沒什麼好果子吃。

  好在他也沒出什麼大事,不過就是跟朋友喝了喝酒。

  只是顧懷袖不大相信他,將他按住扒了一半衣服,才相信他是幹正事兒去了。

  距離中秋燈會已經沒多少天了,廖逢源那邊的船已經給張廷玉準備好。

  剛剛結束了一輪審問,顧懷袖靠在躺椅上,張廷玉則直接翹著腿去了榻上。

  顧懷袖笑了一聲,嘲諷他道:「二爺酒量好,千杯不醉,瞧您這狼狽的。」

  「昨日是真有大事,不過也沒喝多少。」張廷玉怎會暴露自己千杯不醉的事實呢?他也就是聽他們謀劃,聽來勁兒了,「我若是告訴你,中秋燈會上要出大事,你還去嗎?」

  心頭一凜,大事?顧懷袖抬眼,「近日來,江寧的大事,也就關於沈鐵算盤這一件了吧?」

  「可不是?」張廷玉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又道,「正是這一件。」

  「那……」

  顧懷袖蹙了眉,手指指尖在桌面上輕輕一點,「到底是多大的事情?」

  張廷玉不會平白無故來問她還去不去,這件事到底大到什麼程度,顧懷袖必須知道,否則怎麼能下決定?

  更何況,顧懷袖對這件事也很好奇。

  很明顯,有人想要對付沈恙,可是沈恙現在跟廖逢源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兩個人從八月初潛伏到現在,外頭一點風聲都沒露,似乎也沒人知道沈恙還活著。

  可是他們在暗處,沈恙若是已經決定要在中秋燈會上動手,那肯定是得知什麼要緊的消息了吧?

  或者說,他一旦出現在所有人的面前,必定能肯定自己不會被刺殺,或者說有能力自保。

  當初殺沈恙的人死了一船,便該知道沈恙背後還有依仗。

  如今沈恙示弱,只是在引蛇出洞。

  這人心機很漂亮,心思也狠毒,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億萬家財投之於這一場豪賭,竟然面不改色。

  說起來,顧懷袖還真有些佩服這人。

  豁得出去,是個能成大事的。

  張廷玉彷彿知道顧懷袖是怎麼想的,直接潑冷水:「這人心毒手毒,心思狠辣,即便如今能成大事,也不是長遠之態。如今如何盛,往後便如何敗。」

  他一直自詡「鐵口直斷張半仙」,看人自有自己的一番道理。

  聽了他這話,顧懷袖老大不高興了:「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我倒是覺得這一位有一點意思了。不過你別迴避話題啊,事兒怎麼回事?」

  肯定是他們昨天討論了什麼了,否則張廷玉不會現在來說。

  「現在是眾多的商賈,見沈恙不在,心思就活泛了起來。按著那船上的慘狀看,沈恙多半是凶多吉少,這時候他留下來的那些生意怎麼辦?」

  張廷玉說著,顧懷袖聽著。

  她轉眼想到那一天衝進來的人。

  張廷玉又道:「這些人個個都是狼子野心,一面不敢說自己要對付沈恙和他留下來的生意,只逼問著廖逢源,可是廖逢源在這些人面前其實也是一樣的。很少有人知道沈恙到底是怎麼被針對的,也不知道背後是什麼人要動他,他們更不知道,廖逢源與沈恙在一條船上。所以……他們信任著廖逢源,把消息告訴廖掌櫃的,想要他跟著他們一起瓜分掉沈恙的生意。」

  顧懷袖瞬間明白了,也就是說……

  廖逢源現在是沈恙的內線?

  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在「沈恙失蹤」這樣的前提下,得知那些圖謀不軌的對手們的動向,在背後算計人,對沈恙來說怕是易如反掌了。

  從張廷玉之前說的來看,沈恙是準備在中秋燈會這一天對他們亮刀?

  她等著張廷玉繼續說。

  張廷玉也懶得再隱瞞,顧懷袖知道輕重,也不會往外面說:「那些人的底線,就是中秋燈會那一日。廖逢源現在拖著那一群人,並且表現出他想要獨吞沈恙留下來的生意的意思,現在內部已經有了故意製造出來的裂痕。」

  其實現在如果顧懷袖隨便叫個人出去打聽,就可以知道整個江寧已經傳遍了風言風語。

  群龍不能無首,原本由瀋陽控制著的布行和茶行,都面臨著危機,如果再沒個人出來主持大局,怕真的要出大事,所以他們決定在中秋這一天選出新的主事者。

  正好是中秋燈會,大家一邊遊湖一邊選,也很應景。

  所以……

  中秋燈會這一天,肯定會有好戲看。

  顧懷袖的眼睛逐漸亮了起來,她翻身起來,湊到了床榻邊,坐下來問張廷玉:「咱們到時候一定得去,還要找個看戲的好地方,他們是不是會在一條大船上?我們可也能進去?」

  張廷玉頓時頭疼了起來,忽道:「我不該同你說這些。」

  他宿醉回來,只將眼睛一閉,不說話了。

  顧懷袖就趴在床邊看了一會兒,給他打了打扇子,又站到窗邊去。

  出去置辦衣裳的丫鬟回來了,那是給李衛裁的兩身,叫他換上了出來走走。

  江寧這院子裡的丫鬟不多,桐城那邊的多福多喜是貼身伺候顧懷袖的,到了這邊之後又買了幾個掃撒丫鬟,外有一個看屋子的婆子跟幾個僕役。

  現在人都出來了,看著整個院子裡唯一一個還沒長大的小子。

  剛剛換了新衣裳的李衛有些不大好意思,似乎覺得怕弄髒了衣裳,所以有些小心翼翼。

  一張臉已經洗乾淨,就是看著太瘦,兩眼倒是有神。

  因著在市井之中混多了,小小年紀就帶了一點流里流氣,眼神也比平常這個年紀的孩子成熟多了。

  顧懷袖看了一會兒,便打了個呵欠,也躺在張廷玉身邊困覺去了。

  一晃眼便到了中秋燈會的一天。

  天還沒亮,大街上便已經熱鬧了起來,吆喝叫賣之聲不絕於耳。

  顧懷袖破天荒地醒得很早,看張廷玉還沒起身,連忙將他也叫了起來。

  張廷玉睜開眼發現天都沒亮,無奈極了:「少奶奶,要有事兒也是晚上了,您現在多睡一會兒,免得晚上打瞌睡。」

  說完,竟然又把顧懷袖往被子裡一塞,閉上了眼睛。

  整個江寧臨近中秋,卻是越來越亂。

  也不知道是誰的人上來尋釁生事,竟然砸了當初掛在沈恙名下的米鋪,沒過兩天又有幾間鋪面被砸了。

  屬於沈恙的那些鋪面,關門的關門,倒戈的倒戈。

  現在看見還開著的鋪面上,基本都將門口那一把小算盤給取了下來,不是砸了就是扔了。膽子小的把算盤給藏起來,想著萬一沈恙還沒死,等沈恙一回來就掛上去,免得到時候遭殃。

  可沒人知道,在他們將門口的算盤取下來的時候,就有廖逢源的人順著大街小巷轉了一圈,將這些鋪面的名字給記了下來。

  不僅僅是江寧,揚州、杭州、蘇州、高郵等等地方,該出事的也都已經出事了。

  沈鐵算盤消失了小半個月,整個江寧原本屬於他的東西都開始崩碎。

  那一把代表著江南商賈傳奇的小算盤,開始逐漸地消失,不少人開始傳言「沈恙倒了」,或者說他死了,或者說他走了隱退了。

  反正什麼說法都有,也有人猜測他還活著,可是根本拿不出證據來。

  大家都是兩眼一抓瞎,現在就看誰本事大,能搶到更多的地盤了。

  事到如今,誰還相信沈恙有機會翻盤?

  今天晚上,江南各大商賈都來湊熱鬧了,原本沒準備參加中秋燈會的都來了。

  秦淮內河河道上,停了不知多少大船,空前熱鬧。

  白天顧懷袖跟張廷玉沒出門,倒是下面的丫鬟婆子們出去買了不少東西,在院子裡面說話,阿德青黛跟李衛等人也都跟著在那邊聊天。

  張廷玉前幾天修書去了京城,問候一下那邊的親人,顧懷袖給顧家的書信也去了。

  一到晚上,顧懷袖終於坐不住了,正好廖逢源那邊也來人請,便一同上了馬車。

  他們沒有去葵夏園,而是直接到了河邊,那裡正停著一條頗為華麗的畫舫。

  張廷玉扶著顧懷袖上了船,便見到裡面坐著的人,正好,都是認識的。

  廖逢源在前面自不必說,同來的還有他夫人劉氏,靠裡坐著鄔思道與沈恙二人,還有幾個不認識的。

  鄔思道很久不見,如今也只是一襲青衫,不見得有多華麗,頂多手裡端著的酒變成了陳年的杏花村。

  至於沈恙,今日對他來說似乎不一般,一身黑底綢緞長袍上繡著暗銀寶相花紋,腰上掛了塊玉製刀幣模樣的墜兒,手裡捏著一對兒老紅油亮的核桃,慢悠悠地轉著。

  張廷玉顧懷袖一進來,廖逢源夫婦便過來了。

  顧懷袖跟著劉氏去了後面,繞開船的前廳,往屏風後面走,沈恙目光跟著一轉,不過很快又轉回來,看向了張廷玉。

  他們這條船一會兒還要往河中間靠。

  整條秦淮河上,流光溢彩,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燈籠,歌聲曲兒聲此起彼伏。

  每年這時候,甭管你是本地的高官還是富商,手裡捏了一把金子扔進河裡,都未必能聽見響。

  河中心有一條華麗的大船,周圍掛滿了燈籠,現在還沒什麼人在上頭。

  進來的時候,張廷玉往那邊瞧了一眼,這才過來坐下。

  廖逢源道:「現在離開始還早,沈爺您一會兒去裡面坐著,我再去探探消息。」

  沈恙心想那感情好,張二少奶奶不也在裡面嗎?

  不過廖逢源也想著,劉氏也在裡面呢。

  鄔思道上前給張廷玉見禮:「二爺,久已不見了。」

  「鄔先生客氣。」張廷玉當初幫過鄔思道,鄔思道也不會猜不出來的,所以才主動跟張廷玉說話。

  現在鄔思道是廖逢源這邊的智囊,人人都喊一聲鄔先生,只是他又覺得這活兒太累,還不如當個教書先生高興。

  好歹多日的忙碌,今天就要有結果,鄔思道也有些期待起來。

  除了他們這裡的幾個人,怕是整個江寧都不一定能找出第二個清楚知道今天要發生什麼的人。

  或許,沈恙的暗棋知道。

  顧懷袖聽見前面說話,她看了一眼劉氏,知道這是廖逢源的元配。

  劉氏只是個普通人家出來的,她嫁給廖逢源的時候,廖逢源還沒發跡呢。相比起年紀輕輕的顧懷袖,劉氏只能算垂垂老矣,有四十好幾,近五十歲了。

  臉上生了皺紋,頭髮也有些白了,身邊的丫鬟倒是水玉玲瓏地。

  劉氏拉著顧懷袖的手,只道:「瞧見您這樣貴氣的人兒,真正是我的福氣了。聽說張二公子辦了我家那口子不知多少忙,我心裡感激都來不及啊。」

  「廖掌櫃的也幫了我家二爺不少,您何必這樣客氣?」

  顧懷袖沒想到劉氏對自己這麼熱情,不過想想又覺得多半是廖逢源安排的,畢竟顧懷袖在這裡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道情況,來個熟悉這裡的人帶著自己玩,倒是不錯的。

  劉氏「嗨」了一聲,「這可不是客氣,是真心話呢。男人們談事兒,咱們女人家,現在開船了,要不咱們沿河猜猜燈謎去吧。」

  那邊是船頭,這邊穿過去就是船尾。

  中秋之夜,河上卻有一溜的小船,每條船上都掛著燈籠,每個燈籠上貼著燈謎。

  若是知道哪個燈謎的謎底,便口述或者寫回去,就能得那只寫著燈謎的燈籠回來,掛在自家的船上。

  等著子時前兩刻,誰家船上的燈籠最多,誰就討得了今年的好綵頭。

  這一場燈謎會年年都要辦,燈謎是一部分商賈們出錢來請人出的,參加燈謎會的那一部分商賈則請各式各樣的文人到船上來,大家一起幫著猜燈謎。

  若是誰有幸拔得了頭籌,那就是臉上有光,相當有面子的事情。

  顧懷袖還從未參加過這樣的活動,有些好奇。

  她手裡捏著把畫著折枝石榴的扇子,往船後走,果然看見河岸邊擠擠攘攘全是燈籠。

  船刻意劃得很慢,甚至是順著水流走,不劃的時候幾乎不怎麼動。

  划船的聽著顧懷袖他們的使喚,暫時停了一點。

  劉氏歎了口氣:「我大字不識一個,猜燈謎只能靠二少奶奶了。」

  顧懷袖左右一看,自己身邊的青黛可以用,前面阿德也能用,便叫多福去前面找二爺借人。

  阿德還在前面,站在二爺身後聽著事兒,多福那邊從船邊過來,站在外頭躬身告道:「二爺,二少奶奶說找您借個人。」

  借個人?

  張廷玉怪道:「我出來就帶了阿德,少奶奶待作甚,又借誰?」

  多福道:「二少奶奶就是借阿德,在後面猜燈謎呢,說是要找識字的去湊數兒。」

  這也不過就是討個好綵頭,她竟然也這樣上心,這還不是自家的船呢。

  張廷玉啞然失笑,回頭跟阿德擺擺手:「少奶奶看得起你,你便去……哎,等等。」

  他忽然又頓住,掃了眾人一眼,「現在大家也是乾坐著,咱們若是一直在裡頭坐著也惹人懷疑,不如一起出去對燈謎,時間還早呢。」

  子時之前的半個時辰,眾人才會齊聚到最中心的大船上,那個時候才是眾人商議之時。

  現在坐在船裡,也是沒事兒干。

  夜裡的秦淮河,被燈籠映照得跟流光溢彩。

  眾人對望一眼,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紛紛表示贊同,連沈恙也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只可惜,張廷玉臨出去之前,忽然說了一句:「沈爺現在還不能出現,您就在裡面坐著吧。」

  沈恙轉動著核桃的手忽然頓了一下,他瞇眼看著張廷玉,有一會兒沒說話,最後才道:「還是張二爺考慮周全。」

  考慮當然要周全了。

  張廷玉是男人,對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再熟悉不過了。

  若非沈恙現在與廖逢源捆綁在一起,估計張廷玉早籌備著借刀殺人,乾脆讓沈恙去死了。

  不過,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

  有的忌諱,自己默默記下也就罷了,來日方長,有的是時機報復。

  娶個媳婦兒也不容易,創業容易守業難啊。

  張廷玉滿心感慨地出去了,鄔思道等人也到了船邊。

  他們在前面,顧懷袖跟丫鬟們在後面,也叫了阿德來幫忙。

  船行很慢,人人都在猜燈謎。

  船裡一下只有沈恙一個人,顯得冷冷清清的,他一手拿了個核桃,相互地碰了碰,聽著外面對燈謎的聲音,終究還是有些意動。

  船邊的陰影裡站著人,沈恙使了個眼色,便見那人出去了,將船邊掛著的各色燈籠調換了一下順序。

  待看著這一切做完,沈恙才悠閒地踱過了屏風,往船的後半截走。

  從後面這裡,能看見在外頭的劉氏和顧懷袖,沈恙現在是個危險人物,還不能出去,只端著壺酒坐在裡面看著。

  美人身段窈窕,說句輕浮的話,見過秦淮河上那麼多美人,卻不曾見過這樣漂亮的。

  甭管是那一張臉,還是一顰一笑,都跟小鉤子一樣勾得沈恙心癢。

  他忽地想起早些年見過的蘇州芝柳樓的花魁娘子,艷麗動人,可要真說卻難及張二少奶奶萬一。

  畢竟是風塵之中的人,心思沒張二少奶奶剔透活泛,或者說算計的東西不一樣,太世故。張二少奶奶的眼神雖世故,可通透,可比旁人多一分冷靜,兩分睿智。膽子大的女人,還帶點小壞脾氣,夠辣,也敢耍手段,頗有點恣意妄為的感覺。

  可要仔細算算,又不覺得這女人哪件事真能算出格。

  每一件事,都是踩著線走的。

  沈恙看著美人,就著酒喝,竟然也覺得有意思。

  前面青黛撓了撓頭,「二三四五六七八九……這謎面……」

  顧懷袖一笑,「不是缺衣少食嗎?」

  缺「一」少「十」。

  青黛頓時明白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奴婢倒是猜得頭都疼了。」

  顧懷袖瞧著對面的燈謎,一張張晃過去,忽地「咦」了一聲,「畫時圓,寫時方,冬時短,夏時長……」

  裡頭的沈恙忽地一笑,開口便道:「東海有條……」

  「東海有條魚,無頭亦無尾,更除脊樑骨。」

  船側忽然傳來個聲音,沈恙面色微變,住了嘴。

  那聲音含著笑意,引得眾人回頭看。

  顧懷袖一聽便知是張廷玉,她不由得笑了。

  張廷玉又揶揄她:「看你倒是最近疏懶,竟給忘了。」

  猶記當初,顧懷袖被罰練字,寫的似乎便是這一對謎語。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卻朝著對面道:「燈籠拿來,我們猜著了。」

  不想,對面看謎語的卻不明白,「這叫打一個字,夫人您還沒給答案呢。」

  沈恙陰沉了臉,鎖了眉,卻將酒壺一放,起身走了,嘴裡只突出倆字兒來:「蠢貨!」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1:00 PM

第八十八章 風雷定

  「鍾山如龍獨西上,欲破巨浪乘長風。江山相雄不相讓,形勝爭誇天下壯……」

  閉著眼睛,手裡捏著一對兒核桃,沈恙看上去悠閒極了。

  外頭人還在猜燈謎,沒過一個時辰,他們這條船便成為整條河上最亮的一條了。

  畫舫外頭掛滿了燈籠,整條船都被燈籠裝點得閃閃發光。

  他們玩兒累了,才往裡面走,就是廖逢源進來的時候都是滿臉的笑意。鄔思道也是個有才的,猜出了不少來。

  顧懷袖跟劉氏在外面吹了一會兒風,又叫人買了一些遊船上賣的零嘴,自己吃了一些,又拿著分給下人,這才進去了。

  時辰已經漸漸晚了,顧懷袖問了問阿德時間,卻有些發困,便道:「我去隔間裡歇一會兒,廖夫人,您……」

  「你緊著去吧,方在外面就瞧見你似乎困了,我去前頭張羅一下,好伺候爺們。」

  劉氏畢竟是商人妻,這麼多年來會的東西也也不少了,看顧懷袖確實睏倦了,忙體貼地叫她去歇。

  船側有隔間,擺著矮榻,顧懷袖和衣便躺下了。

  青黛就在旁邊守著給打扇子,一會兒到了時間,還要叫二少奶奶起來看熱鬧的。

  二少奶奶也是,明知道要看熱鬧,今兒早還起得那麼早……

  阿德已經回前面去了,張廷玉端了酒來喝,雖是中秋,卻一點也沒什麼愁緒。

  他想著的,只有子時接近時候將要發生的事,別的一蓋不怎麼搭理。

  見阿德回來,張廷玉壓低了聲音問:「二少奶奶呢?」

  阿德道:「二少奶奶說困了,去隔間歇了,讓青黛姑娘一會子開始了叫她呢。」

  就知道是這個德性,張廷玉道:「一會兒記得叫她,不過別讓她走近了,今兒晚上沒那麼安靜。」

  那邊的沈恙聽見這話,卻是漫不經心道:「張二爺說這話就是看輕沈某人了,哪兒會出什麼大事呢?也不過就是大家坐在一起,聊聊天,喝喝茶,吃吃月餅,順便敘敘舊,談談生意罷了。」

  一副輕描淡寫的口吻,彷彿他真是來中秋河上賞月的。

  張廷玉笑著拂了拂茶沫,喝了口茶沒搭理。

  這兩個人之間的火藥味兒頗為濃重,廖逢源跟鄔思道都感覺出來了,雖不知為何,卻也出來打圓場。

  行船至此,河邊不少人都在看他們這邊,好在沈恙坐在最裡頭,不進來也沒人能瞧見。

  怕是整個燈會上,便是他們的船拔得頭籌了。

  廖逢源的心情也好,雖不完全是自己的本事,可船是自己的船啊,接下來的一年時間是要交好運的。

  便在這樣的一片歡騰之中,船逐漸地朝著河中心去了。

  正中間的一條大船,都是牽頭辦這一場燈會的商賈們進去的地方。

  陸陸續續有不少船已經過去,商賈們上了船,彼此拱手說著話。

  等到廖逢源這掛滿了燈籠的船過來的時候,頓時起了一陣驚歎的聲音。

  船上有一人朗聲笑道:「廖掌櫃的今年可拔了個好綵頭啊,哈哈,你們看,船上都掛滿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您把滿河的燈籠都掛到你船上了呢!」

  「聽說廖掌櫃的新請了位幕僚先生,可厲害得很呢。」言下之意便是,這位先生在後面出力了。

  鄔思道的存在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廖逢源大大方方承認,帶著鄔思道走出來,便上了這條大船。

  張廷玉這邊看著小船停靠到旁邊去,同時一揮手,叫二少奶奶起來看戲了。

  沈恙坐在暗沉沉的角落裡,瞇著眼睛看大船上那些喜笑顏開的人,應當是在盤算什麼。

  整個江南商業興旺,人煙阜盛,一向是油水豐厚。

  不管是從商還是做官,都可算得上風水寶地。

  只是,這樣的地方也潛伏著殺機,能在名利場上衝殺出一條路來的,都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現在大船上這些人,隨便拉出一個都是體面有頭臉的。

  只不過,這麼多人聚在一起,為的無非就是瓜分掉沈恙空出來的那些生意而已。

  沈恙手下有兩大干將,是他相當得力的助力,一名叫鍾恆,一名叫羅玄聞。今日出現在這船上的,便是前者羅玄聞。

  除此之外,還有幾名當初跟沈恙合作很親密的商賈,此刻見了廖逢源上來都熱情得不得了。

  沈恙就在船上,靜靜地看著。

  以利而合者亦必以利而分,如今便是他沈恙這「死人」身上無利可圖,或者說有新的利益可圖,所以他們才會聚在一起。

  只聽那羅玄聞說:「今日大家都到了,看看燈會,現在也都盡了興,是時候談正事兒了。」

  「哈哈羅老闆說的不錯,現在是時候談正事兒了。」又一名膀大腰圓的商人出聲說話了,「說實話,沈爺遇見這樣的事情,咱們誰都不開心,畢竟沈爺年少有為,聰明絕頂……唉,只可惜天妒英才……」

  此言一出,場上之人近乎齊齊唉聲歎氣,彷彿他們生前跟沈恙的關係都不錯一樣。

  顧懷袖已經醒了,此刻跟張廷玉一起在下面看著,只覺得格外好笑。

  偏偏上面每個人都是一本正經地做戲,真得不能再真。

  張廷玉也覺得有趣,更甭說是沈恙了。

  沈恙倒是不知道自己的死,讓這麼多人開心。

  那商人乃是周記絲行的老闆,這兩年跟沈恙其實是合作者,他將自己的絲賣給沈恙,織成絲綢布匹,兩家一直是上下家的關係。

  可是現在沈恙出事,他的絲堆著沒辦法賣出去,況且原來沈恙一人一手壟斷了絲綢布料一行,周老闆根本無法找到別的商人吞下自己那麼多的絲,而沈恙卻會扶植自己下面衍生出去的絲行。所以,沈恙給他的收購價很低,周老闆不滿多年,可畢竟沈恙控制著上游的行業,他根本不敢說個「不」字。

  現在沈恙忽然之間沒了,那周老闆就有了爭取的機會。

  只要將沈恙原來的生意都打碎了分開,那布匹絲織之事,便不會全部由沈恙一個人說了算。

  只有上游的商人們競爭了起來,周老闆才能從中獲利。

  沈恙的商行下面還控制著不少的小商人,偶有幾個稍大一些的,也是野心膨脹,巴不得立刻就將沈恙被的產業全部吞掉。

  廖逢源一直被人認為是跟沈恙有仇,這時候不說兩句話還會引人懷疑。

  「現在是沈爺忽然之間不見了,我這邊茶行的生意倒是還有我打理,別的麼……」

  「廖掌櫃的您也真是客氣了,想那茶行是您辛辛苦苦一手建立起來的,沈恙一個小犢子怎配跟您爭?現在沈爺生死不知,咱們也不背地裡說他什麼壞話。他這人,本事是本事,可人品真不行。做生意講究誠信二字,沈恙這人奸詐狡猾,利慾熏心,而今有這樣的下場未必不是老天報應。」

  有人冷笑著,說出這樣的話來,多半是曾經被沈恙打擊過的。

  沈恙在下面笑了笑,只覺得諷刺:「做人,果然還是不能婦人之仁,該斬盡殺絕的就該斬盡殺絕了……」

  假仁假義倒是一張好面具,沈恙可試著戴戴的。

  轉眼之間,上面的氣氛便古怪了。

  有人輕聲咳嗽了一下,小聲道:「沈爺現在生死不明,咱們是不是再發動人手找找,萬一回來了……」

  「一個大活人能消失這麼多天?分明是已經死了!」立刻就有人截道,十分不客氣。

  旁人也慢悠悠地附和:「秦淮河的水其實也很急,下頭有暗流,指不定是衝到什麼地方,屍體又被野狗給吃了,咱們可不就找不見了嗎?現在整個江寧都亂了,可不能繼續亂下去。即便是沈恙沒死,怕也不想看著自己的生意敗落下來的。咱們還是商量商量,怎麼把這件事給解決了的好吧?」

  下面那人似乎還想說話,不過眼珠子轉了轉,看了看這滿堂人已經被利益沖昏頭腦的表情,還是強壓下了心裡的忐忑,坐在那兒不說話了。

  現在他們開始討論該怎麼劃分沈恙手底下的生意了。

  有人說,「當初這個布莊是他陰計從我手中奪走的,現在這個布莊該歸我!」

  「你倒說得好聽,現在那布莊的掌櫃已經投靠了我,憑什麼讓給你?許老闆今日莫不成是蟹吃多了,頭腦有些昏沉?」

  「姓王的你怎麼說話呢!」

  「二位消消氣兒,您看廖老闆這還老神在在地坐著呢。」

  「他能不老神在在嗎?茶行本來就是他的,沈恙一走,鐵定落在他手裡,誰還敢上去搶不成?」

  廖逢源謙遜得很:「諸位說笑了,我本是會館的二把交椅,沈爺不在,這茶行自然還是我管著,沈爺那邊的事情我以會館的名義代管便成。廖某可沒想過要據為己有,若有一日沈爺回來了,還是要交回去的。」

  眾人聽了廖逢源這話,只覺得他是玩笑。

  誰能看著到手白花花的銀子,再回到別人的手裡?

  廖逢源也不過是不參與別的瓜分爭鬥,所以假惺惺說這些而已。

  完全沒有人去考慮廖逢源話中的深意。

  他們繼續爭論著到底誰拿這個鋪子,誰接管江寧的生意。

  其中,沈恙那個手下羅玄聞儼然是自立門戶,開口便道:「江寧的生意面上我已經收回了,別的我不多要,只要這布莊,剩下的茶葉和別的生意,你們自己分。」

  「江寧六朝富庶之地,你開口便要了江寧,好大臉面!」

  「我乃沈爺舊屬,難不成你們還要撇開我將地盤瓜分不成?如若這般,恕羅某不奉陪了。」

  羅玄聞冷笑了一聲,竟然起身就要走。

  這人跟著沈恙多年,管著各個鋪面的賬本,甚至知道沈恙手底下有多少生意,眾人現在都不知道沈恙的底細,還想要羅玄聞出力呢。

  今兒還是盡力將事情大概地劃分下來,也免得現在江寧這樣亂。

  「哎——羅老闆莫要動氣,大家還要仰仗著您呢,你你若是走了,咱們這裡還怎麼談呀?」

  沒賬本怎麼談?光有個鋪面也不頂用,別的什麼都不知道。

  要緊的還是看看賬本,看看鋪面上下收支和分配的情況,到底他們都不是小商人,只是那一兩個鋪面不頂用的,主要是下面涉及到的種種生意。

  所以,手握著賬本的羅玄聞是很要緊的一個人。

  羅玄聞若不是自己實力不夠,早就一口獨吞了沈恙留下來的這些生意。

  好一個昔日的心腹啊。

  沈恙在下面,一個個地數著,便是輕笑了一聲。

  恰好上面廖逢源也說話了:「眾位老闆爭論了這麼久,也沒討論出個結果來,廖某倒是覺得……沈爺留下來的生意,要分好太難了。在下這兒,有個好人選,他出來為大家分一分這生意和地盤,必定無人敢有異議。」

  好人選?

  眾人好了奇,生意的事情揪扯不清才是常事,根本不可能有誰分出來毫無異議的情況。

  不過,也有敏感的人敏銳察覺到了廖逢源這話裡的用詞——

  無人敢有異議。

  什麼人出來才會用上一個「無人敢」?

  不知怎地,有人開始發抖。

  「廖掌櫃的若真有這樣的人選,不如早早地推出來,也好過咱們在這裡干費口舌啊。」

  「對啊,請出來吧。」

  「我便是不相信,有人能分得讓咱們心服口服了。」

  「廖老闆還不快將人請出來?」

  廖逢源摸著自己下巴上的鬍鬚,輕輕地笑了一聲:「我廖某從來不說大話,沈爺的生意,還是這一位最有資格來裁奪的。」

  他話音剛落,這邊邊忽然有人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沈、沈、沈沈沈……」

  「乖,叫沈爺。」

  不知道什麼時候,那黑袍人已經站在了船頭,手裡捏了一把畫扇,似笑非笑地敲了敲旁邊那嚇住了的小廝得頭。

  「叮鈴匡啷」,整個船內瞬間就亂了,也不知道是誰的桌椅倒了下去,剩餘的人也只是膽戰心驚地坐著,眼睜睜看著本來應該已經死了的沈恙慢悠悠走進來!

  膀大腰圓之人震駭地看著沈恙,而後瞬間看向廖逢源:「好哇,你們原是一夥兒的!」

  廖逢源起身,微微一躬,笑容可掬:「沈爺回來不是好事嗎?怎的幾位臉色不大好呢?」

  沈恙走上來,有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商人就在他面前,當初了去路,沈恙直接一腳揣著他的腰,便讓人滾到一邊兒去了,「好狗不擋道。」

  他走上前去,雙袖一展,便坐在了最上首的位置,笑瞇瞇看著眾人:「諸位不是想要瓜分沈某的生意嗎?還有誰比我更合適?我的生意,由我來劃分,不是最合適嗎?」

  對,這話完全挑不出錯來。

  沈恙的生意由他自己來分配,肯定是最合適的。

  可是誰也沒想到,之前廖逢源說的竟然是這個人!

  廖逢源知道沈恙沒死,卻根本不往外說一句,現在不是算計他們是想幹什麼?

  所有人的心都跟著顫抖了一下,可想想現在也就沈恙跟廖逢源兩個人,他們這裡的大商賈可是不少。

  沈恙固然厲害,可有幾個敢跟這麼多人叫板?

  今時不同往日了,沈恙離開這麼多天,事情早已經不是原來那樣了。

  所以,他們大可不必害怕。

  話雖是這樣說,可沈恙的手段他們可聽說過,當初有一名布商與其作對,沒兩天便在去京城的路上沉了船,事情豈能那麼巧合?

  端看現在的沈恙如何辦了。

  沈恙慢悠悠地,一伸手,後面站著的人立刻遞了一把鐵算盤上來。

  他拿在手裡,輕輕這麼一晃,便笑道:「來,諸位,咱們好好算一筆賬,你們要我的生意,我沈恙也不是不給啊。人都言,對朋友應當慷慨。」

  說著,他手指啪啪啪地一撥鍵盤,嘴裡道:「沈某在江寧統共有布匹鋪面六間,茶行兩家,莊子六個,包括往給京城的交易往來,統共進賬得有八九萬,我看看……八萬六千四百七十二兩白銀又三錢七,我看羅老闆在江寧頗有勢力,不如這一筆就給了你吧,趕明兒你把銀兩送到我府上來,我把生意劃給你。」

  這話是對羅玄聞說的。

  羅玄聞此刻已經是面如死灰,萬萬沒想到沈恙會回來。

  他垂頭喪氣,整個人看上去還年輕,頂多跟沈恙差不多的年紀。

  誰沒個野心?

  可他錯了。

  沈恙的能耐, 比他想的還要大。

  在後面背叛沈恙,能有什麼好下場?

  見羅玄聞不說話,沈恙又笑了一聲,換了個人,繼續撥算盤:「許老闆是吧?我聽說您在揚州的絲行遇見周轉困難,似乎拿不出太多的錢了,我在揚州的鋪面不如給了你吧。回頭來你給我十萬兩銀子就成了,您不虧。」

  許老闆冷汗涔涔而下。

  沈恙一個個地點過去,也將自己的身家細細數來,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

  唯有那膀大腰圓的商人跟座山一樣,坐在那兒沒動。

  他瞧著沈恙這跟往日一模一樣的做派,只冷笑了一聲:「沈爺死裡逃生自然是本事,可咱們畢竟是人多勢眾,你以為這裡是你說了算嗎?來人!」

  他忽然高喊了一聲,順勢就喲有幾個手中提刀的人闖了進來,將眾人團團圍住。

  這時候,這商人才站了起來。

  他是一名陝商,姓屈,人稱一聲「屈老闆」,早年在沈恙手中進貨,也不覺得有什麼。可他也是本事人,連年做大,也想要在江南這裡分一杯羹,所以除掉沈恙,才能空出新的地盤來,不然所有人都只能繼續被他壓制著。

  場中局勢一下己變了。

  沈恙暫時停下了打算盤,他手指停在算珠上,鐵算盤珠子的聲音有些悶,正如沈恙此刻的表情,有些冷。

  他似笑非笑看著屈老闆,也不說話。

  整條大畫舫浮在流光溢彩的秦淮河上,周圍卻驟然一暗,有水聲傳來,似乎有許多船往這邊接近。

  顧懷袖這邊也完全愣住了,張廷玉摟著她的腰,看著一場場的好戲。

  「這是……」

  「噓……」

  這些船大多都是方才猜燈謎的船,顧懷袖怎麼也沒想到這些船上竟然有那麼多的人。

  都是小船,密密麻麻的小船,那小船上人影很多,密密麻麻地,說不清有多少人站著,有得提著刀,有的舉著弓箭,齊齊對準了河中心那一條畫舫。

  船上人頓時亂了,「這是什麼人?!」

  「屈老闆,這可是你的人?」

  「屈老闆?」

  「……」

  人們忽然就不問了,因為已經看見屈老闆滿臉頹敗之色,他苦笑了一聲,卻沒說話了。

  外頭黑壓壓的一片,都是人。

  沈恙就這樣慢慢地提著自己一把算盤走到船頭,河風吹過來,他臉上的表情卻藏在了陰影裡。

  「雞蛋碰石頭,固然有勇氣,可在石頭看來,那是不自量力……」沈恙笑得愉快,後面人卻不甘心。

  他道:「羅老闆,出來吧。」

  誰都知道,外面這黑壓壓的無數船隻,將這大船圍了起來的無數船隻,都是沈恙的人!

  他既然有這樣大的本事,怎麼可能被人算計?

  不對,他之前死裡逃生,就是為了引蛇出洞。

  背後一定有人算計他,所以他想要看看這些人是誰,而如今,沈恙已經清楚了?

  這一回,喊的是羅玄聞。

  羅玄聞腿有些發抖,不想出去,可周圍的人一下就讓開了,唯恐禍及到他們的身上,只恨不得離羅玄聞再遠一些。

  「沈、沈爺……」

  他話音沒落,便有人一腳踹在他腿彎上,讓他整個人朝前一撲,跪趴在了地上,兩手都往前伸著。

  沈恙將算盤遞了回去,卻直接從旁邊那帶刀人手裡抽了一把刀。

  屈老闆頓時驚駭:「你要干什——」

  沈恙抬手就把刀比在他脖子上了,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

  「今兒是中秋夜,要是沈某人這手抖了一下,您可就沒法閤家團圓了……」

  屈老闆三魂嚇沒了七魄,眾人也沒想到沈恙竟然如此囂張。

  這還是在江寧城秦淮河啊!

  「你……你……你這還講不講王法了?!」

  沈恙用長刀側面拍了拍他的臉,悠然道:「講啊。你沈爺我,不就是王法嗎?」

  眾人齊齊無言,以為屈老闆難逃一劫,不料說完這話,沈恙便退開了。

  一鬆手,刀扔在了地上,沈恙拍了拍手,「羅玄聞,我提拔了你這麼多年,你倒是有本事敢背叛我,好歹咱們主僕一場,你自己斷了手指,遠遠滾出江南的地界兒,我便不追究你了。」

  要人自斷一根手指?

  遠遠小畫舫那邊的顧懷袖,已經皺了眉,她扭過頭不再看,卻壓沉了聲音道:「這人心思手段,太過毒辣了。」

  張廷玉卻搖搖頭:「你沒聽他說,最好不要婦人之仁,往後做事還是要斬草除根的好。這羅玄聞是個有野心的,只可惜眼力不夠好,沒抓住時機。沈恙萬萬留不得他的,現在斷他手指,看似沈恙心慈手軟,可……一旦下了這船,這羅玄聞必死無疑。」

  沈恙根本不可能放過一個在背後插過他刀的人。

  顧懷袖想想也是,看一眼周圍黑壓壓的一片船,忽地輕歎了一聲:「能調動這麼多船和人,除了漕幫之外,想不出第二個來了。」

  「所以沈恙從頭到尾都是有依仗的,說什麼兵幸險招為了引蛇出洞,其實一切盡在掌握。」

  不打沒把握的仗嗎?

  張廷玉瞇著眼,卻有了自己的考量。

  那羅玄聞一張臉都猙獰了起來,可知他內心的掙扎。

  他抬起臉來,在周圍的燈籠光芒映照之下,有一種說不出的慘白:「我若自斷一指,沈爺可給我一條生路?」

  沈恙雙手抱著,手指輕輕點著手背,笑:「你猜。」

  羅玄聞心知自己別無選擇,斷了興許還有一條生路,不斷……當場死在這裡。

  好歹也是有王法的地方,沈恙竟然也敢這樣。

  他既然敢做,就不怕上面有人查。要弄死個人多簡單?

  羅玄聞顫抖著手,終於抓起了刀,而後落下……

  沒有人說話,羅玄聞也沒慘叫,他只是冷汗瞬間打濕了衣衫,整個人顫抖得不行。

  沈恙眼底劃過幾分殺機,剛想要開口,卻見羅玄聞奮力往船下河中一跳!

  「射!」

  沈恙一聲令下,前面兩條船上立刻有人朝著水中射箭,河水頓時紅了一片,然而等了一會兒,沒人浮起來。

  一擺手,沈恙道:「下去幾個人找找。」

  中秋夜,見了血不說,可能還要死人。

  顧懷袖轉身,卻道:「掃興得厲害,咱們走吧。」

  張廷玉盯著那一片染血的河水,也輕聲一笑,「那就往岸邊走。」

  兩人回了船艙,也沒人攔這一條船,張廷玉出去站在船尾,叫人將周圍的燈籠都取下來吹滅。

  子時過了,今日也過了,再留燈也沒意思了。

  於是,船尾漸漸地暗下來。張廷玉站了一會兒,看著旁邊那沉在水中的一條槳,卻道:「我救你,你為我當牛做馬,不知閣下意下如何?」

  沒人回答。

  張廷玉一背手,優哉游哉地回去了。

  到底還是不喜歡沈恙這樣的人啊,若有個機會,定要送這人見了閻王,他才安心。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1:01 PM

第八十九章 暗棋已落

  顧懷袖與張廷玉棄船登岸,上了馬車,阿德卻不知幹什麼去了。

  天色早已經晚了,內城之中各家各戶都已經閉門鎖戶,等待著第二天的黎明。

  顧懷袖還沒到家,便困了,她半路上睡著,倒是張廷玉好一陣忙碌。

  顧懷袖是被外面的聲音給吵醒的,她一看天色,以為自己是睡過頭了,沒料想一問,青黛竟然有些詫異:「這才四更天,二爺剛剛給您收拾好,您怎的就醒了?」

  也就是說,自己才上床躺著來?

  顧懷袖想起自己半路上睡著,側身一看,張廷玉也不在。

  「外頭那麼吵鬧,是在幹什麼?」

  青黛方才也去問過,「只說是外面在尋人。」

  尋人?

  顧懷袖披衣起身,又問:「二爺呢?」

  「方纔阿德回來,跟二爺說了會兒話,二爺便往耳房去了。」青黛如實道。

  現在園子裡還亮著燈籠,顧懷袖朝著外面一走,懶懶地打著呵欠,正想往耳房去找人,沒相當高前面就傳來了敲門聲。

  那聲音很響,很不客氣,跟砸門一樣。

  旁邊門房被嚇住,轉而又憤怒:「這是在幹什麼呢?!」

  「找人,你們可曾見到一名缺了一根手指的人?這人欠了我家爺三百多兩銀子,今兒晚上跑了。若是他逃到了你家來,能否叫他出來?否則……可是要惹禍上身的!」

  顧懷袖一聽,這話有些不對味兒了。

  她朝著門口走去,有些不耐煩:「大半夜的哪裡來的什麼人?還缺一根手指呢,叫他們滾。」

  門房心裡想著外頭怕是什麼大戶人家,不過他們家也不差,只隔著門喊道:「我家奶奶說了,咱們這兒沒人,叫你們滾。」

  外頭沒了聲兒。

  沈恙騎在馬上,一手勒著韁繩,一手甩著馬鞭子,他朗聲朝屋裡喊道:「張二少奶奶,今兒在河上處理了個叛徒,而今他不見了,不知道您這兒可有人?」

  顧懷袖一下就聽出這聲音來了,她倒是覺得好笑了。

  剛剛睡覺被吵醒,整個人都不舒服,她叫人去院裡的打了一盆冰冷的井水,便道:「開門。」

  門房上去將門打開,顧懷袖趁勢直接一盆水給沈恙迎面潑去,沈恙愣了,大街上一群人都愣了。

  顧懷袖的發是才綰上的,有些松,她將手上的盆遞給青黛,而後輕輕一按頭上似乎要掉下來的玉釵,懶洋洋地吩咐道:「關門。」

  說完,她轉身便往回走。

  沈恙整個人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他手底下的人都看愣了,完全沒想到事情竟然會有這樣的發展。

  滿頭滿臉都是水,若不是他死勒住馬,現在連馬都被驚了。

  「這女人……」

  他還沒來得及呵斥,顧懷袖已經利落地叫門房關門了。

  吱呀一聲,兩扇門合攏,外頭冷月高懸,街道寂靜,兩班人站在後面,詭異地沒有一點聲音,都悄悄打量著沈恙。

  沈恙從沒遇見過這樣不給他面子的,手捏著馬鞭子,又是生氣又是好笑。

  張二少奶奶,這水潑得有脾氣,夠味道。

  他早先在船上讓羅玄聞自己剁手指,卻一直沒打算就這樣放過他,只不過是給人造成一種「沈鐵算盤並不太心狠手辣,猶存幾分善心」的感覺,只可惜……

  現在羅玄聞不見了。

  他跳進水裡,沈恙叫人放箭,雖傷了他,最後卻不見了人。

  當時只有廖逢源那一條船離開了,沈恙想著上面是張廷玉鄔思道等人,便沒攔。可等在水下左右搜尋不到人,沈恙便起了疑心。

  他連夜派人搜捕,這都過去了一個多時辰,還是沒消息,沈恙便帶著人直奔張二爺的院子來了。

  可誰想到,才吵鬧了一陣,剛剛叫開了門,便被人迎頭一盆水潑過來。

  沈恙這透心涼啊,真是別提了。

  週遭靜寂之中,只聽見院裡面有人懶懶打了個呵欠,聲音也跟沒骨頭一樣軟綿綿:「這沈恙沈恙,單名一個『恙』字,可不就是腦子有毛病麼?大晚上的攪人清夢……回頭他若再來抓那勞什子的人,你們儘管備好一盆狗血,把他給從頭淋到腳,也好叫他長長記性。大晚上沒病出來晃個什麼勁兒?端怕是中邪了……」

  「二少奶奶,您慢點,上台階。」

  「罷了罷了,都去吧。」

  ……

  聽上去,似乎沒有任何的異樣。

  沈恙坐在馬上,閉了閉眼。

  下頭有人小心翼翼地上前來,躬身遞上一方巾帕:「沈爺……」

  沈恙伸手接了,將臉上的水一擦,聞了聞那巾帕,竟然覺得有幾分奇異的冷香。

  「沈爺,咱還搜嗎?」那人小聲問道。

  沈恙又擦了擦手,只道:「還搜個什麼勁兒?沒見爺都這樣了嗎?回頭走吧。羅玄聞不死也去了半條命,不管是犯在我手裡,還是旁人手裡,總不會有活路的。翻盤的機會……」

  呵,沒有的。

  沈恙一勒韁繩,掉轉頭便帶著人回了自己的園子了。

  卻說顧懷袖上了台階,竟然就站在那裡了。

  聽見外面腳步聲馬蹄聲遠去,她臉上那懶洋洋的表情瞬間就消失了個乾淨,變臉之快堪比翻書。

  她腳下方向一轉,竟然直接往耳房去了。

  然而耳房裡沒人,顧懷袖頓了一下,看了青黛一眼。

  青黛也有些訝異:「方纔還在這裡的……」

  那就是換地方了。

  顧懷袖順著耳房外走廊往旁邊走,在跨院裡的小屋子裡瞧見了人。

  她進去的時候,張廷玉的手指正好按在一管玉笛上,輕輕吹了起來。

  只是才響了前面一點,剛剛聽出個調兒來,張廷玉一瞥,便瞧見顧懷袖了。

  他倚在小屋窗邊,姿態閑雅:「不是睡了嗎?」

  顧懷袖沒搭理他,卻徑直朝著屋裡走,剛剛上了台階,推了門,便看見滿地沾了鮮血的白綢布,前頭一個有些眼熟的男人打著赤膊,身上纏滿白布,現在還在纏的是他的手。

  這人倒也是一條漢子,強忍著疼,滿頭汗如雨下,一張臉煞白,身體抖個不停。

  難怪沈恙要往這邊來查人了。

  顧懷袖直接往窗邊轉去,一把將張廷玉手中玉笛奪了:「大半夜的吹個什麼勁兒?你今晚上是吃錯什麼藥了,難不成跟沈恙一樣發瘋?什麼阿貓阿狗都往屋裡撿!」

  要緊的是,撿的這人還不是阿貓阿狗那麼簡單。

  顧懷袖想起來簡直一個頭兩個大。

  沈恙要找的羅玄聞就在他們家,這不是開玩笑嗎?她剛剛還一盆冷水潑走了沈恙!

  想想這些,她就有一種暈厥的衝動。

  阿德在給羅玄聞包紮傷口,他斷了左手小指,身上中了幾處箭傷,當時是跳進水裡之後就潛到了他們那條畫舫底下,憋了很久的氣,又吞了幾口水,才到一邊來抱著船槳被船帶著順流而下了的。

  張廷玉先走,卻留了阿德在後面救人,顧懷袖睡了之後阿德便將人送回來了。

  所以直到現在,顧懷袖才知道張廷玉竟然救了這麼個大麻煩回來。

  當初救個明珠,已經夠了不得了,如今竟然還有個膽敢背叛沈恙單干的羅玄聞?

  顧懷袖氣不打一處來,她悶得慌,瞧著羅玄聞如今沒了氣焰,不敢輕浮,反倒透出一股子忍辱負重的模樣來,她便諷刺了一句:「早幹什麼去了?不自量力者古已有之,做大事之前都不考慮好自己是不是中計,這樣的人救回來也不堪大用。」

  這些話,張廷玉是贊成的。

  他不過是忽然想要養條狗,何必那麼斤斤計較呢?

  將顧懷袖握在手中的玉笛拿了過來,張廷玉卻不接話,也不說任何羅玄聞相關的事,只是約略地一笑:「我給你吹支《鳳求凰》怎樣?」

  大晚上人家在那兒治傷痛得要死要活,他不緊不慢甚至波瀾不驚地說要吹鳳求凰。

  顧懷袖也不知該作何感想。

  她盯著他,張廷玉望了那邊又扔下來的一團沾滿血的白綢布,輕輕一笑,便將玉笛湊到唇邊,重新吹奏起來。

  院落裡,笛聲起來,顧懷袖索性坐在窗邊聽,張廷玉就站在窗欞前,背後有一輪秋月。

  黎明將至,笛聲似乎也被月色染上寒意,透著一股涼意,沁人心脾得很。

  顧懷袖垂了眸,靜靜地聽著。

  阿德那邊,卻是直接開了一瓶金瘡藥全給抖了上去,看著創面,只道羅玄聞對自己下手太狠。

  羅玄聞滿頭都是冷汗,一手按在自己膝頭,指甲陷入肉中,已然掐出了血。

  等到血止住,那邊張廷玉的笛聲卻還沒停。

  羅玄聞虛脫一樣一下仰倒在矮榻上,幾乎直不起身。

  阿德叫人上前來收拾,正要報給張廷玉,不料過去的時候忽然瞧見窗台下頭冒出來個小腦袋,正有些好奇地往裡張望。

  一看見站在裡面得張廷玉和顧懷袖,更裡面的阿德叔,還有躺在榻上的陌生人,和那滿地的血,李衛打了個冷戰,不過沒怎麼懼怕,只是還沒反應過來,一直兩手巴在窗台上。

  張廷玉玉笛一收,垂眸便看見這小子。

  他斜了李衛一眼:「再看,當心爺挖了你眼珠子。」

  李衛嚇得連忙後退,摀住自己的眼睛:「小的再也不敢了,二爺饒命!」

  張廷玉覺得好笑,他不過是嚇唬嚇唬這小子罷了。

  「大晚上的出來幹什麼?惹是生非,該看的也看,不該看的還看。還不快滾回去睡覺?」

  李衛這小子年紀雖然小,可知道輕重,張廷玉都不帶警醒他這看到的事情不能外傳。

  阿德這邊看見李衛畏畏縮縮地跑了,才上去道:「爺,人沒事兒了,只是傷太重,怕要給養著了。」

  張廷玉道:「叫個信得過的丫鬟,連著李衛來照顧他,莫要出了事兒。」

  從頭到尾,顧懷袖都沒插嘴。

  他們在外間看著,裡間羅玄聞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卻是不知。

  張廷玉牽了她的手,「現在還困嗎?」

  「困。」顧懷袖說的是實話。

  「困,咱們就回去睡。」

  說罷,張廷玉拉著她便回房了。

  兩個人寬衣躺在床上,顧懷袖用尖尖的手指戳他胸口:「你怎麼想的?」

  「你二爺我菩薩心腸。」張廷玉借了一句顧懷袖的話,她常常說她自己善良,心腸好,久而久之地,張廷玉也學貧了。

  顧懷袖毫不猶豫啐他一口,揪了他一把:「淨會說瞎話,即便你是頭強龍,也壓不過地頭蛇啊,幹什麼跟沈恙對著幹?」

  別的不說還好,一說這話,張廷玉就有些似笑非笑了。

  只是床帳裡黑糊糊的一片,看不分明罷了。

  顧懷袖敏銳地察覺到了幾分危險,想躲已經來不及了,張廷玉一把撈住她,卻將她放在了自己的身上,叫她分開腿跨坐著。

  她只拴著肚兜,張廷玉的手卻從肚兜下面伸進去揉弄。

  「你幹什麼?快天亮了都不老實。」

  張廷玉好整以暇,「我不高興。」

  「二爺你有病,有癲癇病!」

  顧懷袖翻身想要下去,他手卻往她腰眼子上一按,讓她坐得更緊。

  於是,原本便朦朧著的一層紗,便像是被捅破了一樣。

  顧懷袖一下覺察到他意思,手都軟了一下。

  「別……」

  張廷玉捏著她,壓著她螓首,親吻她嘴唇,教她身子軟成一灘爛泥了,才肯停歇片刻。

  顧懷袖還不曾試過這等姿勢,她羞恥心起,有些受不住,屢屢想要逃竄,卻被他按得更緊。眼角發紅了,嘴唇咬緊,偶爾一鬆,吐出來的全是咒罵。

  她越是掙扎,二人便絞得越緊。

  顧懷袖軟得不行,就差告饒了,他腰上稍稍使力一頂,她便顫個不止,「別了……太深了……唔二爺饒我……」

  饒?

  張廷玉覺得好笑,扶著她光滑的背部,弄捏她胸前柔軟,卻壓低聲音道:「二少奶奶不矜持一些了麼……」

  顧懷袖一下驚醒,床帳裡瞪他一眼,咬緊下唇死活不肯動。

  她不動,下頭自有人不老實,折騰得她死去活來,才算暫歇得一刻。

  顧懷袖只恨自己不是條死魚,那般至少不會被他撩撥起來,讓他在這床笫之間大逞威風。

  完事兒了,她手腳都是癱軟的,有個出氣沒進氣,只哼哼著:「我要死了……」

  張廷玉不正經道:「欲仙,欲死。」

  「呸!流氓東西!」

  她踹他一腳,卻沒能將人踹下床去,身上沒力氣,乾脆閉眼睡去,「明早別叫我,誰叫我跟誰翻臉!」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1:02 PM

第九十章 出題

  中秋燈會之後,整個江南的局勢都穩了下來。

  揚州最富乃是鹽商,沈恙剛剛插足這一行當,就遭遇刺殺,當中因由更多由當日漕河之事起。在眾人皆以為沈恙十死無生之時,這人卻一下蹦了出來,驚落一地的眼珠子。

  只是大的清洗也開始了,八月的整個下半月,僅以顧懷袖所見而言,真可謂是半城商舖都空了。

  不是蕭條,而是換了人。

  沈恙無法容忍自己身邊存在的不穩定,所以辣手從頭到尾地梳理了一遍。

  上至沈恙身邊的主簿和會館的掌事,下至各個店舖分號之中的賬房和掌櫃,裡裡外外全部理了一遍,等到事情結束,也便差不多是九月半了。

  秋日裡落葉已滿江,天霜河白,又是九月初三鉤月涼甚。

  忙完了的沈恙跟一直不怎麼忙的廖逢源終於碰了頭,兩個人坐到一起,聽聞張廷玉夫婦九月底便打算回桐城,索性請了兩人過來坐坐。

  顧懷袖跟張廷玉,對那羅玄聞之事皆絕口不談。

  這一位背叛過沈恙,可謂是個有野心的人,就是本事上差了一點,眼力上差了一些。如今沈恙還在江寧,羅玄聞根本不出去,整日裡只待在小院兒裡,曾問張廷玉借過幾本書看,倒也安生。

  咬人的狗不叫喚,顧懷袖平白對羅玄聞的存在產生了一種奇異的預感。

  他也不是沒有過飛黃騰達的時候,曾在沈恙手下做事的羅玄聞,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手底下每天過去的是成千上萬白花花的銀子;如今他沒了一指,雖只是左手,可畢竟不再是個全人了,還一無所有,是報應也是代價。

  張廷玉肯救羅玄聞的原因,其實很簡單。

  一則,羅玄聞多年跟隨在沈恙的身邊,對他的事情幾乎是瞭如指掌,包括對沈恙整個人;二則,此人能在沈恙手下爬到二把手的位置,代他管著那麼多的事情,並且處理得井井有條,可知此人頗有能耐;三則,此人沉不住氣,正如顧懷袖此前之斷言——不堪大用,他會在不合適的時機背叛沈恙,固然是沈恙技高一籌,可若是他自己夠聰明便能沉住氣,另謀時機。

  這樣一個很有本事,也算是聰明,可有一點點致命缺陷的人,最好掌握了。

  張廷玉看中的便是這種有瑕疵的人,更容易拿捏。

  蠢人太蠢不能辦事,真聰明的人不會真心為你辦事,只有這樣有本事又不算頂頂聰明的人,用起來才放心。

  所以張廷玉且養著羅玄聞,也不擔心他是不是要跑。

  張廷玉的身份,就是他的護身符,到底是張英兒子,一點也不擔心。

  顧懷袖曾譏諷他官二代,張廷玉也不喜歡旁人提到他的時候只說他是張英的兒子,可真正要到可以動用這身份的時候,他卻毫不猶豫,從不會覺得有什麼羞恥。

  厚黑厚黑,精髓便在此處。

  顧懷袖與張廷玉,皆算是精通此道之人,彼此心照不宣,所以基本對羅玄聞的存在隻字不提。

  沈恙那邊一大堆的事情忙,似乎也終於沒繼續找羅玄聞了。

  而今,那邊發了請帖來,卻是到了秋天賞花的時候了。

  廖逢源作為巨賈,在江寧揚州等地都有幾處園子。

  沈恙這樣的人就不必說了,聽聞平日裡熬粥用的是珍珠粉,泡茶的水來自虎跑泉,喝湯只喝第二碗,水晶蒸糕只吃皮兒……

  你要問喝湯的第一碗哪兒去了?倒門口祭財神爺了;你要問那水晶蒸糕餡兒怎麼辦?沈爺吃剩的東西一律往江裡倒,斷不給人吃……

  總之這一位沈爺每天吃穿用度都要花出去千兒八百的銀子,好歹用的是他自己的錢,顧懷袖聽了只當是個敗家爺們兒罷了。

  沈恙在江寧統共有三座園子,一座在郊外,依山靠水;一座在外城,半園子的花草,半園子的女人;一座在內城,這倒是清淨,全仿著蘇州園林的精緻細巧走。

  假山湖石,紅楓黃菊,綠池青瓦,雕花窗,圓洞門……

  顧懷袖與張廷玉一道走著,走到一半便道:「光是一個沈鐵算盤便如此奢侈,我看皇宮裡都未必有這精緻氣。」

  張廷玉跟她搖了搖手指,「這話可說不得。」

  可這偏偏是實話。

  真論精緻婉約,北方園林可沒法兒與南方相比。

  他們往前走了一路,過了迴廊竟然看見一片小湖,一條長道延伸出去,最中心有一座兩層的湖心亭,可那長道卻沒接到湖心亭上。

  木板鋪的棧道前面繫著幾隻小船,船邊擺著幾根槳櫓,兩名小廝跟兩名丫鬟請了張廷玉與顧懷袖上船,然後搖著船,這才到了湖心亭。

  顧懷袖皺著眉,一副嫌棄表情,扶著張廷玉的手上了樓梯,這才瞧見兩位正主兒。

  今兒都是帶著後園女眷來的,沈恙有幾名妾室,都生得弱柳扶風,韻味兒十足;一旁的卻是顧懷袖認識的廖逢源夫人劉氏。

  她二人先相互廝認了,這才見沈恙那幾名妾室。

  顧懷袖一看便知,沈恙這幾名妾室,都是瘦馬出身。

  揚州的瘦馬分三等,一等瘦馬學琴棋書畫,歌舞詩詞,舞文弄墨妝容點綴,無所不通,床上功夫也是一流;二等瘦馬則略通文采,多學管賬記賬打算盤,可謂富商巨賈操持家務;三等瘦馬廚藝女紅,亦是相當出色。

  這些人每每從貧苦人家挑選出來,姿容艷麗,養上幾年,由弱柳扶風而成傾國傾城之態,便由牙婆和養瘦馬的人貨與商賈。以揚州鹽商養瘦馬之風最盛,因而謂之「揚州瘦馬」。

  傳聞第一等的瘦馬往往要上千兩銀子,便是千五也不為多。

  如今站在顧懷袖面前的,可不就是一溜兒的瘦馬?

  人太多,顧懷袖也記不住名兒,只依稀記了個姓氏,知道給沈恙管內宅賬本的一個姓陸,可若問她到底是哪個,又說不清了。

  前面幾位爺開始敘舊喝酒,湖上卻過來兩條畫舫,下面站了個身段窈窕的姑娘,便在樂聲之中起舞。

  顧懷袖看得一皺眉,倒是劉氏彷彿習慣了,旁邊那幾名瘦馬更是習以為常,根本見怪不怪。

  沈恙只隔了一道屏簾,一手搭著酒壺,抬了小指指著下面那起舞的:「這是前兒有人送上來的瘦馬,廖老闆看看怎樣?張二爺?」

  廖逢源咂咂嘴,「下面人送給沈爺的,必定是最好的,哪裡用得著老頭子我來品評。倒是張二爺,往日不怎麼來江南,怕還沒見過吧?」

  見是沒見過,可聽過的就多了。

  張廷玉只笑道:「張某不懂。」

  「料想你們二位也不懂這裡頭的意趣。」

  沈恙搖了搖手指,卻起了身,走到欄杆旁,將手中一壺酒的酒蓋給擰緊了,裡頭有機關,一扭便不能出酒。他抬手便將這一壺酒扔下去,「聽爺的話,跳支絕活兒,爺賞你酒喝。」

  顧懷袖這邊已然好奇,只問沈恙那幾名小妾:「絕活兒?」

  一身穿大紅水袖衣裳的杏眼女子道:「張二少奶奶有所不知,那是前一陣下面人送上來的新人,似是姓蘇,叫什麼不清楚。下面人調教過,能在活的算珠上頭起舞,以雙足撥動算珠衍算,厲害著呢。」

  這算是什麼怪癖?

  顧懷袖是不能明白。

  一旁又有個人拈酸道:「還不是看著沈爺對算數癡迷,所以投了這機?」

  她這一說,杏眼女子便不說話了。

  杏眼女子便是沈恙小妾陸氏,原是二等瘦馬出來的,可因著能打一把好算盤,還頗通算學,很快得了沈恙的喜歡,一路到了今天這位置。她原是因著算數而起來,今天也有人能在算盤上起舞,大出風頭,引沈爺喜歡,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沈恙園子裡的女人太多,她們勾心鬥角她們的,沈恙只作壁上觀,一點也不阻攔。

  現在,他只看著下頭蘇姓瘦馬在特製的算盤上起舞,姿態柔弱不勝風,冰肌玉骨,隨著樂聲輕輕打節拍,沉醉其中。

  「啪、啪、啪啪……」

  這是玉足輕點著算珠,使其碰擊出來的聲音。

  蘇姓瘦馬體態輕柔,頗有當年趙飛燕鼓上起舞的輕盈弱態……

  然而,沈恙的眼底其實沒有美人,只有那算盤的聲音。

  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五去五進一,六上一去五進一,七上二去五進一,八……

  啪。

  沈恙瞬間皺眉,「錯了!」

  樂聲戛然而止,那蘇姓瘦馬嚇住了,站在下頭畫舫裡抬眼看沈恙,卻只見到這傳說之中的沈鐵算盤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半晌,沈恙掃興地轉身回了席間,卻道:「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

  連個算數都跳不好,也沒意思了。

  下頭那瘦馬已然不知如何是好,周圍人沒得指示,也不敢做什麼。

  可沈恙這話不該說,至少不該當著顧懷袖的面說出來。

  她就在後頭聽著呢,這時候一下便火大起來。

  沈恙也就是一個好色之徒,坐在這裡她都嫌噁心,登徒子……

  顧懷袖冷哼了一聲,立時隔著長長的曲屏反唇相譏:「敢情你們男人頭髮不長,個個都是廟裡賊和尚!」

  「噗……」

  這樓上不知多少人噴了出來,愕然至極。

  張廷玉一按自己眉心,便知道今兒不能善了了,他還沒來得及出聲兒,也不敢出聲兒。要是現在他開口說話,那就是幫了沈恙的腔,回頭不定會被顧懷袖給削成什麼模樣呢。

  他忍了,沈恙卻憋了。

  廖逢源愣愣不知錯措,一邊一直裝糊塗的鄔思道繼續裝糊塗。

  張二少奶奶可跟火藥桶一樣,一點就著,誰敢找死地嗆聲兒啊?

  唯有被顧懷袖頂了一句的沈恙,面子下不來台。

  顧懷袖說錯了嗎?沒說錯啊。

  顧懷袖說對了嗎?怎麼想都不對呀。

  錯也不是,對也不是。

  沈恙鬱結了,張樂半天嘴,只道:「張二少奶奶嘴皮子利索,沈某人說不過。」

  呸!

  顧懷袖將酒杯一扔,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卻道:「既然諸位對算學這樣感興趣,不如我來出個題,給大家助助興。」

  她可憋著壞呢。

  前面男人們也感興趣了,這上頭可有不少的丫鬟僕人,都豎著耳朵聽。

  顧懷袖道:「這裡有一根時而粗時而細的不規則長繩,從頭燒到尾要半個時辰。現在我手裡呢,有許多條這樣的繩子。那麼,請問諸位,或者說請問沈老闆,如何才能用燒繩子的法子,計五刻鐘呢?」

  這刁鑽的題目一出完,顧懷袖便高興了,她起身拍拍手,便招呼青黛:「青黛,走,同我下去划船遊湖,這上頭太悶了。」

  前面的爺們都皺了眉,有些反應不過來。

  如何才能用燒繩子的辦法,計出五刻鐘?

  繩子粗細不一,無法均勻計時,不能知道每燒一刻鐘是多長。這問題也太偏,不是半個時辰,偏偏是五刻鐘?

  沈恙一下就愣住了,他偏愛這些奇巧之術,平日裡沒少鑽研,卻很少接觸此類。

  一時之間,樓上眾人都被顧懷袖給問住了。

  沈恙那小妾陸氏,也是凝眉沉思,她心知自己無法,眼珠子一轉,便瞧見顧懷袖已經要下去。她心念微微一動,便跟上去:「張二少奶奶,我送送您吧……下頭遊湖的船,可還得換一條的。」

  顧懷袖沒多想,也沒怎麼在意,一直等到下去了,重新到了湖岸邊,準備著上遊船,陸氏才小聲道:「不想二少奶奶竟然也是頗好此中之道之人,方纔那一題,妾身苦思冥想許久,不得其法而解……不知,二少奶奶可否明示一二?」

  原本聽著還好好的,可顧懷袖一扭頭,卻見陸氏神情閃爍。

  她頓時明白過來,當沈恙的小妾可真不容易。

  顧懷袖似笑非笑地看著陸氏,「這題解法可簡單著呢,如夫人果真想知道?」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1:03 PM

第九十一章 筵席散

  顧懷袖不是愛管閒事的人,平日裡就是有人貼上來,她也未必搭理。

  這一個沈恙的小妾有什麼本事?

  自家少奶奶竟然幫了她……

  青黛給顧懷袖剝著橘子,「二少奶奶,我看那陸姨娘沒懷著好心思,這分明是她們後院裡要鬥起來啊……」

  顧懷袖手裡捏了一根蘆葦,只在水面上打著漂,後面有兩名侍女搖著櫓,遊船便在湖面上化開一道波紋,朝著另一邊去遠了。

  「我不過是想著,讓他知道什麼叫做頭髮長見識短……人家虛心向你家奶奶我求教,我便指點她一回,你沒見她千恩萬謝地去了嗎?」

  陸氏看著不如別的小妾厲害,方才在席間話也不多,可是出口的話是句句得體。

  想來,這追過來說話的心機,也是難得的。

  爭寵爭到這個份兒上,也是很認真了。

  顧懷袖心裡想著的卻是還好張廷玉沒這麼多的小妾,不過……若有一日,他有了小妾,又該是什麼情形?

  說不準。

  顧懷袖得給她們預備一個漂亮的死法。

  天下死法諸多,卻不知會來多少個給顧懷袖試驗。

  她微微一笑,眼底透了幾分涼氣兒,卻將茶水往湖面上倒:「但凡這天下太不知收斂的能耐人,都早早地去見了閻王。」

  沈恙這樣不知收斂的,卻不知何時去閻羅殿?

  明前龍井何其難得?一直都是送進宮裡的貢品,皇帝才有多少喝?現在隨隨便便拿出來給自己沏茶的,竟然就是這樣的好茶……

  顧懷袖可沒膽子喝,她將茶水倒掉了。

  湖心樓上,沈恙乾坐著想不出來,只覺得腦仁疼。

  得,讓你說女人頭髮長見識短,現在知道錯了吧?

  晚了!

  來解一解這題啊。

  沒辦法了吧?

  沒辦法就對了。

  你們若要有了辦法,顧懷袖面子往哪兒放?

  其實在場的都是聰明人,不一定想不到辦法,只是有時候就缺那臨門的一腳,困死在原來的思維之中不得出。

  一直等到今日的宴會結束,都沒人能想出答案來。

  顧懷袖遊湖游得差不多了,便優哉游哉地上來,拍了拍手,「看著天色也晚了,二爺還不走嗎?」

  張廷玉今天全用來看戲了,樂得看沈恙吃癟。

  他聽見顧懷袖叫自己,連忙將酒杯一放,溫文一笑:「我夫人有喚,想必也是乏了。沈爺,來日再聚,張某先告辭了。」

  說完,他起身。

  廖逢源也坐不住了,連忙道:「天色的確不早,我也跟著二爺一起去吧。」

  說完,廖逢源起來走了。

  一下子,連著鄔思道也要走。

  沈恙也知道時間差不多,不過想想,這一次筵席基本可以算是被顧懷袖給攪和了,他道:「我送送你們幾位吧。」

  眾人一起下了樓,臨走的時候看見畫舫上那蘇姓瘦馬還戰戰兢兢地站著。

  顧懷袖多看了一眼,旁邊得管家有些遲疑,上前來對沈恙道:「沈爺,紅袖姑娘……這……」

  紅袖?

  蘇姓,紅袖。

  一般聽見人跟自己名字有重合之處,都要多注意一些的。

  只是跟這麼個在算盤上起舞的瘦馬,疊了個「袖」字,顧懷袖心裡就有些奇怪的不舒服。

  她情知這是狹隘,一笑便過去了,也不說什麼。

  走在她旁邊的陸氏瞧見這表情,隱約明白了一點。

  後面沈恙有些不耐地擺擺手:「先回園子去,我先送客人走。」

  說著,他便上了船,與眾人一起回了岸上,又領著眾人遊覽者了園子一番。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今日與諸君別過,卻不知再相見是哪一日,聞說張二爺要離開江寧,明年若張二爺趕考再來,沈某定然掃榻相迎。」

  沈恙獨獨與張廷玉套近乎。

  張廷玉心下卻厭惡,只因著沈恙這目的一點也不掩飾,甚至根本不在他面前掩飾對顧懷袖的企圖。

  對著這樣一條毒蛇,張廷玉在江寧真是吃不好也睡不好的。

  他一拱手:「沈爺客氣,若有機會,定然再聚。」

  話是能多簡短,就有多簡短,說完張廷玉便帶著人走了。

  顧懷袖也與眾人告辭,而後拽了張廷玉的袖子,一同上了車駕,回了園子,準備收拾收拾過兩天回桐城。

  沈恙只在後面看著馬車漸漸遠去,待到回了湖心亭樓,看著滿堂的冷清,竟然生出一種奇異的孤獨寂寥來。

  他想起顧懷袖出的題,「燒繩子……」

  別的姨娘都走得差不多了,因著陸姨娘管著園子裡的事情,所以回來收拾,竟然瞧見沈恙在這裡,也不知是真驚還是假驚地連忙行禮:「妾給爺請安,爺怎的還在這裡坐著,快入夜了,天晚風大……」

  「起來吧。」

  沈恙記得這陸姨娘,算賬的本事是有的,管著府裡。

  也不記得是誰送上來的瘦馬了,這幾年都挺得力。

  陸姨娘想起之前自己送張二少奶奶遊船去的時候,聽見的答案……

  「爺,方才妾身聽見您說繩子,可是還在為張二少奶奶出的那一題煩惱?」

  沈恙眼神一閃,忽地看向陸氏。

  他的女人太多,以至於少有人能讓他記清楚樣貌,每個女人似乎都長得差不多,尤其是瘦馬,一副弱質模樣,惹人疼愛,在床上更是嬌喘連連的。

  沈恙一按自己的眉心,勾唇道:「爺的事,與你有什麼相關?」

  陸姨娘自然不敢反駁什麼,輕聲細語道:「妾……妾只是無意之中想到一法,卻不知對是不對……」

  沈恙抬眉,「哦?你說。」

  陸姨娘有些忐忑,只學著顧懷袖當時的神情語氣:「同樣的繩子,準備得三條。第一條從兩頭開始燒,同時點燃第二條繩子從一頭燒。待到第一條繩子燒盡之時,立時掐滅第二條繩子,此刻便是恰好的兩刻。而後點燃第三條繩子,也從兩頭燒,燒完也是兩刻,便有了四刻。隨即將第二條僅燒了一半的繩子從兩頭點著,又是一刻。合起來,便該是五刻。」

  整個題其實很簡單,端看能不能想到兩條繩子一起燒這一個點上去。

  沈恙眉頭一緊,又輕輕地舒展開,笑了一聲:「是個好法子……」

  只是這法子卻不是陸姨娘能想出來的。

  沈恙心底明鏡一樣,瞧著陸氏那閃爍的眼神便清楚了。

  只是他不拆穿,便招手叫陸姨娘:「來,到爺這裡來,爺疼你。」

  陸姨娘已有好幾日沒沾過雨露了,乍一聽這話有些嬌羞。

  她一步三停地走了過來,卻一把被沈恙撈來了腿上坐著,整個人立刻被擁進了他懷裡。

  沈恙嗅著她身上的香味兒,只道:「我竟不知你也這樣聰明,想要爺賞你什麼?」

  「妾什麼也不想要,只願爺您平平安安……」陸姨娘有些動情地說著,眼底都含了一片水霧。

  戲子無情,納進門的妾卻似乎對他死心塌地。

  奈何,沈恙是個鐵石心腸的,但凡他看對眼的,怎麼都喜歡,縱使那人厭他、惡他、嗔他、怒他、算計他、嘲諷他,他也敬她、重她、喜歡著她。

  天生便有人喜歡犯賤,沈恙也覺得自己執拗。

  他手指輕輕地撫著陸姨娘的臉,「你這樣喜歡爺,爺更要賞你了……」

  沈恙將桌面上的東西全部掃落,而後將陸姨娘放在上面,叫她脫了全部衣衫,顫顫地仰著,這才不緊不慢地揉她弄她,「你叫什麼名兒來著?」

  陸姨娘聲音裡帶著哭腔:「妾名清歡,是爺當年取的名兒……」

  「清歡……」沈恙揚了唇角,微微瞇著眼,手撫著陸姨娘一雙玉般的腿,「滋味雖不比紅袖,可到底聰明,比那等蠢貨好多了……好歹,能得了張二少奶奶的答案……」

  末了一句後面有些模糊,陸姨娘卻聽見了「紅袖」的名字。

  蘇紅袖是新進園子的,近日很得沈恙的喜歡。

  陸姨娘聽沈恙提起「張二少奶奶」的時候,似乎帶了幾分咬牙切齒,似是極為不喜,遂動了心思。

  她在沈恙的動作下嗚咽了一聲,卻也不敢多動作。

  沈爺在房事上規矩極嚴,不讓碰的地方誰也不敢碰,一般她們只跟著沈爺的意思做變成。「爺、唔……爺……妾今兒送張二少奶奶的時候,瞧著張二少奶奶似乎……」

  「似乎怎麼?」

  沈恙在她身體之中衝撞,聽見「張二少奶奶」這幾個字,不由得用力了幾分。

  陸姨娘喘得厲害,只勉強找見自己的聲音:「管家先生叫紅袖名字的時候,妾、啊……妾觀張二少奶奶似乎有些異樣,也不知是怎地了……」

  異樣?

  紅袖?

  沈恙動作一頓,伸手摸撫摸著陸姨娘脖頸上滑膩的肌膚,卻不說話了。

  他就在這一張長案之上,將光溜溜的陸姨娘弄得死去活來,又極盡歡愉,天都黑了一個時辰,才被丫鬟們勉強扶了下去修養。

  沈恙自己卻轉身,繞過了擋在中間的曲屏,見到了後面人走茶冷時候殘席滿桌。

  一張雕漆大圓桌上擺著幾碗茶,盡皆是白瓷,都是女人們用過的……

  沈恙還記得,當時顧懷袖是從這個位子上起身的,聽著那聲音,應當是這個位置……

  桌面上,靜靜地立著裝了半杯殘茶的茶碗,靠裡的一面染上幾許胭脂紅,乃是女子口唇的顏色,艷麗又綺麗。

  沈恙伸手過去,將那一隻茶碗端起來,便聞見了混在茶香之中的幾許甜香味道……

  想來,那張二少奶奶的味道也是如此吧?

  紅,還是袖?

  手指輕輕往內壁上一抹,淺淡的一抹胭脂紅便到了沈恙的指腹,他微一瞇眼,卻呢喃道:「袖……袖……」

  顧懷袖。

  閨名如此。

  她跟張廷玉一起,回了江寧的院落,準備過幾日回桐城。

  顧懷袖問他:「二爺,咱們走了,跨院裡那一位可怎麼辦?」

  難不成,還要一起帶回桐城去?

  可若是不帶回去,這人留在江寧,怕是凶多吉少。

  沈恙當初就是從圍殺之中出來的,怎麼可能不懂得斬草要除根的道理?所以不必指望沈恙覺得羅玄聞必死無疑。

  待他們一走,沈恙說不定還要來找茬的。

  那時候,怕是遮掩不住。

  張廷玉豈能不明白這道理?

  他一捏扇子,卻道:「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回桐城的話,你能指望他做什麼?」

  在這邊,興許還能有一番作為,能起死回生,反敗為勝也不一樣。

  只是白手起家,畢竟太難。

  張廷玉看著顧懷袖,顧懷袖則道:「你已經定下主意了?」

  張廷玉點點頭。

  顧懷袖皺著眉:「你倒是大方……」

  只是誰沒個花錢的地方呢?

  顧懷袖也知道投資的道理,這羅玄聞的本事還是有的,只是要謹防著再被咬一口。

  不過她也一直覺得,張廷玉手段比沈恙還狠辣得多,若是羅玄聞敢成三姓家奴,再來一遭沈恙那樣得事情,便怕是救不得了。

  「咱們手裡現在也就還剩八千多兩銀子。」自然,顧懷袖的嫁妝是不算的。

  她道:「頂多給他三千兩,愛怎麼玩怎麼玩,虧本了算咱們的,賺了錢自然還是咱們的。」

  兩個人說著,便進了屋去。

  張廷玉拉她坐下,又一起商量之後的事情。

  今年將錢給羅玄聞,表面上羅玄聞與他們沒關係,背地裡賺來的錢都是張廷玉的,只是不知道他有多大的本事。

  顧懷袖已經做好了羅玄聞被沈恙再算計死的準備,所以也沒怎麼在意。

  倒是明年的事情要好生安排一下了。

  明年張廷玉還要來江寧參加鄉試,雖說鄉試主考官乃是跟張英有仇的趙子芳,可張廷玉未必不能中。得看看運氣……

  這邊的東西都留著,甚至還要多置辦一些。

  商量到半夜,顧懷袖困得不行,便與張廷玉一道歇了。

  次日起來,又去江寧大街小巷地轉了轉,買了些土宜,張廷玉甚至往烏衣巷去了一趟,認識了不少江南本地的文人雅士。

  如此折騰幾日,提前派人回桐城送信,臨走之前還去拜訪了廖逢源。

  只是顧懷袖與張廷玉都不曾想到,那鄔思道是個怪人,自打幫著廖逢源處理完了事情之後,竟然去私塾裡當了個教書先生,也喊「鄔先生」。

  鄔思道說,算來算去地累得慌,幫著商人算計也沒意思,索性去教孩子們唸書,還有些天然的意趣。

  不消說,鄔思道也是個有野心的人。

  張廷玉倒是沒管他許多,見過了鄔思道之後,隔日便踏上歸途。

  他們的船離開江寧的時候,沈恙園子裡也收拾妥當,準備去揚州見一些人。

  這一次要整他的人都來自官府,沈恙雖解決了一些後患,可畢竟只依靠著漕運總督這邊不是長遠之計,還是要找個厲害的靠山來靠,才比較穩妥。

  至於這一座靠山怎麼找,可就難說了。

  一路順江而上,顧懷袖興趣來了便教李衛下棋,可李衛怎麼也不會。

  張廷玉也曾想要人讓阿德教李衛寫字,可李衛這小子不學無術,大字不識一個,總是偷懶。

  顧懷袖索性懶得搭理他,沒過得幾日便已經到了安徽地界,取道銅陵回桐城。

  馬車剛剛進了張家大宅所在的那一條街,顧懷袖便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張府隔壁的的葉府門外頭,竟然掛滿了縞素白布……

  張廷玉下車來先看見,扶了顧懷袖下來,顧懷袖一看也愣住了。

  這是……

  死人了?

  「阿德,打聽打聽去。」

  張廷玉皺著眉,吩咐了一句,覺得有些晦氣,正想要扶著顧懷袖進府,沒料想那邊的門裡走出來幾個身披縞素之人。

  「勞諸位掛心了,舍妹在天之靈定然……」

  聲音戛然而止,葉家大公子葉朝成一下看見了張廷玉,頓時一雙眼都紅了起來:「好哇!你竟然還敢回來!還我小妹命來!」

  他一下撲上來就要與張廷玉拚命,瞧著面目猙獰,真如瘋子。

  顧懷袖眉頭一鎖,正待要叫阿德攔住他。張廷玉卻已經腿一伸,一腳點中葉朝成膝蓋,將人踹翻在地,結結實實地摔下來!

  張廷玉冷笑一聲:「平白無故找張某人納甚命?葉大公子端怕是瘋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29 11:03 PM

第九十二章 狠毒二爺

  張廷玉夫妻二人當初直接去了江寧,可葉家這裡,還有個對張二爺癡心一片的葉姑娘。她每日每日地在葉家鬧,偏偏又被告知張二爺已經離開桐城了。

  於是,葉芳華的病一下就好了,也不再復發了。

  她只是每日每日地在屋裡謾罵顧懷袖,連丫鬟們都聽不下去。

  那謾罵聲越過牆去,聽得張家丫鬟各個火冒三丈,都說葉家姑娘不要臉。

  誰料,就在三天前,張二爺他們要回來的消息才剛剛傳回家不久,那葉芳華竟然不知怎地半夜偷偷從自家後門出來,不見了影蹤。

  第二天早上,看門的下人去開門的時候,便瞧見倒在地面上的屍體。

  人都已經冷了,鮮血順著後門台階流了一地。

  葉芳華,就這樣沒了。

  衙門的仵作只過來看了一眼,素知這葉姑娘惡名,說葉姑娘是用手中捏著的那一枚金簪劃破自己頸部血管和咽喉,自盡了。

  甭管怎麼說,好歹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竟然半夜跑出去死在自家後門口,如何不離奇?

  只是張廷玉他們剛剛回來,不曾聽過這件事而已。

  葉家姑娘今日剛剛到發喪的日子,整個桐城裡風言風語不知傳了多少,葉家人都憋屈得很。

  想想葉家姑娘竟然死在外面,還驚動了縣衙仵作,真是丟臉丟完了!

  可葉芳華怎麼會平白無故跑到外面去?

  她近日來作天作地,還不是因為那什麼張二公子?若沒個這樣的人,葉家姑娘即便是瘋瘋癲癲也不會出事啊。

  所以葉大公子悲痛之中,立刻就恨上了張廷玉。

  如今見著張廷玉竟然這時候回來,立刻就要上去找茬兒。

  只是葉朝成沒想到,張廷玉下腳挺黑,竟然一下將他踹得趴伏在地上,丟盡了臉面。

  如今看著葉府門外那一片縞素,顧懷袖便知道是出事了。

  剛才葉朝成說「還我小妹命來」,聽著竟然像是葉芳華沒了?

  她一揮袖,卻道:「阿德把門看住,別叫什麼人都進來,他們葉家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去。咱們走。」

  說罷,她看了一眼張廷玉。

  張廷玉則斜斜地掃了葉朝成一眼,而後波瀾不驚地與顧懷袖進了門,回屋裡坐著,隔壁卻還吵吵鬧鬧個沒完,竟然有人專門到門口折騰。

  他夫妻二人倒是不急,找了一直在桐城鄭伯來問情況,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顧懷袖聽到葉芳華被仵作說是自己抹脖子的時候,便輕輕地一皺眉:「跑出去只是為了自己抹脖子,未免也太離奇了吧?」

  鄭伯道:「可仵作說了,凶器就是尖尖的刃形,恰好就是葉姑娘手裡那一把金簪。誰都不曾察覺到,葉姑娘是什麼時候將金簪給磨得那樣尖的,聞說只輕輕往脖子上一割,便能沒了命。」

  死得也太蹊蹺了。

  可是顧懷袖跟張廷玉又不在府中,哪裡能知道這裡又什麼貓膩?

  再說了,事發當晚,張廷玉與顧懷袖都不在,這件事怎麼攀扯也不可能牽連到他們,顧懷袖索性不去想,只道:「去前面看看,葉家在鬧什麼。」

  葉家人認為張廷玉導致了這一切,顧懷袖也脫不開關係,所以竟然將紙錢燒到了張家門口,氣得門房破口大罵。

  鄭伯驚魂未定地跑回來,嚇得腳下打跌,來通傳了這事,張廷玉眼底一寒,顧懷袖也是咬牙道:「這一家子都是瘋了。」

  張廷玉淡淡道:「我張家門楣也是他們敢辱沒的不成?阿德過來。」

  他只叫阿德附耳過來,說了幾句話,阿德大駭,張廷玉眼皮子都不帶掀半點的,只涼涼道:「還不快去?」

  阿德嚇得腿打顫:「爺……這、這也可有損陰德啊。」

  張廷玉從不信命,那些都是吳氏信的東西。

  他這小半輩子,為「命」之一字所累已然頗多,對這種事尤其厭惡,做事向來不尋章法,他愛怎麼幹就怎麼幹,誰還敢說了他去?

  張廷玉見阿德還不肯走,只道:「又沒叫你親自動手,你怕個什麼勁兒?再不滾,爺讓人幫著你滾。」

  幫著滾?

  阿德打了個哆嗦,再也不敢有什麼異議,捏著一把汗出去了。

  他戰戰兢兢地走到了外頭,根本沒看見前面李衛。

  李衛剛剛在大門外圍觀了熱鬧起來,只大聲喊著:「出事兒了出事兒了!外頭有一家人竟然在咱府門口燒紙錢,不得了了!」

  「哎喲!」

  阿德迎頭撞上李衛,卻將李衛撞了個趔趄,一下坐在地上。

  阿德直道晦氣:「臭小子別瞎嚷嚷,當心一會兒爺跟奶奶割了你舌頭!」

  李衛頓時閉嘴,「我我……」

  「別瞎我了,哎,這事兒你小子肯定熟,跟你德叔走一趟。」

  阿德本來想自己去,可一見到李衛頓時眼前一亮,也不告訴他到底是去幹什麼,就拉著李衛走了。

  天下還沒見過這樣的事情,將紙錢燒到活人家大門口來,豈止是晦氣能說?

  若是張廷玉告到官府去,還有的葉家吃上一壺。

  好歹葉家那邊也知道事情出格,早早地便將人追回去了。

  可這仇怨已經是擱下了,張廷玉自認不是什麼寬厚之輩,有那膽子惹他,也得要想好後果。

  即便面對著這等堆上門來的侮辱,他也是波瀾不驚,只慢慢地喝茶。

  顧懷袖好奇:「你跟阿德說什麼,竟將他嚇成這個樣子?」

  張廷玉搖搖頭,道:「不曾有什麼大事,回頭你便知道了。」

  又賣關子。

  不過她看張廷玉臉色不大好,便道:「你也別多想,那葉家已經將葉朝成訓斥回去了,這人莽撞成不了大事,叫人報官了再收拾……」

  說著,顧懷袖也沒了聲兒。

  家裡沒個什麼白事,誰在院門口燒東西?

  一口惡氣憋住,顧懷袖也是有些坐不住了,可難道還要他們家跑去人家屋裡燒?現在葉家剛好是白事,他們要過去燒,那不是自己打臉嗎?

  更何況,跟葉家這樣計較,只跟置氣一樣,也沒殺雞儆猴的效果。

  顧懷袖干坐了一會兒,便鬱結不已,她皺著眉,「二爺歇會兒,我去後頭看看小石方,江寧一行放了不少的菜譜,我回頭給他去,還有二爺愛吃的糟鵝。」

  說完,顧懷袖轉頭便去了。

  到底葉芳華的死有蹊蹺,可也不該葉家這樣瞎折騰啊……

  她一路想著,已經到了後廚房。

  小石方正提著刀,盯著案板上一隻已經拔光羽毛處理乾淨的肉鴿子,似乎在想怎麼做。

  顧懷袖一來便瞧見這一幕,數月不見,小石方又長高了一節,她手裡捏著叫人搜集來的菜譜,敲了敲手掌,叫道:「小石方,今兒吃什麼呢?」

  「二少奶奶!」

  小石方抬頭就瞧見顧懷袖,一雙眼立刻笑得瞇了起來,將刀一放,便在身前的圍腰上擦了擦手。

  顧懷袖許久不曾見他,倒是想得慌,叫他出來說話。

  小石方解了圍腰,從廚房裡出來,便站到了走廊上,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來,有些靦腆:「今兒聽說您要回來,準備著做乳鴿湯,您若是有什麼別的想吃的,石方立刻給您做。」

  「但凡你做的都是合我胃口的,乳鴿湯也好啊,正好在江寧吃膩了那些東西……走到哪兒的廚子都比不得自家的……」顧懷袖咂咂嘴,將手裡的菜譜遞給小石方,「都是我在江寧吃到過的,不過味道上有些欠缺。我想著,別人做不出的味道,你總是能做出來的,所以叫人抄錄了一份來。你收著,回頭做給我吃。」

  「哎。」

  小石方應了聲,接過菜譜來仔細地瞧了瞧,便道:「回頭定然做給少奶奶您吃。」

  「看見你豪沃便放心了。倒是又長高了不少,都要比我高了……」

  顧懷袖想著一年多之前,他還不過是個瘦小子,現在已經是個翩翩少年模樣了。

  微微一笑,顧懷袖收回了思緒:「近日外頭有些亂,你當心著別往外面跑,免得惹一身晦氣。」

  小石方點點頭,知道這件事。

  他摸了摸自己的頭,笑了一聲:「您不提我也知道的。」

  葉家的事情,太出名了。

  顧懷袖搖頭苦笑了一聲:「還不知是個什麼光景呢……」

  外頭鬧騰得慌,張葉兩家現在是水火不容,事情若是鬧大,不知又要出社呢麼簍子。

  她站在這邊跟小石方說了一會兒話,又道:「你去做菜吧,我就坐在外頭看一會兒,歇得一兩刻還要去前院處理事情。」

  小石方「嗯」了一聲,重新進了廚房,便將那一隻乳鴿給擺開了。

  這鴿子是今早才殺的,沿著脖子輕輕用尖刃劃上一道,將血給放干了,熱水燙過拔了外面的鴿子毛,又收拾了更多的內臟之類,看著才如此乾淨。

  小石方將早就準備好的配料一點一點地塞了進去,認真又仔細,眼神專注。

  顧懷袖一直沒出聲,看著小石方一如既往綁著著袖的左手又暗歎了一聲。

  如今右手雖然恢復不少……可受影響總歸是有的……

  她只安靜看著,約莫過去了有一刻鐘,便聽隔壁葉家已經鬧翻天了。

  「天殺的!」

  「誰,到底是誰幹的!」

  「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誰幹的!」

  「我的老天爺啊……」

  「老爺老爺!」

  「夫人您……」

  「哎喲,快請大夫!暈倒了,老爺氣暈了!」

  「快啊!」

  ……

  亂了,亂了,全亂了。

  小石方剛剛塞好第一隻乳鴿,抬眼便看見顧懷袖一下站起來了,院牆那邊鬧騰極了,什麼聲音都有。

  哭聲喊聲叫聲罵聲,交織成一片。

  顧懷袖有些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可一想到之前阿德嚇成那個模樣,便直接回身往前院走了。

  小石方怔然了一下,望著顧懷袖的背影,卻沒料想到她竟然忘記同自己打招呼。

  他垂下頭,看著案板上填好的一隻乳鴿,將之放進了盤子裡,只低聲自語道:「不自量力,便是這下場了……」

  卻說顧懷袖一路回了前頭,還沒進屋呢,便聽有個婆子尖聲叫著:「哎喲不得了了!葉家出了大事!出了大事了!」

  顧懷袖走過去便喝止了她:「出什麼事兒了,這樣大驚小怪的!」

  那婆子哆哆嗦嗦,一張臉上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指了指個院牆,示意了一下,道:「葉家姑娘剛剛下葬,墓碑竟然倒了……還有,還有……還有葉家的祖墳……」

  她伸出手來,做了個刨土的姿勢。

  「被、被不知哪裡來的一群花子,給刨了!現在人也找不見,墳頭都垮了,這、這……這難不成就是傳說之中的報應?」

  婆子神神叨叨地說著話,彷彿怕驚動了什麼。

  外面已經傳瘋了,葉家姑娘今日下葬,哪裡想到剛剛下葬沒半個時辰,墓碑就倒了,更可怕是葉家祖墳被人全數刨了出來,有的棺材都被人撬開了!

  也不知是哪裡來的盜墓賊如此膽大妄為。

  葉家人盡皆氣得三魂七魄都離散了,大公子跟老爺都背過氣去了,半天沒緩過來。

  府裡哭天搶地的一片,只當是天降其禍,祖墳被挖,自己一家要大難臨頭了。

  這樣凶狠歹毒的事情,那一夥兒人竟然也敢做,做完了還找不見人,真真是狠毒至極!

  顧懷袖想著,心頭一凜。

  方纔過來的時候,還心說葉家膽敢放縱葉朝成將紙錢燒到張家大宅門口來,出了什麼事情也不稀罕的,可沒料想竟然這樣可怕。

  刨人祖墳可是大忌!

  張……

  顧懷袖已經愕然得說不出話來,張廷玉剛剛……

  她有些恍惚起來,一擺手叫婆子下去,也不知自己是怎麼進的屋,撩了簾子進去,便見張廷玉還有閒心練字。

  想來,這件事是沒能打擾到他的。

  顧懷袖進來,有些猶豫地開口:「葉家祖墳……」

  張廷玉提筆蘸墨,悠閒道:「幾個貪財的土夫子罷了。」

  還真是他幹的!

  顧懷袖還沒見過狠到這地步的人,她差點氣暈過去,「你不知道挖人祖墳是損陰德的事兒嗎?」

  「噓——」

  張廷玉筆頭一豎,點在她唇邊,示意她噤聲,卻一點沒個緊張的樣子來:「敢在我家門前燒紙,也得看看他們是不是能受得住這現世報。至於什麼祖墳陰德……沒什麼大不了,若有一日叫我挖了自家祖墳,我也幹得出來的。」

  顧懷袖今日受的驚嚇真是一件比一件可怕。

  她都心寒了那麼一剎,為著張二爺這太過平淡的冷漠。

  葉家,自家的……

  他怎……

  張廷玉渾然不在意:「人死不過黃土一抔,生前及時行樂便罷,死後還講什麼享受?說什麼先人祖宗,不過騙騙自己,騙騙子孫,敬著它們是該的,奉它們若神明卻是不該。到底,哪個死人的墳若擋了我的路,推了便是。廷玉一直以為,二少奶奶與我一般想法的。」

  他在畫上添了兩筆,似乎覺得好了,這才擱下筆,抬眼看顧懷袖。

  顧懷袖今日才算明白,這一位爺到底心狠到什麼地界。

  無毒不丈夫,她的張二爺,哪裡不比那沈恙狠毒?

  沈恙狠在外,看得出來;張二爺毒在內,不知不覺地滲透人骨髓,乃是剔骨不去。

  如此一個溫文之人,竟說得出這樣一番話來,還叫阿德好生招人「伺候」了葉家祖宗們一回,真是……

  顧懷袖也不知該作何表情,她只瞧著他,容色淺淡:「若有一日,懷袖也擋了二爺的路,二爺當如何?」

  張廷玉沒料到她問這問題,只伸手捏了她耳垂,摟她在懷裡,親暱道:「我把你挫了骨,找個小瓷瓶裝起來掛在脖子上,帶你一起走可好?」

  「好哇!二爺好毒的心!」

  顧懷袖氣得擰他耳朵去,「不過要聽你一句甜言蜜語,平日看你嘴巴跟抹了蜜一樣,今兒你多說一句能死嗎?」

  張廷玉忙道:「疼疼疼疼,別擰了仔細手疼!回頭我把自己挫骨磨成灰,給二奶奶做成道大補湯喝下去,保準養顏,青春永駐……」

  她是真真被他給氣笑了:「貧死你得了!」

  手一鬆,放過了他,顧懷袖也不知說什麼好了。

  張廷玉開過了玩笑,卻一下埋頭吻她,熱切得厲害,喘著氣道:「若有一日二少奶奶擋在我路上,我便將二少奶奶撿了回去,當壓寨夫人……」

  全是諢話。

  顧懷袖身子抖得厲害,呼吸交纏了熱氣,眼波流轉時卻媚態橫生,斜他道:「我問的是真的。」

  張廷玉唇邊的笑意,終於一點一點地消減了下去,像是瀉入地縫之中的水銀,無孔不入,不見半分影蹤。

  他眼底帶著幾分幽暗的冷意,卻道:「定不會有這一天。」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31 06:46 PM

第九十三章 京城消息

  葉家平白沒了姑娘,還是死在自家後門口,本來就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事情。

  草草打了一副棺材將人葬了,哪裡想到竟然還有這樣的禍事?

  現在整個桐城都被這件事給震驚了,一天之內連遭數場變故。

  自然也有人將之前葉朝成在張家大宅燒紙錢的事情宣揚出去,也不知是誰先罵了一句「活該」,現世報種種話便都跟著出去了。

  就算人家張家跟你們有再大的過節,也不能在人家沒任何白事的家門口燒紙錢啊,這不是自己找罵嗎?

  人家張二爺沒搭理你,那是人家大度!

  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張家這一位爺也真是能忍。

  好歹人賤自有天收,大抵是因為葉家姑娘今天下葬,讓盜墓賊們動了心思,沒盜得了葉家姑娘的墓,卻直接扒了葉家的祖墳,給葉家一大家子氣得七竅生煙。

  葉家老爺剛剛把葉朝成打了一頓,驟聞祖墳被扒的消息,竟然氣得病倒了。

  人人都在看葉家的笑話,相反卻相當同情張家。

  想想這張家也真是夠慘的,葉家姑娘嫁不出去,想要把人往張家扔,結果人家張二爺不收破爛貨。小夫妻兩個往江寧一去就是兩三個月,葉家姑娘是前幾天才出事的,根本跟人家半毛錢關係也沒有。

  本身腦子就有毛病,出了事兒能怪得了誰?

  仵作都說了,葉姑娘是自殺。

  怕是這天底下有一句話叫做「天理循環,報應不爽」,現在葉家就是報應來了,誰都擋不住、攔不了。

  至於張家,書香官宦之家,誰能想到這件事竟然是張二爺在背後作怪?

  他當時便吩咐了阿德,直接找幾個幹活兒去,前腳聽了前院裡被人燒紙錢的事情,後腳就出了決定,前後根本沒有一會兒。

  葉家人雖也覺得這時間太過巧合,可左思右想又覺得這時間上是對不上的,張二公子能這麼快決定叫人整他們?再說了,人家張家書香世家,怎麼敢做這樣損陰德的事兒?

  天底下,也只有那一夥兒盜墓賊敢這樣了。

  現在葉家人是鬱結了一口氣在心頭,吐都吐不出去。

  只有張廷玉,優哉游哉地與顧懷袖一起喝著乳鴿湯,聽著從市井上傳來的種種消息,可謂是樂不可支。

  人人都道他張二爺面善心軟,從來不曾有人懷疑到他的身上,他繼續扮演著自己假惺惺的仁義道德,還是做著那心狠手辣的缺德事兒。

  顧懷袖想想簡直替那張家憋屈,被明晃晃地擺了這麼一道兒,卻根本想不到最明顯的仇家身上去。

  張廷玉就這麼大喇喇坐在這兒不躲不藏,可就是沒人懷疑他。

  做人虛偽到這種人人信以為真的地步,真是……

  看見顧懷袖吃飯時候少見不專心,一雙眼珠子骨碌碌地亂轉,張廷玉夾了一筷子的芥菜就扔進她碗裡:「用個飯而已,二少奶奶待要看我幾遍?若是再看得一會兒,二少奶奶便不必再吃飯了。」

  張廷玉這話有意思。

  顧懷袖撇嘴:「你還當自己長得好看不成?秀色可餐說的也不是你,你頂多是下酒的茴香豆……」

  張廷玉嘴一張就想說「這還不是下酒菜嗎」,結果顧懷袖及時補了一句堵他:「爛的。」

  你頂多是下酒的茴香豆,爛的。

  張廷玉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咬牙道:「算你狠。」

  顧懷袖笑了一聲:「能狠得過你?坐在這兒都沒人懷疑你,陽謀……小女子甘拜下風。」

  還真不是陽謀。

  張廷玉自己夾了片裡脊肉,卻不給顧懷袖夾,只道:「知道拜下風便好。」

  「……」

  不要臉。

  忒不要臉。

  這豈止是厚臉皮?分明是沒皮沒臉啊!

  論厚黑之學何人最通?非張二爺莫屬。

  顧懷袖憋了半天,直接將筷子一拍,皮笑肉不笑道:「我看著您吃。」

  剛剛張廷玉只給她夾了芥菜,自己卻吃裡脊肉,顧懷袖能忍?

  能忍他嬸嬸!

  她就看著他吃,吃啊,吃啊!有本事你繼續吃……

  張廷玉面不改色,全將席面上的肉給吃了,單給顧懷袖留了一碗湯喝。

  「乳鴿湯,補補身子。」

  親手端給顧懷袖,讓顧懷袖看著那白亮的湯色,張廷玉真是要多體貼有多體貼。

  ——若是他之前沒將那一桌的肉都吃了,興許……

  顧懷袖會感動得抹淚。

  可現在……

  她餓得眼前發花,有些崩潰,面前竟然只有一碗湯了……

  只有一碗湯了……

  喝不喝?

  當然要喝。

  不然,怕是一會兒連這一碗湯都沒了。

  顧懷袖端了湯碗,兩隻手捧著,抬了起來,朱唇含著湯碗邊沿,卻在微微仰著頭的時候垂眸看張廷玉。

  這喝湯的姿勢,極其不雅,可張廷玉看得有趣,只覺得她那嘴唇含著湯碗,說不出地勾人。

  顧懷袖察覺到他火辣辣地目光,喝完了最後一碗湯,卻道:「沒了。」

  席面叫人撤下去,今兒吃得最飽的也就張廷玉一個了,顧懷袖半饑不飽,跟吊在半空中一樣難受。

  剛剛用過了晚飯,想要去院子裡走走,前面鄭伯便遞了封信過來。

  阿德呈上來,張廷玉拆了信封看。

  信是京城張府來的,眼看著已經九月,距離過年的日子也近了,那邊來問他們要不要回家過年。

  張廷瓚的信也附在其中,只說了前幾個月他的小妾馮氏生了一個女兒,還未起名;三弟張廷璐那邊,也是小陳氏身懷有孕,府裡喜事最近倒是多了不少。還有四弟廷瑑,幾個月之前寫了一首詩,得到了不少老先生的誇獎云云。

  信末,張廷瓚又說,明年八月張廷璐多半也會參加鄉試,會回桐城老家。

  他隱晦地點了一下趙子芳的事情,卻沒把話說得太死。

  張廷玉看完了信,都是零零碎碎的東西,又給了顧懷袖看。

  顧懷袖卻一笑,原來是個女兒。

  陳氏倒是一下安穩了。

  可……

  大房那邊,便是後繼困難了。

  倒是沒想到,小陳氏的肚子挺爭氣,一下就有了消息,如今掌家三少奶奶的位置怕是坐得更穩了。

  旁的事情倒沒有什麼了,即便是有,顧懷袖也不關心。

  她盯著最末的幾行字,又將信紙塞回信封之中,道:「看樣子大哥對趙子芳之事還有瞭解……」

  明明是號稱以才取士的科舉,如今竟然要因為某個主考官的問題而畏首畏尾,顧懷袖不由得憋了口氣。

  張廷玉卻理智得可怕:「即便明年參加了鄉試,不中卻也在意料之中。只是大哥特意點了這件事,必定不是這麼簡單。」

  他太瞭解張廷瓚了。

  背著手,一如既往地將信紙燒了,張廷玉叫顧懷袖為自己研墨,卻提筆寫了兩封回信。

  「分開給,一封給大哥,一封給父親便是,旁人不必管他。」

  「是。」

  阿德接了信便出去了。

  顧懷袖沒明白:「你之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張廷玉搖搖頭,只說:「趙子凡乃是我父親死對頭……至於事情,到明年你便明白了。」

  只可惜,又要再等一個三年了。

  到底,他已經習慣了等待,竟然也不覺得有什麼。

  張廷玉握著她的手,拉著她一起往旁邊走,過了珠簾,回了屋,便坐下來。

  張廷玉問她:「可吃飽了?」

  顧懷袖白眼:「你試試只喝一碗湯。」

  「那下次我喝湯,你吃肉?」張廷玉吻她耳垂。

  她推開他,一臉的嫌棄模樣:「看你遲早吃成頭豬,看你怎麼有臉來親近我,叫自己妻子餓肚子這種事兒也就你能幹出來。」

  張廷玉手從她小衣下面伸上去,溫溫的一片貼在她腹部,輕輕按壓:「我怎的做不出來?我是看我的少奶奶身子苗條清疏,怕你吃胖了。」

  好大的借口,好冠冕堂皇的理由!

  顧懷袖往後仰靠在他懷裡,哼了一聲:「你若覺得我胖了,我往後便餓成一具骷髏,硌不死你!」

  「你也知道自己硌?」張廷玉詫異

  顧懷袖差點氣得咬他:「你說誰呢!」

  「我倒想把你喂胖一些,不管是抱著還是壓著,都軟和一點。女人家,便該水一樣的肌骨,柔柔的摸著才舒服。」

  張廷玉臉不紅心不跳,也不脫她衣服,只將她抱著,手伸進她衣服裡亂摸亂動。

  顧懷袖背對著他,看不到他表情,心裡有些奇異的緊張,只道:「你別放肆,我還餓著呢。」

  「你餓著,二爺我來餵飽你,可好?」

  他咬著她耳朵,笑得曖昧極了。

  顧懷袖不依,想跑,卻被他按住胸前,他寬大的手掌輪廓在她胸前的衣服上被勒了出來,看著叫人羞憤。

  「急色鬼!」

  「只對少奶奶急色……」

  換了人,他還不願意呢。

  張廷玉拉她顛鸞倒鳳,久久不停歇,雲雨一番,卻不退出她身體,而是堵著,看她累得癱軟在床上,只用手輕輕按著她腹部,又道:「大哥三弟,都有子息了,我們也該耕耘耕耘了……」

  顧懷袖下面給他堵得難受,「你出去。」

  張廷玉搖搖頭,竟然又輕輕動起來,「一會兒叫廚房給你端夜宵來可好?」

  「你出去!唔……」顧懷袖推不動他,軟爛成一灘泥。

  他笑:「一說吃的,少奶奶便如此配合,真叫廷玉嫉妒了……」

  顧懷袖哪裡是聽見吃的才妥協?她分明是……

  分明是……

  該!

  這張廷玉,別有一日叫自己抓住了把柄,否則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好煩……別了……慢、慢點……」

  她唇邊細碎地吐出些字句來,已然不記得自己之前想過什麼歹毒的話了。

  張廷玉細細耕作,把玩她胸前玉潤。

  瞧她已然表情昏昏,分不清自己身處何時何地,也不知自己口吐何等嬌言艷語,臉紅暗染胭脂汗,面白誤污粉黛油……

  張廷玉促狹一笑,入則更深,使她臉上表情也跟著深了一回。他卻不言語,眼神暗暗地,滿是暖意。

  「懷袖……」

  顧懷袖恨不能投了水溺死,每每到邊緣便被他拉回來,又繼續如此這般如此那般。

  她不由罵他:「衣冠禽獸,斯文敗類……瞧著是個善心腸,皮厚心——」

  忽然說不出一句話來,張廷玉手指壓在她唇上,只提醒她:「我待為你備夜宵,你若多言兩句,我把持不住,這夜宵還是省了。」

  為何夫妻之事可跟夜宵扯上關係?

  顧懷袖欲哭無淚,雙手捂了自己的嘴,只低聲吟喘,可憐兮兮地看他。

  張廷玉被她看得火燒火燎,心裡卻無奈起來,床笫之間她做什麼不是撩撥?

  「爺真想餓死你得了……」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31 06:47 PM

第九十四章 新年節禮

  葉家的事情折騰了許久,報了官也沒查清個前因後果,祖墳也不能就那樣晾著。只能聚集了族老們,商量著請了城外天河觀的道士來,做了幾場道事,請了和尚來唸經超度,左右繁雜了約莫有一個月,才逐漸停下來。

  葉家祖墳還在原來的位置,因為這一件事的發生,他家姑娘出事的消息反而被淡化了下去。

  平白沒了個糟心的人在旁邊,顧懷袖竟然覺得有些不習慣起來。

  張廷玉說她就是閒不住,沒了葉姑娘吵鬧的日子,顧懷袖在屋裡要不就是看書,要不就是下棋,簡直跟修身養性了一樣。

  她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只問他:「過年當真不回去了?」

  「你若想要回去,咱們現在上路,還來得及。」張廷玉是不想回去的,心裡不急,手上也不慌。

  羅玄聞那邊用他給的那一筆銀子開始活動,只是羅玄聞自己不露面,沈恙已經離開了江寧,繼續大江南北地跑,羅玄聞其實也不是很危險,重要的是那個拿著刀比在他脖子上的人已經走了,他也就輕鬆了下來。

  現在鋪面已經開始了盈利,賬面太好看,張廷玉覺得有那麼一點小問題。

  他翻著賬本,皺著眉頭,有些想不明白。

  「來來回回奔波勞累,我也不想回去。」

  顧懷袖懶人,想著回去也就是見見那幾個人,倒也沒什麼意思。

  不過她看張廷玉翻著賬本,表情奇怪,便上去道:「這不是羅玄聞那邊送回來的賬本嗎?出了什麼問題?」

  張廷玉看賬本看得眼暈,只道:「賬目倒是沒什麼問題,可未免來錢太快。」

  這倒是奇了,來錢快有什麼不好?

  顧懷袖拿過賬本來看,一邊看一邊道:「你都不問問他做什麼生意的嗎?」

  張廷玉道:「他做什麼生意與我有什麼相關?」

  顧懷袖愕然:「敢情你只管收錢, 別的什麼都不管?若是他殺人放火去?」

  「那也是他自己做的事,自然只能他自己被抓。」張廷玉早就跟羅玄聞說好了,他愛怎麼經營就怎麼經營。

  這人真是好沒道理!

  「你既不想跟他種種事情扯上關係,他殺人放火都跟你不相關,那你幹什麼要好奇人家做什麼生意去了?」

  顧懷袖沒忍住諷刺了他一句。

  敲了敲桌子,張廷玉斜她:「你真仔細看了賬本?」

  這……

  顧懷袖還真沒仔細看。

  她低頭一看,前面還好,似乎是正常的支出,可是沒想到僅僅往後面翻了三頁,開始有了利潤,而後便是……

  大筆大筆的銀子進賬……

  顧懷袖也被嚇住了。

  張廷玉這才慢悠悠道:「萬兩雪花銀一下子到手,二少奶奶感覺如何?」

  「……他到底做什麼生意去了?」

  顧懷袖終於還是問出來了,她不該問,也不想問,可是……不得不問啊!

  這傢伙別是去劫了府衙銀庫吧?

  這麼多錢,平白從天上掉下來不成?

  剛剛張廷玉還在說自己好奇羅玄聞做的什麼生意,顧懷袖還跑來諷刺,這會兒輪到自己,倒是一下就理解他了。

  不是張二爺穩不住,是這銀子太戳瞎人眼了。

  她往後面又翻了幾頁,支出的成本是最少的,後面還是持續的支出,並且幾乎超過了成本支出。等到後面忽然之間有了盈利……

  盈利,僅有一筆,數額一萬三千兩。

  這個是毛利,出去前面的大筆赫赤顏色標記的支出,約莫有純利白銀五千兩。

  她怎麼覺得這生意運作的模式,有些熟悉呢?

  顧懷袖不由得看了張廷玉一眼,張廷玉問她:「想到什麼了?」

  「成本低,中間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支出,高於成本,最後獲得一筆暴利……這生意,還是漕河上的生意吧?」

  聰明。

  張廷玉想的跟她差不多,他手中撫弄著一管洞簫,只道:「南來北往的生意,最能賺錢,一般從南到北帶了東西去,還要帶東西回來,可是賬本上幾乎沒有另一筆支出和收入。也就是說……他只賺這一筆。」

  「這又說明什麼?」顧懷袖也覺得沒道理,可還沒想到張廷玉那裡去。

  張廷玉道:「整個江南,只有一種生意的利潤,大到能無視別的生意。而沈恙,不也是削尖了腦袋,準備進去分一杯羹嗎?」

  「你是說……」

  顧懷袖明白了,鹽商。

  可羅玄聞哪裡來的本事當鹽商?

  現在鹽商們相互之間已經劃出了地盤,誰也不能伸手,就是沈恙這樣成名的大商人,也很難他們的肉給割下來,區區一個羅玄聞……

  「羅玄聞比起沈恙,唯有一點好。」張廷玉起身,在屋裡踱著步,「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因其大,沈恙吸引四方目光,人人對其嚴防死守,沈恙不得其門而入;因其小,羅玄聞可以蚊蚋之微而混入其中……一個在外,一個在內……你說這二人,往後會如何?」

  說著,他竟然笑了起來,頗有些興味。

  沈恙肯定是不會讓人先打入鹽商內部的,他要不就是直接搶人家的地盤幹活,要不就是自己另起爐灶。至於羅玄聞,因為實力不濟,只能從中間慢慢地蠶食……

  要說誰快,還真很難斷定。

  顧懷袖笑了笑:「我看還沒那麼簡單,若是半路上羅玄聞被沈恙給抓住,必定是你死我活。而且這賬本……不是官鹽,只能是私鹽了。」

  抓住了是要砍頭的。

  想想羅玄聞膽子也大,一面是沈恙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一面是朝堂擱在他腰上的鍘,這人竟然還能這樣淡定地做生意。

  人人都說富貴險中求,「險」到他這個地步的,倒是少見了。

  賬本遞回去,顧懷袖不大想看了,太危險。

  她終究還是惜命啊。

  張廷玉卻渾然不在意,這火燒不到他的身上就成。

  正想著事情,外面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嘩。

  阿德進來說:「葉員外拎著葉家大公子來找您了。」

  拎?

  顧懷袖剛剛想著這一個詞,之後便明白了。

  還當真是拎。

  原來自打解決了祖墳的事情之後,葉員外心知自己兒子把張廷玉給得罪狠了,哪裡有在人家門口燒紙錢的道理?

  最近張家的丫鬟對著葉家,那真是能吵得多厲害就有多厲害。

  葉員外心裡想著,若葉家的祖墳真跟張二爺有一星半點的關係,他家的僕人也不該這樣囂張。

  原本葉員外就覺得不可能是張廷玉,這一回就更確信了自己的判斷。

  明年葉朝成還要趕考,張英萬一又被點為主考官,到時候不是得罪人了嗎?

  左思右想,為了自己兒子的前途,葉員外還是拎著葉朝成做戲道歉來了。

  張廷玉一副大度模樣,直接扶起了葉朝成,「都是朋友,何必這樣苛刻?葉員外真是言重了。」

  葉員外沒想到張廷玉這樣好說話,看樣子往年似乎還真的誤會了張家。

  不過要他們葉家拉下面子來求好,那是不可能的,現在不過是未雨綢繆。

  等到葉朝成這邊高中,葉員外自然揚眉吐氣了,到時候張英還要看他的臉色的。

  想著,葉員外便笑了出來。

  張廷玉卻很坦然地告訴也葉朝成,他再有本事,也得要先過了鄉試才好。鄉試主考官趙子芳跟張英的關係很不好,所以想靠張英也沒用,況且明年後年張英不一定能變成會試的主考官。即便張英是,那也得葉朝成能熬過會試。

  他這樣一說,葉員外跟葉朝成都愣住了。

  幾個人說了一會兒話,葉員外跟自己兒子試探了張廷玉一番,竟然發現張廷玉已經做好了不中的準備,頓時愕然。

  一直等到他們離開,回了葉府,都覺得張廷玉是在開他們玩笑呢。

  到底是不是玩笑,明年八月九月就清楚了。

  現在張廷玉也不多辯駁,回來跟顧懷袖收拾著用飯,後面的日子便開始忙碌著過年的事情了。

  桐城這邊過年很熱鬧,張廷玉帶著她出去逛描繪,一起放河燈……

  京城的親族也都寄來了東西,就是江寧那邊的廖逢源跟鄔思道都有東西送來,只是更出人意料的還是沈恙的那一份。

  過年時候收到這一位爺的禮物,張廷玉夫妻兩個沒覺得驚喜,都覺得驚嚇。

  張廷玉只道:「拿出去給丫鬟婆子僕人們分了吧。」

  顧懷袖看著那一大堆的東西:「吃的拿出去餵豬狗,或者是喂小石方養的那一隻畫眉鳥,用的都拿出去當了吧,不妨事的,有一筆銀子入賬也好。」

  張廷玉又道:「給他回禮嗎?」

  顧懷袖想了想,「回禮啊。」

  「……」他皺眉,有些不悅。

  顧懷袖卻不解釋,只一笑,道:「青黛,把咱年前不要了的陳茶給包起來,叫人寄給江南沈爺。」

  青黛愕然,裡裡外外丫鬟們都沒想到。

  「二少奶奶,那……那茶餅都有些開始發霉了呀……」

  「哦,那給沈爺寄二兩銀子,叫他自己買著喝吧。」

  顧懷袖渾不在意,吩咐了人,便叫他們走了。

  聽著顧懷袖這一系列的吩咐,張廷玉樂不可支:「他倒是個倒霉鬼,不知怎地招惹了你,大過年收到這樣的回禮,真不知得悶多久。」

  口中為沈恙惋惜著,張廷玉那表情卻是全然的幸災樂禍。

  顧懷袖笑罵他「虛偽」,自己也樂呵,「他活該就是了。倒是給廖掌櫃的和鄔先生等人的禮物已經備好了,一會兒也讓人送出去。」

  她想著,準備出去張羅,「我出去看看給下人們準備紅包,還有外頭的事情,一會兒回來。」

  張廷玉看她出去,想著康熙三十一年又要這麼過去了……

  年復一年……

  年復一年。

  顧懷袖今年又給小石方準備了個大紅包,這一回裡面封了一張銀票。

  小石方捏著只覺得紅包薄薄的,有些愕然。

  「二少奶奶……」

  顧懷袖逗弄著他廊前掛著的那一隻畫眉鳥兒,笑道:「我忽然想起京城張府裡,還有個叫畫眉的丫鬟,回頭你畫眉鳥兒給她瞧瞧,也不知那妮子怎麼想……」

  說到底,還是忽然之間想到京城了。

  顧懷袖回過頭,看見小石方穿著舊襖子,有些心疼他:「賬房那邊沒給你支月錢嗎?怎的這樣虧待自己,連身新衣裳也不穿?過年就得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回頭來才好說新一年的事情。眼看著你這樣大的人了,回頭看看哪家姑娘要你。」

  前面還好,一說到這個,小石方就搖頭:「姑娘家嫌棄我,我還不喜歡她們呢。」

  「什麼小氣話?」顧懷袖笑了一聲,「年紀差不多也該婚配……」

  她忽然頓住,看見有個傢伙嘴裡叼著個大鴨腿從廚房裡偷偷摸摸出來,眉頭一皺:「好小子!你偷吃的這是我的八寶鴨吧!」

  李衛脖子一縮,嚇得叼著鴨腿撒腿就跑:「二少奶奶饒命!小的就是餓了啊!」

  小石方在後頭一皺眉,只覺得李衛屢教不改,回頭得拾掇拾掇他。

  不過……

  「您也別動氣,我預備著怕他偷吃,已經在外頭隔著的那一盤八寶鴨裡灑了辣椒水……」小石方平靜地說著。

  顧懷袖一怔,有些沒想到。

  小石方這邊話音剛落,已經跑到圓洞門前面的李衛就慘叫了一聲:「辣辣辣辣死了!」

  阿德抬著東西從前面路過,一腳就給李衛踹了過去:「大過年的說什麼呢?趕緊自己呸三聲!」

  「呸呸呸!」

  李衛一手拿著鴨腿,一手使勁兒給自己舌頭扇氣,模樣頗為滑稽。

  遠遠地,顧懷袖看著,差點笑彎了腰。

  她抹了一把笑出來得眼淚,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小石方想上去扶她一把,終究忍住了:「二少奶奶,不要緊吧?」

  顧懷袖擺擺手,一手扶著圓柱,只道:「不妨事,我就笑上一會兒……」

  李衛這傢伙,到底是不是那個李衛,顧懷袖也不怎麼關心了。

  現在他在內宅之中,每天都要鬧出點什麼笑料來,倒是解了許多人的煩悶。

  顧懷袖笑夠了,伸了個懶腰,卻看見多喜從園子那邊跑過來,手裡端了個紫檀木匣子。

  「多喜?」

  「二少奶奶,外頭家丁說有人轉交給二少奶奶您的,說是新年的節禮。」多喜將外頭說的消息說了,也不知道是誰。

  顧懷袖心說也許是哪個街坊鄰居送的,可看見那小葉紫檀的匣子的時候,便有些遲疑。

  「光是這匣子便要值好些銀子了,沒問到是誰送的嗎?」

  她問了一句。

  多喜也不解,方才外頭婆子將匣子轉交過來的時候便有些含糊不清。

  她只說自己聽見的:「方纔婆子說,外頭門房和家丁們本要追問,不過送禮人騎馬來,說東西只要送到您手裡便成,您一看便知道是誰送的。那人說完便走,聞說看方向是出城了。」

  「這倒是奇了……」

  說著,顧懷袖上前來將前面的鎖牌拉開,輕輕一掀,匣子開了。

  開了。

  顧懷袖笑容僵住,渾身的血都冷了那麼一剎。

  ——匣中鋪著茶白的錦緞,只放著枚翡翠扳指。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31 06:47 PM

第九十五章 落第投河

  小石方從沒見過顧懷袖這般表情。

  他沒動,站著看顧懷袖。

  顧懷袖卻沒有再說話,她看見這一枚扳指之後,直接將匣蓋合上了,道:「眼見著都過年了,自己忙自己的吧。」

  說完,便直接回了屋。

  張廷玉還在書房,他知道顧瑤芳跟太子那邊的事情,可是這東西顧懷袖不會讓他看見。

  將那匣子放下,檢查了一遍,顧懷袖什麼異樣都沒發現。

  她皺著眉,最後還是取出了那一枚翡翠扳指。

  這扳指,跟之前的那一枚一模一樣,也看不出到底是原來的那一枚,還是新仿的。

  試著用手輕輕這麼一扭,顧懷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想它能扭開還是不能扭開。

  時間太短,還沒來得及想清楚,手中的扳指便已經被扭開了。

  裡面躺著一張紙條,顧懷袖用指甲將紙條摳了出來,捏在手裡有一會兒,才慢慢展開。

  一張二寸長、三寸寬的紙條,上頭僅有三個字。

  拜個年。

  拜個年?

  顧懷袖真是病都要被嚇出來!

  她差點手一抖,將這一枚扳指給摔在地上!

  四阿哥此人當真有病!

  整日裡沒事兒幹什麼?拜個年需要用這麼凶殘的方式?

  她差點咆哮起來,兀自站在屋裡抖了半天,才勉強平復了心境。

  紙條上只有這三個字,簡簡單單,似乎就是一個念頭來了,順手寫下的。

  現在四阿哥的日子指不定怎麼無聊呢,沒事兒了就撩個閒,也不嫌路途遙遠……

  顧懷袖身子有些虛軟,方纔如臨大敵一般,現在放鬆下來只覺得整個人都被戲弄了。

  可是仔細想想,真是拜個年那麼簡單嗎?

  都說是伴君如伴虎,這一位爺往後是要當皇帝的,誰知道他說是不是拜年?

  也許是藉著這個機會來敲打敲打她,也許是覺得自己曾經給他辦過事兒,順便來犒勞……這一枚翡翠扳指,可值不少錢呢。

  就是不知道,這扳指到底是不是原來的一枚。

  若這扳指是原來的一枚,事情可更有意思了,四阿哥要說給她的事情可可怕得很。

  不過現在顧懷袖也沒什麼利用價值,那一位爺就跟養貓一樣養著,時不時想起來戳上一把,也不管你下面人是怎麼想。

  她若有機會,必得要親自問問,這「拜個年」到底是什麼意思?

  拜年也就拜了,寫些吉祥話你能死?

  好吧……

  顧懷袖承認,若是這位爺寫了吉祥話來,她估計今年都睡不好覺。

  說到底,就是發愁。

  拜年,拜年,拜個年。

  有這麼一「個」字,太隨意了。

  四爺壓根兒就是打發阿貓阿狗的態度。

  這時候的顧懷袖並不知道,京城裡四阿哥正忙碌著呢。

  現今太子氣焰正盛,他也就縮在太子背後安安靜靜的,什麼也不做。眼見著說要過年,明年各地就要開始鄉試,再一年二月則是會試。

  不知道顧三那一家的爺,今年是個什麼模樣。

  四阿哥端了碗毛尖,喝了這麼一口,看向坐在一旁還在修書的張廷瓚。

  原本也在這邊的太子,被康熙爺召去了,所以暖閣裡只有他兩個。

  張廷瓚道:「四爺,我弟媳如今不過是想相夫教子,您何必還要寫個條子去嚇她?」

  胤禛一抬眼,面容淡靜得很:「拜了個年而已,有什麼嚇唬不嚇唬的?」

  他還真沒動什麼壞心思,也不過就是興致來了寫寫罷了,今年練字時候還給小盛子寫過一張,倒也沒覺得有什麼。

  只是……

  畢竟他身份不同,做什麼都要讓人揣測其中是不是有什麼真意。

  想想他不過是一名阿哥,都讓人這樣忌憚了,坐到皇帝那個位置上,又有多少人沒日沒夜地去猜測他所想呢?

  難怪,皇帝厭惡被人猜度來猜度去。

  二人不過說了兩句話,前面太子便已經進來了,於是二人不再說話。

  遠在桐城的顧懷袖著實被嚇住了。

  她琢磨了半天,還是將扳指給放進了首飾匣子裡,再也不準備拿出來。

  至於說什麼給胤禛的回禮?

  呵呵,他一個爺也好意思伸手問下面的人回禮?做夢!

  好生一個年,竟然被他搞得這樣提心吊膽,顧懷袖背地裡詛咒他。

  幸得只是一張字條,雖不明白四爺是個什麼意思,也懶得去猜。

  她懶懶散散地過完這一個年,也沒跟張廷玉提到說京裡送來東西的事情。

  今年預備著趕考,雖然橫著個趙子芳,也不能不去考,所以張廷玉還是忙碌了起來。

  一日一日,顧懷袖總看見張廷玉書桌上擺滿了的紙,偶爾進去收拾,發現寫的都不是什麼行書草書,而是一手漂亮的恭楷書。

  那一瞬,顧懷袖也不知心底是個什麼滋味。

  這字,又稱之為「館閣體」。

  館閣者,翰林院也。翰林院之中處理公務之時批在公文上的字,便是通用的館閣體。

  而今,它卻成為了科舉時候通行的字體。

  她從桌上撿了一張紙起來,只覺得這一手字字體端正整齊,大小一律……

  顧懷袖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還是幫他將東西收撿好。

  過不了幾日,京城那邊張廷璐也要回來趕考,小陳氏接近臨盆的日子,不能跟來,更不敢阻斷張廷璐去參加鄉試,端怕是等張廷璐考完,這邊鄉試放榜,小陳氏的孩子便該落地了。

  想著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顧懷袖收拾好了書房,便出去張羅著給張廷璐的院子打掃。

  張廷璐是七月中旬乘船下來的,帶了一箱書來,張廷玉帶人去銅陵接人,過了幾日才回來。

  這兄弟兩個看似和和氣氣,倒是沒有任何的異樣。

  有一兩年沒見面,張廷璐倒是沉穩多了,也是快要做父親的人,在京城算是交遊頗為廣泛。

  他盡力忘記了當年顧三姑娘的事情,同張廷玉敘舊。

  信上的事情總是說不清楚,兩兄弟一個在京城,一個在江南,相隔千里,這些年遇見的事情也不一樣。

  張廷璐在京城自然事情多一些,張廷玉這邊卻道:「二哥這近兩年也沒什麼事情,不過就是看看書,下下棋,游遊湖罷了……」

  大事肯定是有的,不管是對漕運過河錢,還是幫著沈恙等人對付別人,或者是最後反過來幫了羅玄聞,唆使著一夥掃墓賊掘了人祖墳……件件都驚世駭俗呢。

  只可惜,一件不能說。

  張廷玉口中的生活,悠閒又無聊。

  張廷璐給他帶來了一些熟人的消息,比如周道新,終究還是抱得美人歸,運氣極好地娶了那一位李臻兒小姐,走時候也聽說其夫人有喜了。

  「今年江寧鄉試的主考官果然還是趙子芳,端怕是今年鄉試凶多吉少。」

  張廷璐還算是比較理智,並沒有抱著太大的希望來。

  走的時候,張英還讓他給張廷玉帶了話,「父親說,成敗暫且不論,二哥只去便成。」

  只去便成。

  這話說得有意思得厲害,只是張廷瓚給自己的信更厲害,不過張廷璐似乎並不知情,張廷玉也不準備多說。

  他引著張廷璐回來,張廷璐第一眼就瞧見了那高出來六尺的院牆,有些疑惑。

  張廷玉歎口氣,解釋道:「你二嫂跟隔壁置氣呢。現在倒是好。」

  人都沒了,還能置什麼氣?

  張廷璐並不知道原委,只是聽見張廷玉很自然地說「你二嫂」三個字,終於又一下將往昔種種想起來了而已。

  不過,還好表情正常,並未露出什麼異樣。

  府裡早就準備好了一應的吃食,等張廷玉與張廷璐一回來,便給擺上,丫鬟們趕緊忙活了起來,卻獨獨見不到顧懷袖。

  她自個兒待在屋裡,也不想出來。

  到底跟張廷璐,還是避嫌一些的好,免得張廷玉回來亂吃飛醋。

  她一個人坐在屋裡用飯,吩咐了兩個得力的丫鬟去前面伺候,「勸著兩位爺,別叫喝多了。且記著,給二爺那邊備著醒酒湯……」

  「是,奴婢們這就去準備。」多福如今也幹練了起來,跟著青黛這幾個月倒是沉穩許多。

  顧懷袖忽然又叫住她:「挑幾個模樣清秀的,在三爺房裡伺候。」

  這意思很明顯了,多福微微一怔,領命去了。

  青黛看顧懷袖似乎有些頭疼,笑著給她打扇子:「說您是先吃蘿蔔淡操心,您還說是我貧。若是叫三少奶奶那邊知道您這樣安排,回頭來能噎死您呢。」

  小陳氏那脾氣,她們不都清楚的嗎?

  顧懷袖手裡摸著一隻銀點翠的簪子,只道:「若是挑幾個醜的去,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要把三爺怎麼的呢……」

  反正也就是這一陣,這一回若不中,顧懷袖估摸著他們還要在桐城待上兩年。

  好在江南的風水養人,桐城不好玩了,還能去江寧,去揚州。

  顧懷袖微微閉著眼,手擱在自己腹部,卻忽然想起了小陳氏的肚子……

  她忽地一笑,這種事兒,急也急不來,有孩子是緣分,暫時不來也是緣分。

  眼睛徹底閉上,也懶得去想前院裡的爺們怎麼怎麼樣了,她自己慢慢就睡著了。

  張廷玉身上帶著酒氣回來,便瞧見她竟然已經睡下,安靜得很。

  他滿身的酒氣,倒不忍心吵醒了她,去後頭沐浴乾淨,醒了醒酒,竟然有些睡不著。

  側躺到床邊,他半摟著顧懷袖,張廷璐來,過不得半個月,就要再去江寧。

  他三弟也只能這樣來來回回折騰,明日還要去龍眠山那邊祭掃,要忙的事情還很多。

  轉眼便是七月底,暑氣未消。

  張廷玉、張廷璐兄弟二人是與隔壁葉家大公子葉朝成一起去江寧的。

  八月鄉試,九月放榜,兄弟二人還要在江寧待上一段時間。

  原本顧懷袖是一點也不擔心的,可不知道怎麼,竟然覺得這一月餘太過難熬。

  孤枕難眠,日夜裡想起來,都是江寧鄉試和放榜。

  八月初九鄉試,共有三場,每場考三日日。

  初九日乃是一場正場,十二日為第二場正場,十五日則為第三場正場。每一場先一日,亦即初八、十一、十四點名發捲入場,後一日亦即初十、十三、十六交卷出場。

  中秋之夜都要在考場裡過,她是將心都等焦了。

  江寧大省,放榜日是九月十五以內,顧懷袖原打算著一天一天掰著手指頭數日子,可沒料想八月底就有人來送消息,說張廷玉兄弟二人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

  八月二十五,船抵了銅陵,不出兩日,張廷玉與張廷璐便回來了。

  他們根本沒有等江寧鄉試放榜,到底發生了什麼,顧懷袖也不清楚,只看著跨進屋來的張廷玉,有些怔忡。

  這就回來了?

  張廷玉舒服地吐了一口氣,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坐下來便笑了:「要出大事。」

  顧懷袖還沒來得及驚喜,便被他嚇住:「怎的了?」

  張廷璐打外頭走進來,卻道:「與我們同行的葉朝成,方出了考場便投河自盡了,沒能救起來。」

  顧懷袖顧不得避嫌,已愕然不已:「投河自盡?!」

  葉員外家,徹底亂了。

  葉朝成投河自盡的消息一出,便亂了。

  只有張廷玉老神在在:「咱哥倆考不中,總有人倒霉的,不急不急。」

  這話是對張廷璐說的,張廷璐一笑,卻轉身對顧懷袖作了個長揖:「廷璐見過二嫂,問二嫂安好。」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31 06:48 PM

第九十六章 藏鋒二爺

  事情得從張廷玉等人下江寧說起。

  葉朝成有葉員外那邊派來的人跟著,也在江寧置辦了一處宅院。

  張廷玉張廷璐兄弟二人則在顧懷袖當初置辦的宅院之中。

  大家都在跟江寧的士子們結識,葉朝成自然也跟張廷玉他們一起。

  可誰也沒想到,葉朝成此人自大妄為,三年前也來過這裡,所以還算是很熟悉,竟然在去秦淮游花船的時候,這次鄉試主考官撞在一起。

  那個時候葉朝成根本不認識趙子芳,只來得及去拜會過幾位同考官。

  當場二人便發生口角,原來是趙子芳看上了秦淮名妓蘇婉婉,而葉朝成風流年少,也看上了蘇婉婉。相比起來,葉朝成自然要順眼那麼一些。蘇婉婉不缺入幕之賓,竟然挑了自己更喜歡的葉朝成。

  二人沒管趙子芳,竟然直接暗度春宵去了。

  這件事,當時葉朝成還回來同張廷玉吹噓,張廷玉張廷璐二人也沒有多想。

  怎料,到了考場上,葉朝成一見主考官,駭然色變。

  後來葉朝成是怎麼答完卷的,張廷玉等人自然是不得而知。

  一出了考場,葉朝成就強笑著說,自己今年肯定落榜。

  張廷玉與張廷璐兄弟兩個早知道他們會落榜,卻沒料想葉朝成竟然也這樣沒信心,每年剛出了考場就哀嚎不已的人不知道多少,所以對葉朝成的異樣,他們並沒有在意。

  太稀鬆平常了,以至於葉朝成投河自盡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張廷玉等人完全沒想到。

  回頭仔細地想想,問了他家僕,才明白事情是怎麼回事。

  現在鄉試還沒放榜,人先死了,事情可要鬧大了。

  而今是八月底,等到放榜怕還要等九月過了,不過不知道趙子芳是不是撐得住了……

  顧懷袖聽了他們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了,卻還有一些疑惑:「這件事會牽連到趙子芳的身上嗎?」

  「逛秦淮不算是什麼大事,招妓也不是什麼大事,要緊的是現在人沒了,葉朝成當時在江寧也小有些名氣,葉員外知道這件事肯定不能善罷甘休。趙子芳也是自作孽不可活,等鄉試放榜結果出來,還有一場好戲看。」

  張廷玉隨口說了,一瞥見還在旁邊的張廷璐,頓時意識到自己不該分析這麼多。

  他朝著張廷璐笑了一聲:「三弟等到放榜,便早日回去吧,想來三弟妹腹中的孩子也應該出世了,你可是要當爹的人了。」

  算算日子,怕是已經臨盆了。

  張廷璐點點頭,也笑了一聲:「二哥,廷璐等不得放榜了,略歇一回,等回龍眠山再拜了祖宗便回去。」

  來回折騰,張廷璐也是累得慌。

  畢竟他的孩子將要出世,現在心裡著急也是正常。

  眼看著原來一個青澀的小子,跟沒長大一樣,現在竟然也是要做父親了……

  顧懷袖回頭看了他一眼,只覺得頗為感慨。

  張廷玉從後面攬了她一把:「羨慕別人,不如自己生一個……」

  說到底,顧懷袖的肚子還沒消息,也不是沒找過大夫,看了都說沒問題,張廷玉甚至也看了看自己,大夫還是那句話:沒問題,您二位都好好的。

  可孩子就是不來。

  顧懷袖常說,生孩子就是看緣分的事情。

  怎麼他們跟孩子的緣分,這麼晚呢?

  張廷玉道:「人都說命硬之人,克妻剋子……我現在還沒孩子,是因為天煞之命,所以天不垂憐嗎?」

  「……又說胡話了。」

  張廷璐都走了,顧懷袖只伸手去掩他唇:「整日你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你娘說出來的糊塗話,道士們的胡言亂語你也聽?」

  每每張廷玉提到「命硬」二字的時候,顧懷袖就厭極了吳氏。

  天底下從沒有這樣貶損自己親生兒子的,打小張廷玉聽著這兩個字長大,一直若無其事,誰知道心底是怎樣的?

  顧懷袖心疼,抿著唇不知說什麼。

  張廷玉握了她手指輕吻:「我不過就是說上一說,別當了真了。」

  玉堂金門,臥狼當道。

  他都沒怯步,所謂命硬,不過是一時的玩笑感慨罷了。

  看顧懷袖一副淒惶表情,他倒是樂了:「你膽子也太小,一下就被我嚇住了。」

  「誰跟你嚇住不嚇住的?」

  顧懷袖差點啐他一口,末了卻變成親他一口。

  夫妻兩個有一陣沒見,在屋裡說了會兒話,黏糊了一陣,這才忙活著給張廷玉他們準備晚飯。

  次日送走了張廷璐,日子一下悠閒了下來,

  葉員外家已經鬧翻了天,葉員外雇了好幾條大船,安置好了家裡人,連夜來給張廷玉叩了三個響頭。

  雖鄰里多年,不怎麼走動,可畢竟是兩家這麼多年的鄰居了,還請他看在同考的葉朝成的份上,照顧一下他家裡。

  如今葉員外僅有了一個幼子葉遠成,才十三歲,家裡僅有一個婦人和老大家留下的孤孀。

  長子平白無故去了,還要去江寧給收屍。

  他叩別了張廷玉,便連夜走了。

  葉員外,將一場大戲拉到了江寧的大幕上。

  張廷玉只在後頭看戲,推波助瀾。

  在那邊,而今只有一個鄔思道堪用,除此之外便只有一個羅玄聞。

  但張廷玉還不敢用得太厲害,靜觀其變罷了。

  平白死了個秀才,可不是什麼小事,尤其是這秀才去年也過了鄉試。

  葉員外去那邊之後,便開始告官,告的就是趙子芳。

  現在趙子芳還是鄉試的主考官,哪裡受得住這樣的壓力?

  趙子芳辯稱他從未遇見過什麼葉朝成,葉朝成投河自盡完全與他沒有關係。

  現在江寧也沒人查趙子芳,只有滿城流言如風雨。

  事情一直鬧到了放榜的那一天,於是有意思的一幕便出現了。

  誰都沒想到,鄉試放榜,葉朝成竟然在第六十三名,整個江寧都震驚了!

  作為鄉試主考官,趙子芳若真跟葉朝成有仇,怎麼可能評了葉朝成的答卷為第六十三名?

  要知道,這一放榜,葉朝成可就不是一個秀才了,而是舉人!

  清朝的舉人多金貴?

  趕會試時候,順著水道上京城,不管是過什麼閘,朝廷大員都不能開,但凡是船上有舉人,一叫必須開閘放人過去。

  事情轉瞬之間嚴重起來,死了的不是個秀才,死後成了舉人,也是奇譚了!

  這一下,人人都說這趙子芳必定沒有撒謊,桐城這邊的張廷玉卻直接寫了一封信,叫人投給了還在江寧的鄔思道。

  那時候,他只摟著顧懷袖,說:「趙子芳弄巧成拙,這一回是必定要栽了。」

  每年鄉試,所有舉人的答卷都要刻成《新科諱墨》,傳於鄉里,原本還沒什麼問題,可這回一傳就傳出問題了。

  科舉時候,主考官要給每一張答卷評定等級,圈點後寫批語,而每一名考生的答卷都是可以領回去的。

  葉朝成的答卷領回去了,別人的答卷也領回去了。

  可趙子芳在葉朝成的答卷之上做的批語,句句都是誇讚,實則葉朝成此文平平無奇,只能說是中規中矩,無甚出彩之處。

  緊接著,更有意思的一幕出現了。

  街頭巷尾不知何時開始傳閱一份手抄的張家三公子的答卷,八股作得是絕妙,引經據典,文采風流,比之葉朝成不知高超多少。

  人人都問,這是誰人的答卷呀?

  有人說,當朝張英大人家三公子的答卷。

  又一問:那在今年江寧鄉試的第幾名啊?

  又有人答了,百名以後啊!

  嘿,百名以後?

  這位看官您可別開玩笑了,這麼漂亮出色的一份答卷,竟然說是百名以後?這不就是落第的意思嗎?逗我們呢!

  有人不信邪,往榜上一個個地對名字,還真沒找見「張廷璐」三個字。

  這可出了大事了,這樣一份答卷,竟然被處處批點,這裡不好那裡不好,那你趙子芳覺得什麼是好啊?覺得葉朝成那樣的答捲好?

  你答應,咱們考生也不答應啊!

  由此便直接鬧起來了。

  你說說你,逼死人家一個考生也就罷了,左右逼死的不是咱們,葉朝成有眼無珠招妓跟你一起也就算了,咱們不管。各人自掃門前雪,可你把這葉朝成的答卷評成第六十三,人三公子如此漂亮一份答卷,招你惹你了竟然落第?

  葉員外也趁勢折騰開了,四處喊冤。

  兒子都已經死了,拿個舉人的功名又有什麼用?

  更何況,葉朝成分明就是用舉人的功名來誆騙人的啊!

  葉朝成的答卷有這個水平被選出來中舉嗎?顯然沒有呀。

  那趙子芳這樣做,便是他心虛!

  事情發展到九月底,張英便已經牽扯進來了。

  在京城做官的張英一家,有兩個兒子都是今年參加了江寧鄉試,結果兩個兒子齊齊落榜。又有人將張英與趙子芳的矛盾一捅,整個江南士林都炸開了鍋。

  本來能擔任主考官之人的,都堪稱是當朝大儒,趙子芳本人也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奈何陰溝裡翻船,由一個小小的葉朝成牽扯,繼而一點一點走向崩潰。

  葉朝成,鄉試放榜,隨即出現張家三公子的答卷,而後葉員外喊冤,有人捅出他與張英的恩怨……

  一件一件事接踵而來,就跟算計好了一樣。

  朝中的張英終於出本彈劾趙子芳,絕口不提自己兩個兒子的事情,只說趙子芳秦淮招妓逼死葉秀才,胡亂斷卷致使江南士林混亂,罪不可恕。

  張英此人一向忠厚老實,誰都不會覺得是張英在打擊政敵,只能說是趙子芳倒霉,適逢其會罷了。

  江寧鄉試葉朝成案,於是成為今年江南鄉試第一大案。

  張英死敵趙子芳收監,留待秋後處斬,葉朝成保留舉人之功名不論。

  至於張家兩兄弟,康熙老爺子問了:「張英,那你倆兒子怎麼處理?」

  張英答:「三年後再考便是。」

  他倒是老神在在一句話,三年之後再考。

  人生又有幾個三年?

  事情一過,人人都知道張家三公子是個有才華之人。

  可也有人傳抄了那一份答卷問了張廷璐,只得張廷璐搖頭:「此答卷並非出自我手。」

  也就是說,當初鬧出大事的答卷,竟然不是張家三公子的?

  這不是鬧了個大烏龍嗎?

  人們好奇地四處打聽,終究不知答卷為何人所作,遍對江寧鄉試數百答卷,一無所得,這一張答卷似是憑空冒出來一般。

  話說回來,張家不是有兩位公子參加鄉試嗎?

  怎的只聽說了一個,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啊……

  坐在桐城家中,看著張廷瓚從京中寄來的信,上頭轉述了張英當時與皇帝所言。

  他捏著信箋的邊角,久久不言語。

  顧懷袖端了茶來:「也虧得你才思敏捷,又作了一張答卷,又栽贓給你三弟,叫他平白揚名一回,聞說京城那邊老夫人高興得合不攏嘴……倒是你,籍籍無名,何必為他人做嫁衣?」

  那試卷是張廷玉寫的,也不是在考場所作,不過是事後偽造罷了。

  張廷玉接了茶,笑著掀了茶蓋,只道:「做人不可不露鋒芒,亦不可鋒芒畢露。不該露時不露,該露之時亦不可露全。學問尚大……再琢磨三年吧。」

  而今康熙三十二年,三年後又是什麼光景?

  張廷玉不知,顧懷袖也不知。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31 06:57 PM

第九十七章 葵夏園

  朝中的老大人只給了自己兩個兒子一句話,再等三年。

  於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春夏秋冬,寒來暑往……

  三年彈指,漫長無聊。

  康熙三十二年,張家兄弟雙雙不中。

  三十三年會試,張廷玉故友周道新,卻直達會試,又成甲戌科殿試金榜二甲第十一名,一時之間光耀門楣,以至於一直與其關係不和的李臻兒也瞠目結舌。

  周道新修書至桐城,寄了一壇狀元紅。

  他雖未高中狀元,卻言金榜題名人生樂事,張廷玉不中,卻也借他幾分光。

  信中之言頗不客氣,顧懷袖看了只罵他得意忘形,倒是張廷玉與周道新關係不差,只說他好心一片,卻將那狀元紅開了封與顧懷袖喝掉。

  在桐城的日子頗為清苦,外面雖然有消息傳來,顧懷袖卻漸漸不大想看。

  無非就是太子大婚,太子妃石氏如何如何;林佳氏瑤芳,去歲終於有了身孕,四阿哥胤禛也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又送了一枚扳指過來,將消息藏在扳指裡告訴了她。小陳氏生了張家這玉字一輩的第一個兒子,起名張若霆,而今倒是活蹦亂跳。

  吳氏那邊雖說不喜顧懷袖,可這兩年畢竟沒怎麼見著面,有時候書信往來也提過要給張廷玉納妾,畢竟顧懷袖久無所出。她一向不喜顧懷袖,如今有小陳氏在身邊,又多了長孫自然是高興得很。便是四公子張廷瑑,也快到了婚娶的年紀……

  人人都有了個好歸宿,偏生她與張廷玉困囿桐城。

  桐城這一方小小的天,框著他們大大的野心。

  這一種野心,從不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減。

  相反,水滴石穿,刀削斧鑿……

  一日一日地深了下來。

  這種日子,比當年顧懷袖苦熬算計著顧瑤芳的時候,更加難耐。

  三年時光,從張廷玉洗筆染黑了的墨池之中流淌而過,從顧懷袖逐漸磨平的棋子之中點過去,從小石方一天一天凹下去的磨刀石上刻過去,也從丫鬟們一季一季換著的新奇首飾上跳著過去……

  桐城茶農新採了今年最後一批茶,卻把前一陣炒好的明前茶給張家二爺帶來。

  茶農到了門口,卻被告知張二爺與二少奶奶去江寧了,眼看著又要到趕考的日子,這一回卻是早早就去了。

  康熙三十五年的夏天,倒是比別的時候更為炎熱。

  張廷玉與顧懷袖從水路走,已經不是頭一回,都算是輕車熟路。

  兩個人照常坐在一起下棋。

  張廷玉道:「前日羅玄聞的賬本回來,本已經有十六萬三,不過末頁有一筆赤字有三萬,端怕是河上出什麼事了。」

  「那也有十三萬三,想想這些錢要怎麼花……」顧懷袖摸著棋子,順手拈了顆解渴生津的酸梅來吃。

  旁人不知道,如今這夫妻倆其實已經腰纏萬貫。

  在江南富商巨賈之中,十餘萬兩白銀算不得什麼,揚州鹽商腰上拔一根汗毛都比他們這個粗。

  可畢竟張廷玉與顧懷袖不關門第相差如何,都是官宦出身,還算是清流,一家子上下都未必能拿出這麼多的銀錢來。

  如今有這麼多,都是羅玄聞賺來的。

  這幾年,張廷玉也沒問過他到底怎麼得來的這些錢。

  反正累死累活的是羅玄聞,坐在後面當翹腳老闆的是張廷玉,就算哪天羅玄聞死了,錢也還是張廷玉的。

  為此,顧懷袖多次罵他是「黑心老闆」,可張廷玉說他救了羅玄聞,如今對方相報乃是理所當然的。

  根據賬本,夫妻二人推測過了,羅玄聞的生意應當已經打入了鹽幫內部,前一陣忽然出了一大筆赤字,相當嚇人,可能出了些問題。

  不過羅玄聞生意上的事情,從來不往張廷玉他們這裡報,頂多是過年過節送些問候。

  這兩年,羅玄聞沒娶妻,也就養了兩房小妾。

  相對的,他的死仇沈恙,這兩年也是如魚得水,前幾年被卡在鹽幫的門口,近日似乎忽然打開了個缺口。怪的是,這一位沈爺如今也沒娶妻,只在各處的園子裡養了姬妾無數。

  顧懷袖想著江南的這些人和事,忽然道:「給廖掌櫃的禮,你可備好了?」

  廖掌櫃的老來得子,這一回可要好好慶賀一番。

  這一回張廷玉這麼早去江寧,一半是為了趕考,一半是為了參加廖掌櫃的麟兒的百日。

  今日方才七月初八,已經在江上行船有三日,順流而下,不日便到江寧。

  廖逢源是廣發請帖,百日是在七月二十,他們到了之後還有時間好好收拾一下宅院。

  三年不到江寧,這裡還是老樣子。

  他們的船,進碼頭靠了岸,這裡曾經泊過沈恙那條死了很多人的船,顧懷袖也在這裡遇到過搶了她玉珮一直沒有歸還的李衛。

  如今李衛跟在她身邊,還是大字不識一個,整日裡喊著阿德「阿德叔」,或者跟在小石方後面討好地喊「石方哥」,小石方是懶得搭理他的,還跟往日一樣。

  這一回李衛也跟著來江寧了,他想看看自己的娘。

  一到了這裡,李衛就想起自己這幾年衣食無憂的日子。

  二少奶奶逢年過節也會給紅包,他還小攢了一筆錢。

  「二爺,二少奶奶,上岸了,你們看,江寧城到了!」

  剛剛到了地方,李衛就像是尋回了記憶,活蹦亂跳跟條鄉間小泥鰍一樣。

  再過一個月,這裡又是鄉試的地方了。

  上一回,顧懷袖不在,這一回她陪著張廷玉。

  不管是成是敗,至少共同進退。

  馬車在李衛一路的叫聲之中抵達了江寧別院,剛剛到了沒一個下午,廖逢源那邊就來了帖子,說給他們夫妻二人接風洗塵,請他們在葵夏園見。

  友人之間的宴請,張廷玉答應得也很乾脆。

  顧懷袖帶了青黛跟多福,張廷玉則帶了李衛跟阿德。

  半路上李衛就看個不停,路上來來往往有不少的文人儒生。

  李衛忽然道:「二爺,二少奶奶,小的常常聽他們說『時文』,時文是什麼東西?」

  張廷玉閒閒倚在馬車裡,笑了一聲:「時文便是八股文。」

  「……八股文又是什麼東西?」李衛又問。

  這又要怎麼解釋?

  張廷玉與顧懷袖都無言了。

  馬車的行進速度很慢,也不知道是誰在大街上接了一句:「八股文便是沒用東西?」

  張廷玉一聽,笑著搖搖頭,掀了簾子去看,竟然是一個沿街賣字的書生。

  阿德在前頭趕馬呢,聞說這話可覺得不合適了:「八股取士,沒有八股,閣下又以何科考?」

  那人輕蔑一笑:「無知鼠輩!」

  眼見著葵夏園就在前面,半路上竟然遇見這樣一個人,張廷玉忽然道:「一會兒去打聽打聽這一位的身份。」

  「莫非二爺覺得此人有才?」顧懷袖皺了眉。

  張廷玉卻出乎其意料地搖了搖頭:「大錯特錯。」

  時文名之為「八股」,乃是從「四書五經」之中挑一句話為題,使應考諸人以此來做文章,有一定之格律,其形式古板教條又腐朽。

  他道:「我本人是極為不喜,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試想,若沒了八股,大清當如何取士選才?本朝初年也曾取消過八股,改試策論,一敗塗地,不能再糟。不以八股為題,不以館閣為題,答卷千奇百怪……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如何能斷?」

  這一番論調,立足點卻與旁人不同。

  張廷玉已然站在朝廷選人的角度來看,自然與旁人不一樣。

  舉子們恨透了八股,可此番會試的確給予了所有人機會,若不查名姓,幾乎不存在作弊之可能。

  「我曾聽十二年的狀元韓菼有言,除浸淫四書五經之外,歷朝歷代之史聞學問,亦多涉獵……因而,但凡能從科舉一途脫穎而出者,皆高學之輩。」

  更何況,十年寒窗,隱忍數載,有此等驚人毅力之人,豈是池中之物?

  顧懷袖只覺得張廷玉興許是想到別的地方去了,所以她沒接話了。

  過了一會兒,張廷玉才回頭:「怎麼?」

  搖搖頭,顧懷袖道:「若是原來你說,我定然不信,而今卻知八股之為文亦是不易。」

  她曾見過張廷玉作的八股,雖與旁人一樣格律,甚至在固定的地方用上鄉試時候規定的虛詞,可區區六七百字的文章之中,卻要引經據典,盡展自己生平所學。前後邏輯嚴絲合縫,稍有不慎便是全篇盡毀。考官閱卷之時,但凡答捲上有超過三處塗改,若遇見脾氣不好的,甚至能直接將答卷扯了扔掉,再無高中的機會……

  凡此種種,如何能一言道盡?

  顧懷袖是知道後世評價八股如何如何的,雖其有萬般不好,可如今找不出更好的方法來代替,更何況也並非一無是處。

  不親眼見識過,又如何知道?

  她握著張廷玉的手,看著他右手手指上厚厚的繭皮,忽地輕笑:「若論今科江寧鄉試,何人臉皮最厚,當屬張二爺莫屬;再問何人指上筆繭最厚,眾人皆曰:固張二公子也。」

  張廷玉失笑,戳她一指頭,「就會耍貧嘴。」

  「二爺,二少奶奶,到了。」

  阿德下車,搬了個小凳子,便請二人下車來。

  廖逢源與張廷玉夫妻二人有兩年不見,竟然富態了許多,此刻早已經站在園門口迎接了。

  一見到二人下來,廖逢源便開懷大笑起來:「哎呀,真是多年不見了,兩三年不見張二爺,還是風采翩然。」

  「廖掌櫃的只顧著誇他,莫不是沒見著我?」

  顧懷袖從後面下來,將自己的手遞給了張廷玉,被他扶著下來,打趣了一句。

  廖逢源瞧見顧懷袖,又是一喜:「張二少奶奶也來了,我家小子這一回百日,來的人可真是非富即貴,往後我得好好跟他說道說道。」

  他往旁邊一讓,便領著張廷玉與顧懷袖進去了。

  兒子是他正室夫人劉氏所出,再過十來日便是孩子百日,他們去見的時候只瞧見小娃娃一張臉剛剛開了些,不是剛剛出生時候那般皺著臉。

  劉氏笑得幸福安然:「這麼多年,總算有了個孩子,瞧他多可愛……二少奶奶,您也來抱一抱他?」

  顧懷袖現在還沒身孕,而今看了這孩子,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她望了望張廷玉,又看了看劉氏,最後看看那小娃娃,終於還是走過去,學著將孩子放在自己懷中。

  奶娘糾正著她的姿勢,那娃娃在她懷裡咯咯笑著,似乎沒見過生人,竟然也不怕。

  一旁的丫鬟似乎知道這兩位是葵夏園的貴客,忙甜笑了一聲,恭維道:「二少奶奶一看就是個有福相的,往日裡小公子見了奴婢們都是要哭鬧的,而今被您一抱,竟然笑起來,可不一般。」

  心情好的時候,聽見什麼都是好的。

  顧懷袖也笑得合不攏嘴,只道:「劉夫人教出來的丫鬟,就是嘴甜……不過小公子這笑容更甜呢……」

  女人們圍著這小孩子說笑著,中年得子的廖逢源也高興,忽然瞥見張廷玉。

  他正看著抱著孩子的顧懷袖,眼神明暗不定。

  廖逢源看出點意味兒來,請他借一步說話。

  「二爺似乎也喜歡孩子啊。」

  張廷玉背著手,與廖逢源一道在走廊上走著,背後歡聲笑語遠了,便能感覺出葵夏園的清淨來。

  他道:「自然是喜歡的,我看她也喜歡,不過約莫是沒福氣。」

  廖逢源只說:「這事情急不得……二少奶奶還年輕嘛……」

  「您找我出來,該不會就是談這些的吧?」張廷玉在魚池前面停下,瞧見欄杆上擺了一盤魚食,便悠閒地捻起一顆來,往下頭扔。

  還真讓張廷玉給說中了,廖逢源看了看頭頂陰沉的天幕,只道一句:「今年江南的雨水特別豐,瞧著上游河道又開始搶修堤壩,今年江上翻了不少船,甭管是運鹽的還是運茶的,損失頗大……」

  張廷玉一下想起了羅玄聞。

  廖逢源又道:「您還記得沈恙吧?」

  「他怎麼了?」

  張廷玉自然記得,一直是心腹大患,只是一直沒能解決罷了。

  「此人目前已經進入了鹽幫,佔有一席之地,如今揚州幫已經被他打散,眼瞧著就是一盤散沙,我這心裡老不安定……他越是坐大,我就越是害怕……」

  富可敵國,也是罪啊。

  廖逢源跟沈恙是一條船上的,若是沈恙最後真成了「沈萬三第二」,廖逢源不受牽連是不可能的。

  「您行得端,做得正,僅他去折騰吧,回頭來是廖掌櫃的漁翁得利。」張廷玉似乎沒將此事當一回事。

  廖逢源苦笑,只問了張廷玉一句話:「二爺,有句話廖某憋了三年,一直沒問您,可如今憋不住了。」

  「廖掌櫃的,禍從口出啊。」

  張廷玉拍了拍手,回頭看他。

  廖逢源歎氣:「二爺何等聰明之人物,您就給我句實話吧,那羅玄聞到底死沒死?」

  「死了。」

  張廷玉說謊不眨眼。

  廖逢源一下笑了:「人都知道他是失蹤了,沈恙那邊找了他無數次,現在沒找到……二爺如此肯定地告訴廖某答案,廖某這裡謝過。」

  他是明白了,可張廷玉還不明白:「他跟沈恙又出什麼事了?」

  「最近沈恙忽然將鹽幫那邊的鹽商們打散了,鹽幫內部出了事,我懷疑……」

  懷疑據說已死的羅玄聞成了他的內應。

  可若是廖逢源推測得不錯,羅玄聞應當已經是張廷玉的人了。

  張廷玉只說:「今歲我再參加鄉試,別的事不管。」

  廖逢源終於無奈了,張廷玉就是頭老謀深算的狐狸,斷斷不會對他吐露一個字的。

  知道羅玄聞相關消息,雖只有兩個字,卻也足夠了。

  「那便祝二爺今歲節節高。」

  「借您吉言。」

  張廷玉笑出聲來,抬頭看天。

  烏雲蓋頂,悶雷滾動,夏日裡頭驟然落了一場雨,打在滿池碧荷之上,卻已經是藕蓬輕輕,不見芙蓉了。

  江南今年的雨水,特別多。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31 06:58 PM

第九十八章 碗中魚

  廖逢源的兒子起名叫廖思勉,是請當地的大儒改的名兒。

  廖逢源說,孩子生下來的時候張廷玉不在,不然請張廷玉來起名,指不定更好。

  這些都是客氣話了,顧懷袖聽著劉氏說話,只逗弄著孩子。

  這孩子,園子裡都叫廖大公子,生在廖逢源這樣的富商家庭,便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

  走的時候,顧懷袖有些沉默。

  她抱著張廷玉的手臂,閉著眼睛,坐在車裡,「他家大公子看著真可愛……你說你三弟的孩子如今怎麼樣……該有兩歲多了吧……」

  果然開始巴望著要孩子了。

  都在張廷玉意料之中,他掐著她粉嫩臉蛋:「那咱們回去努力?」

  顧懷袖臉頰紅了一片,卻有一會兒沒說話。

  她牽著張廷玉的袖子,只道:「八月十五之後再說吧。」

  到底還是鄉試在前,不敢鬆懈的。

  顧懷袖如今到成為賢妻了,這兩年修身養性,也沒什麼人在她面前蹦躂,脾氣收斂了不少,看著也沒往日那麼大的戾氣,整個人溫婉賢淑如一隻剛出水的裊裊芙蓉,清麗之中帶著幾分成熟穩重,已經不是往日不著意便開始猖狂的顧三了。

  現在該叫她一聲……

  張二少奶奶。

  他們馬車剛走,葵夏園這邊邊停了一頂青色的大轎,簾子一掀,沈恙從裡頭走出來。

  他眼底風霜之色更甚,走起路來卻還是當年那個感覺。

  別人怎麼變,沈恙也不會變。

  他手裡捏著一把扇子,看了看葵夏園外頭的匾額,扒拉著手指算了算:「得,今兒來看他兒子,我得損失多少錢……等我有了兒子,回頭得叫廖逢源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給我吐出來。」

  忽然覺得這麼多年就該生個兒子,不然若是往後再遇見這樣的場合,豈不虧本?

  沈恙這麼多年,內宅裡都空著,如今倒是想給填上了。

  守園子的家僕一見到沈恙來,便有一個迎上來,另一個去稟告廖逢源去。

  「小的見過沈爺,給沈爺問安,您這邊請。」

  沈恙直接擺了擺手,跟在他身後的年輕男子取出袖中一封拜帖連著禮單,便遞給了旁邊的人。

  來都是帶著厚禮的,所以沈恙才心疼。

  他一面朝著裡面走,一面道:「方纔瞧見走了輛車,可是你家老闆剛剛送了客人走?」

  「可不是嗎?剛剛走的是桐城張二爺跟張二少奶奶,才來看過咱家大公子呢……回頭百日還要來的……」僕人笑著說話,卻發覺身邊引著的人一下不見了。

  跟著沈恙的年輕男子也愣住了,「沈爺?」

  沈恙手裡捏著扇子站在原地,似乎一下想起了什麼。

  太久太久沒聽見這名字了……

  沈恙現在還記得當初年節收到的回禮,幾包發霉的茶餅,二兩碎銀子,還叫人帶了口信兒——沈爺您缺什麼,自己拿錢買去。

  二兩銀子能買什麼?

  沈恙頓了一會兒,又邁開腳步,卻忽然改了主意,道:「讓將賬本都送到江寧來,我九月之前都不回揚州了。」

  「您不是說過了廖掌櫃的百日就走嗎?」這一個跟著沈恙的青年,有些疑惑。

  沈恙皺眉,冷哼一聲:「爺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哪兒來的什麼廢話?回頭叫人收拾收拾我在城內的園子……走吧,看看廖大公子去。」

  葵夏園的僕人是聽不懂這二位爺在說什麼,只領著人去找廖逢源。

  轉眼之間,七月二十便到了。

  顧懷袖在之前陪著李衛又去了城郊一趟,讓李衛自己進去,他們卻都在外面不跟上去。

  最後,倒是又看見這小子哭哭啼啼地出來了。

  顧懷袖沒好氣地賞了他一巴掌:「你長進一些,你娘泉下有知,也該高興了。」

  李衛擦著自己臉,還是帶著哭腔,又看看顧懷袖,竟然沒忍住「哇」地一聲撲進顧懷袖懷裡:「乾娘疼我……」

  阿德氣笑了:「說你小子怎麼又亂喊人呢?!」

  李衛偷偷扯了顧懷袖那昂貴的蘇繡緞子的衣裳擦眼淚,「我不就這時候才想喊喊嗎……」

  顧懷袖這兩天張羅著他的吃穿用度,府裡婆子丫鬟們也關照著他,還不都是因為顧懷袖?這一份恩情,即便是叫一聲乾娘也未必不可的。

  只是顧懷袖這樣的身份,收他當乾兒子那是抬舉他。

  李衛也不敢多想,他心裡把顧懷袖當乾娘就是了。

  顧懷袖也無言了,皺眉看著自己的袖子,心道回去又要洗洗了。

  她扯了自己的手帕,嫌棄地看著他:「下次若在扯我袖子,仔細你的皮。」

  聽了這話,李衛嚇得肩膀一抖,連忙拽著綢緞帕子退了三步,一臉信誓旦旦道:「小的再也不敢了!」

  眾人都樂了,又帶著李衛回去。

  這些年顧懷袖其實真把他當乾兒子來養的,算他半個娘,所以李衛對她親近。

  青黛也習慣了逢年過節就賽點東西給這小子,到底還算是嘴甜。

  唯獨小石方,一直保持著對李衛的距離,每次李衛不知天高地厚地喊顧懷袖乾娘了,他就要冷笑一聲,提刀剁菜。

  李衛也知道石方師傅不喜歡自己,乾脆不去招惹他,頂多隔幾天摸個雞腿,過半月端個大湯……

  這幾年小石方的手藝也長進許多,顧懷袖越是往外面走,越是覺得家裡好。

  這一回,還是沒帶小石方出來,她想著,若是這一次沒差錯,距離回京的日子也近了。

  帶了李衛去的次日,顧懷袖便跟著張廷玉一起又去了葵夏園。

  這一日的葵夏園,賓客盈門,處處歡聲笑語,雖是淫雨霏霏,可園子裡撐傘的丫鬟們來來去去,看著倒是別與一番趣態。

  張廷玉撐著一把青色的油紙傘,與顧懷袖站在同一面傘下,二人緊貼著,時不時說笑一句,郎才女貌又情投意合,有一種歲月靜好的意味兒透出來。

  轉過拐角的時候,沈恙便瞧見他們了,原是想立刻走上去的,不過看著那邊人的背影又少見地停下了腳步。

  「鍾恆啊,你說我怎麼就喜歡這一口呢?」

  他身板的青年咳嗽了一聲,笑道:「指不定沈爺您也喜歡被戴綠帽子。」

  「啪。」

  沈恙一扇子打到他頭上,冷聲道:「說什麼呢!」

  那青年也不介意,只是竊笑:「沈爺口味與眾不同,我等凡人不及而已。」

  這話倒是順耳多了。

  沈恙看著人家前面兩個人打傘,自己就一個,顯得空空蕩蕩地,有些後悔:「早知便是小妾也該帶一個,不……帶兩個來……」

  說著,他下了台階,卻直接將手中的傘往池塘裡扔,淋著雨穿過了假山石亭,這才進了專門招待來客的三江樓。

  張廷玉已經落座,女客們在後面的四海樓,中間隔著一個頗為寬大的私戶,約莫相距有十幾丈,兩樓相對坐落在石湖兩邊,只能隱隱約約瞧見影子。

  四海樓牽頭掛著稀疏的珠簾就外頭男客們的視線遮擋,裡頭倒是熱鬧非凡。

  劉氏跟廖大公子都在這裡,女客們有的是有子息的,有的是沒有的,這會兒都上來湊熱鬧。

  顧懷袖這時候只在一邊看著,待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才坐過去:「瞧著招呼來招呼去,也是挺累。」

  劉氏年紀大了,眼角都有了皺紋,而今看著卻是一副慈母模樣:「等你有了孩子,便知道再累也是高興的。」

  顧懷袖莞爾:「看您是甘之如飴了,我倒是盼著有那一天,不過天公不作美罷了。」

  劉氏跟她也算是熟識,廖逢源跟張廷玉要好,兩家女眷便該時時走動著,只是張家一直在桐城,相隔太遠,根本沒辦法聯繫。

  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機會聚聚,劉氏自然不敢怠慢顧懷袖。

  她拍著顧懷袖的手,笑得帶了幾分過來人的曖昧:「我這邊有幾個補身子的方子,你回頭來我屋裡拿。上回就想給你,可你們走得急,這回多待一些時辰,我叫人取給你。」

  這種事還能有什麼方子嗎?

  顧懷袖調養身子的東西也吃了不少,不過她還年輕,雖沒孩子也沒怎麼多想,只是張府那邊時不時有些什麼閒言碎語地傳,即便不在意,聽了也煩。

  「那可多謝夫人好意,我便卻之不恭。」

  正說著話,前面忽然熱鬧了起來,原來竟然是有一條大船下了水,竟然在湖面上開了個戲檯子,請了江寧有名的寒昭班來唱戲。

  掌事丫鬟捧了戲折子上來,請諸位奶奶點戲,輪到顧懷袖,她瞧著都不是什麼新奇細目,偶見了一出《青梅煮酒論英雄》,本想要點,回頭一想又覺得不大合適,想著今日應景,點無可點,隨手指了一出《梧桐葉》。

  本子遞了出去,顧懷袖也就繼續看著了。

  對面三江樓的爺們也點著戲。

  頭一個遞到沈恙的手裡,他翻著戲折子,笑說道:「廖老闆,你這生的可是個大胖小子,我若是點個打打殺殺的戲,可也不會嚇到他?」

  廖逢源大笑:「沈爺您儘管點,我家小子膽子大著呢!」

  沈恙笑瞇瞇地點了一出《武松打虎》,接著又點了一出《火燒赤壁》,才把本子遞下去。

  有人愛聽戲,有人不愛,點著點著,很快到了張廷玉手裡,他隨手一翻,便點了《青梅煮酒論英雄》,也不看別的,便將本子遞走了。

  沈恙就坐在張廷玉不遠處,聽見這一齣戲名,便是眉頭一皺。

  曹操劉備煮酒論英雄,彼時劉備還是無名小卒,卻不知張廷玉幹什麼點這戲?瞧著他也不像是劉備。

  沈恙甩開了扇子,翹著腳開始聽戲。

  他心神也沒在戲上,只在對面某個看不見的美人身上。

  下頭開始唱戲,顧懷袖點的一出《梧桐葉》竟然排在了前面,講的是西蜀人任繼圖同妻子李雲英分離,好幾年之中杳無音信,後來李雲英思君心切,將詩題在梧桐葉上,被任繼圖撿得,最終團圓的一個故事。

  到底還是這一齣戲平時聽的人少,甫一出來,便吸引了眾人目光。

  下頭青衣花旦扮相極好,想必戲班子在這江南也算得上是一流。

  故事情節倒還算是曲折離奇了,不過就是題詩在梧桐葉上這說法太扯,以至於看到後面,沈恙竟然笑出了聲:「真是荒謬……」

  張廷玉只道:「看個戲罷了。」

  看個戲罷了。

  顧懷袖也不過就是看個戲,她看完了自己點的戲,回頭來也困了,索性跑去逗弄廖思勉。

  這邊來的商賈妻妾都不少,不過都沒見過顧懷袖,有些好奇她身份。

  劉氏只對人說是秀才娘子,稱張二少奶奶,也沒提顧懷袖那張英家兒媳的身份。

  秀才也是難得了,這裡讀書識字的沒幾個,能讀書會寫字並且寫得漂亮的都是妾室,多半是瘦馬,也不敢上來在這種場合跟顧懷袖等人攀談。

  戲沒到一半,顧懷袖就有些發困。

  劉氏叫人將大公子抱了,卻自己下樓引著她往後園去,給她安排了客院,「看你困得厲害,這才什麼時辰啊。這裡是客院,專給賓客們安排的,二少奶奶您往這邊走。」

  這院落距離唱戲的地方比較遠,也聽不見外頭的聲音了,丫鬟上來焚香,顧懷袖打量了一眼:「倒是個好地方。」

  外頭荷風送爽,裡面清香陣陣,佈置也是賞心悅目至極。

  劉氏又叫人去取了她壓在枕頭底下的方子,塞給了顧懷袖,只說用了這方子,不出三個月必定能有消息。

  顧懷袖不置可否,道謝過了,才看劉氏又出去張羅。

  她打了個呵欠,只道:「我困得厲害,睡上一會兒,若是二爺問起來,就說我過來睡了。」

  「是。」青黛扶她躺下,又將鉤帳鬆了,在外頭守了一陣。

  顧懷袖躺著很快就睡著了,她做了個夢。

  她還是躺在這裡,外頭就是荷花池塘,睜開眼,便感覺魚兒在荷葉周圍游動,倏然間一條金色的小魚兒就游到了窗前,奮力朝著窗前蹦躍。

  那感覺,像是鯉魚跳龍門。

  顧懷袖在夢裡頭笑了,看那金色小鯉魚跳得艱難,便取了一隻百子迎福掐絲琺琅的淺底廣口盤子,盛了水給放在窗台上。

  那鯉魚再一跳,一下就跳進了她的盤子裡,輕輕一陣游動,竟然又在水裡消失不見。

  她正訝異,這魚兒哪兒去了,便聽見旁邊不知哪兒來的丫鬟喊道:「金魚到您肚子裡去了!」

  而後,她低頭一看,果然瞧見一隻金魚的影子在她腰前一塊荷花繡案的緞子上游動,彷彿把這裡當做了荷塘,頓時掩唇輕笑了一聲:「原是條糊塗魚兒,莫是投錯了地兒……」

  四周忽然模模糊糊地,她聽見了水聲,又看見了潑天的烏雲和雷電。

  沒一會兒,眼前就完全模糊了。

  有人從窗前經過,說著什麼話。

  顧懷袖努力聽著,卻是別人在談笑。

  「這荷塘裡竟然還有魚兒,有意思……端個大碗來……」

  她忽然嗅到了清香味道,睜開眼睛,卻將夢境裡的東西都忘了,只隱約記得有個什麼鯉魚跳龍門,約莫是好兆頭。

  張廷玉過幾日便要進考場了。

  她微微一笑,看著屋裡那一爐香都快燃盡了,料定時間不早,便伸了個懶腰起來。

  青黛靠在榻邊睡著了,顧懷袖也沒叫醒她,只是走到了窗前,外頭一池碧荷,荷花已經開過,只零星見得到幾朵,大半碧色一時全在眼底,賞心悅目。

  她睡了一覺起來,卻是不大困了,正想要轉身走,沒料想遠遠的亭子裡,一個人忽然笑出聲來:「哈哈,看,我說它鑽到我碗裡來了吧?哈哈哈……」

  沈恙手裡端著一隻大的細瓷白碗,一條金色的鯉魚在碗裡游著,渾然不知自己已然出不去了。

  後面沈恙下屬鍾恆卻是無奈一笑:「您還是這般小孩子心性。」

  沈恙將那鯉魚端到石桌上去,伸出手指去逗它,「看這小傢伙多有意思?別人家的魚都比我園子裡的好……」

  又來了。

  鍾恆頭疼,在沈恙的眼底,別人家的東西都是好東西。

  他無奈極了:「您別這樣說,您園子裡那是太湖抓來的……」

  「喲,它還敢咬我!」沈恙一下縮回了手指,半晌大笑起來,「本想今日吃了它,這麼有脾氣,還是養起來的好。」

  他回頭跟鍾恆說話,眼角餘光卻忽然瞥見遠處一扇窗後面閃過一道人影,透著熟悉。

  是她?

  沈恙皺了眉,心思一活泛,只將大碗遞給鍾恆:「你把魚兒給爺收著,爺有事先去了。」

  鍾恆哭笑不得,手裡捧著只裝魚的大碗,狠狠歎氣。

  沈爺呀……

作者: doki520    時間: 2017-12-31 06:59 PM

第九十九章 天煞孤星

  顧懷袖見著沈恙,像是見著瘟神一樣,唯恐他發現自己。

  倒也不是怕,而是煩。

  她直接退離開窗邊,推醒了青黛,看時辰差不多了,直接朝四海樓走。

  腳步很快,顧懷袖直接從假山之間抄了近路,一眼便瞧見四海樓了。

  「張二少奶奶回來了。」

  劉氏一看,趕緊過來招待。

  顧懷袖腳步緩下來,斂衽一禮:「方纔在客房睡一陣,卻不知如今已經唱到哪一出了?」

  「正唱到《火燒赤壁》呢。」劉氏一指下面戲檯子,便叫又叫顧懷袖上座,商賈家的奶奶們都已經打成一片,見顧懷袖又回來,也拉她來推牌九。

  顧懷袖葉子牌會一點,牌九卻不大通,跟著學了一陣,忽然聽見一名唇下有一顆朱紅色小痣的婦人罵道:「哼,老東西又買了瘦馬!」

  眾人都在推牌呢,猛一聽見這話,都愣住了。

  顧懷袖手裡握了一副好牌,正起興兒,隨口便問道:「周家奶奶這是又怎麼了?」

  這一位是揚州大鹽商周亦得的夫人,人都喊「周大奶奶」,她嘴皮子特利索,興許是因為唇下長了顆紅痣的緣由,能說會道。

  這會兒一聽顧懷袖問,她一面將手裡的牌扔下去,「啪」地一聲響,一面尖刻道:「前兒一陣揚州那個駝背三,拉了一溜兒瘦馬下來,我家老爺相中了一個特狐媚的。你們看那邊,正在上樓梯呢。」

  這些瘦馬,買來就是給爺們消遣的,也不遵循什麼禮法。

  爺們高興,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這裡遠遠瞧著那姑娘,果真是身段窈窕,一張臉被團扇輕輕遮掩著,雖看不清楚,不過一看那身子便覺得自己渾身骨頭都酥了。

  四海樓這邊眾人一瞧,酸氣頓時就開始冒。

  三個女人一台戲,如今這邊一群女人,那邊也是一群女人,好戲就要上台了。

  劉氏笑呵呵地逗弄著廖大公子,似是隨口問道:「瞧著倒是個伶俐的,怕是要一千好幾百兩吧?」

  「可不是,您猜我家那老東西花了多少銀子?」周大奶奶一笑,譏諷道,「一千九百兩,他能買著呢!」

  「我倒是也聽說過,駝背三那兒的瘦馬,唯有一匹值得起這個價。」又有一個人來說話了。

  顧懷袖對這些竟然都不知,索性坐在這裡聽她們說,也好長長見識。

  有人接話,「是個叫潘折梅的吧?據說不准改名兒,就要叫這個名字,還說不做妾,當外室才行。你家周老爺買她……」

  這話就有點意思了。

  說句難聽點的,不過就是出來賣的,瘦馬罷了,還有不准改名只當外室的說法?

  潘折梅,又是什麼來頭?

  顧懷袖想著,看著那邊,但見那一道麗影竟然巡場敬酒,頓時瞇了眼。

  張廷玉就坐在旁邊,跟鄔思道說話,打這潘折梅進來,鄔思道便在一直看:「二爺,這姑娘真是冰肌玉骨,非同凡響啊,瞧這一舉一動,跟官家大小姐一樣啊。」

  張廷玉看了一眼,暗道橫禍要上身了。

  對面四海樓這時候似乎很安靜,顧懷袖可是個亂吃飛醋的主兒,回頭她要知道,可不能善了了。

  正說著,那潘折梅已經到了眼前,端了一杯酒:「折梅第六十三杯酒,敬張二爺與鄔先生。」

  鄔思道端了酒杯起來,張廷玉卻擺擺手:「在下不勝酒力。」

  鄔思道頓時無語,周圍不少人剛剛還見識了張廷玉千杯不醉,如今竟然說「不勝酒力」,這分明就是敷衍啊!

  張廷玉是敷衍,他也不否認,笑吟吟地請潘折梅去敬鄔思道,瞬間把自己撇開了。

  周亦得乃是揚州的大鹽商,只跟廖逢源認識,這才來一趟的,沒想到這裡竟然還有人不給他這新買的瘦馬面子。

  周亦得也沒立刻甩臉子,只伸手朝旁邊的小廝一招,壓低了聲音問道:「那一位誰啊?」

  「回周老闆的話,桐城張二爺?」

  「張?哪個張?」周亦得心頭一跳。

  小廝搖搖頭:「這個小的不知。」

  張廷玉成功避過了潘折梅,想想還是下去的比較好,下頭要是再出什麼事兒,可不一定能解釋清楚了。

  借口出去醒酒更衣,張廷玉起身便出去了。

  那邊的沈恙才循著路過來,一路沒遇見顧懷袖,有些鬱悶,正埋頭朝前面走呢,沒想到斜剌裡衝出來個小鬼頭,一下就撞上沈恙了。

  沈恙退了兩步,小鬼頭卻倒著一骨碌跟個葫蘆一樣滾了幾圈。

  「哎喲……」

  李衛頭碰到了台階,疼得叫了起來。

  沈恙隱約記得在張廷玉身邊看到過這小子,似乎是個跑腿兒的,便問道:「你家二爺跟二少奶奶呢?」

  誰人有這樣的問法?

  李衛覺得奇怪了:「小的知道您,您是沈鐵算盤沈爺,您找二爺就二爺,怎的還問我家二少奶奶?」

  沈恙一窒,萬沒想到藏著的那點隱秘心思竟然被看破。

  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李衛:「你倒是個機靈鬼,你二爺教調出來的?」

  「胡說八道……」李衛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裳,哼聲道,「我生來就這麼機靈,要教調也是我乾娘教調的。」

  「你乾娘又是誰?」沈恙好了奇。

  「二少奶奶呀。」李衛眨著眼睛,覺得這一位話特別多,他咕噥了一句,「雖然大家都不覺得吧……但是我覺得二少奶奶把我當乾兒子看的……」

  他說完,就準備上樓去聽張廷玉使喚,沒料想沈恙對他感了興趣。

  「哎,你站住。」

  「幹什麼?」

  「看你這麼伶俐,不如到爺身邊來,我肯定能比你家二爺更能提拔你。」

  沈恙笑瞇瞇地看著他。

  張廷玉剛走下來就聽見這句,真是要搖頭失笑了。

  他一步一步踏著樓梯,「沈爺您挖人牆腳還真是毫不留情啊,李衛年紀還小,你都能看得上。」

  沈恙沒想到張廷玉這時候下來,頓時悻悻,不過他臉皮厚,不在乎,反而光明正大道:「小小年紀就有這樣伶俐的談吐,回頭來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衛聽得似懂非懂的,他只縮回了張廷玉的身邊。

  「二爺,李衛從沒想過投靠別人的,有您跟二少奶奶在一天,李衛就不走。」

  小臉堅定,看得張廷玉發笑。

  他摸了摸李衛的頭,卻轉臉對沈恙抱歉地笑笑:「沒辦法了,即便是我想把這小鬼頭送到沈爺您這裡調教,他不願意,我也沒法勉強。畢竟他算是二少奶奶的人,我可沒辦法。」

  說白了,咱這就是拒絕你!

  沈恙哪兒能聽不明白?

  他也不再說什麼,只看著張廷玉一拱手跟自己道別,那鬼機靈的李衛回頭來看了看他,又跟著張二走了。

  收了折扇,沈恙聳肩,踩著樓梯上去,便瞧見了潘折梅。

  他剛剛打入揚州鹽商之中,這周亦得算是跟沈恙關係比較好的,潘折梅是他買的瘦馬,倒也認得沈恙。

  今日潘折梅給眾人表演的,乃是千杯不醉的本事,美人喝酒微醺,男人們大飽眼福,這才是所謂表演「千杯不醉」本事的來由。

  一見沈恙上來,潘折梅便知道端酒上去敬沈恙,平日裡沈恙一見到美人,幾乎是兩眼珠子一下就掉出來了。

  只可惜,最近兩年也不知道是不是轉了性兒,每次他見著美人都只有一時的興趣,秦淮河上每年選出來的花魁娘子,都要被沈恙的貶損給氣哭。

  在花娘和瘦馬們的眼底,沈恙可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

  果然,今日的沈恙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下潘折梅。

  「腰不夠細,臉不夠白,眼睛漂亮是漂亮,可眸子不夠清亮,胸乳也不夠……唉,最要緊的還是氣質……氣質跟不上啊……」

  他歎了口氣,坐了下來,還是很給周亦得面子,端了酒喝了。

  然而周亦得的臉,卻漸漸黑了。

  「聽著沈爺這話,倒像是把折梅跟誰對比一樣。」

  「周老闆您還真猜對了。」沈恙頗不要臉,眼看著周亦得生氣了,還火上澆油,「那興許是我畢生求而不得的瑤台仙子呢。哈哈哈……」

  呵呵,瑤台仙子都搬出來了。

  誰都知道他現在是在說謊呢。

  到底也沒人將他的話給當真。

  眾人該吃吃,該喝喝,還是一片樂呵。

  鄔思道跟那邊尋思上了,要臉比潘折梅漂亮,腰夠細,胸夠大,眸子還要清亮,氣質還要好……

  這樣的人哪裡找去?

  也不知道沈恙所謂的「瑤台仙子」是哪家姑娘了,觀沈恙這兩年,可真像是要吊死在某棵樹上的情勢啊……

  咳,左右與自己不相關,想那麼多幹什麼呢。

  鄔思道剛剛端起酒來,就瞥見那邊張廷玉已經與顧懷袖碰見了。

  本來是在笑,可遠遠瞧著張二少奶奶,鄔思道不知怎地心頭一跳……

  這……

  平湖側面的園徑上,顧懷袖亭亭立著,一身雪青色杏林春燕紋梅花的女褂下頭是顏色更深的青蓮色百褶裙,綰著驚鴻髻,越覺得人漂亮通透。

  張廷玉見著她,便朝她走過來,小倆口手握在一起。

  她道:「你怎的下來了?莫不是樓上美人手兒不酥,竟叫你走脫了。」

  「哪兒有你的手酥呀……」

  張廷玉可不正經著呢,他拉著顧懷袖就往園子裡逛。

  原本著葵夏園也逛過不少回了,兩個人還算是熟悉。

  過了今天,怕就要想著科舉的事情了。

  「今年總該有個盼頭了。」張廷玉想到三年前一樁事兒,現在還堵心呢。

  顧懷袖道:「能在三年前憑借一張答卷傳揚江寧,今年若是那主考官敢不點你為頭名,你便將那答卷再作個三五份出來,好叫今年的主考官也當趙子芳。」

  「噓……」

  張廷玉謹慎得很,「這話可說不得,什麼三年前的答卷,我可是全然不知。」

  裝。

  張二又開始裝了。

  顧懷袖斜他一眼,剛剛過了石亭,便瞧見雨一下下到了,不由歎一句:「雨真大。」

  「雨大可不是什麼好事兒……」

  張廷玉背著手,只道,「今年秋雨連綿,上游出險,衝垮了不少河堤。前日出去,也瞧見秦淮河這邊有河堤在修,只怕是今年還要漲一回水,若是出了事,不知多少人要倒霉呢。」

  「總而言之,怎麼也淹不到江寧城來的。」

  顧懷袖聳肩,她又跟張廷玉說起自己做的夢:「我夢見有只金色的鯉魚兒朝我窗裡跳,你說是什麼兆頭?」

  「好兆頭,證明你夫君我今年肯定能中。」

  鯉魚躍龍門,可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顧懷袖也覺得是好兆頭,她還想說什麼,不過廖逢源那邊的人又來請,也沒能逍遙太久,兩個人相攜回了宴席。

  湖裡唱戲的一直到天擦黑了才回去。

  顧懷袖累了一天,馬車裡睡了一會兒,醒來還差一截路。

  張廷玉說了李衛的事情,「那沈恙倒是能挖角。」

  顧懷袖道:「挖他的去,人不走,能奈我何?」

  一回別院,張廷玉便扶她下來。

  二人進了院子,顧懷袖一眼就看見了活蹦亂跳的李衛,便跟青黛說了一聲:「他愛吃雞腿,回頭叫廚房給他多做上一些,正長身體的年紀,別虧待了。」

  青黛偷笑:「哪兒能呢?這小子進出廚房最勤快的。」

  這倒也是。

  顧懷袖想想,倒覺得是自己多慮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轉眼天就冷了下來,張廷玉穿得少,也沒在意,才從葵夏園回來,便咳嗽了兩聲,也沒怎麼在意。

  眼看著就要臨近科考的日子,他跑去睡了書房,顧懷袖也不攔他,知道他要靜心。

  只是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

  那一日受了寒,張廷玉不曾在意,沒過兩日竟然就病了。

  阿德急急忙忙地跑來,「二少奶奶,二爺病了!」

  顧懷袖嚇得丟了手裡得碗,「請大夫呀!」

  她沒敢問太多,連忙去看張廷玉,卻見這身子骨一貫硬朗的二爺已經躺床上去了。

  見顧懷袖來,他倒沒好氣地橫了阿德一眼,「不懂事的東西,淨知道讓你二少奶奶擔心。」

  「快別說了,你看看你!」昨天夜裡見著都是好好的,怎麼一下就病了?

  顧懷袖已經叫人去請大夫,又憂心了起來,過兩日邊要進場科考,若是病嚴重了,怕不一定能進去。

  張廷玉何嘗不知道這理兒?

  他不願讓顧懷袖擔心,連她伸手出來握他的手,都被他給避開了。

  「一會子大夫來了便成。」

  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今早起來,人便開始發昏了,不用人說,他都知道身上燙得厲害。

  顧懷袖那眼淚頓時下來,強捉他手一摸,真要燙進她心裡去。

  「老天爺不長眼,竟叫你這節骨眼兒上病了……」

  她強笑了一聲,看著不怎麼擔心,只道:「叫你今年考不成,三年後再來,便真是個大器晚成了。」

  張廷玉忽然想起納蘭明珠同自己說過的話,卻一搖頭:「我就是病成個癆鬼,也要進考場的。」

  這人還真是執拗。

  顧懷袖明白他,並不勸著,只等著大夫來。

  誰料,大夫找了一個接一個,藥方子開了不少,竟然沒一貼奏效。

  當晚張廷玉便燒暈了過去,急得院裡院外忙碌一片。

  「大夫,大夫,咱家爺明兒可還要上考場啊,您這趕緊救人啊!」

  「我哪兒有什麼好辦法啊?今兒這一貼藥服下去,若能醒了,就是萬幸了,還上什麼考場?!」

  阿德求爺爺告奶奶的,叫得那郎中心煩。

  顧懷袖呆愣愣在床邊坐了一天,想起自己做的那個夢,難道不是吉兆,而是凶兆?

  張廷玉病逝兇猛,短短半天就已經人事不省,興許是因為人在病中,瞧著竟然一下瘦削起來。

  她被阿德吵得頭疼,回頭沙啞著嗓子道:「都滾出去鬧吧,二爺還在歇著呢。今年考不成,再等三年便罷,而今人要緊。」

  聲音平靜,甚至是死寂。

  屋裡屋外丫鬟們都嚇住了,青黛抖了一下:「二少奶奶,您沒事兒吧?」

  「二爺都沒事兒,我能有什麼事兒?」

  她揮了揮手,「讓我靜一靜。」

  屋裡人對望了一眼,終於還是出去了。

  顧懷袖知道張廷玉不會有事,這一位爺該是長命百歲,她想的只是他命跡到底有多艱辛。

  今年若是不成,又得再等。

  等……

  哪裡又有那麼多個三年給人等呢?

  她原是不想哭的,可等人都走了,屋裡只有她跟一個昏迷的張廷玉,她便知道她心裡終究還是有他。

  在她心底,最要緊的人早不是小石方了。

  人無口腹之慾可活,若沒了心間痣,眉間砂,活著又有什麼意思?

  仔細回想,她來這裡也有十來個年頭了,算算顧貞觀,不足道;旁人就更不消說。方今唯有一個張二能叫她牽腸掛肚。

  若離了張廷玉,回頭想想,似乎也沒意思。

  情之一字,著實惱人,來得無知無覺,悄無聲息……

  情根深種,又道他此刻一無所知。

  顧懷袖將臉湊到他手邊,只微微地歎了口氣:「但怕是你過兩日再醒,又要抱憾三年了……」

  張廷玉也不知是否聽見她這話,擰緊了眉頭躺著,眉心一道深痕,卻是噩夢重回。

  「你命硬,克著你長兄。二人之中,只能存一。但有一人飛黃騰達,另一人定然不得好死!我怎生了你這樣的歹命兒子!」

  「若沒了你,廷瓚又怎會落水?你說啊!」

  「若沒了你……」

  「天煞孤星。」

  什麼又是天煞孤星?

  張廷玉想著,那便是逆天改命。

  天不許我活,我必活;

  天不許我成,我必成;

  天不許者,我必奪之。

  天煞孤星又如何?

  被放棄了太久,困囿過去終不得出……

  被放棄之人,又憑何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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